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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物生長靠太陽

        2016-06-17 18:18:57廖靜仁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喇叭木頭兒子

        廖靜仁

        母親走了,走得突然,走得蹊蹺而且壯烈。一開始,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可沒想?yún)s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掛了老婆的電話后他沒敢做片刻停留,翻身下床就去學(xué)務(wù)處請了假,又一次臨時乘飛機匆匆忙忙往回趕,為母親大人料理后事。

        他是春夏之交去三亞的,原本是封閉式脫產(chǎn)學(xué)習(xí),可才到還不滿一個月他就在這條航線上往返了兩次。第一次是母親生病,他開始以為只是舊病復(fù)發(fā):高血壓,偏頭痛。是妻子怕婆婆萬一出事,擔(dān)不起責(zé)任才催他回去的,但一做檢查,居然是什么腦血栓,還有就是老年精神抑郁癥等。也就是那一次,到省城只有一個多月的母親又死活要回老家,臨走還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娘反正遲早都要走的,我走后你們就可以安心去忙工作了?!彼推拮赢?dāng)時誰也沒去細想這句話里的真正含義。

        他靠機窗坐著,放眼望去,但見陽光如水般潑向大地,是那么慷慨,那么無私。他不覺心頭一怔,便喃喃自語道,“朵朵葵花競相開,萬物生長靠太陽?!边@是母親日前來省城送給孫子,也就是他兒子程遠程的兜肚上刺繡的一句話。當(dāng)然還有一大片的葵花。但是母親為什么偏偏就沒有在開闊的天頭繡上一輪紅日呢?以至于那一張張原本熱烈向上的金色花盤,竟然顯得有些萎靡而且迷茫。這不應(yīng)該是母親的疏忽,或許是娘有意給兒孫們留下的某種懸念!他此時在心里說,看來母親并沒有落伍,她也是與時俱進的,這一句“萬物生長靠太陽”本來是一首老歌《大海航行靠舵手》里的一句唱詞,前一句就是這首歌的名字,是比興手法的點睛之筆,卻被娘解構(gòu)成“朵朵葵花競相開”了。

        他進省城已有十年,在這里上大學(xué),在這里結(jié)婚成家,也從一個小小的科員到了如今的市教育局人事處處長,怎么說也算得是半個省城人了,但他對這座省會城市卻怎么也親近不起來。為什么會是這樣呢?這連他自己也覺得很難理解。我不就是一棵從鄉(xiāng)下的山野間被移植進城的樹嗎?樹木不易,樹人更難。想要在這片陌生的土壤中做到既不認生,又能扎下根須,長出新枝,抽出嫩芽,也成為這城市里的一道風(fēng)景,尤其難。他那時腦海中想得最多的就是做一棵城里的樹,根須緊抓著這一片陌生的土地。

        他其實并不是一個不知道滿足、不懂得感恩的人,只是心里頭總覺得糾結(jié)。怎么說呢?他總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走在鋼絲上的人,一忽兒左邊輕了,一忽兒右邊重了,無論怎么走,也覺得沒有辦法去平衡自己,更不要說去平衡一個家庭了。其實,家里也就三個人,他和老婆,還有從鄉(xiāng)下接來的娘。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前者有憂不上眉梢,后者有事寫在臉上。那么他呢?按理說他是個幸運兒,剛至而立之年就當(dāng)上了市教育局人事處長,這多不易呀。老婆鄒幸福是他大學(xué)的同學(xué),在校時成績雖然也就是一般般,調(diào)子卻高得嚇人,就差沒有同學(xué)叫她母老虎了,以至于后來為人妻為人母了,在家里也仍然還有著虎威。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她是全省著名企業(yè)家鄒大老板的千金小姐、掌上明珠呢?

        攀高枝就得拿出攀高枝的韌勁來,該受的委屈還是得受的。他為此也確實做出過不少努力和犧牲。他曾聽到自己單位上一些從農(nóng)村調(diào)進城里的年輕同事信誓旦旦般自嘲著說過,為了兒孫做個城里人,準(zhǔn)備自己做牛做馬當(dāng)畜生。這話雖然難聽,卻又不無道理。工資這么低,房價那么高,要想在城里安家落戶、娶妻生子,住房總得有一套吧?這么說我程保丘還算是個幸運兒。他幸運的是自己有個好岳父。他岳父是當(dāng)年下放在大通湖農(nóng)場的老知青,而且他們那一批知青回城又正趕上了恢復(fù)高考的好時光,如今從省領(lǐng)導(dǎo)位置上退下來的有好幾個就是他岳父大人當(dāng)年的老戰(zhàn)友。也難怪他老人家當(dāng)初不過是白手起家,卻發(fā)展得那么快、那么穩(wěn)健。程保丘也跟著沾了岳父大人不少光,不花分文就住進了岳山下的獨棟別墅。而不幸也恰恰是因為他有這么個在商場叱咤風(fēng)云的岳父。人說十年磨一劍,而程保丘卻并沒有能夠做到揚眉劍出鞘,更不要說什么十年不鳴,一鳴驚人了。他就像一根夾在石壁縫隙間的竹根,只能屈辱地生長。前年家父因病去世,娘一個孤寡老人獨守門庭,他任處長后,一切都看似已經(jīng)塵埃落定,就是在前些天的春尾上吧,他硬是兩邊說盡好話才把自己的親娘接來了省城。

        娘是個明白人,她看得懂的,你在家里又不能自己做主,該不會難為你吧?

        哪能呢,我好歹也是個市教育局人事處長,這點兒話語權(quán)還是有的。程保丘這話也只是鼓足了勇氣說給娘聽的,其實,他處不處長跟家事還真沒有多大關(guān)系。

        娘努力不想影響兒子的工作,說,好呢,娘信你的,你就安心忙正事去吧!

        程保丘官雖不大,人卻很忙,把娘接到省城后,他自己又要到在三亞主辦的一個全國性教育系統(tǒng)人力資源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半年。他本來也想推掉,讓副處長代去參加,可老婆卻說這樣的培訓(xùn)是可以進入檔案的,對今后提拔也算是個硬件,你還不去,蠢不蠢吶你?想想也是,但他卻是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登上飛機的。

        一朵烏云從機翼旁劃過,飛機一顛,他的思緒又飄忽起來,一樁樁往事也便浮現(xiàn)在眼前了,就拿當(dāng)年正式結(jié)婚時為了在哪里辦喜酒的事來說吧,按常理是要在男方的家里去擺喜宴的,保丘是程家的獨生子,在井灣里卻算得是有來路、有淵源的人家,他父母親打腫臉充胖子,忙前忙后把豬呀羊呀的賣主都定好了,還租了一條漁船在資江河里提前捕魚,說親家是省會城市的人,難得嘗到一回?zé)o污染的清水魚,尤其是把要陪女方高賓的長輩和貴客也排過了,什么舅舅、舅媽、叔叔、嬸嬸,還有村上的支書和村主任等。父親還在電話里自豪地說,和你娘商量過了,對聯(lián)由她親自寫,堂屋門口的匾額上就寫“向陽門第,鸞鳳和鳴”,你娘這大半輩子對太陽念念不忘,就依她吧。可岳父大人卻輕描淡寫說了句“鄉(xiāng)下我們就不去了,我先在喜來登把雙方的客人都請了,到時你再帶幸兒一起去井灣里見見公婆就是嘛”。岳父沒有說把親家也接過來,這應(yīng)該不算是疏忽,而是根本就沒做這個打算,實際上又幾乎全都是女方的親戚和朋友,男方最多也就只有分配在省城的幾個同學(xué),還有就是本單位的一些同事。

        程保丘當(dāng)時也遲疑了一下,想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又終于止住了。倒是岳父卻似乎看出了端倪,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說,你給我提供一個名單吧!這當(dāng)然不是同他商量,只是在布置任務(wù)。程保丘啞巴吃黃連,有苦道不得,尷尬之余便裝著從口袋里掏煙,他其實并不抽煙。鄒幸福在旁忙接話說,這事呀,我與程木頭早就商量過了,一切服從你大慶同志的調(diào)度。女兒從小就喜歡直呼老爸的大名。

        有錢人就是任性,說辦就辦,請柬和場地,岳父公司的公關(guān)部早就做好了安排,被商量好的新郎挽著身懷有孕的新娘,上了一輛扎有999朵紅玫瑰的加長林肯,由清一色的賓利轎車尾隨著直接馳向了喜來登。這是省城目前最豪華的超五星級酒店,婚宴包下了十八樓整個大廳,預(yù)訂八十桌,備了十桌,結(jié)果還是爆棚,最后又加了八桌……那個排場和熱鬧啊!這是新郎官程保丘怎么也沒想到的。

        那一天他似乎醉得一塌糊涂了。邊敬酒邊附在新娘耳邊說醉話,他大著舌頭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鄒幸福,親愛的,你今天這是在跟誰結(jié)婚哪?怎么沒見到新郎官和他家的老泰山呢?新娘子那個氣呀———本來有身孕就厭酒厭油膩,鄒幸福哇的一聲,硬是把新郎官吐了一身污穢。在眾目睽睽之下,岳父岳母也只能強裝笑臉,說如今的年輕人哪,就是那個!程保丘卻干脆以醉賣醉趁機開溜了,回到岳山下的獨棟別墅,想起自己父母在老家準(zhǔn)備好的一切,不禁暗自落淚……這原本就是個靠勢力說話的世道,人窮志短,能怪誰呢?程保丘在心里直吐苦水。

        但是,令程保丘更想不到的還是初為人父時,老婆預(yù)產(chǎn)期一到就被岳母娘請的高級月嫂陪著進了省婦幼待產(chǎn),他卻一早一晚還得去產(chǎn)房給準(zhǔn)媽媽請安、問好,這當(dāng)然算不了什么,也是他應(yīng)該去做的,真正使程保丘難堪的事還在等著他呢。

        小孩生下來了,是個白胖男娃,母子平安是程家的福報啊!程保丘一興奮拿起手機正準(zhǔn)備給在井灣里候消息的父母大人稟報喜訊,岳母娘卻抱著胖嘟嘟的嬰兒出了產(chǎn)房,大家快看看,快看看,我們家鄒全長得多有福氣呀,蠻像他爺爺呢!

