秦昭

日內(nèi)瓦湖畔，煙雨迷蒙，百米高的著名大噴泉下，興致勃勃的游人歡笑著，分不清落在身上的是雨霧還是噴泉水。我沿著湖畔漫步，幾乎錯過那塊固定在湖濱圍欄上的小銘牌——銹跡斑駁的欄桿上，一塊半米見方的暗紅色的金屬牌，上面用法文刻著：這里是1898年9月10日奧地利伊麗莎白皇后遇害之處。

這里，就是我今天特意來憑吊的地方，是自己當年的青春女神——茜茜公主浪漫、傳奇一生的終結地。

湖畔，一塊小銘牌講述的故事

1898年9月10日早上，奧地利伊麗莎白皇后與貼身陪同斯塔蕾伯爵夫人走出日內(nèi)瓦的美岸酒店，準備乘湖上的定點游船去蒙特勒。年已61歲的奧地利皇后快步走在湖邊的布朗峰湖濱道上。她的身材依然挺拔，苗條如少女，但她的眼睛里早已沒有了當年茜茜公主的純真和快樂，瘦削的面頰上不可抗拒地被刻上了歲月的皺紋。她用折扇遮掩著這令她沮喪的年輪，向游船碼頭走去。

游船起航的汽笛拉響了。在斯塔蕾伯爵夫人的催促下，茜茜公主加快了腳步。在離碼頭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一個男人不知從什么地方跑了過來，與茜茜公主撞了個滿懷，她跌倒在地。時時注意自己形象的茜茜公主從地上奮力爬起來，整理好衣裙，對慌忙跑過來的隨從表示自己沒有傷到，甚至故作輕松地猜測襲擊她的人可能是想搶走自己身上貴重的懷表。

主仆二人相互攙扶著登上了正在離岸的游船。幾分鐘以后，茜茜公主的臉色變得蒼白，她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這是怎么了？”就昏倒在伯爵夫人身上。開始大家以為她是中暑虛脫了，但當伯爵夫人解開茜茜公主身上的斗篷和里面的緊身衣后才發(fā)現(xiàn)，她的胸前已經(jīng)完全被鮮血染紅了。伯爵夫人這才驚恐地大叫：“她是奧地利伊麗莎白皇后陛下！有人謀殺！”

船長立刻命令已經(jīng)離岸二百米的游船掉頭返回。茜茜公主被用臨時擔架抬到附近的酒店，醫(yī)生趕來了，但為時已晚，她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她的心室和肺葉被刺穿了。

奧地利皇后遇刺身亡，馬上成了震驚世界的爆炸性新聞。更令人扼腕的是，這竟是一次誤殺！25歲的意大利無政府主義者路易齊·盧契尼痛恨王室，準備殺掉一個王室成員，他選中的對象是法國皇室繼承人奧連良公爵，但奧連良公爵臨時遷居，不甘心的盧契尼正好碰到了趕游船的奧地利皇后，于是便撲了上去……

酒店，浪漫傳奇的歸宿

導游法西娜帶我去尋找當年盧契尼行兇后藏身的地方，但時過境遷，已經(jīng)找不到那個院子了。不過，當年茜茜公主在日內(nèi)瓦下榻的美岸酒店仍保留著她的房間。這個維多利亞風格的老式酒店就坐落在日內(nèi)瓦湖邊，高貴典雅，曾經(jīng)屬于茜茜公主的那個房間在二層，從房間的小陽臺可俯瞰碧藍的湖水和遙遠的勃朗峰。

懸掛著潔白色蘭花吊燈的酒店大廳里靜悄悄的，我們沿著鋪了紅地毯的大理石樓梯走上二樓。茜茜公主的房間位于天井拐角，走廊的玻璃柜里陳列著沾了她血跡的白色繡花圍領和一束已經(jīng)干枯的花。一個端著托盤的侍者彬彬有禮地敲了敲房間的門，今天房間里的客人是一位來自中東的王室成員。美岸酒店自從開業(yè)以來，不知接待了多少來自世界各地的王公貴族和富豪。

茜茜公主的專用客房仍對客人開放，內(nèi)部陳設保留著當年的風格，玫瑰紅的窗簾、床幔、座椅和地毯，那時住在這里的主人已經(jīng)不是年輕的、幸?？鞓返能畿绻鳎怯煤诩喺谧∽约旱?、憂郁的伊麗莎白皇后了。

當年，茜茜公主與深深相愛的奧地利年輕皇帝弗朗茨·約瑟夫一世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等待她的并不是童話里所說的幸福快樂的生活。茜茜公主天性活潑，從小無拘無束地生長在巴伐利亞施塔恩貝格湖畔的鄉(xiāng)間城堡里。她有一個頂著大公的頭銜卻從不問政事、終日云游享樂的父親，和一個出身巴伐利亞王族、“望女成鳳”的母親，不過母親著意栽培的未來皇后是茜茜的姐姐海倫。少女時代，當姐姐每天被宮廷的繁規(guī)縟節(jié)和貴婦的教養(yǎng)、舉止所困擾的時候，茜茜卻在無拘無束地奔跑，在田野上大聲唱歌。最后，母親相中的奧地利皇帝女婿看中的卻是清純自然的茜茜，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規(guī)矩森嚴的哈布斯堡王宮，變成了被關進籠子里的金絲雀。

