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平
從現(xiàn)象上來看,目前“國學”的確是比較熱的,但是這種熱度的背后包含著一些非常令人擔憂內容。比如說,“國學熱”的背后所掩蓋著的,很可能是“國學”或者說中國古典文化的一種功利化、庸俗化,甚至是某種意義上講的“巫術化”傾向。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這種“國學熱”,就很可能并不利于中國自身文化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社會的真正弘揚。
“國學”這一概念,的確是模糊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相對于西方世界之“西學”的涌入,“國學”“國粹”“國故”這類概念隨之誕生。在當時的文化背景之下,這些概念的出現(xiàn),實際上體現(xiàn)了一種文化保守主義。一概把這些概念之下的觀點稱為“民粹”,恐怕未必恰當,因為當整個社會都轉向所謂“西學”了,中國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這一傳統(tǒng)所體現(xiàn)的精神是否需要獲得保存,無疑就是一個值得深層思考的問題。我想正是在這一問題意識之下,才有“國學”熱度的第一期張揚。
如果我們把20世紀前期的“國學”張揚作為一種歷史結果,由此再往前追溯與回顧,那么實際上就是對于中國近代社會以來四期反思之歷史結果的一種回應。我認為從19世紀中葉或者說1840年以來到當前“國學熱”的出現(xiàn),中國所走過的“現(xiàn)代化”道路整體上體現(xiàn)了四期反思:
第一期反思是物質層面的。1840年鴉片戰(zhàn)爭、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促使中國人面對西方社會的入侵進行反思,反思的結果是我們在物質的發(fā)達程度上不如人家,西方社會已經過了工業(yè)革命,而中國則仍然處于農耕社會。這一反思直接導致1862年開始的、以“富國強兵”為基本目的的洋務運動。洋務運動是中國工業(yè)化道路的起點。我們開始主動改變傳承數(shù)千年的農耕生產方式,與之相伴隨的自然還有農耕文化的形態(tài),而就性質上說,洋務運動則主要是一場經濟改革。
第二期反思是制度層面的。1894年甲午戰(zhàn)爭失敗,1895年簽訂“馬關條約”,某種意義上也對洋務運動做了歷史總結。這一事件對國人的刺激是極大的,同時也迫使人們再去進行反思。反思的結果表明:僅僅有物質的進步而沒有與之相應的制度建設,則物質的進步未必真能實現(xiàn)國家富強。這一反思落實到實際行動,就是1898年的戊戌變法,以及1911年的辛亥革命。這兩大事件雖性質不同,但實質上具有內在聯(lián)系,不論是“改良”還是“革命”,它們的對象都是當時的社會制度。
第三期反思是文化層面的,標志性事件是“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1840年以來,不論是經濟改革還是制度的改良與革命,事實上都沒有能夠使中國擺脫積貧積弱的狀況,沒有真正實現(xiàn)獨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緣故何在?所以就有了第三期反思。反思的結果是我們的“封建文化”不適合現(xiàn)代社會,“國民性”是文化養(yǎng)成的,所以首先需要轉變文化以改造“國民性”,這就有了1915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而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后的“巴黎和會”,中國沒有能夠收回山東主權,直接導致了“五四運動”。“新文化”“五四”運動的確是作為具有內在聯(lián)系的整體而出現(xiàn)在我們的現(xiàn)代歷史之中的。既要倡導“新文化”、改造“國民性”,那么作為“封建文化”代表的“孔家店”就需要打倒。打倒“孔家店”以后怎么辦呢?那就請兩位外來的“先生”來管理我們的生活,讓“德先生”來管理我們的政治生活,讓“賽先生”來管理我們的日常生活。在這兩位“先生”的管理之下,我們的“封建文化”以及由這種文化所養(yǎng)成的“國民性”才可能獲得根本轉變,真正的國家強大、民族獨立才是可能的。不過歷史事實表明,最后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之下,經過各種艱苦卓絕的斗爭,我們才真正實現(xiàn)了民族獨立。
新中國建立之后的前三十年,我們實現(xiàn)了民族獨立,但尚未實現(xiàn)國家富強。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我們在民族獨立的基礎上逐步實現(xiàn)了國家富強。但眾所周知,物質富裕的背后又隱藏著文化上的一些重大問題。正是這些問題的存在,使我們有了當前仍處于其中的第四期反思。雖然我說不上這“第四期反思”的開端在哪里,但如果以“核心價值觀”的提倡與建構作為這一反思所落實的行動,似乎不會有太大問題,而當前的“國學熱”,則正是在這一反思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
第四期反思雖然也是以文化為核心的,但與第三期的文化反思所體現(xiàn)的意義并不相同,前一次反思的社會基礎是中國的“積貧積弱”,而當前文化反思的基礎則是國家在物質層面上的富強。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次以“國學熱”為標志性現(xiàn)象之一的文化反思,就總體上說,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文化主體意識的重新醒覺。以我個人的觀點,我們正應當以這樣一種歷史的宏觀視角來看待當前的“國學熱”。在我國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取得長足進步的前提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應當以一種什么樣的姿態(tài)或角色進入于社會整體的精神建設,的確是一個值得我們予以深度反思的問題。一個民族的真正自強與獨立,必然需要有文化意識上的、價值理念上的、民族精神上的獨立為之支撐。正是因為文化體現(xiàn)為一個國家的精神內核,是不可缺失的,所以我們不僅要有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還必須要有文化自信。就此而言,則當前的“國學熱”,便不妨視之為是由政府、知識界、民間來共同推動的、為我們今日社會重建精神內核的一場“運動”,體現(xiàn)出了一種文化自信、文化的自尊心,可說為普泛意義上民族文化之主體意識的重新回歸。
如果從這樣的一個高度去看待當前的“國學熱”,那么我們就需要對這一現(xiàn)象本身保持著理性的、反思的、批判的態(tài)度,要對這一現(xiàn)象中所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保持警覺。比如一講《周易》,馬上就是算命看相看風水,視之為中國文化的精妙所在;一講《老子》,馬上就是如何以“道術”去贏得“戰(zhàn)勝”;一講《孫子兵法》,又馬上變?yōu)椤皡擦址▌t”;一些過去的童蒙讀物,在今天則被奉為經典,有些民間機構,甚至以這樣一些童蒙讀物來取代現(xiàn)代學校教育。我個人以為,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此類“轉化”,實際上并不真正有利于社會精神的根本建設。
那么如何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實現(xiàn)轉換,而使之重新獲得當代的意義與價值呢?我個人的一個基本觀點是,擺在中國知識界面前的一個重大任務,首先是真切地、深切地去理解中國古典文化,以及這一文化傳統(tǒng)所承載的文化精神與獨特的核心價值理念,給予契合于當代民眾日常生活情態(tài)的理論闡釋,這樣才有可能真正實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社會的價值更新,才有可能使之成為當代社會生活的精神支撐。而這一重新闡釋的基本方向,似乎不應與人類社會歷史所形成的公共價值訴求相互對立,而應在更高的層面上容納、融攝人類生活所形成的公共價值關切與公共價值追求。只有當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同時體現(xiàn)了普遍的全人類的公共價值理念與文化情懷的時候,中國文化才能真正走向世界,并成為人類所共信的、共享的價值理念之引導。這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當代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