        程保丘聽了頭一蒙,手中的“蘋果”啪的摔在地上,里面是母親喂喂的聲音。岳家連剛出生的嬰兒名字都給取好了,居然還改程姓鄒了!程保丘一回頭,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竟連自己兒子也沒瞧一眼,就怒氣沖沖推門進了產(chǎn)房。

        他完全是以一種忍無可忍的口氣沖著老婆喊,你鄒家也太仗勢欺人了吧?

        鄒幸福自己也蒙在鼓里,從生死線上熬過來的她一臉嘎白,莫名其妙地問,是誰欺負你呀?給你生了個帶把的也不謝我!說著眼眶里便盈滿了委屈的淚水。

        程保丘又氣又心痛,真是滿腔苦水無處吐??!便又強裝笑顏俯身吻了一下老婆,嘀咕說,鄒全鄒全,我為了應(yīng)付你們這個貴族家庭一天到晚周旋得還不夠吧?

        這下老婆聽懂了,程木頭是為她老子給新生兒取了個姓鄒的名字在生氣,便說,他取他的,你取你的,犯得著氣成這樣啊?她確實聽爸媽說起過這事,兩位老人想抱孫子想瘋了,嫂子卻一直懷不上,只是當(dāng)時她并沒有太在意他們的言談。

        程保丘火氣仍然未消,大聲說,我兒子叫———程遠程,你也只能叫他程遠程。

        此事畢竟關(guān)系到他程家的主權(quán)。他猛然想起自己與父親為兒子取名時的言談,若是個男兒就叫程遠程。這話還猶在耳際,怎么平白無故就成了鄒全呢?這不是要把我程家往后的子孫都改姓了!他頓時覺得像是一腳踩空,仿佛整個世界都發(fā)生了傾斜。這可不行,哪怕真與老婆鬧翻我這條竹根也得咬住青山不放松!

        就是為了這事,程保丘還真的硬氣了一回,非逼著滿月后回娘家的鄒幸福當(dāng)著她爸爸媽媽的面左一聲“程遠程”,右一聲“程遠程”地叫兒子。岳父岳母的心中雖有不快,卻也不好意思當(dāng)著女婿的面與自己的寶貝女兒紅臉和發(fā)生爭執(zhí)。后來,終于是以折中的方式解決問題的,那就是在鄒家叫鄒全,在程家叫程遠程。即便是現(xiàn)在的這種半主權(quán)結(jié)果也確實是老婆大人給努力爭取過來的。這下你該滿意了吧?還不好好謝我!鄒幸福把蘋果臉仰了起來,期待著男人的親吻,還撒著嬌硬要他把她抱進了三樓的臥室。小別勝新婚,那晚上兩人那個親熱呀……

        程保丘怎么說也是個有涵養(yǎng)的人,但由于角色轉(zhuǎn)換和為了平衡兩家的關(guān)系,他硬是用破了十載苦心。尤其是這次提出要把娘接過來住,想讓妻子心悅誠服地待婆婆,他更是枕邊教妻,說得上是軟硬兼施。他說,我們家遠程也要長大的,也得結(jié)婚生孩子的,俗話說檐前水不亂滴,那時候你若當(dāng)了婆婆……男人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也真是別出心裁,用心良苦??!好在鄒幸福也終于答應(yīng)了自己會慢慢改。但他還是一天一個電話,有時候是兩個,一個是打給家里座機,娘死活都不肯用手機,說那洋玩意她用不慣,其實,兒子知道娘這是為他省錢。電話接通后,也總是娘一個勁地問兒子在三亞習(xí)不習(xí)慣,兒子就傻笑著說,媽,我又不是才離開過家的。娘一想也就樂了,說,也是呵,你20歲那年就到省城讀大學(xué)了。只要聽到娘的粗嗓門一張口,兒子的心就放下了。但沒想到出去還不到半個月,有一天老婆卻在電話中說,你娘她病了,最好還是你自己回來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吧。

        那一天正好會議小休,一幫來自內(nèi)地的學(xué)員三五成群相邀著來到了亞龍灣海濱去踏浪。天藍藍,海藍藍,雪浪花兒開,開在我心間……學(xué)員們歡呼雀躍,歌聲悅耳。程保丘是在資水邊長大的,從小就對水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看著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巨浪雪球般滾來,一顆壓抑已久的心就如同被貓爪抓一樣癢得難受,正欲將上衣剝下甩給同伴獨自去沖浪時,衣袋里的手機便嗞嗞振個不停,掏出手機一聽,是妻子鄒幸福的聲音,親愛的,你快回來一趟……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妻子又想要那個了,因為妻子曾私下里跟他開玩笑說,你曉得我為什么叫幸福嗎?就是性福嘛!他便輕聲回道,我這才出門幾天吶?你未必就……話只說了一半妻子急了,說,你娘她病了……他聽了心里一怔,掛了電話就離群向會議請過假,于是就匆匆趕回省城和妻子把娘送到醫(yī)院,既是磁共振又是腦電圖,娘最后確診為腦血栓和老年精神抑郁癥。醫(yī)生還反復(fù)交代病人不宜過分情緒化。

        兒子一臉茫然,說,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娘艾喇叭怎么會得精神抑郁癥?

        老婆更是沒好氣地嚷嚷,她抑郁癥?我還被她那高音喇叭吵得精神分裂呢!

        夫妻倆在診室外的話卻被耳尖的母親聽到了,當(dāng)時醫(yī)生正在給她測量血壓,眼看160的血壓就飚升到200了。醫(yī)生忙安慰她,說,別激動,大嫂你別激動!

        娘一開口果然又是高八度,她說,我能不激動嗎?我崽他堂客在嫌棄我高音喇叭哩!她這其實是有意讓外面人聽見的,說,不如干脆早點把我送回去嘛!

        老婆的聲音也跟著高起來,說,那確實,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土壤,你以為這就是行孝啊?并且句句辛辣到位,她還補充說,不就是每月多匯點錢給她嘛!

        可娘又是何等人物?有兒子在,她這是有意想要把該說的話說開,壓一壓兒媳婦,免得兒一輩子也成不了這個家里的太陽。我冒看見過錢吶?手不殘,腳不跛,我還養(yǎng)不活自己呀?竟然哭哭啼啼地數(shù)落起苦丑來,你以為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嗎我?當(dāng)初我就反對,叫你不要攀高枝,如今倒好,討了個婆娘丟了老娘。你真是個冇得出息的東西!當(dāng)不得家,做不得主,丟了我們程家八輩子丑哎!砍腦殼死的程奉中,你一走了事就不管我了……爹和娘磕磕碰碰了半輩子,直到晚年才漸趨和諧,可是呢爹又走了……程奉中是保丘他爹,一聽便知娘其實是很依賴父親的。

        娘后來心一橫,醫(yī)生也懶得再看了,氣沖沖奔出診室,你一來我一去的,兩個女人居然在醫(yī)院里就大吵起來。程保丘里外不是人,兩頭都受氣,成了個石磨的磨芯。他當(dāng)然不愿意眼睜睜看到母親受委屈,但這事又不能完全怪老婆。于是就只能是在娘這邊當(dāng)崽,在老婆那邊裝孫子,然而,沒想到這一手也照樣不管用。

        娘看到兒子這副窩囊相,就更加氣不打一處來,說,你裝什么崽呀?你本來就是老娘我身上掉下的血肉!然后又沖著兒媳婦大放了一通厥詞,硬是指桑罵槐把從沒有受過此等委屈的鄒幸福也罵得飚下了眼淚,但這還不算完,在村上當(dāng)過若干年基層干部的艾喇叭最后又使出了殺手锏,氣沖沖佯裝著呼天喊地般奪路而走……專家門診是在二樓,娘又是個多年來患有高血壓的病人,一旦有什么閃失那就麻煩了。此時的程保丘居然想也沒有多想,甩下妻子便狂奔著跟了出去。他本來是要去攔住母親,不想?yún)s在情急中自己一腳踩空,人一失衡,便啊的一聲噠噠噠滾下了二樓到一樓的水泥過道……也多虧摔了這一跤?。『髞?,程保丘還在心里暗自稱幸。這一前一后的兩個女人,頓時就都傻了眼,慌慌張張地向著程保丘這個中心趕了過來,爭搶著又是揉又是摸的。還是鄒幸福清白,又趕緊到樓下的窗口去掛了急診號,說是非得要男人也去照個片子,生怕哪里會摔出什么暗傷來。

        但她鄒幸福哪里知道,男人的真正傷痛,不是在皮肉,而是在內(nèi)心呢?

