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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臺上的女人

        2016-06-07 01:12:18趙彥
        大家 2016年3期

        ∥趙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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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臺上的女人

        ∥趙彥

        那年,她整整一個夏天都扎在廚房里研究各種食譜,她像個數(shù)學家一樣仔細遴選著各類食材的造型、體積,以及它們經(jīng)過加工后會呈現(xiàn)的顏色和形狀?,F(xiàn)在她再也哄騙不了女兒把多邊形當三角形,或者將橢圓形歸為圓形的一種,女兒已經(jīng)無師自通地認識了幾乎所有的幾何體,她甚至知道矩形、梯形和正方形的區(qū)別,你也別想讓紅棗這樣的東西在她的圓形范疇里蒙混過關(guān)。她和丈夫在最樂觀的時候想過女兒長大后可能會成為一名中學老師,為那些智力中等的學生提供基礎(chǔ)數(shù)學的教學工作。自從斷奶三個月之后,女兒開始拒絕各類形態(tài)不規(guī)則的食物,有一陣子光吃餅干和牛奶,因為餅干可復(fù)制的造型被納入她安全和放心的范疇里。但女兒營養(yǎng)不良。醫(yī)生給她做的各種檢測數(shù)據(jù)表明,她在生長發(fā)育方面遠遠落后于同齡人,她的牙至今還有兩顆沒有長完整,她的頭發(fā)又細又稀,后腦幾乎可以看得見淡粉色的頭皮。丈夫那會兒擔心女兒可能會死去。

        ——不能沒完沒了地讓她吃餅干長大啊。

        就這樣,在女兒還沒來得及長成為一個幾何學家或者中學數(shù)學老師之前,她先成了那方面的專家。每天天一亮,她就去菜場采購各類食材,對照著一本兒童菜譜將它們變成一些數(shù)學上的精確造型,如把胡蘿卜切成長方形再澆上白色色拉醬(最初女兒連色拉醬這樣的配料也不接受);把南瓜蒸爛搗成糊做成圓形并被炸成兩面焦黃的造型——她給它們?nèi)×藗€好聽的名字叫太陽;魚肉可用與南瓜餅同樣的辦法做成丸子煮湯喝;綠葉菜可放在榨汁機里榨成湯汁當飲料,這樣能夠避免其在形狀上的劣勢,同時還能豐富女兒在流質(zhì)食物上的短缺??傊瑹o非是多費些工夫而已。但她與丈夫沒法把她送進附近的幼兒園。幼兒園里的保育員會拒絕這樣有個性的孩子的——試想哪家幼兒園會為她專門培訓一個有造型頭腦的廚師來伺候她呢?最終,女兒會餓著肚子回到他們身邊,然后日復(fù)一日地纏著他們練習未來幾何學家在視覺方面的精湛技藝。

        當然,最讓她擔心還不是這一點,女兒到現(xiàn)在還不大肯說話。就像對不規(guī)則食物的拒受一樣,女兒同樣拒絕說完整的句子。要是手勢能夠意會,女兒絕不會用語言;要是非得說點什么,她也只會挑幾個關(guān)鍵詞,女兒可能覺得世界雖然那么大,但只要個框架就行了。

        她現(xiàn)在使勁絞著雙手正把這一切都回憶出來。女兒趴在窗戶邊看著樓下的停車場。小女孩剪著一個齊眉劉海的童花頭,一條鑲有大花木耳邊的連衣裙,裙子領(lǐng)口鑲了一排整齊的繡花向日葵——這是她們倆都最喜歡的一條裙子。醫(yī)生,那個坐在她對面自打進門起臉上就掛著嘲諷意味的微笑的診所主人不耐煩聽她描述著病情,在她敘述的這幾分鐘時間里卻一個字也沒記下。這是一家專看兒童心理衛(wèi)生的私家診所,她以前并不知道,收費低廉且離她家近,她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找上門來的。

        她感覺到氣氛有些緊張。

        “哦,比預(yù)產(chǎn)期早了兩個月……如果我能在三十歲之前懷孕,也許這一切都可以避免……哦,是我私下里這么想的——”

        女醫(yī)生只是挑了挑眉毛。她說了太多的細枝末節(jié),而這對診斷女兒的病情起不到任何作用,或者說,打她一進門開始,女醫(yī)生就明白她女兒屬于哪類病人并且知道如何對癥下藥,但在一家以時間作為收費標準的診所里,醫(yī)生樂得讓她發(fā)表她的長篇大論,她也不打算打斷她。就像她的那些同行一樣,從成為實習醫(yī)生的那一天起,女醫(yī)生眼里就只有兩個疾病分類:平庸的疾病和不平庸的疾病,也就是說,常見病和疑難雜癥。絕癥和非絕癥,女醫(yī)生覺得這個分類法有點可笑。每個人都身懷絕癥,只是有的發(fā)病早,去世得早;有的發(fā)病晚,去世得晚。大多數(shù)疾病和能夠治愈的疾病都被她鎖定在平庸的范疇里。女醫(yī)生希望能夠挑戰(zhàn)醫(yī)學,但幾十年了,病人和醫(yī)生都沒有發(fā)明什么新疾病,在臨床領(lǐng)域里不過是舊瓶裝新酒,細菌和病毒們殫精竭慮,但勝不過宇宙的守成——物種之間的你死我活總維持在一個平衡線上。心理疾病更是如此,多年前弗洛伊德那個老瘋子發(fā)明出的那一套至今還在使用——人們所有的問題都是性方面出了問題!當然,死亡也順勢變得平庸了。

        診所的簡陋讓她驚訝。來之前她還以為這個掛著第二醫(yī)學院牌子的心理診所是一座很大的醫(yī)院呢,沒想只是一家有兩個層樓的小門面,門口也沒有什么明顯的標志,甚至連慣常的紅十字標記也沒有,只有玻璃門上幾個紅字含糊其詞地提到了這個:“心理”、“精神”。小診所灰色的外立面墻皮因為防雨棚的支架流淌下來的銹跡而顯得臟兮兮的,玻璃上貼的紅字也褪色了,整個診所除了女醫(yī)生只有兩個護士,而一樓負責接待穿著黑絲襪的小護士兇巴巴的。她曾僥幸地想,或許醫(yī)生會是名和藹的人,但在二樓女醫(yī)生對面坐下來后,她發(fā)現(xiàn)情況并沒有好到哪里去。在女醫(yī)生面前她緊張得手心冒汗,而拖拖沓沓地說了十分鐘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來前準備的那一套完全沒用上,她應(yīng)當把它們寫下來記在一張小紙片上的,這樣就可以有條有理地講述女兒的情況。她有些絕望地看著在窗戶邊把自己半個身子絞在百葉窗窗簾里的小女兒。這個游戲女兒已經(jīng)玩了很多年了,小女孩對自己任何形式的消失都很有興趣,女兒總是假想房間里有一雙忠誠的眼睛,跟隨著她,就像她腳上的鞋子,她到哪兒它就出現(xiàn)在哪兒。但它不是通過自身而是通過觀看她的消失來向她揭示生活中各種神秘性的。她不喜歡女兒玩這個游戲,因為這個游戲不需要其他的活人。她覺得,女兒要是再不吃點別的恐怕真的會消失,就像一片葉子,或者地板上的陽光,傍晚時分一來臨,就會消失得干干凈凈。但女兒還不知道真正的消失是怎么一回事。

        “別那么夸張——”女醫(yī)生試著用大部分醫(yī)生都會用的敷衍的口氣安慰這位母親,聲音聽上去干巴巴的——干巴巴的原因是缺少主語?!爸辽龠€在吃東西呢。還沒有絕食是吧?”

        “你覺得能治愈么?——我是說,除了仍舊給她喂一些有規(guī)則形狀的食物,她有可能改掉這個怪癖嗎?”

        一段時間以來,講述女兒的病情一度是她的財富,特別是在有眾多親戚參加的家庭聚會中,有時候她還覺得這是一種殊榮,通過它讓自己成為廚房之外的那些場所的中心,但在這里,女醫(yī)生的反應(yīng)讓她有一種羞辱感。因為她制造出這樣的女兒給醫(yī)生帶造成了一個平庸的麻煩。

        “你女兒不過自閉癥?!?/p>

        這就是平庸所在。女醫(yī)生就是這么以為的。

        “哦,好吧——”她并不十分高興,但也不十分失望。

        “你生孩子時幾歲?也許跟高齡產(chǎn)婦有關(guān)系?!迸t(yī)生敲著筆尖讓那頁病歷卡繼續(xù)空著。

        “三十六……三十五歲半吧?!?/p>

        她記得生女兒的那年正好是秋天。她原來還以為她會早產(chǎn),沒想日子算得精精準準,那天早上一醒來她就開始感覺到一陣劇烈的不同以往的腹痛。

        掛在墻上的行醫(yī)資格證上的照片攝于五年前。女醫(yī)生覺得那時候自己還是個中年人,每天來這家小診所還有所期待,眼袋沒那么沉,頭發(fā)漆黑,視物清楚,腹部也不用扎捆減脂帶來保持身形,更年期對她來講只是一趟行進中永遠也不會抵達的列車,轉(zhuǎn)眼間,一切都變了,一切讓人招架不住,衰老,或者說更年期——它迅速抵達了她,把她弄下車,然后從內(nèi)到外地改變了她。在這樣一個人人都要經(jīng)歷但卻讓她孤獨面對的生理背景之下,女醫(yī)生覺得任何人都讓她生氣,都欠著她什么。同時,她覺得任何人都不重要。

        “先回家吧。我們需要觀察一段時間?!苯Y(jié)束得干脆利落。簡約。不帶感情。硬邦邦。女醫(yī)生把這視作做醫(yī)生的尊嚴,或者說威嚴。女醫(yī)生聽到墻上到點的鐘聲,不過她覺得那聲音是從自己體內(nèi)發(fā)出的。

        小女孩還沒從那塊像僵硬的鎧甲一樣的百葉窗簾中鉆出來。她的游戲還沒做完,她也沒有聽到母親絕望而生氣的叫喚聲。她的世界像她自出生以來大多數(shù)時候一樣一片寂靜——如此美好,又如此純潔。

        她每次要去隔壁書房給女兒拿畫筆和書,都像是經(jīng)過一個危險的火災(zāi)現(xiàn)場。她擔心那些書會像燒焦的房梁從書架上頃刻倒下來,擔心桌子會發(fā)出一股怪味同時消失不見,擔心地板突然會裂開,擔心臺燈會突然爆炸,人會突然生病凍死亡??傊娈惖氖录谒虝憾毫舻哪菐追昼娎锇l(fā)生。她也從不在夜間推開那個房間,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她很少進去。是她提議把那個房間用作書房的,因為這樣她就可以合理地回避它而無需找其他的借口。她不會為了一本書而跑去啟用那個房間,她不想裝什么讀書人,自從結(jié)婚后她就沒讀過什么正經(jīng)書。而丈夫的工作配得上使用一間獨立而像樣的書房。做律師的職業(yè)需要不停地充電,讀各種各樣的書,研究各種各樣的人。丈夫欽佩那些有一定才能的人,被自己和他人留意和使用過,卻不用它來給自己謀生。對于書籍他從小就擁有一種大眾化的崇敬,每個周末,不是周六就是周末,他會花上至少一個下午來讀他書架上的書,有時候在下班后等吃飯的間隙,他也會鉆進書房讀上那么幾頁,盡管他吸收的東西有限。文字是他的餐前甜點,在他的胃部占有一席之地。她是這么帶有敬意地嘲笑他的。她從不去研究他到底在讀些什么書,但像婚前一樣尊敬他的習慣。她覺得自己是個沒什么知識修養(yǎng)的人,談?wù)摰脑掝}都和自己有關(guān),她的世界只有家這么大。在懷孕期間和坐月子的時候,她的確讀過一些東西,因為那段時間她不能看電視,但也只是幾本專為家庭主婦寫的雜志、兩本暢銷書,她記得其中一本叫《你的孩子怎么了》。就這些了。讀太多的書對生活沒什么好處,因為書里都是教唆你要這樣要那樣的玩意兒,她不想被人唆使著走。像丈夫那樣適當?shù)刈x點書卻有利于家庭建設(shè),現(xiàn)在律師行業(yè)競爭激烈,有許多領(lǐng)域需要去進攻。她不喜歡庸俗不讀書的男人,但也不喜歡書呆子。