這個16歲的少女完全不能適應皇宮的生活，盡管擁有弗朗茨·約瑟夫皇帝的愛情，但被約束的茜茜公主還是快樂不起來。嚴厲的皇太后不滿茜茜的做派，讓她動輒得咎。茜茜的兩個女兒相繼誕生后，皇太后以茜茜是個“愚蠢的年輕母親”為由把嬰兒抱走，剝奪了她哺養(yǎng)自己孩子的權利。茜茜在奧地利皇宮里落落寡歡，非常孤立，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自己的美貌，她對此的癡迷也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

茜茜公主身高1.72米，體重永遠保持在50公斤以下。為了保持體重，她發(fā)明了各種節(jié)食、減肥方法，最偏執(zhí)的時候每天要測三次體重，一旦發(fā)現(xiàn)超過50公斤就驚慌不安，拒絕進食。長期節(jié)食讓茜茜公主剛到中年就疾病纏身，消瘦、貧血、水腫、呼吸系統(tǒng)疾病，再加上家族遺傳的精神偏執(zhí)癥狀損壞了她的身心健康。1857年，她的幼女因病去世，她患上了長期的抑郁癥，開始獨自外出旅行，以逃避皇宮的壓抑生活。

茜茜公主的旅行足跡從意大利的傳統(tǒng)療養(yǎng)勝地開始，后來走得越來越遠，遍及歐洲中部和南部，甚至到達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和埃及。瑞士日內(nèi)瓦畔的蒙特勒地區(qū)，是她夏、秋季最常逗留的地方。

蒙特勒，瑞士的“里維埃拉”

即使在瑞士這個被稱為“世界花園”的國家，蒙特勒的美也是非常突出的。日內(nèi)瓦湖的面積與瑞士其他幾個大湖不相伯仲，湖水也同樣碧澈，湖畔同樣鮮花盛開、綠草茵茵，但它的非凡之處在于擁有雄偉的阿爾卑斯山貼身相伴，特別是在湖的東端、羅訥河入湖的地方，湖水三面被海拔兩三千米的山峰圍繞，盛夏仍可以見到山巔的皚皚白雪，近湖的山坡上還有大片葡萄園。

19世紀，去意大利度假的英格蘭貴族在南下的途中發(fā)現(xiàn)了日內(nèi)瓦湖畔這個寧靜、美麗的地方，他們成為蒙特勒最早的游人。歐洲各國的王公貴族、富賈喜愛當?shù)氐锰飒毢竦暮馍缴嘏瘽駶櫟臍夂驐l件和方便的地理位置，紛紛來此度假。旅游業(yè)很快發(fā)展起來，湖畔和山坡上建起大量度假酒店，旅游列車、登山小火車和豪華游船等旅游配套設施也逐漸啟動。瑞士這個內(nèi)陸高山小國從此有了自己的“里維埃拉”。

身為世界自然和文化遺產(chǎn)的拉沃地區(qū)，與蒙特勒近在咫尺。拉沃地區(qū)是日內(nèi)瓦湖北岸從洛桑市到蒙特勒近20公里的湖段，從湖畔開始地勢抬高，逐漸形成連綿的山坡，山坡上由大石塊砌成的梯田層層疊疊，陡峭處，石塊壘成石壁，高高聳立在山坡上，如同一道道古老的城墻，石壁上的葡萄架一行行一列列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郁郁蔥蔥望不到邊。

從洛桑的湖畔到蒙特勒著名的什庸古堡，共有長33公里的葡萄園小道穿行在山坡上、梯田中。小道上寥無人跡，頭上是明晃晃的太陽，身邊是層層疊疊的梯田和像布陣一樣整齊排列的葡萄架，上面掛滿了珍珠一樣晶瑩碧透的葡萄粒;放眼望去，煙波浩渺的日內(nèi)瓦湖和遠方雄偉的阿爾卑斯山盡收眼底，讓人感到自己正游走于天地之間一處虛無縹緲的仙境之中。

位于什庸古堡和蒙特勒之間的泰里特小鎮(zhèn)，是茜茜公主在瑞士度假時最常落腳的地方。1893年她第一次來此旅行，就為當?shù)氐拿谰皟A倒，此后5年間先后5次重返這里度假，這里是她晚年出國旅行最頻繁的地方。

1889年，茜茜公主唯一的愛子、奧地利皇位唯一的男性繼承人魯?shù)婪蚧侍幼詺⑸硗?。同年，茜茜公主的父親、母親、姐姐和最好的朋友也相繼去世。巨大的不幸讓本來就長期被多種疾病困擾的茜茜公主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從此她身著黑色緊身長裙，永遠用一把白色的陽傘和棕色的折扇擋住自己的面孔。這一壓抑和神秘的形象，代替了那個曾經(jīng)無憂無慮、快樂得像小鳥一樣的年輕公主，成為她晚年的經(jīng)典標志。