        艾喇叭也破涕為笑了,說,你呀你呀,就是個蠢寶崽!娘不就是想試試看你到底更在乎誰嘛!居然也是那一道娘和妻子同時落水你先救哪個的白癡測試題。

        程保丘哭笑不得,搖著頭在心里說,真是太沒本事了,連個家事也擺不平吶!

        娘也確實憋了一肚子氣,她在自己的家里時一張喇叭嘴何曾停過?不是喚雞崽就是罵小狗,有時甚至還可以仰起臉來一往情深地唱幾句“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的老歌,現(xiàn)在倒好,兒子嘴上說是接娘到城里來享清福,幾天后他自己卻一飛機去了三亞,留下她艾喇叭和鄒幸福在家里,一早一晚大眼瞪小眼。兒子程保丘不在家的這十多天里,她本來也想出去到近旁的大學(xué)城走走,或者到毛主席少年時代就常去過的愛晚亭看看,自己還沒開口呢,兒媳就立馬以關(guān)心婆婆的名義說,媽,現(xiàn)在外面的交通一團糟,萬一出去迷失了路……

        愛晚亭其實就在兒子家別墅左側(cè)的山灣,相隔也就里把路吧,天氣好的時候,她站在屋檔頭還能望得見綠樹掩映中的琉璃檐角,還能聽到游人的談笑聲呢。哼,還說怕我會迷路?幾十年前我去首都北京天安門都沒迷過路。婆婆艾喇叭這話也只是在心里說說而已,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再說她還一直記得男人程奉中生前曾不止一次地委婉提示———那樣的舊事你以后就別再重提了,罷課鬧革命不見得真的很光彩。想來想去也只能怪自己生得賤,兒媳本來是請了個保姆幫著做飯打掃衛(wèi)生,尤其是護院的,可自己剛進門就要兒子把保姆給辭了。她當(dāng)時確實是懷了成見的,恨保姆不懂人情味把她給孫子的禮物一并收進了雜屋。如今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到,成天守著一臺寬屏幕電視看。用兒媳向保丘告狀的話說,你娘啊陪著韓國人吵吵鬧鬧還替劇中人擔(dān)憂,幫著人家或打哈哈或落眼淚,簡直就像個瘋老婆子,這不病才怪呢。兒子確實心細,隔天就來電話問候她,他越是這樣做,當(dāng)娘的反而越是覺得心里不安,只得把什么事都憋著,還得在電話里裝糊涂打馬虎眼。

        從醫(yī)院回家后一頓晚餐是在冷戰(zhàn)中咽下去的,天沒全黑三個人便各自回了房間。率先上樓的是母親艾喇叭。她照例把飯桌上的攤子收拾干凈,便一聲不吭往臥室里走。孫子才滿月就被外婆家“搶”過去帶了,理由是幸兒反正沒奶喝,你們想崽崽時正好可以順便過來看看我們嘛。這是哪跟哪呀,荒唐!偌大的一個家既無小孩又無雞犬,這不是唱空城計嗎?母親居然用了句很時尚的流行語說,真是弱國無外交??!哪怕是具體到一個家庭,到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這不就是因為現(xiàn)代人心中沒有信念才如此勢力么?萬物生長靠太陽,這話說得多好。她越想越覺得心里煩躁,肯定是血壓又升高了,趕緊從床頭柜的小瓶里拿出一粒藥丸,水也沒喝,一仰脖子就干吞了進去。這是她進城那天兒子給準(zhǔn)備好的。兒子說,媽你睡二樓吧,還省得多爬十多個樓梯。兒子事事處處生怕委屈了娘,但兒媳婦就不好說了,雖然也談不上是有意為難婆婆,可兩個人在一起卻總是感覺得特別不自在。一個是大老板的千金小姐,從小到大任性驕橫,而另一個是在自己家里粗聲粗氣慣了,甚至在井灣里還是個出了名的高音喇叭。但是當(dāng)娘的自從被兒子接進了省城,尤其是踏進了這一座富麗堂皇的獨棟別墅后,她就硬是亮不起高音來。

        相打手重,相罵口粗,艾喇叭想起自己今天在醫(yī)院時還真是豁出去了,竟然沖著兒子指桑罵槐地說,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的狗窩。這由別人家置辦的別墅簡直就像一口活棺材。她硬是把該說的和不該說的全都哐了出來,一吐為快。想到這里,艾喇叭臉上便露出了小小的得意:哼!看來我是終于可以回井灣里去了。

        一想到回井灣里,艾喇叭似乎又看到祖墳地山坳上的那一片熱烈的葵花了。那地方早先是一片荒山,長滿了清一色的山蘆葦,當(dāng)?shù)厝私兴琶┎荨4合倪€好,漫山坳綠如煙海,但剛一入秋,根根茅草頂著一頭白雪般的蘆花,像是給墳山坳上披了一件孝服,令艾喇叭越看越覺得心悶,整日里戴孝,巴不得天天都死人吶!她罵罵咧咧就去了山坳,硬是挖爛了幾把鋤頭,把它整成了一塊肥黑的土地,種上了葵花……嘿,沒想到還真是換了氣象,山坳上金黃一片,明明亮亮煞是熱鬧。

        程保丘的心里卻始終糾結(jié)著。什么叫伸腳踢了老娘,彎腿壓了婆娘?這話真是形象??!他本來是有著每晚看本市新聞聯(lián)播習(xí)慣的,見妻子拉長著臉上了三樓,剛打開電視機卻又關(guān)了,也想跟著妻子一同進房去,但剛伸手準(zhǔn)備推門,妻子就閃身到了門口,說,今晚不行!你懂的……聲音冷冷的,臉上也像罩了一層冰霜。這要是換了平日也算不了什么,富家小姐有富家小姐的優(yōu)越感,自從兩人結(jié)了婚后,凡女人“例假”就必須讓男人睡在隔壁房間。為什么要這么做呢?說句不怕出丑的話,任性的鄒幸福說,我怕忍不住嘛……但為了夫妻方便說話,當(dāng)初搞裝修時還特意囑工匠在兩人一墻之隔的床頭留了個碗口粗的洞。這樣的餿主意當(dāng)然是老婆出的,也只有她想得出來。但程保丘今天被婉拒門外,心里卻特不是滋味。

        他本也想厚著臉皮問一聲,怎么,你“大姨媽”來了?可話到嘴邊又打住了。誰見過腳踩鋼絲手里端著一根平衡棍的人還會有心思開這類玩笑?屋后突然傳來幾聲野貓叫春的聲音,迫切中似有著幾許幽怨??磥碇灰巧?,就會在不同的訴求中有可能遭遇到窘迫與尷尬,那么失衡與糾結(jié)也就在所難免。

        當(dāng)初母親一聽到兒子說已經(jīng)談了女朋友,就尤為警覺地問了對方是什么背景,而當(dāng)她得知女方是省城一個大老板的千金小姐時,娘不但沒有感到高興,相反還打了個牛頭不對馬面的比喻來教訓(xùn)兒子。娘說,你也不看清白自己是只什么鳥就隨便去亂攀人家的高枝———皎皎者易污,堯堯者易折———你呀你會跌得很慘的你曉得嗎你?兒子知道娘是從階級斗爭的歲月里走過來的人,而且還在那一場運動中罷課鬧革命去過北京,在娘的腦海里時常繃緊著一根敏感的弦也就見怪不怪了。兒子說,不會有那樣嚴重吧?弄得真像是無產(chǎn)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似的。他顯然是對娘的過分敏感不敢茍同,于是便干脆攤牌說,媽,生米都已經(jīng)煮成熟飯了,你總不能讓我背一個負心漢的名聲吧?那時候娘的聲音比如今要洪亮得多,盡管怎么說也是一樁“先斬后奏”的家庭丑事,她也硬是有意把聲音壓到了低八度問兒子的,說,怎么,你們總不會連信也不把一個就要讓我糊里糊涂地當(dāng)奶奶吧?此言一出,程保丘被問得連連擺手,意思是說,輕點,聲音輕點??赡锞褪莻€高音喇叭,開口又追問道,你倆到底是誰先提出要那個嘛?程保丘就裝成是沒聽懂似的,這種事做兒子的怎么好跟娘啟齒呢?忙繞開話題說,媽,剛交過畢業(yè)論文我就趕回來看你,你的寶貝兒子我腸子都餓得打了結(jié)哎!兒子最后又只好打悲情牌搪塞了幾句,這是已經(jīng)大男人了的程保丘在娘面前慣使的小伎倆,他知道娘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用上如此一招后,才總算是先把關(guān)給過了。

        當(dāng)時爹正好從祖墳地里回來,這是他近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有事沒事就喜歡往墳地跑,還說是去陪著他的父親掏一陣心里話,但誰也不知他說了些什么。又或許,父親也愛上那一片金色的向日葵了,在感受萬物生長靠太陽的熱烈也未可知。母親艾喇叭從來就是個有口無心的人,她才懶得管那么細呢。但娘兒倆剛才說的話爹倒是聽得真切,見保丘他娘終于停止了追問,就忙插嘴說,程家有后,好事??!我也好向祖人交差了。在他看來兒子這一學(xué)期就要畢業(yè)了,還聽說工作單位都已經(jīng)由女方的父親聯(lián)系好了。那就兩樁麥子一起收———既當(dāng)公公又做爺爺吧。

        程保丘聽了,心里一緊,他還真沒敢抬頭,怕碰到漸趨老境的父親的目光。

        但娘是個直腸子性格,說,這你就真會盤算吶!還兩樁麥子一起收———真是丟了你程老郎中先生家的丑哎你!娘一通連珠炮放過后,爹也就沒有再吱聲了。

        頓了一頓,娘又猛然抬頭,感嘆著說:今后你要想成為程家的太陽就難啰!