        不過,她很少踏足這個書房還有一個原因:書房曾是丈夫妹妹生前住過的房間。但她并非老想著這件事。他們也不公開談?wù)撍?。這是丈夫一家的舊傷。每次在節(jié)假日的各種家庭聚會上,從來都沒有人會主動提起丈夫妹妹這個人,好像丈夫生來就是家中的獨生子似的。對于丈夫妹妹的記憶已沉入到丈夫那家人的心底了,再也沒有人想打撈它。她這么覺得。丈夫妹妹去世一年后,丈夫一家搬到了丈夫外婆原先住過的老房子里,但那套房子很小,只有兩個臥室,沒有廳,丈夫勉強在那里與父母住到了結(jié)婚前?;楹?,其實是結(jié)婚前三個月,丈夫回來重新裝修了這套房子,尤其精心改裝了他妹妹住過的那間臥室,使它看起來像嶄新的樣子。他讓裝修工人抬高了臨窗的那塊地板,用錯落的造型來構(gòu)成一個獨立空間,這個空間成了他擺放陸續(xù)收集來的不值錢的一堆假古董。近陽臺的墻壁還做了一個小博古架,架子上稀疏地擺著幾只仿古青花瓷和幾塊石頭。他又在窗臺上養(yǎng)了很多綠蘿?;楹笏堰@一切都接管了過來,她花了更多的心思從細節(jié)上對這個房間又來了一次新裝飾。她從火車站附近一家即將拆遷的工藝品店買了幾張名畫復(fù)制品,都是顏色很艷的印刷品,像鏡子那樣閃閃發(fā)光,有馬蒂斯的《音樂》和《紅色的畫室》(她買畫時特意用筆把畫名記下),還有幾張是米羅后期的作品。她有一種迷信思想——鮮艷有去污能力,就像吸納力強的化學物品,會把“臟東西”吸走。她拆掉了原先沉重的咖啡色的新窗簾,去家紡市場挑了塊粉紫夾綠的大花布來,做成窗簾裝上去?,F(xiàn)在那塊大窗簾就像豎起來的一面大草地,如同房間向外伸出去的一個大空間。丈夫星期天的時候就會坐在這一簇紅一簇綠亮得晃眼的顏色中讀書,這些從四面八方一起反照過來的顏色令丈夫書上的文字顯得黯淡了,但將知識變得深沉了。近兩年丈夫?qū)ψx小說有了點興趣,因為有些客戶的情形,特別是一些民事糾紛案件就如小說一樣,幾乎有著相似的情節(jié),而客戶們的心情也與小說主人公一樣。她對小說不感興趣,她永遠都記不得小說中的那些人名,特別是又長又拗口的外國人的名字。在辭掉工作以前她多少還是名會計啊,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大腦退化很快,就像一只光禿禿的掛鉤,什么也掛不住,故事也好,鄰居間的家長里短也好。女兒出生后她對自己的大腦更是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搬家——她把全副精力搬移到了女兒那里,而讓自己的身體留在各種家務(wù)上成為一具空殼。

        丈夫妹妹一張照片也沒留下。在她得知這起災(zāi)難之前,丈夫和他父母已經(jīng)把災(zāi)難現(xiàn)場收拾得干干凈凈了。災(zāi)難現(xiàn)場,是她自己給這個房間取的名字,因為這里曾有丈夫妹妹的氣味、身影和部分遺物,比如幾本書。收拾房子容易,但對于丈夫一家來說,各自的大腦里還另有一個更為狼藉的災(zāi)難現(xiàn)場,要把一個大活人的記憶從三個人的腦子里剔除出去,丈夫、丈夫的母親和丈夫的父親都作了一番努力,努力的結(jié)果就是三人個就像是患上了失憶癥。在他們高度壓抑的情感平原上,光禿禿,干巴巴,什么風景也不會讓外人看到。丈夫妹妹是在外地自殺的,死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因為自殺之前她與家里失聯(lián)半年了,她去世一個月后丈夫一家才收到一張骨灰領(lǐng)取通知單。丈夫妹妹跳崖的時候身上什么也沒有,也沒遺書,甚至連錢包都沒有。景區(qū)民警三天后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她發(fā)灰變冷的尸體。因為沒有任何證件,他們不能確定她的身份,他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這里的游客。在她的遺體還沒有與他們團聚的那一個月里,她成了那個深山景區(qū)里的一個謎團,每天被幾個無所事事的民警反復(fù)討論著,他們驚訝于她的美麗,談?wù)撝钠届o,她的平胸,她手腕上那一枚刺青的玫瑰,她翻口的綠色棉襪,等等,那時候,他們中還沒有人讀到她寫的詩。直到一個月后,有個長頭發(fā)的男的找上門來,自稱是她男友。丈夫一家那時候已經(jīng)習慣了她在外面的東游西蕩,自從大學肄業(yè)后,她就沒過過正常人的生活,寫詩,喝酒,拜佛,唱歌,云游,最后還找上了一位無業(yè)的男人做男友并與他同居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候她會一連兩個月甚至半年不給家里打電話,她也很少寫信,她確信在那些地方她會更快樂,她渴望自己是個孤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不用去充當別人的續(xù)集,也不用給自己寫續(xù)集。有一年,她在邊境線上一個連熱水也沒有的客棧里住了整整八個月,為的就是體驗一種自由自在的原始生活。但她的獨居和隱修生活里充滿了各種男人,她愛上一個人很容易。在愛情方面她是一件易燃品,對她來說分手自然也不難,于是那些男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就像節(jié)日里的景區(qū)游客。她為此寫了很多詩。那些詩都寫在一種特制的白封面的拍紙簿上,她積攢了好幾個這樣的拍紙簿。她的詩在篇幅上從來不穩(wěn)定,既有十四行詩,也有短得只有一句話的詩。她經(jīng)常把自己比喻成一只茶杯、一片葉子,有時候還是一雙眼睛,在她寫的詩中她永遠是那些七零八落的東西,碎片,不完整,也不巨大,她對自己在這個世上應(yīng)有的位置是有所感知的。等她去世后,她果然像一張樹葉輕輕從半空中飄下,像一只茶杯那樣從高中空被打碎。丈夫和他父母從她遺落在那家客棧的行李中找到她很多舊作,只有幾首是發(fā)表過的,大部分從沒有過讀者。沒有人認認真真去對待它們,那上面也沒有什么自殺的征兆和信息,甚至沒有出現(xiàn)過“死”這個字眼。他們從不期待她的文學才華,從小就是如此,對她寫過這么多的詩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驚異。他們只相信已然存在于大腦里的東西,已然存在于世界上的東西,那些詩句,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們是又警惕又懷疑,在他們實用的生活原則清單里,詩歌從來就沒有過位置。

        她有可能是家中唯一一個背誦過她的詩的人。婚后第一年,她在丈夫的一本書中翻到了一張小紙片,小紙片上有一首用黑墨水寫的詩,不知怎么的,她看過一遍后就記下了開頭的前幾句。不過,也許那不是丈夫妹妹寫的詩,只能說是那幾句偶然闖進來的詩在她的頭腦中在丈夫妹妹的區(qū)域里找到了一個落腳點,時間久了后,這個落腳點變得越來越合理、越來越合理,直至最后變成了歸宿。

        真是憂慮呵!

        而濃云沒有飛馳,霞光也不刺目,

        鬧忙的交通恰似紅娘,

        將現(xiàn)實與虛空一起扯進庸俗。

        在她做會計的那幾年里,她也讀過一些言情小說,在中學時代她甚至讀過汪國真的詩。她和她的女同桌那時候抄汪國真的詩歌,抄流行歌詞,給從社交雜志交友欄目上認識的筆友寫信。那時候沒有女生不在給各種人寫信。她與她的同桌甚至有過一個共同的筆友,她們從自己的名字中各自取了一個字組成了一個新名字,然后輪流給一個外省的男孩寫信。她們從未與這位筆友見過面,但保持著一周一封信的頻率,直至有一天那位墜入愛河的筆友給她們寄來了他的照片。照片上的筆友長得高大又粗壯,剃著小平頭,典型的北方男孩,一套鐵灰色的雙排扣西裝,一件大紅色的圓領(lǐng)針織衫,但針織衫里沒有系領(lǐng)帶,也沒有襯衣。如果這一切也還過得去的話,最后暴露他品位的是腳上那雙又白又大的阿迪達斯運動鞋。她們一直以為他是個在校學生,因為他郵址是一所中學,而且談的多是學校里的事,但在這封信上他認真地告訴她們他不過是那所學校保衛(wèi)科的一個干事,有一些積蓄和財產(chǎn)。他的財產(chǎn)清單很長,包括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兩只松木制書架,一個啞鈴,兩段不是那么正式的戀愛經(jīng)歷帶給他的對付女人的經(jīng)驗。她們發(fā)誓無論如何無論何時這件事都不能告訴任何人。但是,兩個人,至少有一個人覺得這件事不但荒唐還令人傷感,因為她們浪費了女性情感生活里最早的萌芽。而結(jié)局卻讓人笑掉大牙,一個專捉男女生早戀的學校保衛(wèi)科長愛上了她們——“她”,半個她和半個女同桌。消化這件事花去了她們半年時間,后來,女同桌考上了外地一所??茖W校,而她落榜了。幾年后女同桌畢業(yè)回到這個城市并在一家證券所上班,然后生活開始加速度:結(jié)婚,辭職,離婚,與人合開公司,倒閉,重新就業(yè)。女同桌后來再也不愿意去回想那些抄汪國真的詩和歌詞的生活以及曾給一個學校保衛(wèi)科的男人寫信的經(jīng)歷了。她卻不一樣。她的生活緩慢又乏味,保衛(wèi)科的筆友這件事在她這里更容易沉淀了下來,又荒唐又好玩,成為她生活眾多臺階中的一個——不是重要的一個,然后將她緩慢送入成年。高中落榜后她找到了一份財務(wù)工作,先是做出納,然后是會計,一切很順利。認識丈夫的故事也是沿著順利和平淡無奇的節(jié)奏向前展開。在她看來她的生活不過是啟動了一個早已設(shè)置好的程序,既不危險、不費神,也不刺激。甚至連后來辭掉工作這樣的事也像是一個已知的運算步驟——那時候她懷孕了(她原來以為自己懷不了孩子),每天挺著個大肚子擠班車很累,收入也不高,她整天疲憊不堪。那時她對于來到她身上的任何變化非常渴望,就像別人渴望成功一樣,她生活中缺少的就是變化和改變。那年她三十六了,丈夫三十七,兩人都很想要一個孩子。丈夫中等身材,皮膚很白,眼睛很大,眼珠子有些外突,鼻子筆挺,但看上去總體上是帥的。丈夫妹妹,那位去世的女詩人,也一樣遺傳了他們父親的大眼睛和稀薄的頭發(fā)。丈夫妹妹個子小巧,臀部緊湊,腳踝處有個微小的突起,她喜歡戴頭巾,大部分時間里,她把她那頭栗色的頭發(fā)藏在各種顏色的頭巾下。懷孕期她每天在陽臺上盯著自己的肚子想象孩子未來的形象——丈夫和丈夫妹妹,這是她腹中孩子所能夠模擬的兩個可能的母本,她希望孩子能像他們中的一個。因為她自己長得不好看,同時,她還有點不那么愛自己。女兒生下來后,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女兒的腳踝處也有個小小的突起,但很多親戚這樣說她女兒長得像她,“幾乎就是你的翻版啊”。他們總是這樣說,他們規(guī)避話題中死去的女詩人的名字。好像那個名字會灼傷他們的舌頭。好像這個名字還可以將她從另一個世界喚起。

        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她還以為是她女同桌,但對方卻告訴她他不過是想向她推銷一個健身套餐。

        她差點說“哇……”。她與女同桌有很多這類只有在她們間才會通用的句式和詞匯,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用了。有時候她覺得少女時代培養(yǎng)起來的這些說話習慣就像一趟準時駛出的列車會把她們送回過去的時代,但自從各自成家后,女同桌離婚后,尤其是出了那事之后,兩人都盡量避開這些幼稚的表述方式。而她之所以還在用這種語氣是從女兒那兒順過來的,其目的是想讓氣氛顯得輕松些。自從生下女兒后,她在說話方式上都被女兒低齡化了。不過現(xiàn)在她覺得“哇”這個字也銹掉了,再也轉(zhuǎn)動不了那輛時光列車的方向盤。

        那件事,她吃不準自己的到底站在哪一邊,是她的男鄰居,還是她的女同桌?當時,至少在某些階段,事情的發(fā)展似乎不由分說地將她推到了裁判的位置上,但她卻一次也沒表明過她的立場。而在這件事上她丈夫支持她。

        她的社交圈,如果可以以自己為中心畫一個圓圈的話,女同桌一定是最后留在這個圈子里的幾個人之一;或者說她幾乎沒有什么圈,只有幾條短線,女同學是僅有的幾條之一,就這還與她的男鄰居交叉了。