茜茜公主常年離開維也納的皇宮到國外旅行，沮喪等待皇后的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皇帝孤獨地晾在皇宮里，甚至連圣誕節(jié)也是獨自度過的。她還找到一位舞女來代替自己行使皇帝配偶的義務，而她自己則馬不停蹄地奔走在希臘的島嶼、意大利的別墅、法國的行宮和北非的沙漠，絕望地逃避著皇室宮廷的壓抑生活和身為皇后為皇家傳宗接代的責任。在日內(nèi)瓦湖畔，她才找到了心靈短暫的安寧。

命運之舟，永恒的寧靜

1893年，仍沉浸在喪子悲痛中的茜茜公主第一次來到蒙特勒旅行。湖畔山坡上被葡萄園包圍的小村莊，有著她熟悉并向往的平民生活和樸實寧靜的自由環(huán)境。這些被葡萄園包圍的村莊，都是由十幾間或幾十間石頭房子簇擁著一座小的教堂，就像茫茫綠海中的一個個小島。穿行在村中小巷，只聽得見路邊有幾百年滄桑的石槽噴泉滴滴答答的流水聲。時不時地，可以見到房子石基底層上的一個木門，門旁或是立著一個木頭大酒桶，或是在石頭墻壁上開著一個櫥窗，陳列著酒窖主人引以為傲的幾瓶葡萄酒。走累了的游人敲開木頭門，會被主人熱情地引進酒窖的地下室，坐在一排排碼放整齊的大酒桶之間，一邊品嘗不同的葡萄酒和當?shù)氐哪汤?，一邊和主人聊天，聽他講講自己家美酒的故事。

當年，茜茜公主和弗朗茨·約瑟夫皇帝曾經(jīng)一起在這里散步。1893年，弗朗茨·約瑟夫皇帝特意來到蒙特勒探望久久不歸的皇后，他們在這里度過了十天美好的時光，這是皇帝夫婦在國外相聚時間最長的一次。也許是日內(nèi)瓦湖畔獨一無二的美景安撫了茜茜公主焦躁不寧的神經(jīng)，她與丈夫重溫了久違的愛情，離開蒙特勒時，她竟然除去了長期不離身的黑色面紗和折扇，向前來歡送她的民眾微笑致意。

我們乘坐一條非常陡的登山纜車登上了蒙特勒背后海拔近千米的格里雍和哥奧村。當年，這里剛剛修建了歐洲最高的豪華度假酒店，茜茜公主盛夏時便從湖邊移駕到更涼爽的山頂酒店居住。在酒店前的大草坪上，可以俯瞰腳下煙波浩渺的日內(nèi)瓦湖和環(huán)繞著它的群山雪峰，有一種超塵脫俗的寧靜。

我站在哥奧的山頂平臺邊，想象自己正與一百多年前的茜茜公主一起俯瞰著日內(nèi)瓦湖。一場雨剛過，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野百合，一縷縷殘留的雨霧從旁邊的山林草坡上緩緩升起，像一條條飄逸的絲帶。奶牛在草坡上安詳?shù)爻圆荩贿h處的開闊地上，幾個滑翔愛好者打開五顏六色的滑翔傘，向腳下遼闊的湖面撲去。旁邊翻修一新的宮殿式大酒店里，一個旅行團正在舉行聯(lián)歡會，幾個身穿晚禮服的男女溜出宴會廳，在草坪上擺出各種姿勢自拍。幸福和快樂在這里是如此真實，仿佛天堂美景慷慨地讓人間共享。

然而，當年茜茜公主在這里看到的，卻是她的悲劇宿命──白衣巫女。

白衣巫女，是傳說中哈布斯堡王朝的宿命之人，王朝歷史上幾次重大事件發(fā)生的前夕，白衣巫女都會現(xiàn)身。茜茜公主的兒子自殺身亡的前夜，她就曾目睹白衣巫女顯形。1898年8月30日，正在哥奧酒店度假的茜茜公主夜不能寐，獨自走到面對日內(nèi)瓦湖的陽臺上，清冽的月光反射在黑藍色的湖面上，她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白衣巫女飄動的身影。她并不知道，這一次白衣巫女預告的厄運即將降臨在自己身上。

茜茜公主在那天的日記里寫道：“我一直都在向著自己命運的終點走去。我知道什么也擋不住我的腳步。那一天已經(jīng)在冥冥之中確定了。我相信命運，該來的總會來的?！?/p>

幾天后，日內(nèi)瓦湖上的游船帶著茜茜公主的命運之神來了。它劃開錦緞般的碧水，靜靜地穿行在梯田層層疊疊的葡萄世界里，遠近的古堡一座座走近又退開，雪峰環(huán)抱著遼闊的水面，天鵝在水上優(yōu)雅地徘徊……為了逃避死氣沉沉的宮廷生活，茜茜公主用自己的后半生奔走、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焦躁不安、身心疲憊。最終，在美麗的日內(nèi)瓦湖畔，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得到了永恒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