        兒子當(dāng)然是懂得的,爹卻只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突然想起這些水落三丘的往事來,程保丘心里還真是五味雜陳。但他接著又想,凡世間事物都有著其兩面性,這得一分為二來看待問題,有所失必有所得嘛,在外人眼中看來,他程處長不知有多風(fēng)光呢!還有如今明擺在人家眼前的這一切,無論別墅、小車及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市教育局人事處長等職位,能說真與岳父沒有關(guān)系嗎?又敢說自己真的愿意放棄嗎?所謂為了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那也得看是拋什么,就拿這個人事處長的位置來說吧,當(dāng)初有好多雙眼睛盯著???但還不是比到最后比關(guān)系和比勢力!岳父大人親自一出馬就把局里的正副局長和市里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請到了華天大酒店,甚至把當(dāng)年下放大通湖與他睡上下鋪的省人大黨組書記兼常務(wù)副主任的老肖也請來作陪了,一落座除了大家稱呼曾擔(dān)任過省委副書記的老肖為老板外,其余人全都一律叫哥們。幾杯茅臺下肚,市教育局長便心領(lǐng)神會先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其他幾位副手也不好再含糊……一想到這些,程保丘心里似乎便有了暗暗的得意。他還想,韓信也受過胯下之辱呢?以退為進不也是進么?而且是為了更好地進!他翻過身昂起頭來,把半邊臉嵌進了床頭的那個通話圓孔。那一夜外面的月亮很圓,房間里鋪滿著靜靜的月輝,他似乎感覺到老婆大人也并沒有入睡,于是就努力地把眼睛睜大想看她的臉,卻怎么也看不到,又有些不好意思主動搭訕說什么,便只好重新躺下了,但腦子里卻仍然是亂糟糟的。

        他不禁又想起了一堆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來。這些舊事大多是從前年去世的父親口中聽來的,現(xiàn)在想起竟也肅然。原來,他程保丘這名字是有著來歷的,往大里說其實還負有著某種特殊的文化使命,是他的爺爺親自給取的。當(dāng)著早就是村婦女主任的兒媳婦艾喇叭的面,爺爺好像只是隨口一說,就叫程保丘吧。而后來他又鄭重其事地把兒子叫到了一邊,說,何謂保丘???浊鹗且?!中國文化延續(xù)下來幾千年,儒釋道你方唱罷我登場,到最后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孔孟之道管用。別以為有人想把孔夫子說得狗屎不如,但我相信世道自會有河清海晏的那一天。那一次,父親一臉莊嚴地回憶著說,這話你爺爺當(dāng)然只能是說給我一個人聽,還包括了他當(dāng)初給我取名奉中———奉中奉中,信奉中庸。父親沉緩地說。

        這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吧?程保丘想去找爺爺求證,可老人卻已作古多年。

        但就是有著如此非同尋常意義的話,也是父親在離世的先一年清明節(jié)才告訴兒子的。父親是一個很守正的人,他鄭重其事地說,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做人還是要懂得順勢而為、因勢利導(dǎo)才行,如果只曉得一味地堅持己見,就會碰得頭破血流,搞不好還會一事無成。兒子的心里也憋著許多話,他先是抬頭望了一眼母親的葵花地,正在孕苞的葵花苗長勢良好。一句“萬物生長靠太陽”也是文化傳承的話到他嘴邊又還是打住了。那一天父子倆去給爺爺上墳,天下著毛毛細雨,兩代人就跪在聳立著“故顯考程公盛明老大人之墓”的墓碑前,父親用低緩的聲音說了以上的話。做兒子的當(dāng)然也由此想了很多很多,父親在人生最好的年齡里當(dāng)過兩屆村長,為村里辦過好幾件大事,如井灣里家家戶戶通照明,從資江北岸的崩洪灘垴上架設(shè)電排引水上山和修渠道等,那可全都是大工程。沒有外力的支持是根本就不可能辦成的,與上級黨委和政府部門的領(lǐng)導(dǎo)疏通關(guān)系,有時甚至是厚著臉皮去四處化緣,光是靠爺爺所說的“富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儒”他能把這么幾件大事辦得如此漂亮嗎?但兒子卻沒有表示出任何驚訝和表明任何態(tài)度。父子倆后來都站了起來并轉(zhuǎn)過身去,看了一會兒從雪峰山那邊湯湯而來又湯湯遠去的資水,兒子卻沉吟道,水向東流是它的目的,而有時卻并不是它的方向,至于在途中經(jīng)歷多少險灘和拐了多少彎子,這或許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最終會匯入大海。在性格的中庸與求變這一點上,兒子與父親都有著一脈相承之處,或許比他的父親更懂得變通。何謂“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勝舊人”?我們程家就是個鮮明的例子。這當(dāng)然也是被時勢逼出來的。程保丘有時甚至覺得自己是在跟兒子程遠程一起成長。為什么這樣說呢?顯然是因為兒子的事與岳父家時有冷戰(zhàn)而磨煉成了他能進能退的性格,父親卻沒有再言語,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沉默寡言,用他自己的話說家里有一個高音喇叭足矣,再說真正的道理也并不是用高聲講出來的。

        程保丘的母親艾喇叭卻是個性格偏執(zhí)的人,20歲前從不多說半句話,以至于村里人都暗地里稱她為艾啞巴???0歲那年,也就是在工農(nóng)兵學(xué)校她懵懵懂懂地跟著同學(xué)們搞大串聯(lián)去了一趟首都北京,見過在天安門城樓上的偉大領(lǐng)袖和革命舵手后,回到學(xué)校居然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特別是后來又在不斷串聯(lián)的大風(fēng)大浪中鍛煉了兩年多,畢業(yè)回鄉(xiāng)她還毛遂自薦當(dāng)上了共青團井灣里的團支書,成天握著一個鐵皮喇叭,從上村到下村高呼著革命口號和背誦著最高指示,這樣還嫌不夠,她后來還硬是從自己家里掏錢給添置了一臺干電池播放機和一個高音喇叭……這些像傳說的東西,都是程保丘懂事后聽村里人零零碎碎說過的,真真假假只有母親自己知道。不過,他母親有一張喇叭嘴總是閑不下來,這并不是傳說。

        有人斷言道,這是家道中落啊———程奉中居然找了這么個一張寡嘴的婆娘!

        程木頭這綽號,就是她鄒幸福的杰作。他們是同班又是同桌,但大概有近一個學(xué)期吧,她與他這位同桌居然沒有說過一句話。誰會去甩起他呢?一個農(nóng)村來的鄉(xiāng)下佬,平時連屁都不會放一個的。她鄒幸福雖然算不上大學(xué)最漂亮的?;?,但她自信自己是一朵富貴牡丹,所以也就特別地矜持。

        臨近期末考試,同學(xué)們一個個都在發(fā)奮,尤其是身旁的這個程保丘更是上課下課都把頭埋在書堆里。那一天老師只布置了幾道代數(shù)題就夾著包走人了,待老師的背影剛一消失,鄒幸福冷不丁就爆出句話來,說,簡直就是根程(剩)木頭!

        全班同學(xué)們頓時一片嘩然,此后,程保丘就成為大學(xué)有名的程木頭了。

        當(dāng)然啰,他的名聲遠播,還是得益于那一期的期末考試,成績單公布,程保丘居然是全校同年級同系綜合排名第一。在場的同學(xué)們頓時呼喊聲雷動,程木頭———請客!程木頭———請客!就連排名幾乎在最后的鄒幸福也跟著起哄似的狂叫起來。那也是被逼無奈,當(dāng)晚程木頭還真的在校門口的夜宵店請幾位農(nóng)村籍的同學(xué)海喝了一頓啤酒。也就是花了個二百來塊錢吧,一大盆洞庭特產(chǎn)的小龍蝦,一人五瓶青島啤酒……鄒幸福居然也鬼使神差般尾隨著去了,就坐在靠窗的一個并不顯眼的角落里。她只點了幾碟涼菜,要了兩瓶啤酒。但她之所以偷偷地跟了過去,卻是連她自己也沒有個明確動機———是來偷窺程木頭醉酒后出洋相的么?是擔(dān)心從未見下過館子的他囊中羞澀結(jié)不了賬么?或許是,又或許不是。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鄒幸福對程木頭這個貧寒學(xué)霸居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店內(nèi)已顧客寥寥,路上晃來蕩去的大多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男男女女居然相擁而過。這個程保丘程木頭也真是瞎打瞎撞活該與鄒幸福成為冤家,一幫農(nóng)村來的鄉(xiāng)下佬就那么點酒量,不就是每人五瓶青啤么?一個個居然醉得稀里糊涂,在回到校區(qū)時程木頭剛跨進宿舍,一摸屁股口袋,糟了!錢包給忘在酒桌上了。其實他錢包里也就只剩下了一張紅票子,家里畢竟不太富裕,這是他咬緊牙齦才請一回客的。

        程木頭醉眼朦朧剛出學(xué)校的側(cè)門,搖搖晃晃地竟一頭撞上了同桌的鄒幸福。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那天鄒幸福居然穿了件玫瑰紅的連衣裙,身上還灑了幾滴法國名牌香水。這氣息對于同桌的程保丘而言,哪怕他真是根木頭也并不覺得陌生。但程保丘大著個舌頭居然像認不得這位同桌的高傲公主了,你……同學(xué)貴姓吶?鄒幸福也有些醉意了,說,碰……你娘個鬼喲———我是你老娘,我姓鄒!