        現(xiàn)在她對那次聚會的召集有點后悔了。她不該在自己四十歲生日那天請女同學上門來,她還對偶然打電話給她的男鄰居如此客氣邀請他也過來喝一杯,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而作為牽線人,她與丈夫還蒙在鼓里。女同桌那時候離異已經(jīng)有幾年了,長時間的單身生活讓她對任何有隙可乘的男人兩眼泛綠光,只要有可能,女同學都會試著讓他們知道她孤身一人。她從那些電視節(jié)目中知道有些男人就是專找此類女性下手,他們假裝尋找配偶,其實不過是想多睡個女人。女同桌也看這類節(jié)目,但她總設(shè)想自己與她們不一樣,不過她每次與這類人約見的目的性都很明確,卻差不多次次失手,因為她帶著一些條條杠杠,就像尺子一樣帶在身邊隨時拿出來量一量,有些人見狀就跑了,有些人找到機會與她上過幾次床后也跑了。他們中多數(shù)人并非“無兒女”,也無“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這些上了四十的男人都是一些各種形式的失敗者。準確地說,她的男鄰居不屬于此類。

        那天,她從中午就忙開了,因為有道菜需要提前幾個小時腌制,她還想自己做個蛋糕,但她不會用烤箱。于是她花了半個小時在廚房里閱讀烤箱的注意事項,還打了幾個客服電話進行了一些咨詢,她發(fā)現(xiàn)烤個披薩餅更簡單,因為現(xiàn)成的披薩超市里就有得賣,有各種各樣口味的。后來這一切都解決了。蛋糕烤好了(雖然造型真不咋地),大部分熱菜也都做好了,紅酒擺上了餐桌,就等最后的湯了。她于是脫下圍裙坐在廚里等他們上門來。在從中午到下午的這幾個小時里,丈夫如平時一樣,先是像個玩忽職守的檢察官來回逡巡了幾遍看看她的進展速度,然后鉆入書房抖開報紙,之后隨便抽出書架上的哪本書,這就是他周末的主要功課。有時候他還會在這個時段帶女兒去附近的健身中心游泳,但自從冬季到來后,他擅自取消了這個周末活動。而女兒也沒再為自己爭取這項娛樂活動。女兒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小臥室里看電視,還是那一出演個沒完的動畫片。然后,等她記起來應(yīng)該給她喝點酸奶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小家伙已經(jīng)趴在小凳子上睡著了。

        女同桌棕黑色的頭發(fā)是新燙的,像一個個螺絲圈,每一個的直徑和卷度都差不多大小,但都精巧地堆在腦后。女同桌是瓜子臉,上嘴唇輪廓分明,猶如如一個癱倒的英文字母“M”,眉毛很細,眼睛的瞳仁顏色略淡。分開來看,女同桌的五官每一處都有一個小小的瑕疵,但組合起來卻很舒服。男鄰居長得更英俊,不過,像他這樣的年紀,英俊這樣的描述已經(jīng)顯得詞不達意了,說儒雅可能更合適些。不過,她不愿意這樣形容他,因為她對他的了解已經(jīng)到了可以解除任何形容詞的地步了。一直以來她都覺得,這個世界上一定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她的男鄰居了。在餐桌上,女同桌一個勁地回憶那時候班上追求她自己的男生,女同桌喜歡在這樣的場合談?wù)撍约?,一個陌生男性的出現(xiàn)更是加劇了女同桌的談興。不過她聽得出這里面有一些夸張的成分,有幾個,她至少知道他們不過是對女同桌有好感而已。但她不想反駁她,因為在這方面她是個失敗者,她沒有多少追求者,她也不那么在意男生們過去和現(xiàn)在是否喜歡她。女同桌還回憶了與她們倆分頭通信的那個保衛(wèi)科科長?,F(xiàn)在女同桌已不介意公然談?wù)撍耍坏唤橐?,她還將它當成她所有粉色回憶中的一味調(diào)料,而另一名同齡女性(即在坐的她)的同時加入減輕了這起桃色事件的情愛成分,以至于淪為一個笑話。但這個笑話里有一些令人心酸的成分。只有她知道,女同桌當年有點動真情的,女同桌曾偷偷地在輪到她給他寫信時在信中塞入了一張自己的照片,女同桌用的語言也更熱烈奔放;而她什么也沒干,她每次寫信用的都是那種程式化的、從雜志上學來的造作的柔情——與女同桌相比,她像一朵插在另一朵玫瑰旁邊的塑料花。餐桌上的氣氛很是熱烈。她聽到他的男鄰居對她們聊的這一切非常感興趣,似乎很新鮮,但沒說什么。

        “你們?yōu)槭裁床怀脵C戲弄他一下呢?我不能理解。當你們知道真相后。你們當時真是太嫩了!”丈夫每次聽到這里,聽到這個橋段都會這樣問。

        “怎么戲弄?”女同桌問。

        “換作我,”丈夫似乎從多年前的那位同胞的鬼鬼祟祟的行為中分到了一份優(yōu)越感,而這優(yōu)越感讓他的聲音不由得高亢起來,并占據(jù)了一個道德制高點,“我會把那些信寄到他工作的學校,讓他的同事看看他偽善卑鄙的嘴臉,勾引另一所學校的在校女學生。而學校一旦發(fā)現(xiàn)這條披著狼皮的羊也很快便會處分他的,說不定還會辭退他。”

        說老實話,她與她的女同學都不那么在意學校怎么處置這起事件,因為她們回想起來他們之間的交往還是很純潔的,盡管在最后一封信里她們知道他甚至有一個未婚妻,但他是正兒八經(jīng)地向“她”求了婚的啊,他還說要是“她”同意,他可以同女友分手。還有比這更能讓她們滿足虛榮心的么?!

        “我們只是不想這么快地‘墜入’愛河。”她說。邀請兩位男士遨游她們混亂的青春歲月讓她們重新團結(jié)到了一起,女同桌沒法再將話題扭回她的緋聞當中了,不過女同桌并不介意,因為這樣的談話也很愉快啊。

        然后他們又聊了一些別的。在一個話題和另一個話題之間,女兒醒來過一次,她去臥室把她從床上抱起來到陽臺上去呆了一會兒,以免她的哭聲吵到他們。她給女兒喂了一次奶,在小家伙迅速睡著后,她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然后又回到餐桌上。這次,她聽到說話的主角是男鄰居了。因為似乎女同桌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在別人的婚禮上認識了我老婆。她是伴娘,我是伴郎。事后我們才知道那哥們這樣安排原來是深有用意的。不過我們那時候都傻乎乎的,我瞧不上她,她也瞧不上我。我從沒體驗過一見鐘情的感覺?!?/p>

        男鄰居說話的時候盯著自己的酒杯,仿佛從那只酒杯里可以看到他們影子一樣的過去。

        他們說的原來是緣分這個話題!不知誰先起的頭。她記得那次婚禮丈夫也是婚禮成員之一,男鄰居提起這件事不知怎么的讓丈夫很是亢奮,因為丈夫?qū)π履锏捏w形耿耿于懷,新娘當時那件租來的婚紗上到處是扎人的金屬別針,新娘又瘦又小,而選中的婚紗寬大得驚人,尤其是胸部和腰身,松松垮垮的,都露出肉來了。他估計就她那個小體形,需要兩個人才能撐滿那件前胸前滿是洞眼而后背又很暴露的婚紗。

        男鄰居當然不是指這個。不是指瞧不上婚禮上的新娘的事。不是啊,什么都不是。

        事后她生丈夫的氣。但又沒與丈夫仔細討論這件事。因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生氣。只不過她覺得不應(yīng)該批評人家的婚禮,尤其是在這種場合,不管人家的婚紗是否得體,都不應(yīng)該背后譏笑它。至于男鄰居,她可沒覺得他瞧不上他妻子,她記得那場婚禮后他就去約會她了,盡管他們當時都覺得男鄰居的妻子是個女強人,是電影里經(jīng)常提到的那種尖刻、嚴厲的怪胎,中學老師,他妻子就是這種人,但當時男鄰居好像非她莫娶,愛她愛到發(fā)瘋了。作為發(fā)小和朋友圈中的一個,她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走到婚姻的那一步。不過,她覺得,盡管他提到了自己的妻子,但他的聲音里有一種她從沒聽到過的刺耳的東西,就比如說生活毫無用處,大多數(shù)美好的機會他都用不上,諸如此類的。

        女同桌沒說什么。然后女同桌說起自己喜歡的男人類型。

        “硬漢子是女人的奢侈品啊。女人們都這么認為,她們喜歡那種大大咧咧,整天穿個破襯衫,從不洗腳,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但對愛的人人卻能一擲千金。不過,我覺得文雅的書倦氣的男人才是一種奢侈品。”

        她第一次聽到她的女同桌這么說。但她覺得她是即興發(fā)揮的,因為男鄰居正是后一種類型。她先前真沒聽說過女同桌喜歡哪種類型的男人。自從離婚后,女同桌幾乎來者不拒。她還以為,女同桌在男人方面沒品位了呢。

        “二十五歲之前我喜歡憂郁型的男人。三十歲之后,我喜歡上了硬漢子。四十歲之后,我又喜歡上那些有書卷氣的男人?,F(xiàn)在我歷經(jīng)千辛萬險有了重新選擇的機會,我卻不知道哪一種類型的男人更好了?!?/p>

        “啊哈?!彼蝗粡暮砉芾锩俺鲞@一句。

        “什么?”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她自己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什么?沒什么???!”她紅起了臉?!笆鞘裁窗??”女同桌沒打算放過她?!罢f說你的看法。你呢?你喜歡哪類人?”

        那天晚上就這樣。四個人為了慶祝他們當中一個人的生日先是吃啊吃啊,說啊說,后來就一直在聊啊聊。聊到直到后來直至聊不出更有意思的話題來了,所有能夠在四人場合中說的話他們都輪番說了一遍。然后男鄰居和她的女同學起程告辭。

        那天他們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點了。

        那天接下來的情節(jié)是這樣的:男鄰居先用他的車送女同桌回家,因為盡管繞了一路,但也算作同路。一路上,由于失去旁觀者,即她與丈夫的陪襯,女同桌不知怎么的覺得她的男鄰居不大像餐桌上那樣沉悶,他有點小激動,可能是因為緊張,說了很多話,但效果不像在女同學家那樣好。半個小時后,謝天謝地,他們終于到了女同桌住的那條馬路上了。天很冷,才過十一點街上就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路燈時有時無,影子像染色劑一樣往前流淌,在路燈沒有地方變得很長,有了燈光,影子便又縮回他們的車子底下。女同桌覺得這樣的天氣一定會下雪,因為車門一打開就像撞到了一面冷墻上,手腳冰冷,而臉上的皮膚也緊繃起來。倒好車后,男鄰居陪她到她小區(qū)門口。連這幾乎帶著懇切語氣的提議也讓女同學覺得他們之間似乎已經(jīng)錯過了最為默契的階段。在她同學家,他們間曾有過一些默契,她記得就在他談?wù)撍拮雍退谂笥鸦槎Y上的情景時,她與他飛快對視了一下。誰也不知個中含義。哦,她覺得,可能是他們是同齡人這一點讓他們能夠相互理解,對生活偶爾懷疑,偶爾投降,偶爾反抗,生活就是這樣。她覺得她都仿佛參加過了他們的婚禮,男鄰居和他妻子的婚禮。當然,男鄰居的妻子既沒穿過大的婚紗,也沒穿過小的婚紗。送女同桌的這段路走了很長時間,誰也沒說話,她聽到她自己的皮鞋敲擊著水泥路面的響亮的聲音,而他,用一種鄰近的分貝應(yīng)和著。之后,她記得事情可能是這樣發(fā)生的——不知什么時候他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然后又慢慢移到了她的腰部,緊接著,她感覺到他在扯她的乳罩帶子。女同桌回憶起自己當時心跳加快,雖然有所預(yù)料——她屢戰(zhàn)屢敗的那些情史以直覺的形式事先通知了她——但還是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這么順利。當他俯下身子吻她時,她聞到了他嘴里煙草的味道,那種出自成年男性身體的味道一度讓她深深迷戀。她覺得他的動作并非唐突無禮,甚至還挺讓人舒服的,她也覺得自己渾身濕漉漉的,聲音發(fā)顫,而羞澀和得意在那一刻像噴泉一樣同時涌現(xiàn)。

        她發(fā)現(xiàn)女兒在繪畫方面有一定的天賦?,F(xiàn)在她開始教她畫一些簡單的圖案,令人吃驚的是,女兒畫得比她想的要好,女兒每一張畫中都會有一個主人公,一個小公主。她會給她戴上一頂有尖尖角的皇冠,三個小尖角圍著一個中心整齊排列在紙面上,每個尖角上還綴著一個小圓球,然后,她又在公主身邊畫上各種花朵、窗戶、太陽。小公主的裙子是最花心思的,裙子上有各種各樣的魚、葉子、眼睛,各種線條,以及她自己也說不清能夠畫上去的各種圖案。遠遠看去,似乎公主的裙子才是真正的主角。女兒對顏色也很敏感,她能區(qū)分得出冷色系和暖色系。在同一個色系中,她也知道如何分層、呼應(yīng)以及點綴。她為女兒的無師自通而驚訝??磥聿挥脫乃龝蔀橐幻麕缀螌W家了。但也說不好,女兒如果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是否會讓她與丈夫更加擔心,她所知道的那些藝術(shù)家都是個半瘋子(比如她就看不懂米羅為什么畫那些圓點圈圈和曲線)。不過盡管如此,她還是給女兒買了很多畫蠟筆畫用的素描紙,規(guī)定她每天畫五張,因為女兒畫得太快了,要是不限制她,她會在一個下午里就將整沓紙都用掉。一張畫要不了兩分鐘。不過她覺得情況有點不對勁,女兒自作主張地將畫得快視作“畫得好”的標準,每次都會在幾分鐘里迅速畫完五張然后坐在那里等她激賞的目光從遙遠的廚房或者別的什么地方直射進來。于是,五張畫就成了女兒靈感的容量。此后你別想說服她再多畫一張。女兒的教條主義現(xiàn)在四面開花了,對規(guī)則食物的嗜好不過是其中最為顯著的一種。不過她從女兒的繪畫中找到了一絲安慰——興許那名公主就是她每天與之一起玩的“眼睛”呢。

        丈夫回到家女兒已經(jīng)睡著了。從單位到家里丈夫要開一個小時的車,要是碰上堵車,路上花費的時間會更多。丈夫是律師事務(wù)所的三個合伙人之一,但很少插手具體業(yè)務(wù),他每天去那家事務(wù)所不過是監(jiān)督另外兩名合伙人是否從中做手腳了,因為客源都在他們手中。那兩名合伙人曾是他們一起共事的事務(wù)所的同事,有一天三人腦子一熱從那家事務(wù)所辭職了。他從成為律師的第一天起就有點抵觸這份職業(yè),因為他覺得“法律不過是一堆被人咀嚼過成千上萬次的鋸末”。為了強化這個觀點,他還把這句話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寫在一本書的封面上并劃了一條紅線。他膜拜各種格言,在與客戶聊天時他經(jīng)常會脫口而出一些格言,有些出自他即時購置的心靈雞湯類的暢銷書,有些小說故事上的片斷,他自認為正是那些格言為他爭取了一些客源,有些客戶就喜歡一個看上去博學的律師。他告訴妻子大學畢業(yè)那年他差點分到監(jiān)獄成為一名獄卒,到現(xiàn)在他還在后悔錯失了這個良機,因為每天看管著一堆“二手人類”說不定會讓他成為一名作家而不只是個平庸的律師?!岸秩祟悺保撬妹?、那名早逝的女詩人的原話。他有兩個校友因為寫犯罪小說而出名,成了紅極一時的暢銷作家。他覺得他們算得是成功人士,不過他認為自己沒有那方面的天分,像他妹妹那樣。他也缺乏嚴謹?shù)乃季S。每天下班前他會給妻子打一個電話告知她大約到家的時間,她剛剛辭職的那一年他曾非常擔心她的精神狀態(tài),他幾乎每隔兩小時給她打一個電話,即時向她匯報他的行蹤,詢問她的感受,現(xiàn)在他覺得她應(yīng)該適應(yīng)這一切了。丈夫的電話是她一天的分水嶺,電話鈴聲一響就意味著夜晚即將降臨,或者已經(jīng)降臨;白天,現(xiàn)在她知道有多么難挨了,陽臺、廚房、臥室、餐廳、衛(wèi)生間之間單調(diào)的折返,無數(shù)次女兒有問無答的叫人擔憂的沉默,那五張永遠不會過量的畫以及女兒可怕而永遠的規(guī)則食品——即使她想讓時間過得快一點,時間也是一分鐘一分鐘地在鐘表的表面上走著的。丈夫在電話里告訴她,車子在高架上引擎忽然出了點小毛病,他可能會晚一個小時到家。他討厭高架橋上的空氣和噪音,但他不得不在那種地方將車停下來檢查老是出毛病的油箱,把車蓋打開,看著它臟兮兮的內(nèi)臟朝向變得越來越黑的天空。他們曾打算年底換一輛更好的豐田車,但現(xiàn)在他的公司經(jīng)營狀況不好,他們沒有賺到更多的錢,事務(wù)所開張時三個合伙人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投進去了,但卻沒有他們曾經(jīng)設(shè)想到的回報率。這幾年做哪一個行業(yè)都不景氣,全球性爆發(fā)的經(jīng)濟危機像傳染病一樣悉數(shù)掃過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她盯著爐子上燉著的帶皮土豆,那是第二天早給女兒做圓形煎餅的原材料,土豆煮熟后,她會將它們搗成泥狀后存在冰箱的冷藏格里。撤下土豆她又坐上了一壺水。她喜歡家里有點小動靜,滾水“撲撲撲”的聲音里有一種私密而繁華的節(jié)奏。她喜歡讓這種節(jié)奏在她身體里不斷堆積,就像她的肌肉和骨骼,用來支撐并填滿她身體的框架里那些無盡的空虛。在女兒還不能成為她說話的伙伴之前她需要家里有一點聲響,就像有些孤獨的老人老是在家開著電視機一樣。不過上午女兒說了句“白云和書是好朋友”——始自一本兒童讀物上的一張畫——她沒聽清,也許她說的是“白云和書做朋友”,總之,不管怎么樣,女兒首次將名詞和動作連接起來。她以為女兒在得到她的鼓勵之后會接著說下去,但女兒卻扔下書畫畫去了。女兒自有一個封閉自足的世界,她不會邀請做母親的分享哪怕是她在語言上的這個小小的進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進步。同時,女兒還有一個可以在任何時候?qū)υ挼奶摂M人物,那個穿著花里胡哨的公主服的小公主,這是她打出生起就佩帶的配件,仆從,朋友,無形、忠誠、饒舌,這使女兒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孤單?,F(xiàn)在她明白了,在心理診所看醫(yī)生時,與女兒玩捉迷藏的那只眼睛就是這個小公主。這個同樣在自己的畫面上顯得孤單而天真的小公主與女兒共享雙重生命。

        廚房很暗,與其他房間相比,廚房更像是她的辦公室。她已經(jīng)記不起真正的辦公室是什么樣子的了。她只記得當時呆了幾年的那個財務(wù)科,兩個老女人和一個男賬務(wù)科長,兩個老女人一個是會計、一個是統(tǒng)計,她們坐在隔壁,她作為會計助理與即將退休的老科長坐在同一個辦公室,每天中午,善于過日子的老科長就會從他的黑皮包里取出一個飯盒塞到微波爐里,屋子里于是充斥著隔夜菜被加熱的氣味,魚腥味,肉類,蔥和其他蔬菜的氣味。她聞著這樣的隔夜菜氣味,想著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從她手里流走,而菜味卻永恒——后來她懷孕回到家里鼻子里也還有這種中午的氣味。辭職回家后,隔壁兩個老女人中的一個給她打過幾個電話,后來那名老科長死后,她們也給她打過電話。老科長在某天上班的路上突然死掉,還有兩個月他就要退休了,但那天早上他覺得頭暈,下公交車時摔了個跟頭于是就再也沒起來。那時候她已經(jīng)讀到丈夫妹妹的那句詩了:“多么憂慮啊/而濃云沒有飛馳/霞光也不刺目”。多么憂慮啊,但她不會用這樣的口吻說話。永遠不會。打開電視,電視里也全是死亡和死者的信息,各種各樣的交通事故,各種置人于死命的流行病,各種仇恨,各種貪婪,各種失望,就是在她居住的小區(qū)里,也經(jīng)常會有人不打招呼地就去世了。幾天前,女同桌告訴她,他們高中班上有個男生死了,是跳樓死的??伤氩黄鹉敲猩哪?。她覺得很多人能像她一樣能夠活下去,而能夠勇敢地活下去的都是因為堅持了一個信念:我們欠上帝一個死亡,但不用現(xiàn)在就急著去還它。哦,她絕不會當逃兵。絕不。她寧愿天天站在陽臺上干家務(wù)活哪怕是被人鎖在陽臺上也不會跳下樓去。不過應(yīng)該感謝這個世上還有個地方可去,如果覺得自己陷入某種絕境,人們可以從陽臺上跳下去。

        她去衛(wèi)生間取洗好的衣服。衛(wèi)生間也是她一天花上很多時間的地方。房子不如意的地方很多,客廳朝北,許多房間面積不合理,衛(wèi)生間也算一個,衛(wèi)生間又暗又小,唯一的一扇窗戶對著的是一個天井,裝了淋浴器、洗衣機和抽水馬桶后就再也沒有多余的空間了。不過她在衛(wèi)生間的窗臺上種了很多植物。丈夫裝修新房子時買的幾盆綠蘿全部活下來了,此后她就不停地在它們的基礎(chǔ)上折騰,分出更多的枝葉,并插在能夠養(yǎng)活它們的任何容器里。她以前的那兩位女同事教了她很多園藝方面的知識,但是她們教的那些并不科學,按她們教的方法的養(yǎng)的植物最后不是死掉就是營養(yǎng)不良。書房里的植物是長得最好的,這里光照也最好,幾乎每一年她都要騰出很多時間來給書房里的這些植物分株或者修剪多余的花枝。特別是春夏之交的那段時間里,她整天忙著給它們松土、換盆、修枝,而積攢淘米水、焙干的雞蛋殼、茶葉汁也是她從電視里學來的這些招數(shù)看來也很管用,有次她還心血來潮地從附近一家裝修公司弄到了一小袋鋸末。

        她要在女兒晚飯之前給她洗好澡,女兒一吃完飯就要睡覺,有時候還沒吃完就會睡著。她用絲瓜球給女兒擦洗身體,把女兒焦黃的頭發(fā)像綢布那樣一樣沉入水中。女兒的頭發(fā)像丈夫,嚴格地說像她姑姑一樣又軟又淡,而她腳踝上的那塊更像其姑姑的小小的突起總會讓她產(chǎn)生一種想摸的欲望。女兒喜歡從水下底往上看,女兒喜歡水中那個微微彎曲的世界,一切都沒有那么整齊,一切都是沒有規(guī)則的,事物既近且遠。女兒只有在水中才能接受這些,沒有規(guī)則,模糊不清,以及水面上那些含混不清的聲音。她給自己洗澡時則沒那么歡快。她的身體臃腫得像一尊佛像,骨節(jié)粗大,皮膚微微發(fā)光,在水中幾乎失去了生物特征。她的腹部也皺皺的,在肚臍眼與陰部之間有一層又一層全是皮肉堆積起來的三角區(qū),大腿的血管則藍得發(fā)紫,再往下,被丈夫叫做葡萄干的兩顆小腳趾甲則將視覺上的不快推向了高峰。

        她覺得,現(xiàn)在她有點能體會那名女醫(yī)生的更年期心理了。

        丈夫回來后她告訴他女兒白天說了一句話。丈夫沒接茬。丈夫疲憊不堪,在高架上呆了近乎半個小時令他的身體振奮不起來。他很快吃完飯,然后在最短的時間里沖好澡,之后,他也覺得有點無事可干了。