        你……你姓(性)鄒(交)?農(nóng)村來的人把“鄒”念成“交”這是本地普通話。

        鄒幸福確實是在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情形下聽到程木頭說出這句極具挑釁的鄙話,心里居然就咯噔了一下,更似有一股電流襲來,頓覺得全身麻酥酥的。因為她平時根本就懶得理會他這個鄉(xiāng)下佬,所以在考試時也從來就沒有瞄過他的試卷一眼,卻沒想到這個木頭居然還會如此出色!事后再一打聽,才知他當(dāng)初高考時成績硬是超過了一本一大截,是可以直接填寫清華或北大志愿的,只是因為家庭經(jīng)濟條件有限才保守填報了大學(xué)。(她當(dāng)然不會知道,程同學(xué)最真實的想法是從師大畢業(yè)后至少可以謀個村小教師)早知如此,本小姐隨便瞄上幾眼他的試卷也不至于排名在全校倒數(shù)第三這般難堪。她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來氣,竟把考試失利的原因全歸咎于程木頭身上,而且還大有新賬老賬一并清算之架勢。此時的鄒幸福也就憑著酒興一吐為快,說,你居然也想性交?那本小姐就成全你!

        沒想這一回酒氣熏天的程保丘卻毫不木頭,竟也豪言說,去就……去哩!

        這之前當(dāng)然還有著一個小插曲,幾個老鄉(xiāng)同學(xué)竟然在酒桌上就慫恿過程木頭,說你小子也就是個只曉得埋頭啃書的蠢蟲子,同桌有一朵富貴牡丹也不曉得你聞到過香味沒有?四年一晃成往事,莫待花謝空折枝呀?哪知程木頭一杯啤酒剛一下肚,這頭悶牛就把牛皮給吹破天了,便口出狂言說,這不易得,順手折來就是。他程木頭在鄉(xiāng)中學(xué)讀初中時就曾暗戀過一個教音樂的女老師,如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說出這話來其實也見怪不怪的,有人就說你還真是一條閉眼蛇呀!

        那晚的月亮真圓,已過熄燈時間的校園里沒有了白天的喧囂,而抬眼向環(huán)抱著大學(xué)城的岳山望去,但見水一樣的月色把林子里洗得如同白晝,再側(cè)耳傾聽,除了偶爾有幾聲夜鳥和蟲子的啼鳴,整個世界都寂靜一片。天時地利,這也許就更加助長了兩個被酒精燒灼著的年輕人膨脹的色膽,他們中也不知到底是誰率先起步,居然就高一腳低一腳晃進了一片雜樹茂密的林子。而剎那間,林子里便有了兩條蟲子廝咬在一起如扭緊的繩索,哼哼唧唧中,竟然似有狂風(fēng)大作、暴雨傾盆,兩人當(dāng)真就糊里糊涂要死要活地在校園后的岳山上把那檔子事給干了……

        “校園學(xué)子千千萬,我獨鐘愛程木頭?!边@是鄒幸福那天拂曉酒醒后在程同學(xué)耳邊悄悄說過的一句最動情的話。為了證明她掏出的是肺腑之言,后來她還在校外租了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兩人過起了準(zhǔn)夫妻的生活。程木頭當(dāng)時也曾有過不敢高攀的猶豫,只是沒想到那次在后山兩人牛刀小試,鄒幸福就碰巧懷上了,后來還不得不去做了人流。鄒幸福盡管在家里任性驕縱,出了這檔子事她還真不敢一人兜著,于是把男朋友姓甚名誰是哪里人告訴了母親。當(dāng)然不久后她還鄭重其事地把他的成績單也給了父親看。待一切都似乎水到渠成了,她又有心選擇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把程木頭也一并帶進了家中。鄒府就在世紀城富灣國際,僅觀景陽臺就有120平米,憑欄俯瞰,大江橫前,濤聲北去奔洞庭;舉目遠眺,麓山巍峨,衡岳南來生紫氣。程木頭眼界大開。鄒家人見了新姑爺也已經(jīng)不再感到突兀,這愣小子腰圓膀粗的,居然還是大學(xué)中文系的頭名狀元,雖說家在農(nóng)村又有何妨呢?憑我鄒大進在省城的關(guān)系,他想要進一個旱澇保收的單位還不就是一句話!準(zhǔn)岳父已經(jīng)把心思都寫在臉上了。而準(zhǔn)岳母也在心里盤算:一個外向任性,一個沉靜內(nèi)斂,這是絕配呀!再說他程木頭若成家了,今后還不是由我家大小姐說了算?

        空著一雙手,并且是頭一次進女方的豪門,竟然贏得了個滿堂彩!而自從那以后,程木頭根本就只有任其擺布的份兒。在省城買車買房找單位,本小姐全都給你包了!鄒大小姐還真是說到做到,結(jié)婚前她居然又要父親鄒大進在岳山下買了一獨棟別墅做陪嫁。女人心,細如針,她是念念不忘在這里的第一次啊!

        但程木頭也在心里暗暗地說過,不急,不急,是太陽遲早都會升起的。

        如今,鄒幸福在市社科聯(lián)當(dāng)上了副主席,是個名正言順的副處級。女人雖然不在乎什么級不級,但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她畢竟是個正兒八百的公務(wù)員了,還常常能聽到人家左一個“鄒主席”,右一個“鄒主席”的稱呼,心里頭那個甜哪!她最初本來是在父親的公司里上班,還給掛了個空頭副總,卻工資獎金照樣拿,用她自己的話說,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父親是湘房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公司前幾年改制后,雖然名義上還是國有控股,實際上他才是掌控和駕馭全局的大股東。但她在那畢竟只是個全民所有制編制,這政策變來變?nèi)?,改革更是改來改去,再加上父親也快要到退休年齡了,萬一今后要是又有什么新的變故,而那時自己又已徐娘半老,后悔也就晚了。她也就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跟父親閑說了這么一次,沒想到姜還是老的辣,父親看似糊涂,其實卻目光如炬,比女兒看得更深更遠,他已經(jīng)在心中早有盤算,當(dāng)時就問女兒說,去社科聯(lián)怎樣?他們黨組書記每年都要找我搞贊助的。于是就給市里幾個分管領(lǐng)導(dǎo)和社科聯(lián)班子成員分別打了幾個電話,又給他們每人弄了一套內(nèi)部價的連排別墅指標(biāo),這事就算成了。

        她到社科聯(lián)去上班那天,她的辦公桌子上擱了一份紅頭文件,上面白紙黑字還任命了她為市社科聯(lián)副主席。這其實是她鄒幸福萬萬也沒有想到的,后來一打聽才知是與企業(yè)那邊套過來的級別。黨組書記還很是關(guān)心地說,幸福呵,你今后就分管社里的雜志吧,如果方便的話,每年給社里的基金會拉點贊助就行了。

        鄒幸福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說,這個沒問題。書記您看還有什么指示?

        書記說,指示不敢,今后有什么事反正要開例會的,大家一起商量著辦嘛!

        單位上的事對鄒幸福而言還真不是什么大事,上班不到一個月,她幾個電話就把給基金會的兩百多萬元贊助費先搞定了,還遠遠超出了社科聯(lián)黨組對她的預(yù)期。說起來這其實是她飯碗里的事,市里二十多家優(yōu)質(zhì)企業(yè)的老板,幾乎全都是他父親鄒大進的鐵桿,這個叔那個哥的話都還沒有說完,人家就爽快地說,你鄒大小姐———不,不不,應(yīng)該是鄒大主席開了金口,先把賬號報過來就是。當(dāng)然末了還沒忘捎一句,有時間主席過來視察嘛,年底可要給我們授一個金字招牌哦!

        “學(xué)也用不著去學(xué),”鄒幸福也會打官腔了,“本應(yīng)該相互支持嘛———做我們社科聯(lián)理論與實踐相結(jié)合的重點聯(lián)系基地如何?這還不是一句話??!”