        女兒出生后她與丈夫開始分房睡,她已經(jīng)想不起那些日子,那些每天醒來就會在枕邊看到丈夫后腦勺或胡茬的日子了?,F(xiàn)在丈夫的發(fā)際線后退得厲害,眼角長起了一顆淺褐色的麥粒腫,嘴角有時充溢著自我保護過度的戲謔,但他的懦弱和善良——只有她知道的懦弱和善良——就像牙齒一樣深嵌在他的喉部或者身體的深處。他的脖子開始與胸部連接起來,其間的過渡變得越來越模糊,他的黑頭發(fā)中開始夾雜了白發(fā)。能夠觀察到這一切得益于他們一月一次的同房,自從協(xié)商將同房這件事程序化之后,她發(fā)現(xiàn)每次做愛后丈夫其實都會有一些小變化,第二天他會表現(xiàn)得更勤快,他也會像是興之所至地叫一些結(jié)婚之初給她起的那些親密的外號。但兩天后這些征候就都消失了,必須到下一次,下一個月才會緩慢重現(xiàn)。就像一個月一次的月經(jīng)。結(jié)婚后有兩年時間里他們幾乎完全沒有性,她記不得怎么會這樣了,應(yīng)該是生了小孩之后,或者之前,總之,那兩年他們誰也不碰誰,身體上的磁力對對方來說幾乎完全消失了。春天的時候,應(yīng)該其中有一年春天她去醫(yī)院做了一個植皮手術(shù),因為乳房內(nèi)側(cè)有一小塊皮膚不知怎么變白了,醫(yī)生告訴她,這是因為她的免疫功能衰退的緣故,她身體里的防御機制出現(xiàn)了局部崩潰,以至于把黑色素當成外來的入侵者。本來那塊皮膚不做手術(shù)也是看不出來的,但她執(zhí)意要去做,她提前一個月去掛了號,預(yù)約了專家,然后洗好澡去醫(yī)院大廳里等候那個時辰。植皮手術(shù)進行了一個小時,沒有心驚肉跳的刀具,也沒有手術(shù)床,醫(yī)生只是讓她坐在用一臺高壓裝置前將她出現(xiàn)白斑的表皮部位進行了分離。一個瓶蓋大小有四個孔眼的分離器吸附在了她的乳房上,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那種針尖般的表皮被挑起的搏動。她的肚子上也附了一個,因為要從那里提取色素。種植黑色素的過程也很簡單,根本不像她以為的那樣痛,比起生孩子這樣的疼痛要簡單得多,幾乎都算不上是個手術(shù)。如今乳房已看不出那塊曾經(jīng)褪過色的表皮了,傷口愈合得非常快,但是提取黑色素種子時在她肚子上留下了兩個小疤痕。那兩個疤痕像兩只豌豆大小的褐色的小眼睛,一左一右地在她的肚臍眼兩側(cè)眨著,使她此后與丈夫同房時變得小心起來。做愛的時候,她都會弓起腿,以免使他的肚子直接碰觸到它們。那里似乎成了她一個創(chuàng)傷,而不是乳房部位。但它們看上去像是兩個小生靈。她很奇怪。自己的身體仿佛破了兩個洞,從那里可以窺見里面的一切。手術(shù)后有一個月他們卻頻繁做愛,她有一種饑渴感很想要他,而丈夫似乎也有了一種奇異的新鮮感,做愛時他會把手放到她動過手術(shù)的乳房上,好像試探那里有沒有一顆刺,他發(fā)明了一種新的歡愛的方法。當然,他曾在乳房處建立起自己最初的營地,他喜歡這個營地,他喜歡她身體上這個最大落差的起伏,這個起伏會慢慢將他引入她真正的核心,狂歡的核心。又黑又亮。這一度也讓她上癮。

        現(xiàn)在這一切都沒有了。

        每個周末,女同桌都會去參加一個常規(guī)性的教會組織的聚會活動,為的就是能夠讓自己的生活有所起色。最初,在剛離婚的那幾年女同桌希望能在各種聚會中有機會認識個把異性,以便讓自己徹底走出來。但教會里的那些男性不是歲數(shù)太大就是神經(jīng)兮兮的,她一個也沒看上,也沒有人對她有興趣。在那種聚會上,人們的身體只是一件隱身衣,沒有人介意你是什么,只要你能在那一刻的精神生活跟前成功消失。關(guān)鍵是消失。她的故事在一些女教友聽來也顯得既淫蕩又不成熟。那時候她已經(jīng)開始去嘗試接觸一些男性了,在一家婚介機構(gòu)里報了名,還去參加過幾個相親派對,但都沒戲。有一個年長的女教友認認真真地聽了她的故事,很是同情她,還給她前夫以及占過她便宜的一個男的打過幾個電話,之后,她介紹她參加這個每周的教會聚會。那位女教友的老公二十年前就因為骨癌做了高位截肢,生活不能自理,完全成了她的拖累,但她并不抱怨,因為主對她說她死后能夠上天堂,為了這個前程,她每周一天來這里孝敬主,對主她講述自己的心情,然后用其余六天的時間去照顧癱瘓的老公。她又累又老,自己也有很多毛病,但樂于將殘破身軀獻給未來。這里的教友差不多都是這樣的人。女同桌現(xiàn)在把自己也列入了這個行列。不過她心里明白她只是把這類聚會當作一種心理治療,她需要讓自己集中注意力。只有在那種地方,她才會像他們一樣真正關(guān)注起自己來。

        她原來以為這一次會有什么不一樣,在經(jīng)歷了那些愚蠢的相親活動和派對沙龍之后,她以為自己遇上了遲到的白馬王子。那個中學老師。那天晚上她就知道這個男人是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而學校就在她所在的街區(qū),他妻子在另一所重點中學,離他有點遠。怎么說呢?用男鄰居自己的話來說,他的生活是一道穩(wěn)穩(wěn)妥妥的地平線,鋪在結(jié)實的大陸上,不用擔心它會沉淪下去,也不用擔心它會從什么地方突然抬起頭來。男鄰居自己洗內(nèi)褲,沒課的時候在閱覽室里讀雜志,傍晚的時候與同事們一起打籃球,周末的時候才回家與家人坐在餐桌上安安靜靜地吃飯。他女兒像她母親,不是很聰明,也不是很笨,可以考得上一所普通大學。他與妻子不是初戀,也不是最后一次戀愛,他的初戀在很多年前就獻給了大學里的一位女生,后來那名女生懷了他們班主任的私生子,他陷入到這樣狗血的故事中卻對那名女生念念不忘。后來他又與各種女生試過幾次,但都很短。直到有一天在婚禮上遇見現(xiàn)在的妻子。

        在同學家次吃飯時,女同桌曾在吃飯間隙偷偷跑去衛(wèi)生間補了妝。她在女同學家亂糟糟的大理石梳妝臺上找到了一管舊口紅,她懷疑她同學早就忘了自己有這支口紅,但她還是用它描了描被吃掉顏色的發(fā)白的下唇。她確信鏡子里的自己比女同學漂亮,也比在餐桌上時更精神,沒有生育使她保持了良好的身材,她的衣服也穿得總體得體,頭發(fā)的卷度令人滿意。這時她的亢奮度已經(jīng)降低了一點點,沒有那么亮的光線讓她注意到自己,注意到男鄰居、女同學和她的丈夫,注意到婚禮(談話中的婚禮),她也聽不清楚餐廳里的聲音,如果抬起頭,她能看到陰影正好落在自己的下巴部位。鏡子照出對面墻上那些黑白相間的鳥,一排剛到腰線的瓷磚上的花紋。那幾年房子裝修都流行在白瓷磚上嵌上一排花瓷磚,女同學和丈夫挑了這些鳥,他們覺得這會改變這個沉悶的小空,但看上去有點蠢。女同桌看著那些鳥想,她每遇到一個新的男人都會把她的剩下來的生活帶走一部分。帶走黑鳥,留下白鳥;或者相反,留下黑鳥,帶走白鳥。

        一開始,這件事像她經(jīng)歷的其他事情一樣快,短短幾天就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她與女同學的男鄰居頻繁聯(lián)系,幾乎每天給對方打電話、發(fā)短信,一起找地方吃飯。因為認識的第一天就表現(xiàn)非凡,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都不算過分,他們像年輕人一樣短時間地對對方產(chǎn)生了一種令人疲倦、白癡般、毫無益處的迷戀。他雖然沒有稱她為“親愛的”或者“寶貝”之類的(他覺得這些稱呼是印在書上的,不會出現(xiàn)在人們的嘴唇上),但見面和打電話卻讓人感覺到那是一種比戀愛更正式的感情,他專心致志,別無二心,仿佛初戀。而她感到獲得了一次重要的機會,她的人生重新開始了,她告別了那些愚蠢的沙龍和聚會,告別了那些只想占便宜的男人,重新考慮起了婚姻。她其實從未對那些硬漢子和書呆子產(chǎn)生過真正的興趣,哦,那天她說的并不是真話,她愛的人都很平凡,他們身上那些普普通通的特質(zhì)吸引了她,那些通用的、安全的、平凡的性格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也不會讓她疲憊。她離婚后見過的男人至少有一打,有些人簡直可以稱得上離奇:有個從未結(jié)過婚但與母親住在一起的單身漢熱衷于講黃色笑話卻從不敢碰她的手;一個自稱有三套房子兩輛車的老板最后被證實為一個賣保險的騙子;有人第一次見面就對她坦陳他睡過四十六個女人……這些五花八門的人在介紹人最初看來都與她門當戶對,不過都交往不了多久,最長的一次是一個在戲劇學院的劇場工作的老頭,她與他來往了有三個月。老頭最初以他的風趣和幽默打動了她,他給她念在劇場工作時記下的臺詞,給她講劇院演員之間的亂交關(guān)系,給她送各種贈票,為了跟上她還向她學習她的各種愛好,等等。但老頭簡直是他那個年代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活標本,他又吝嗇又保守,每天四點鐘起床,晚上十點睡覺,其他老年人身上有的習慣他也都有:多痰,打呼嚕,睡眠少又嗜睡,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兩人唯一一次成功的性愛經(jīng)歷還憑借了一部三級片的幫助。

        那時,她還有一個問題,她把交往的每一個男人都視作第二段婚姻的考慮對象,有些人的確是,有些人絕對不是。在熾熱的感情行將步入尾聲的階段,男鄰居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開始為自己清理空間。他覺得他在她面前說的話比他想的要更接近真實。就他在她面前表現(xiàn)來講,他并不是一個完美的情人,他敏感、強壯,不算年輕,模樣也不最英俊,不是所有女性都會喜歡,但他的內(nèi)斂和一開始表現(xiàn)出來的老成總是會為他迎來了女人緣。他的生活總的來說忙碌、忠誠,并且?guī)缀蹩偸切臐M意足。他在各個方面都不是個掌控者,尤其不是自己的掌控者。

        這些自我評價他寫在備課筆記本的一個尾頁。在她看來,這些話同最后分手階段認識的他同樣顯得陌生。

        半年前,男鄰居妻子體檢時在子宮壁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腫瘤,先進的造影技術(shù)宣告了生活停留在表面上的和諧面臨的破產(chǎn)。不過想到死(盡管醫(yī)生一再強調(diào)這個腫瘤不可能是惡性的),這個一生都在準確無誤地朝著自己的目標的女教師卻覺得很舒服,因為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將會有各種各樣的人照看她,各種各樣的人環(huán)繞在她周圍,而不是像過去那樣,由她來照看各種各樣的人,至于最后那一刻,不過是短短的幾秒鐘。

        淚水涌進了女教師的眼眶里。

        應(yīng)對這類事有一千種被用濫了的方法,這類事,當然是指斬斷情絲,或者說分手——九個月零十三天的情絲。女同桌還以為他們要經(jīng)歷一些糾纏,經(jīng)歷欺騙,最后再來個兩敗俱傷,然后再收場。當然,對她來說重要的不是這段突如其來的感情突如其來地去,而是男鄰居說話的口氣,他平靜而通情達理的道歉,他對自己精準又客觀的分析,以及諸如“你期待著自己成為某種人,可你其實什么都不是”之類的。女同桌至今還能夠回憶得起來他說的一個詞,“庇護所”,一座四處漏水的破房子,一個用來提供榮耀、溫暖、愛和其他人類感情的建筑,而他卻是那個蹩腳的建造庇護所的施工員。這樣的房子每次只能容納一個人。他說的是這個意思。妻子啊,丈夫啊,之后又加上兒女。當她偶然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他一度想讓孤單的她進來避避風雨,但房子太小,又經(jīng)常漏雨,讓大病初愈的妻子和女兒無法容身,他忍痛割愛只好把她推出去。不過他說這個世界很大,她又一直在外面走,她應(yīng)該能夠找到一個更大的庇護所。“庇護所”這個詞并不新鮮,但從他嘴里說出來卻很新鮮,因為剛認識他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們倆都是流落在路上的孤魂野鬼呢,他那個似有若無的婚姻已面臨破產(chǎn),就是沒法在短時間內(nèi)解構(gòu),他也有辦法讓它解體。這個世上根本沒有什么庇護所,只有牢獄;家不是庇護所,只是牢獄?,F(xiàn)在她知道自己錯了。她根本不認識這個男人。這一次不過是在她若干次失敗的總數(shù)上增加了一個新的品種,不過是在那些與獨居的母親住得太久、到處睡女人的單身漢、需要借助三級片才能硬得起來的老男人之間植入一個新的品種,而這個新品種還毫無特色。那天整個下午男鄰居都在說他自己的感受。他把這視作一份對他自己也是對天下其他男人的辯護詞。

        手術(shù)前,醫(yī)生們給他視死如歸的妻子套上了一件帶著折痕的綠色病號服,在醫(yī)生的幫助下,女教師白皙的胳膊和大腿從綠色的棉仿布的袋子里伸出來,在鎖骨和下巴之間,僅有幾道細長的筋脈像繩子一樣把她的身體從上到下連接了起來。女教師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吃東西了,在手術(shù)臺上只覺得嘴唇發(fā)干,合不上眼睛,也沒有力氣聽到那些金屬機械發(fā)出的叮當聲。

        他在走廊里踱了踱步——他的描述盡量接近事實,卻讓她覺得他不過是在用他中學語文老師的想象力在杜撰一個三流故事——他很煩躁,醫(yī)院里的來蘇水的氣味也令他頭暈。這時,有個男人過來同他搭話。男人的妻子三天前死于難產(chǎn),兒子也在母親死后的一個小時里死去。男人個子不高,三十出頭,臉膛微微發(fā)紅。

        “給我一個吻。給我一個吻?!蹦腥嘶貞浀溃拔椰F(xiàn)在老想到起這句話。這是我妻子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一次普通的生產(chǎn)就要了她的命,她可沒想自己會死。一個吻。她只想要這個。在她活著的最后幾秒鐘里,她要得那么少……”男人沒指望男鄰居能理解,這么說無非是想把他的悲痛用一兩句話打發(fā)掉。等候區(qū)的走廊上幾乎沒什么人,男人的鞋跟的那塊鐵在椅子底下一直在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地面,金屬撞擊著大理石發(fā)出的悲痛或者敲擊命運的聲響,讓男鄰居感覺到了一種局部的休克,或者說投降。手術(shù)室有人在尖叫。男人問男鄰居是不是他妻子。男鄰居說應(yīng)該不是。

        手術(shù)結(jié)束后,男鄰居在小推車上見到了妻子。那個男人說的那個不曾給他妻子的吻如今像一塊徽章在他自己的妻子蘇醒的額頭熠熠發(fā)光,似乎在召喚他代替男人去把它要回來。但男鄰居壓制住了要給妻子一個吻這個念頭,他無法貼上那片冰涼的額頭,在那片額頭形成的大陸的盡頭他看到了他初戀的女友、看到了女同桌,還看到了男人剛剛?cè)ナ赖钠拮?,以及更多的女人。那些擁擠的女人催促他撲上去給妻子一個吻,可男鄰居沒有勇氣當著那么多的護士和醫(yī)生表達這份柔情。最后,男鄰居只是在那輛躺著妻子的小推車后面滑來滑去地跟隨著,他老踩不準那些地磚的縫隙,同時,小推車上白床單的反光亮也令他睜不開眼睛。

        從那天晚上開始一直到結(jié)束的那個下午,這段女同桌以為命定的可以終結(jié)她單身生活的感情,前后其實不過283天。

        女醫(yī)生想知道她女兒飯量大不大,咬不咬指甲,有沒有想認識其他小朋友的愿望,以及最近是否哭過。

        她無法專心聽女醫(yī)生的問話。因為她為這一切感到驚奇,半年了,女兒沒有任何進展,而她還坐在這里,聽女醫(yī)生問老一套的問題。

        她眼前有那么多真正的麻煩,在這個陰冷的房間卻只想躺下來睡覺。最近她每天五點鐘就醒來了,五點半頭班公交車駛過馬路的咣當聲成了她能聽到的第一陣有規(guī)則的聲音,之后便是幾個晨跑者的腳步聲,然后附近的店鋪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開門。這些交替響起的聲音使她疲倦不堪。有時候她會早起坐在廚房里看著天色亮起來,有時候只是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直到七點。丈夫七點半要吃早餐,女兒也在這個時間段醒來。為此,她晚上九點就要上床。分房睡的好處是十一點鐘睡覺的丈夫再也不會吵到他,但是早上,她卻會去丈夫睡覺的小臥室里察看他是否已經(jīng)醒來。她愚蠢地希望丈夫能夠陪她度過這段時間。

        她還以為女醫(yī)生說的是咬不咬指甲。女醫(yī)生指的是她女兒會不會用指甲摳刮玻璃,有些自閉癥兒童喜歡用這種聲音來刺激別人,以便引起關(guān)注。

        這里的精確都是以簡陋為代價的,包括女醫(yī)生的語言,上次她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她還以為女醫(yī)生已經(jīng)忘了她們,但是女醫(yī)生卻記住了她女兒的名字,不過女醫(yī)生的好記性是以忘卻為代價的,除此之外,女醫(yī)生記不得病人的任何癥狀,以至于她不得不重新講述女兒的病史,相應(yīng)的,女醫(yī)生在與上次相同的地方插入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對她進行了上述的盤問。

        對面豎起了一座黃顏色的木板房。這一定是在這半年中發(fā)生的。這里每天下午一定都很靜謐,因為從窗戶里望出去的風景清冷乏味,那座剛剛豎起來的黃房子成了唯一的焦點,這個焦點把其他視點都變成了它的背景,自己卻沒有什么可講述的。黃房子的前門上方有一扇三角形的屋頂窗,窗臺下面有一個矩形的排風扇,在朝向大街的一側(cè),另有一扇正方形的小窗戶,但與房子一道緊閉著。

        診所沒有洗手間。她只好把女兒領(lǐng)到樓下。女醫(yī)生和值班護士都告訴她十字路口有家酒店的衛(wèi)生間可以應(yīng)急,但要和大堂經(jīng)理打個招呼,診所一直借用的是人家的廁所。一走出大門,她就把女兒的圍巾解開。但在二樓女醫(yī)生的辦公室時她不想這樣做,她不想讓女醫(yī)生得到更多這方面的暗示。她覺得情況沒有女醫(yī)生說的那樣嚴重,她也沒有告訴她不久前女兒剛學會說一句完整的話。在女醫(yī)生給女兒做測試時,她千方百計地給女兒做提示,她站在女兒上次卷過身子的窗簾邊上給她打各種啞語,那些啞語都是她即興想出來的,女兒不是全部都能理會。在詞匯方面,女兒的測試令人滿意,但在句子部分時,她碰到了與上次一樣的問題。

        “還沒法形成邏輯,是吧?這么說吧,她的思維只是一些點,不是線。”

        她打算提供一些相反的證據(jù)。她準備把女兒的那些畫展示給女醫(yī)生,女醫(yī)生卻說所有自閉的孩子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天才,有些人心算特別好,有個孩子能在一分鐘里算出五位數(shù)的十二道題的加法算術(shù)。

        女醫(yī)生不想看那名始終如一的公主,也不想分析公主身上那些復(fù)雜的圖案。

        女兒的圍巾已經(jīng)打成了一個死結(jié)。在做測試之前,女兒緊張地在一旁使勁絞自己的圍巾,差點勒著自己的脖子了,她費了好多心思才把這個結(jié)打開。診所外風很大,商店差不多都合上了玻璃門,有幾棵行道樹被吹得彎下腰來,剛才在窗戶里看到的那幢黃色的木板房在搖晃著,她覺得那幢房子可能會被吹飛,就像女兒看的動畫片《哈爾的移動城堡》那樣,最后不得不長出兩條腿來,它跑啊跑、跑啊跑。

        過馬路時她花了一些力氣,因為有輛車在路當中拋錨了,她還以為是因為紅燈,兩分鐘過后那輛車還停在那兒,而女兒已經(jīng)急得快哭了。等她費了一些時候到了對面,卻發(fā)現(xiàn)她們根本不需要過馬路,那家酒店就在十字路口的拐彎處。那是一家連鎖快捷酒店,有一個標志性的星月圖案,藍色的底紋,白色的月亮,十二顆閃閃發(fā)亮的星星,她清楚地數(shù)過這些該死的星星,現(xiàn)在看到這個圖案卻激怒了她,因為女兒快尿在褲子里了。

        她順利地找到了在電梯間后面的廁所,只有一個廁位,一扇破破爛爛的木頭門,還有股濃烈的潔廁劑味道。女兒想拉大便,她問她快不快。女兒搖搖頭。

        要是大堂里有一張沙發(fā)床,她沒準真能睡著,但現(xiàn)在她不得不坐上這張又破又笨的沙發(fā)上并強打起精神。沙發(fā)的人造革面上布滿了很多小裂紋,可以看得見里面淺褐色的里子,左邊扶手上有兩個很小的必須仔細觀察才能看見的心形的小洞,有人順勢在那兒用圓珠筆畫了一個箭頭,不過像一支烤羊肉串的釬子。酒店的暖氣開得很足,大堂經(jīng)理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衣,襯衣口袋上別著酒店星月形的店徽。

        女醫(yī)生說話的口吻此時已經(jīng)刻入了她的大腦了,女醫(yī)生在面對病人時形成的那種冷淡令她不由得暗暗妒忌。很多年前她母親曾千方百計要她成為一名醫(yī)生,但她不是那塊料,她連一所??茖W校都考不上,當然,她還可以去讀護士學校的,但她不喜歡,她寧愿做一名出納。高中時跳樓自殺的那名男同學倒是學藥劑出身的,后來跳槽去了一家生產(chǎn)工業(yè)化工的大公司,在他抑郁癥發(fā)作時誰也不在他身邊(據(jù)說他暗戀過她的女同桌)。男同學兩年前開始服藥,白天藥物幫他扮演一個令他和周圍人都滿意的人,到了晚上他就變回自己,在晚上他往前、往后、往上、往下,碰到的都是自己,他被自己包圍,被自己形成的墻而窒息。自殺時是凌晨三點,那時候他妻子正是酣睡中。她擔心女兒的這些癥狀長大后也會變成抑郁癥,變成一個到處碰到自己的人。但女醫(yī)生說像她女兒那樣的情況可能只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失調(diào)?!盎蛘呤前l(fā)育障礙?!迸t(yī)生用的都是專業(yè)術(shù)語,“患者的單胺系統(tǒng),如5-羥色胺(5-HT)和兒茶酚胺發(fā)育不成熟,松果體-丘腦下部-垂體-腎上腺軸異常,5-HT、內(nèi)啡肽增加,就會促腎上腺皮質(zhì)激素(ACTH)分泌減少。也就是說自閉癥?!?/p>

        自閉癥。她又憂慮又喜悅倒吸了一口氣。

        女醫(yī)生開的那些藥名她一個也沒聽說過。她還沒付錢,所以她還有時間猶豫要不要讓女兒在未來的半年吃下那些化學分子。她一直把西藥叫做化學分子。在她討厭的那些化學課上,那些化學分子都由一個個五顏六色的幾何體組成,在女兒眼里不能進食的那些“不規(guī)則”的食物,其實都是一個個小圓球體、正方體、長方體、三角塔??稍趺床拍苷f服她世界本質(zhì)上是規(guī)則的呢?

        外面果然飄起了幾個雪花。淡淡的,就像塵埃一樣浮在空氣中。雪花的身體又灰又大,它的每一個顆粒里都藏著一個大宇宙,但在它的表面,卻看上去又小又貧乏。

        元旦前一天他們還在猶豫是去公公婆婆家吃飯還是讓他們過來。丈夫讓她放棄這樣的念頭,即讓兩位老人帶上七八種藥丸坐上個七八站公交車來這里僅僅是吃一頓飯,然后花上同樣多的時間再打道回府。她說不是這個意思,他們可以開車去接他們,然后再把他們送回去。他們也可以在這里住一晚。但她知道這兩種可能性都沒有,他們既不會在這里吃上一頓飯,也不會在這里住上一個晚上,甚至在談話的時候讓他們談到這里都困難。他們也不喜歡他們的女兒,對他們來講,這個孫女似乎是從天而降的。

        印象中他們只來過這里一次。那是她在生下女兒后不久,他們來看他們,起先是高高興興的,之后還談到搬過來住一段時間。不知怎么的,這個話題肯定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不久談話就怎么也進行不下去了,可最初還是他們自己提出來的,他們從上午一直聊到下午,然后一起吃晚飯,吃完飯后還在這里住了一晚上,臨睡前又小聊了一會兒。當然最后他們沒同意搬到這里住上一段時間。甚至那一個晚上都困難。她婆婆死活也不愿意住在他們讓出的主臥,客臥也不行,因為里邊擺滿了嬰兒用品,他們執(zhí)意要睡客廳,連被子也不要。兩位老人在這里客客氣氣的,這也不想要,那也不想麻煩,讓他們左右為難。最后怎么辦呢?只好從了他們。半夜她起來上廁所——那時候她老是會半夜醒來,看到他們還沒睡,兩人一個坐在沙發(fā)的這頭,一個坐在沙發(fā)的那頭,電視機開著,聲音調(diào)到了最小,公公在讀一張他早就看過多遍的報紙,婆婆盯著電視屏幕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進到電視機里面了。

        兩位老人一晚上根本沒睡覺。第二天起來沙發(fā)仍舊是整整齊齊的,毯子也沒有被打開過,電蚊香已經(jīng)用到第二片了。丈夫開車送他們回家時他們在車上睡著了。為了讓他們多睡一會兒,丈夫不得不把車停在小區(qū)的停車位上等了一會兒。