        原本一切都順風(fēng)順?biāo)?,但沒想到婆婆艾喇叭才來了不到一個月,生活就又全亂套了。首先是婆媳倆在飲食上的分歧,年輕人怕身材發(fā)胖提倡素食主義,可婆婆卻一日三餐不離肉,早上面條是肉碼子,中午晚上是辣椒炒肉,就連煲個海帶湯也是佐以五花肉……早中餐她鄒幸福還可以在外面或單位吃,但晚餐和周末不至于也吃外賣吧。再有就是她人還沒進家門,就聽見婆婆對著電視劇里的人物在自言自語地評頭品足……聽得那個煩哪!她當(dāng)然也不好造次當(dāng)面講婆婆的閑話,只是沒個好臉色,進屋扒幾口飯就上樓去了。有時她上樓也會偶爾嘀咕一句,還說是保送進過大學(xué)呢,連個保姆的素質(zhì)都沒有,也不知她是怎么把程木頭帶大成人的。這話她當(dāng)然說得很輕,有時也只是在心里發(fā)句牢騷而已。在邊看電視劇邊吃飯的婆婆自然什么也沒有聽見。也幸虧沒有被艾喇叭聽到,不然兩座火山早就爆發(fā)了,還不知會誰燒著誰呢!鄒幸福確實曾不止一次地聽程木頭說起過婆婆的過去,說他母親是有過厚重的歷史和擁有過輝煌歲月的。尤其是在聽到程木頭說到他母親總喜歡把那句“萬物生長靠太陽”掛在嘴邊時,鄒幸福硬是笑得接不上氣來,好一陣才說,別的靠不靠太陽我不敢打保票,反正本小姐靠的是手中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硬道理。嗆得程保丘臉紅脖子粗,婦人之見,婦人之見!但他的話音剛落,老婆緊接著又咬上一句,未必你娘就是個男人吶?不過她有時也會將心比心地想,婆婆只怕是因為上了年紀才這樣吧?家和萬事興,家事比天大。這是老公曾三番五次地在她耳邊嘀咕過的一句話。只是這下倒好,自己怎么說也是小心翼翼的了,婆婆竟還患了個精神抑郁癥……

        鄒幸福心眼其實并不壞,而且也確實深愛著程保丘,只是從小被爸媽寵著,與丈夫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家庭和文化背景中成長的。她忽然想起婆婆在醫(yī)院里發(fā)飆時數(shù)落程木頭的這幾句狠話:“你以為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呵我?當(dāng)初我就反對,叫你不要攀高枝,如今倒是好,討了個婆娘,丟了老娘。”也許自己有時確實做得有些過分———想到這,她居然也有些同情起婆婆來了。

        艾喇叭是程木頭他爹的小學(xué)同學(xué),比程奉中小一個年級,開口說話卻很遲。人說女子十八變,艾喇叭到了20歲那年,有幸被村上保送去讀地區(qū)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時,鬼使神差般懵懵懂懂地跟著同學(xué)們罷課鬧革命進了一趟首都北京后,才終于像一座爆發(fā)的火山,突然熔巖四溢……

        那時的村上不叫村,而叫大隊,也沒有了黨支部,叫大隊革命委員會。鑒于艾喇叭平時專繡葵花,并在天頭上還恰到好處地添上了“萬物生長靠太陽”的時髦句子,有人就鼓動說,這就是政治表現(xiàn)吶!當(dāng)然還因為她在資江河里救了一個小男孩———那是大隊革委會主任的獨生兒子,在同他母親乘渡船去外婆家時,不慎落水的,滿船男女一片驚慌,居然無一人肯冒險去救孩子。那天碰巧高中剛畢業(yè)的艾喇叭也同船過渡去雀坪舅媽家,她想也沒想就和衣跳進了滾滾江流,托著小男孩一直到下游一里多路的聯(lián)珠橋口才上岸。她自己也硬是嗆了好幾口水,臉色都嘎白了……后來革委會就特別推薦她上了湘中地區(qū)的一所工農(nóng)兵??茖W(xué)校。

        艾家飛出了金鳳凰,父親艾敞口那個高興吶!大隊部組織了革命群眾敲鑼打鼓送艾喇叭去上學(xué)的那天,他就拉著女兒走在最前面,即興編出的歌謠唱了一首又一首,“誰說我艾家出啞巴,我看就是個睜眼瞎;風(fēng)干的咸魚能翻身,井灣里送出個大學(xué)生娃……”他這是有意唱給被劃成大地主的廖族長家聽的。郎中先生的兒子程奉中沒有資格加入到敲鑼打鼓的隊伍,他們家是個中農(nóng)成分,就站在家門口目送著比自己小一屆的曾經(jīng)是默默無聞的艾喇叭同學(xué),只是他卻對曾經(jīng)是他們家?guī)凸さ陌谒母柚{頗不以為然———何必呢?廖族長家已經(jīng)夠慘了。

        艾喇叭最忘不了的還是她那一段朝氣蓬勃的大學(xué)生生活。天南海北的年輕學(xué)子聚集一堂,剛搞完開學(xué)典禮還不到一周,就從省城大學(xué)來了幾個高年級的學(xué)兄學(xué)姐,他們是擎著“青年學(xué)生聯(lián)合會”的旗幟來學(xué)校的,理所當(dāng)然就受到了學(xué)生會的熱烈歡迎和積極支持———動員同學(xué)們加入到他們的“青聯(lián)”組織。才入大學(xué)的土妞艾喇叭什么也不懂,又沒有個老師出面勸阻,她以為大學(xué)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再后來,她左臂上也戴了一個署有“青年學(xué)生聯(lián)合會”和“紅衛(wèi)兵”字樣的紅袖章進了北京城,一路上高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的革命歌曲,并且就連乘車、吃飯、住旅館也無須掏錢。能做個大學(xué)生真好??!喇叭想,我要是日后有個一男半女,也一定讓他去上大學(xué)。平時連屁都不放一個的艾喇叭居然有了滿肚子話想要訴說。她后來又與同學(xué)們一窩蜂涌進了天安門,還遠遠地望見了偉大領(lǐng)袖和革命舵手向他們揮手致意,她硬是激動得心潮澎湃、熱淚盈眶,仿佛受到了神靈的啟示和點撥,從此以后,她的胸腔被打開了,嗓門也寬了……艾喇叭的幾年大學(xué)生生涯,就是在那樣一種如夢如幻的歲月里度過的。

        三年一晃成往事,畢業(yè)后她原本被分配在縣供銷社工作,但是她卻主動請纓要求回鄉(xiāng)鬧革命并毛遂自薦當(dāng)上了井灣里大隊的共青團支部書記,協(xié)助革委會斗地主、破四舊、立四新,成天拿著個鐵皮喇叭從上村到下村高喊“老三篇”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等語錄,還時不時亮開嗓子飚出一段“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的革命歌曲,硬是把井灣里鬧騰得雞犬不寧。盡管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都暗地里嘆息說,還真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原本是文文靜靜的一個姑娘,怎么到頭來連一張寡嘴也活像他爹艾敞口呢?還有的甚至疑惑不解地問,想必如今大學(xué)里就是這樣教子弟的?但是她父親艾敞口卻蠻開心,一是女兒能說會道了;二是能夠把威風(fēng)了半世的廖族長弄出來戴一頂高帽子當(dāng)眾游行……

        只是如此一來,女兒的婚姻大事就給耽擱下來了,直到那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運動結(jié)束后,也就是艾喇叭35歲的那一年,才經(jīng)由已是大隊改村的村支書出面,牽線搭橋,把她介紹給了她自己父親昔日的東家———程郎中的兒子程奉中。

        艾喇叭喜不自勝說,也行吧,我一定會把他程奉中拉進我們革命隊伍中來!

        村支書卻哭笑不得,說,你呀!現(xiàn)在是要程奉中帶領(lǐng)你們家脫貧致富呢。

        沒想艾喇叭話來相也來,你這是說我們父女只會抓革命,沒有促生產(chǎn)吧?

        支書忙又賠笑說,好好好,是我說錯了,這下你們家就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了。

        艾喇叭心里像喝了蜜糖水,說,這還像個支書記說出來的話,夠有水平!

        而三十有六了的程奉中之所以還是個單身漢,是因為他正在為田少地貧的井灣里謀求新的出路———他這幾年一直躲在家里研究一種能生長出對人體健康有益的叫“突冠散囊菌”的黑茶技術(shù)耽誤了青春。農(nóng)村來的黑茶歷來有名,卻在只顧抓革命的這些年里好名聲一落千丈。當(dāng)然也有說他是在有意等艾喇叭的,卻不知是真是假,這些即便是無關(guān)風(fēng)月的事父親也從未跟兒子保丘說起過。人家給他說媒那年,又剛好是該項目獲得了重大突破。那時年事已高的程老郎中早已歇業(yè),見畢竟是老幫工艾家的血脈,又問過了兒子奉中,這小子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也就滿心歡喜地答應(yīng)了。兩人婚后,程奉中民主選舉為村主任,艾喇叭還是村支部委員,只是卸了團支書而當(dāng)了婦女主任。凡村里有大事小事她仍喜歡拿著個喇叭筒上村下村地喊話……那個跟隨了娘幾十年的鐵皮喇叭,兒子當(dāng)然也有著深刻的印象,上次接娘去省城時,他還問過娘,媽,那個鐵皮喇叭呢?娘聽了心頭一熱,望了一眼堂中的神龕,有些不置可否,那個鐵皮喇叭就擱置在神龕上……也就是那次,娘告訴了兒子一個小秘密,說還有一臺播放機和高音喇叭鎖在公屋里。娘還說,你爹其實是一個宰相肚里能撐船的厚道人,即便是兩人為了家里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吵鬧鬧了半輩子,但對你娘的評價卻還算是公正客觀的。至于爹給了娘一個怎樣的評價,艾喇叭就沒有跟兒子程保丘再說了。這是她鎖在心中的秘密。

        也就是那一次,娘終于還說了一句,你爹是娘心中永遠不落的紅太陽。

        艾喇叭在似睡非睡中把自己大半輩子人生過濾了一遍后,終于頗有些得意地在心里說,我兒保丘是個孝崽,他盡管對娘以前的行事有著看法,卻還是像他爹宅心仁厚,有著一顆包容心,寧愿把過去全都爛在肚子里。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我兒遲早會出人頭地的,這個家遲早要以他為中心的。不過末了她還是又自言自語地嘟嚕了一句,說,要是人們都真懂得“萬物生長靠太陽”的道理就更好。看來早已是老人了的她居然既沒有對自己青春歲月的所作所為感到內(nèi)疚,也沒有對過往的經(jīng)歷有著太多留戀。難怪她公公在世時曾笑話過自己的兒媳婦,說,我家奉中他媳婦,雖然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卻一直曉得遵循萬物生長靠太陽的自然常理。這當(dāng)然是句肺腑之言,或許也正是她男人程奉中對她的客觀公正的評價吧。

        那晚,她對自己的直腸子性格定是有了反省的,說,我只怕是到死才改得了。

        不知不覺間,天就亮了。屋后林子里百鳥的啼叫聲煞是熱鬧。經(jīng)過了一整晚的回憶梳理和思想斗爭,艾喇叭終于想明白了,她自己并不屬于這一座獨棟別墅,更不屬于這一個日新月異的省會城市,那么我還在這里添什么亂、擋什么道呢?