        他們在后備箱裝了很多禮物。都是她前幾天在超市買的。兩件保暖內(nèi)衣,兩箱水果,一只電動按摩洗腳盆,一條電褥毯,一瓶可以多次使用的染發(fā)劑。丈夫還要往里塞客戶送的一打男用襪時被她阻止了,這幾年他們給他們送的衣物一次也沒見他們穿過,他們并非是那種節(jié)儉的老人,也不戀舊。至于保暖內(nèi)衣是公公提出來的,因為婆婆這個冬天老是感冒,公公覺得是因為她穿得不夠暖和的緣故。這么些年來,他們很少向他們提要求,他們自成體系,也從不打電話,更不要說主動提出來看他們。有一次,她記得是他們打電話給兩位老人,他們中的一個不知怎么的老是在說丈夫妹妹的名字,后來才知道原來是指他們的孫女。他們潛意識里想忘掉丈夫妹妹的名字,但卻用另一種方式記住了。

        他們不喜歡他們的孫女沒關(guān)系。但是他們逃避死去的女兒的方式讓她很難為情。

        她在后車座上用兒童座椅把女兒固定好,還在她身邊放了幾片苔味餅干、一包餐巾紙、一瓶牛奶,以免她想吃時沒辦法得到他們的援助。每次離開家,哪怕只是去超市,他們的裝備也像是去郊游,不過他們打算吃了中飯就回來。公公和婆婆也不想他們在那里呆太久。每次客人在他們家坐太長時間婆婆想靜一靜婆婆都會說她頭暈了。婆婆的偏頭痛充當了很多年的這樣的角色。

        中飯已經(jīng)做好了。連椅子都擺好了。窗戶也全部都打開了。每次去吃飯——其實一年中也就兩三次——婆婆都會很緊張,她甚至會把這一天要說的話也準備好,那當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話題,他們沒什么社交,他們共同的社交活動是傍晚的散步。

        她避免讓婆婆直接與自己的女兒打交道,她盡量充當其間不那么稱職的使者,女兒也不會直接向兩位老人提各種要求,她甚至從不靠近他們,她遠遠地自己端著一個飯碗在另一張小桌子上吃飯。老人也不知道她畫畫的事。她不知道婆婆是否以為她女兒是個殘疾人,她有時候覺得婆婆看她女兒的那種眼神像是那么回事。至于那種在其他親戚間描述女兒對規(guī)則食物的愛好的樂趣在這里也找不到,事實上,吃飯就是吃飯。他們幾乎不交談。這里有一些她與女兒這兩個外人無法適應(yīng)的規(guī)矩。丈夫說,他小的時候父母城郊的農(nóng)場工作,他跟著外婆長大,父母節(jié)假日從農(nóng)場回來看他——那時候還沒有妹妹,他們都要把他抱上膝蓋,并且使勁地搖啊搖以表示親熱。這種表達父愛與母愛的方式令他覺得恐懼,因為他們抱著他眼睛卻看在別處,好像他不過是一件物品。吃飯的時候,他們往互相碗里搛菜,一個搛肉菜,一個搛素菜,他們會一直這樣搛個不停,仿佛他們的手長錯了身體。

        好像、仿佛,那兩個詞被他緊緊抿在嘴里,然后又驀然吐出,是為了減輕形容他父母怪異的程度。那場談話發(fā)生是在他們結(jié)婚之初,她與丈夫那時還停留在談?wù)摳髯约彝サ碾A段,他們努力想要從各自擺脫不掉的成長經(jīng)歷中找出形成性格差異的原因。事后證明他們卻是非常般配的一對。千差萬別的成長環(huán)境和三歲之差還是讓他們走到了一起,這證明事物組合在一起的方式是非常簡單的,也有著某種必然性。那天晚上她在黑暗中聽著丈夫回憶自己殘缺的童年。然后,丈夫又說起了一件事。

        有一天,丈夫說,他父親在每天要取報紙的信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寫著陌生地址的來信。收信人寫的是父親的名字,但父親卻沒當回事,也沒有立即拆開。因為自從他內(nèi)退后,幾乎沒有什么人給他寫信,他也不覺得這是一封重要的信,所以直到晚上吃好飯了,他從茶幾上取報紙才又想起這事。于是他拆開信讀了起來。

        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三個人都沒有睡好,他躺在黑暗中琢磨著明天怎么才能買到最早的臥鋪車票,以便一路上能夠休息好,并且順利到達那個風景區(qū)。他沒聽到父母的哭泣聲,也沒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十點鐘,他聽到母親像往常一樣去廚房取瀝干水的杯子喝水,她每晚定時服藥,以便能治療她的偏頭痛。父親照例因為痔瘡在馬桶上坐了好一會兒。然后他聽到他們熄燈。半夜,父親還打起了呼嚕。

        火車很擠,但因為托熟人買到了臥鋪車票,所以一路上可以安心地睡覺,有時候,他與父親會一起坐在過道邊的翻板凳上看一會兒窗外,有時候?qū)γ娴娜藫Q作母親,他們一路守候那些不停變換的風景,仿佛因為這份堅守可以換回最好的結(jié)果??蛇€有什么好結(jié)果呢?他覺得他們有點像去春游,因為外面正是春天最好的時節(jié),田野里到處都是花,樹都是綠黃色的,山也很新,火車一直往西南駛?cè)?,越往西,云壓得越低,天空也越藍。他幾乎忘記他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了,因為窗戶外面的這些布景完完全全是是一個喜劇的背景,至少上演的是一出正劇。他有時候聽到母親在那里唉聲嘆氣,為的是后悔與他們一起來了,她第一次坐這么久的火車,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坐上這趟車了,她的衣服剛才睡覺的時候被床架金屬板鋒利的邊緣鉤住了,在廁所里她蹲不下來,她的偏頭痛更加厲害了。諸如此類的。那個名字幾次從他們嘴唇邊滾過,但沒有人將它說出來。

        手續(xù)都是他在辦理,各種落款簽字也都是他的名字。當他與警察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在交接時,他父親和母親蹲旁邊一個有暖氣的房間里,每隔幾分鐘出來看一看進展情況。門房把他們認出來了,一個月來他已經(jīng)記住了照片上的死者的一些特征,門房首先認出他母親,因為他母親與他妹妹更像些,他妹妹的特殊身份也已經(jīng)在這里傳開了,一個詩人,他們把她與吸毒者和艾滋病人混為一談,以為這些都是一類人。在這個小地方,這三種人都很罕見。

        晚上他們住在一個小賓館里。山里潮濕,天氣也冷,沒有空調(diào),到了后半夜還下起了大雨。三個人于是開始談天,他們談啊談,眼睛盡量不去看電視機柜上的那只用紅綢布包著的盒子。妹妹也是外婆帶大的,所以他們記得的事不如他多。但實際上他們可能什么都沒說,他們只是都醒著,被房間里的寒氣凍壞了,骨節(jié)微微發(fā)疼,有時候一閉上眼睛還能看到白天見過的那片懸崖。賓館就在景區(qū)門口。父親本來想當天晚上就要走的,但因為手續(xù)辦得太晚是沒班車了,警察又不愿意送他們,他找了一個當?shù)氐霓r(nóng)民,因為要下雨,農(nóng)民也不愿意用他的皮卡送他們進城。于是他們說啊說啊,說了這一輩子在一起時說的最多的話。

        但是他都記不得他們?nèi)苏f些什么了。他說就像夢游一樣。很奇怪。有一些事明明發(fā)生過,可你卻記不得了。家中明明失去了一個人,可你覺得她不過是去了遠方。

        婆婆做的一桌子菜女兒只吃了一個蛋餃,因為它看上去像三角形。婆婆生硬地問女兒是否介意吃一些魚肉,因為魚在活著的時候也是三角形的。婆婆指的是海鯧。婆婆還用手指沾了水在桌面上畫了一個魚形。女兒搖了搖頭。

        丈夫與公公在說丈夫事務(wù)所的事。

        “你知道,一旦你放棄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你就必須面對許多不可測的處境。目前這種形勢總會過去的?!?/p>

        婆婆家后面的第三幢房子的背面就是一個小公園,小公園里有一個很小的人工湖,人工湖上有一座建筑,寫著“湖景療養(yǎng)院”幾個字。她有時候會陪女兒去那家公園滑冰,在公園入口處租上一雙溜冰鞋,沿著公園扭扭曲曲的水泥路一種滑過去。那家療養(yǎng)院如今已空無一人,因為還沒派上新用場,房子空著,湖水淡淡的藍色照在早已褪色的建筑外墻上。當她扶著女兒踉踉蹌蹌上路時,他們,那一家沉默中的一家三口,丈夫、婆婆、公公,就在公園門口看著他們。

        她并不想?yún)⒓舆@個同學聚會,但組織聚會的男同學說只是一起吃頓飯,而且一起參加的另外幾個同學還給她打了電話。女同桌也去。為了方便她,他們還把聚餐地點安排在了她家附近,讓她沒法拒絕。

        女同桌有很長時間沒見了。她承認自己一直對那件事心懷歉意,也許不是歉意,是一種想關(guān)燈但夠不到開關(guān)的那種感覺,自從女同桌與她男鄰居分手后,她們也很少再互相打電話。她想如果當初叫她丈夫送女同桌回家而不是讓女同桌搭男鄰居的車也許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她不大想得通僅僅一頓飯可以讓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或者相反。不過沒有任何人承認他們相互愛上了,只是她這么以為而已。在女同桌結(jié)婚備選對象的長名單上,她但愿后來又添上了幾位。她總是這樣想,要是一生中你想擁有一個愛人,就別把相愛的過程變得那么特別,不特別就不會短暫了,就像自己與丈夫。也不要離婚。不要在年輕時去愛上一位學校保衛(wèi)科長。不要愛上與母親同居很久的單身漢。不要愛上已經(jīng)喪失性功能的老頭。不要愛上她的男鄰居。不要被一聲關(guān)于婚禮的無聊談話吸引。

        她到的時候人還沒到齊。因為不常聚,有幾位同學她沒能認出來。男生們都發(fā)胖了,說話粗聲大氣的,女生不多,只有四位,另外兩個畢業(yè)后只見過一兩次。班上大部分女生都結(jié)婚早,孩子都上初中和高中了。離婚的有那么幾個,女同桌是其中沒有生孩子的少數(shù)幾個之一。相繼來了幾位之后,話題開始集中起來,并且分明地形成了兩個派系:男生們聊股票,女生們則談?wù)撟约业暮⒆?。她們中有一個孩子明年要參加高考。

        “大樹禿了也參天?!蹦鞘悄猩掝}中她唯一聽得懂的一句話。

        《我舉手但不發(fā)言》徐宇36.2cm×47.4cm版畫

        “最好你根本不要看你自己,反正別試著打量自個兒,這樣你就會很自然的。”這是女生話題中她唯一聽不懂的一句話。

        女同桌來了后,兩個話題之間的界限打破了,沒有人再一個勁兒地提起股票,也沒有女生再說孩子的事了,女同桌是那支讓兩塊堅冰融化的火把,男生們開始興奮起來,而女生也不例外,借著各種話題調(diào)侃當年追求女同桌的男生,這下餐桌上再也不會有她唯一聽得懂和唯一聽不懂的話了。

        現(xiàn)在她相信當年女同桌真的有很多追求者,不過已經(jīng)沒有人把它當真了,除了女同桌自己。不過有些事她還是愿意聽的,比如男生們曾和體育老師一起在一次體育課上抽煙。有個教他們攝影興趣班的男老師經(jīng)常把漂亮女生叫到他的暗房里。一對戀愛中的男女生在學校期間就有過那種關(guān)系。有很多事她一無所知,包括那名跳樓的得抑郁癥的男同學。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討論過他,當然,女同桌不會承認他當時是她的追求者,因為他當時幾乎沒什么表示。當然,現(xiàn)在一大把年紀還坐在這里討論誰喜歡只不過是一種消遣。是消遣啊。

        她現(xiàn)在腦中涌現(xiàn)的想法,是關(guān)于那名跳樓的男生的。其實也算不得是什么正式的想法,但既然剛才有人提到了這個人,另外幾個人就緊緊揪住了這個話題,這算得上是班級里一個重大事件:有人在四十一歲的時候不明原因地跳樓了。他們一個高中班,本來整整齊齊的四十名同學,就因為他的缺席而變得殘缺。似乎每次同學會——她去得不是那么多的同學會,總會有人成為其中的主角。去年那名男生去世的時候只有兩三個同學知道。去參加追悼會的同學說,他們明智的是沒有在第一時間去看他,因為他血肉模糊的樣子會破壞他們對他生前的印象。男同學的事業(yè)算得上成功,在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已經(jīng)坐上副總的位子了,有三套房子,還有一個聰明活潑的女兒,妻子是他公司的同事。跳樓前他沒有任何征兆,沒有同妻子吵架,公司里也沒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唯一讓人擔憂的是他一直失眠。有時候他會半夜起來看電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將電視機調(diào)成靜音,他就看著那些沉默的畫面,吃著零食,這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

        “我不了解那些抑郁的人。我也不了解那些自殺的人。他們消失了,可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逼渲幸幻猩荒敲促澇扇藗兡昙o輕輕就輕生。

        “正相反,”坐在女同桌右邊的女生說,“維持原樣的只是我們,他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p>

        “你確定死了就一無所有了?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可如果我死了,至少我有了死啊,對不對?死人還有死呢?!辈恢朗钦l接的這話。

        “他是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呢,怎么會得抑郁癥?”