        母親照例是先起床,她從小就跟著當(dāng)過幫工的父親養(yǎng)成了聞雞早起的好習(xí)慣,或許娘少女時代的那一手女紅和刺繡活,就是在每日的晨曦里悟出來的。莫非閱人無數(shù)的郎中爺爺看重她的也就是這一點?早餐又是面條,待兒子和兒媳婦也都上了飯桌后,母親說,保丘,你送我回去吧!她這已經(jīng)不是商量的口氣。

        兒媳卻先接話了,媽,要不今天帶你到世界之窗和橘子洲去看看吧。有了歉疚的鄒幸福也是一片好心,婆婆畢竟已決定要回井灣里了,今后來一次少一次。

        娘忍不住舊話重提,天安門我都看過,這里有什么看頭。語氣中還充滿自豪。

        三個人都經(jīng)過了一夜的反思,兒子說,還是帶你去看看吧?我反正還有兩天假。三雙眼睛都有些泛紅,但好在心態(tài)都已經(jīng)平和下來。這也是程保丘最感到欣慰的。其實昨晚他還真有話想要跟妻子說,家事國事天下事,家事是擺在首位的,作為家庭里的每一成員,尤其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間成員,更應(yīng)該事事處處顧全大局,任性不得。他是想換一種方式向妻子做灌輸,沒想?yún)s被她堵在了門外。

        娘態(tài)度很堅決。娘反正遲早得走的,我走后你們可以安心去忙工作了。還有意無意把一句“我走后你們可以安心去忙工作了”的話說得很沉緩。兒子當(dāng)初也并沒有多想這句話里所隱藏的玄機,他只是覺得娘根本就沒有把她自己看成是這座富麗堂皇的獨棟別墅里的家庭成員。娘的神情有些古怪,末了她又還丟了一句說,要是不使你們?yōu)殡y就把孫子接過來讓我看一眼。誰也沒想到這竟是最后一眼。

        程保丘聽了心里一揪。也是啊,程遠程都五歲了,爹和娘卻很少見到過孫子。他不禁想起了曾跟父親討論過的有關(guān)“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話題來。那一次父子倆扯得很寬,還扯到了父親和母親在家里的話語權(quán)等問題,父親說,你娘依賴的是神話語,當(dāng)一個個體或一個組織在某人的心目中變成了神以后,他就認為自己掌握了一種無堅不摧、戰(zhàn)無不勝的話語權(quán)。既然這樣,我就先聽從她的又如何?父親居然是一臉的和顏悅色,不過他又接著說,一旦你娘遇到了很實際的具體問題,比如家里的油鹽柴米短缺時,她不又要回過頭來依賴我了么?父親的表情中也便有了小小的得意。但父親后來把話題一轉(zhuǎn)又問保丘說,你將來給兒子取個什么名字?保丘就笑了笑,胸有成竹地回答父親說,是個兒子就叫程遠程,女孩就叫程維維吧。父親的高興顯而易見,他說,蠻好,蠻好,路漫漫其修遠兮。

        但是呢,后來兒子出世了,剛斷奶就被外婆家?guī)ё吡?,爺爺和奶奶總共也就只見過孫子兩次吧。一次是做滿月酒,還有一次就是前年父親病逝的時候……

        突然想起這些家事來,當(dāng)然還有如他與妻子的婚宴等等,程保丘滿臉愧色。

        不至于也讓我進棺材了才能見到吧?娘的話又一次戳到了兒子的痛處。

        不會的,我就去把崽崽接回來住一晚。鄒幸福似乎終于讀懂了自己男人的心思和臉色,她畢竟在機關(guān)里歷練了兩年多,真要平衡起關(guān)系來也算得是一把好手?;蛟S也又是突然想起了程木頭有天酒后曾經(jīng)發(fā)過的那一句“我們家是勢力決定一切”的感嘆來。這話從表面上聽起來似乎是句牢騷,而實際上卻意味深長,有著弦外之音,他程木頭今天雖然還是個處長,說不定明天就是個局長了,而自己父親退休已經(jīng)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勢力是可以在時光里此消彼長的怪物。按照他程處長現(xiàn)在的發(fā)展趨勢,說不定再過些年他也是省城城里盤根錯節(jié)的一個人物呢。

        媽,那我先去娘家了,馬上就回的。這回兒媳婦似有幾分討好地說。

        婆婆艾喇叭才懶得想那么多,見兒媳婦的臉色陰轉(zhuǎn)晴了,還以為是兒子在昨晚上枕邊教妻的結(jié)果。還真不愧是我男人程奉中下的種,連這一招也學(xué)會了。娘也就頗是滿意地掃了程保丘一眼,想慫恿兒子幾句要鄒幸福再接再厲,卻只是抿著嘴笑了一笑,還是忍住了沒有開腔。兒子是懂娘的,也跟著會心地笑了一笑。

        娘的心愿終于得到了滿足,孫子進門見一老婆婆大張著雙臂,先是一怔。這是你奶奶呀!崽崽快叫奶奶。鄒幸福說。也許是在路上他媽咪就教過兒子,程遠程像突然就明白過來了似的,小跑著撲向了艾喇叭的懷里,一點兒陌生感也沒有,還“奶奶,奶奶”地居然叫得好親熱,而奶奶也頓時就像個活觀音了,要兒子趕緊去把她給孫子程遠程繡的那個紅兜肚拿過來,她一邊親自給孫子系上,一邊問,奶奶給你繡的兜肚好看嗎?程遠程覺得很稀奇,大聲嚷嚷說,花花,好看,花花,好看!他居然不認識這是向日葵,當(dāng)然更不認得上面的那一行字。奶奶就指給孫子認,她一字一頓地教,程遠程就嗲聲嗲氣地一字一頓地跟著念,“朵朵———葵花———競相開,萬物———生長———靠太陽”。娘多皺的臉上居然真還笑出了一輪紅紅的太陽。娘從未有過如此的和顏悅色。她是感覺到完全可以放心了吧?

        歡樂畢竟只是短暫的,第二天一早,娘就叫兒子把她送回到了老家井灣里。

        娘走了,也帶走了兒子的一分牽掛。重新去了三亞學(xué)習(xí)的程保丘一顆心硬是又分成了兩半,一半在省城鄒幸福和崽崽程遠程的身上,一半在井灣里娘的身上。

        有天夜里,程保丘還夢見了娘,可那是一個多么稀奇古怪的夢啊———

        他夢見自己也回到了井灣里,就陪在娘的身邊。娘到省城來,這一去一回的雖然看似平常,不知怎么在她的心中卻堅定了一個信念,那就是“哪怕只是作為一個家庭,每一個成員的意識里都應(yīng)該有自己仰望的一輪太陽,不能總是各行其道,沒有一個中心”。娘居然變得像一個哲人,她說,人如果不能經(jīng)常昂首,目光就會變得短淺,脊梁骨就會變得彎曲;人一旦沒有信仰,人心就會失衡,就會迷失方向和自我。她還說,男人要做大丈夫,千萬別婆婆媽媽,成天只顧著平衡家事和社會關(guān)系。于是她又重操舊業(yè)做起了刺繡活來,她是決意還要繡一幅“萬物生長靠太陽”的繡品留給兒子程保丘么?然而事與愿違,六十好幾的娘,身體畢竟大不如前,小小的繡花針握在她的手中,卻仿佛是一條溜滑的泥鰍,總也無法捉住,人一著急,肯定是血壓又飆升了,左頸部一陣抽搐,娘的頭就偏了,而且是一個勁地向左側(cè)回首。娘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走了。也真是怪事,沒見娘說過有什么不適,連周邊的鄰居也覺得娘這次從省城回來后很反常,沒有了以前的高聲,見人就笑笑的,還總是夸自己的小孫子程遠程長得天庭飽滿,一雙眼睛明明亮亮像兩盞探照燈,肯定會比他父親程保丘看得遠,也更有出息……后來就一直很少見過她。但有一點卻是外人所不知的,娘告訴他這些天來總是夢見她男人程奉中。爹說,你呀,其實是一個蠻守正的好女人。娘微笑著說,這話我相信。娘還說,我得給保丘留下個長久的念想。爹說,你呀真是個老頑固,又是那一幅“萬物生長靠太陽”的經(jīng)典之作吧?娘說,畢竟是一輩子冤家,還是你奉中了解我。

        喪事照例是在井灣里舉行,辦得簡單而又特別,因為娘在給兒子的遺囑上交代得很清楚,娘說,娘和其他人一樣,啼哭著來到這個世界,而不一樣的是或許受了你那啞巴外婆的影響,從小就不喜歡說話,娘的童年和少女時代是在默默無聞中度過的,這或許就是娘的本性。但是在20歲以后,娘的心靈被神的火把點燃和燒灼,一味地說了太多太多的神話……但娘從未說過鬼話!現(xiàn)在娘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重新找回自我,默默地帶走我應(yīng)該帶走的一切。你要記得一切從簡。哦,對了,還有就是不要忘了為我播放那一首“萬物生長靠太陽”的老歌……

        又是那一首老歌!但娘畢竟沒有再套用那一首老歌原來的歌名……

        在夢里讀著娘留在床頭的字條,兒子淚如泉涌,半天竟說不出話來。娘所寫的這一紙遺言兒子當(dāng)然是懂的,娘其實心里比誰都清楚,屬于她的那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她只是想用這首老歌再送自己一程?妻子鄒幸福就站在男人程保丘的旁邊,看著婆婆的遺書目瞪口呆,她內(nèi)心深處的震動是顯而易見的。而接著就是兒子又發(fā)現(xiàn)娘的枕頭下還藏著一幅只繡了幾棵葵花的刺繡半成品,天頭并沒有刺繡太陽,留著一大片空白,所以零零散散的葵花一棵棵全都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樣子,似各懷著心思……娘到底是有意呢,還是到后來根本就已經(jīng)無能為力?