        “那又怎么樣。神學院畢業(yè)的也有自殺的?!?/p>

        她沒仔細數(shù)過這天到底來了多少人。這個話題幾乎每個人都發(fā)表了點看法。將這些看法總結(jié)一下,就是我們要不要忍受不完美。但每個人都不過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猜測男同學的死因,或者是在借男同學的死解釋自己。

        女同桌說,在遇到不愉快的事的時候有這樣一條法則,你越早沉到水底,便能越快浮到水面。

        “比如我,自從我離婚后,”女同桌忽然說起自己來,“我的生活里失去了一種最重要的愛,世界回落到了原來的樣子,恢復(fù)了它本質(zhì)上的自然和無情。這一開始看似個打擊,時間久了之后卻變成了一種安慰?!?/p>

        “什么安慰?”

        “無足輕重。一切都無足輕重。你無足輕重,他無足輕重?!?/p>

        她很不合時宜地從坐的位子上滑了下來。因為坐的椅子離桌子太遠,為了撿一張被空調(diào)的風吹落的餐巾紙,她差點滑到桌底下,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過她知道不是僅僅因為這張餐巾紙。

        女同桌及時拉住了她。

        她又一次成為其中話最少的一個。讀書的時候也這樣,任何形式的聚光燈都打照不到她身上。大多數(shù)話題也輪不上她發(fā)表意見,但她樂于圍著這種做一只公分母的幸福轉(zhuǎn)圈。她幾乎有些為此而喜滋滋。

        有個話特別少的男生喝醉了。之后,他開始往所有的句子上加前綴:“狗娘養(yǎng)的—”。狗娘養(yǎng)的服務(wù)員怎么還不來?狗娘養(yǎng)的為什么我喝你不喝?狗娘養(yǎng)的這筷子太短。在學校的時候這位男生很靦腆,但理科很好,后來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學。現(xiàn)在沒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她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只不過是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餐桌上有兩個人抽起煙來了。還有個人開始與醉酒的男生斗嘴。她喜歡這家餐館衛(wèi)生間蓮花狀的洗手盆,以及原木做的抽水馬桶,古而不俗。餐館從里到外都是追趕時髦的泰式裝修(最近幾年流行東南亞趣味),天花板很低,裝飾品擺得到處都是。墻上的畫片她也喜歡,有個電影明星的劇照貼得到處都是,血盆大嘴外加一件性感露臍裝,古銅色的皮膚,骨感的肩胛,亞洲人的木然表情加火熱身材,這樣的搭配讓人覺得怪怪的。馬桶旁一張小花幾上還有一本刊登了這位明星的雜志,是這個小人妖在各地拍片的花絮,在那種表現(xiàn)過頭的女性特征里,深藏著一種男性的怯懦和粗糙。

        她出來的時候,女同桌正在洗手盆邊照鏡子。

        “沒喝多吧?”女同桌的臉色蠟黃,似乎剛吐完。

        “我今天沒有喝酒的狀態(tài)?!?/p>

        “那最好?!彼恢雷约赫f“最好”是什么意思。

        “我有點頭暈?!币还蓵炑?、發(fā)熱又難受的勁兒從腳底爬到了胸口,女同桌想擰開水洗把臉,結(jié)果額頭卻重重地撞到了水龍頭上。

        她向前跨兩步扶住了女同桌。

        “你知道嗎?我也想過自殺。我也想過跳樓。不是抑郁的人才想跳樓的……”女同桌揪住她的衣袖,席桌上帶來的話題在女同桌的頭腦里延續(xù)著,女同桌掐不斷它。女同桌力氣大得驚人,差點把她掀倒。

        “哦?!?/p>

        她根本不知道女同桌想過自殺。

        “自從我離婚后我的生活里就失去了一種最重要的愛。不,很小的時候我失去了重要的愛。你知道?”

        女同桌使勁對著鏡子抿嘴唇,她把嘴唇上的唇膏用紙巾擦去,然后又畫上。女同桌眼睛里有淚花翻滾出來。

        “去他媽的愛,去他媽的男人,去他媽的死!”

        “你喝多了……我給你泡杯茶醒醒酒?!?/p>

        “不,不用。你別走,我沒喝多,陪陪我。我只想哭。只是想……”

        “那就哭吧。”她站在門邊上,扶著癱成一團的女同桌,祈求但愿此時沒別的女同學過來。

        女兒在吃冰箱里的一些蘆筍。那盤冷蘆筍是前一天晚上煮的,她本來打算倒掉,卻發(fā)現(xiàn)少掉了大半盤。丈夫當然不會在上班時候趕回來偷吃蘆筍的。家里也不可能有老鼠。唯一可能的是女兒吃了它。

        她把女兒叫到冰箱跟前。女兒說了一個詞:蘆筍。她再給她幾片生黃瓜試了試。女兒舔了舔,最后也把它們吃了。

        這個變化來得太突然了。

        她簡直有點不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于是她花了幾天時間用來觀察女兒的進步。她發(fā)現(xiàn)女兒也吃點肉了,不是拌在幾何體里的肉末,而是肉絲,與茭白炒在一起。說實在話,那肉不怎么樣,只是用來調(diào)味的。但女兒吃得津津有味。再隔一天,她又喂了她一些南瓜片,她也照樣吃得一干二凈。

        接下來,女兒的胃口變得很大。她能一口氣吃下半只西瓜、整整一盤面條、兩個生西紅柿、三條魚。這還沒完,她開始天天偷吃冰箱里的各種食物,她經(jīng)常對她說,她很餓,總之,你怎么也喂不飽她。然后,女兒變得越來越胖、越來越胖……

        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這果然只是一個夢。這是她做過的最接近現(xiàn)實的夢。因為前一天,在她的強迫之下,女兒吃下了一小塊筍,而且沒有吐出來。起因是女兒在她的畫中出現(xiàn)了一個筍或者是塔的造型,她不知道她是從哪兒看來的,然后她把她領(lǐng)到廚房里,指著盤子里的筍告訴她,這就是她畫中的東西,它長在泥土里,只有春天才鉆出地面。它會在地底下睡很久,就像其他植物的種子,之后,它決定鉆出地面變成了一棵大樹,結(jié)果這個愿望沒實現(xiàn),因為它睡得太久了,最后只能變成一棵又瘦又長的竹子。就這樣,在中飯的時候,她順利地讓女兒吃下了很小的一塊筍、一塊前樹、一塊沒能變成樹的竹子。她希望那塊筍是一顆真正的種子,能夠日后在女兒的身體里破土而出,讓她變成一棵普通的參天大樹。普通的,不是天才,是普通人,而不是幾何學家。

        昨天她還聽到女兒嘀咕了一句話,但她不能確定,女兒說的是姑姑是爸爸的好妹妹。雖然女兒早就知道“姑姑”這個詞,她與丈夫教過她很多關(guān)于這方面的稱謂,但現(xiàn)實生活沒有讓女兒說這個詞的土壤。整天與女兒廝守,現(xiàn)在很多詞對她來說也一樣,正在她的嘴邊慢慢枯萎、消失。等女兒上學后,她要重新溫習與其他人類如何相處,練習從家庭生活之外去做回另一個自己,溫習做女兒而不是母親,溫習做姑娘而不是妻子,那天在同學會上有人就這樣善意地說她,盡管在其他同學看來那位同學不過是想夸她單純和純粹,但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有點孤僻、單一和與世隔絕了。那天后來她不得不假裝自己并不是這樣的人,起勁地開始說這說那,假裝對所有事物充滿熱情——那時候,女同桌已經(jīng)在桌邊睡著了。

        不管怎么樣,她與丈夫決定天氣熱起來后要送女兒去小區(qū)的學前班,讓她獨立面對一切——那塊筍給了她希望。

        丈夫妹妹去世前,有人也說丈夫妹妹與世隔絕和孤僻,她住在一個設(shè)施簡陋的客棧里,每天不停地在紙上寫啊寫。她把電話線拔了,讓手機處于欠費狀態(tài),交往的不是村子里幾個不定期的房客就是附近一家雜貨鋪的老板。她的世界安靜而小,但這個尺寸能夠讓她擁有一個穩(wěn)定的身份。她幾乎一個冬天都住在這個邊遠鄉(xiāng)下的小客棧里,天瀝瀝淅淅地下著雨,空氣又冷又濕,每天推開窗就能看到山頂上馬上要變成雨的大朵大朵的烏云,屋子里幾乎所有的家卻具都蒙上了烏云的顏色,它們侵入了木質(zhì)的核心,讓她冷得發(fā)抖,但能靠那些詩句取暖。有時候,在難得的幾個傍晚,山的那邊會亮起幾縷霞光,緊貼在她又薄又涼的眼皮上,同她臉上的緋紅遙相呼應(yīng),因而她從不孤獨,她的緋紅也不孤獨。村子里的農(nóng)民每天都離開家外出,有時候是去另一個鎮(zhèn)子上趕集,有時候去鄰居家修農(nóng)具,有時候只是去看看漲上來的河水,他們的腦子里裝著生活計劃,農(nóng)事、天氣和牲口,脾氣好,心地善良,別無所求。他們告訴她房子怎樣修葺屋頂才不會掉下來,如何讓火節(jié)省著柴禾燒上一整個晚上,怎樣讓野兔掉進他們挖好的陷阱支架下。他們告訴她這些增長了她的知識,但是她的憂慮一天比一天重,她不再想走那么遠的路,她有時候覺得世界上的一切很混亂,唯一擁有的就是身體這個井然有序的結(jié)構(gòu)。有天傍晚散步回來,她突然興致很高,又憂傷又興奮,她寫了一首詩:真是憂慮呵/而濃云沒有飛馳,霞光也不刺目/鬧忙的交通恰似紅娘/將現(xiàn)實與虛空一起扯進庸俗……

        在她去世前的一個月,她隨身攜帶著她的拍紙簿和那些已經(jīng)存在的詩,她同那位同是詩人的男友分手了,然后寫了更多的詩。這些詩密密麻麻的,就像一個燈光中的夜間城市,它們添進了她的生命里,讓她認出自己。她走啊走,有一天在路邊一張被揉皺了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個藏在深山里的風景區(qū),她愛上了那個景區(qū)里那片著名的懸崖……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去找份工作,等女兒進入學前班后,她是不是還要這樣整天坐在家時聽滾水的聲音。家中的花開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好,觀葉植物們在房間各處投下了嫩綠的陰影,還沒到夏天,它們就已經(jīng)進入了深入的、實際的成長。也許在她看來會是一個好兆頭,植物以它們的蓬勃向家中的一切發(fā)出了邀請。

        女兒在她的哄騙下已經(jīng)在床上睡覺了。要到下午三點鐘女兒才能醒來。她卻沒有睡意,這會兒她精神很好,她慌里慌張、興高采烈,或者迷迷糊糊,或者隨便是什么狀態(tài),總之,她想讓自己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天氣也不那么熱。真正的夏天還沒到來。

        她給自己榨了一杯果汁,吃了兩片苔味餅干,然后到陽臺上看看早上晾的衣服是否干了。太陽很大,陽臺的欄桿曬得發(fā)白,有幾處綠漆甚至已經(jīng)干得卷起了皮,樹葉閃閃發(fā)亮,作為鏡子的變體,把陽光從不遠的底樓送入她的眼睛。她涂好防曬油,但還是覺得手臂有點熱,遠處的房屋和大街忽遠忽近,令人難以分辨。

        她想起那位跳樓的男同學。不知那一年他是從哪個地方躍出去的。在那個清晨,沒有陽光,沒有燈光,不知他是怎樣光著腳在幾乎是黑暗中爬上欄桿的。

        這不是個謎。許多人覺得也許那是個謎。

        責任編輯:馬可

        她所記得的那幾句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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