        這些都是個謎,包括娘的頭不由自主地向左偏去,也是兒子在夢中夢到的。

        程保丘從夢中驚醒后,曾反反復(fù)復(fù)地想,卻總也想不明白自己會做出這么一個稀奇古怪的夢來。這夢到底是要給我一個怎樣的提示或者暗喻呢?他喃喃地自問,卻無法自答。這時,他枕邊的手機卻突然響了。一看熒屏,是老婆打來的。

        程保丘想用玩笑驅(qū)走噩夢,說,親愛的你睡不著???天沒亮呢你就想我了!

        電話那端卻好一陣沒有聲音,然后是輕輕的啜泣,你娘……娘她走了……

        真是晴空霹靂,雖然剛才在夢中他確實夢見娘走了,但一旦成為現(xiàn)實,兒子的心便揪起來痛。老婆也是才接到井灣里村支書打來的電話,對方說,你們程家老宅昨夜里起火了,你婆婆死在火堆里……她沒聽完,就趕緊給男人來了電話。

        程家老宅是一棟不小的木屋,解放前就坐堂做過藥鋪的,父親程奉中是程家的長子,保丘還有兩個叔叔,因為嫌老宅陰氣重,早些年陸續(xù)建了新房,只留下程奉中這個長子和長媳婦守著程家基業(yè)的根脈??扇缃瘢}猶在,根卻無存了。

        程保丘是搭乘早晨六點二十的航班往省城趕的,一夜噩夢,緊接著又是噩耗,但他的思維卻纖毫般清晰,居然把上一次脫產(chǎn)去三亞學(xué)習(xí)乘飛機時回憶過的往事記得清清楚楚。一家三口是當(dāng)天中午趕回井灣里的。老宅已由村支書和兩位叔叔組織村人們清過場了,并且正在廢墟上搭建簡陋的靈堂。這是程保丘在電話里安排的,他說這也是娘親口交代的,要記得一切從簡。原來昨夜里是娘在托夢??!

        娘只剩下一具焦炭尸體,兒子還有意用心地看了,娘的頭顱果然是向左側(cè)斜傾著,那么她所說的和留下的遺書及那一幅半成品刺繡也一定是真的了。有人提醒程保丘是不是要報案徹查著火的原因,他卻只回了一句,那就算了吧?;蛟S他是已經(jīng)想到娘這是用心良苦要斷了兒子對“根”的念想。該來的總歸會到來,而該去的也總歸會去,兒孫前程遠大,免得后人為了這“來去”的事再耗費心力。

        棺材是從小鎮(zhèn)唐家觀“千年屋專賣店”購來的,是上等的實木材料。這事可不能太委屈了娘。兒子說著便親自幫手把娘請入了漆黑的“千年屋”。人親骨頭香,很少與奶奶有過接觸的孫兒程遠程居然硬要爬上棺材口去看奶奶,還熱熱鬧鬧地嚷個不停,我要奶奶說話,我要奶奶教我讀“萬物生長……”

        是程遠程童年無忌的一句稚語突然提醒了程保丘,他忙回頭找來了村支書商量,他說,您還能找到以前大隊部放過的那個高音喇叭和那一首有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光盤嗎?村支書聽了先是一怔,說,都什么時代了找那個做什么?但話一出口他似乎就明白了,他也是個過來人,知道那一套行頭都是保丘他娘當(dāng)團支書時給大隊置辦的,就忙改口說,還鎖在村上的公屋(大隊屋)里哩,沒有人再動過的。

        井灣里也就三百多戶人家,兩面青山對峙,中間是一個狹長的村落,一聲“呵呵”全村人都能聽得到,更何況程家老宅又坐落在村子居中的山坳。播放機一打開,村子里頓時就熱鬧起來了,從來就沒有聽到過高音喇叭的雞們狗們牛們,也還包括了兩面青山上的鳥雀們,隨之一片驚慌。又驚擾生靈了!這或許是娘臨終前怎么也沒有想到的。靈柩在程家老宅廢墟上搭建的臨時棚里擺放了三天三夜,靈堂里照例是燈火通明,挽幛高懸,卻既沒有沿襲舊俗請道士開祭,也沒有按照新事新辦召開追悼會。前者是因為艾喇叭畢竟是個老黨員,后者是因為孝子程保丘覺得給母親蓋棺定論的悼詞并不怎么好定性……再說這應(yīng)該也是他母親大人的意思。但是,那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卻周而復(fù)始地放個不?!?

        出殯是吃過中午飯后才啟動的,這或許也是井灣里開天辟地的頭一回,按常理都是在早上八九點鐘時就要起駕的,因為說好要等爭取在中午前后趕過來的親家老子鄒大進才推遲了。他從省城到井灣里不就是一百多公里行程么?還真是個大老板架子天大呀!雖然也有人提出了異議,但村支書說,鄒老板是個全國人大代表,他能夠抽出時間親自來送親家母一程,這是艾喇叭的福氣呀!說到底無論家事國事天下事,也一樣是由勢力決定話語權(quán),就如孝子程保丘提出他母親的喪事要簡辦,并且只放一首指定的經(jīng)典老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樣,幫忙主持喪事的村支書也照樣說,人家保丘是省城當(dāng)處長的,按他的安排,不會有錯。

        但鄒老板之所以延誤了給死者送葬的時間,其真正的內(nèi)幕卻無人知道———因為臨行前,突然接到市委組織部找他談話的通知,超齡任職的他終于卸任了……

        中午十二時許,一臺瘋狂的路虎風(fēng)馳電掣般過了村口的聯(lián)珠橋,車尾還揚起了滾滾塵埃。越野車剛馳入村口,鄒大老板遠遠地就聽到了一支回腸蕩氣的經(jīng)典老歌,作為曾經(jīng)積極響應(yīng),或被動接受過“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號召的老知青,他聽得備感親切,也尤為激動。下得車來,他照例也恭恭敬敬地在亡者的靈柩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待孝子答過禮后,他再昂首時聽到的還是這一首老歌在反反復(fù)復(fù)地播放著,便有些不解地問女婿程保丘,你怎么不更換一支新的曲子呢?程保丘停頓了一下,便啞聲說,娘喜歡這首歌,這是我娘在遺書中指定播放的。

        鄒老板的聲音卻明顯有些顫抖,死者為大,既然是家母的遺愿,應(yīng)該應(yīng)該。

        起駕啊———隨著一聲高亢的呼喊聲響過,八名抬柩的殤夫一并起肩,一鼓作氣就出了靈堂,往村口的金雞嶺墳地擺駕而去……此時,爆竹聲、哭號四起,緊隨其后的,是兩人扛著的那一臺陳舊的干電池播放機和那一個斗大的高音喇叭。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嘹亮的歌聲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在狹長的井灣里回蕩著,送葬的隊伍中,老中青三代人的臉上卻呈現(xiàn)出各種不同的表情。人們是不是也在猜度著程家老宅突然起火的原因呢?

        兒媳婦鄒幸福拉扯著兒子程遠程走在靈柩的后面,一地一鄉(xiāng)俗,這叫死者身后有來人。而正孝子程保丘卻是要走在前面的,他得不斷地給抬柩的殤夫下跪行禮,并且無論孝子的官職有多高,若是禮節(jié)沒有到位,抬柩的八大殤夫是隨時都可以罷工的,這也是井灣里的鄉(xiāng)俗。程保丘始終低首注視著摟在懷里的母親遺像,但是就在快要到墳地時,他卻仿佛發(fā)現(xiàn)母親的雙眼似乎睜得特別大,而且嘴角也像是在蠕動。程保丘心中不禁一驚:“娘,您老人家是還有什么心愿未了而死不肯閉目,或者是還有著什么生前難以啟齒的話要交代兒子?”他在心底里默念著,人卻仿佛一腳踩空,又一次感覺到了嚴重的失衡,而且還并不知道失衡的真正原因。

        他不敢再低頭去看娘的遺像了,而是突然舉目山坳———那是一片怎樣的葵花地呀,一朵朵花盤熱烈得如少年的臉龐,正向著渾圓的落日行注目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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