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天文的印象里,侯孝賢不是個能逼迫演員的導演。拍《兒子的大玩偶》的時候,因為演員抱著的10個月大的孩子是侯孝賢自己的孩子,演員不敢去打他,孩子就一直不哭,侯急得自己砸凳子,把自己的手砸骨折了。他會自殘,但是絕對不逼迫演員。拍《悲情城市》,他砸壞了幾臺機器,可就是不去罵演員。
侯孝賢拍《戀戀風塵》,第一次與李天祿合作。李天祿早年演布袋戲,會編劇,所以自己成了創(chuàng)作者,不用去幫他設計人物背景。他站在那里,只要給他一個范圍,他自己就是背景,什么都會說,導演跟著他走就行了,那種感覺,是編劇做不到的。有了這個經(jīng)驗后,侯孝賢就很得意了,覺得自己順著演員走就行了。結(jié)果拍攝他下一部電影《尼羅河女兒》的時候就不行了,演員和角色相差太大,怎么弄也弄不回來。
侯孝賢覺得演員演不好,不是演員的責任,而是導演的責任。導演沒做到,首先是演員選得不對?!拔疫x《海上花》的演員的時候,只和李嘉欣吃過一頓飯,就讓她去演黃翠鳳。很多人不覺得她能演,可是我就覺得她能演好。這就是我的閱歷,不管職業(yè)還是非職業(yè)演員是一樣的。”
他基本不試戲,最明顯的是《海上花》。小說的背景是19世紀的妓院,又要說上海話,演員們練習了兩個月。有的人練習,有的人完全不練習,比如劉嘉玲?!翱墒撬遣挥镁毩暟?,反正她上海話、蘇州話都不錯。而且她是射手座,反應快,知道如何拿鴉片煙槍?!币灿腥司毩暰途毩暢雒?,比如李嘉欣,知道自己的煙槍是古董,有人用過,就放在開水里煮,結(jié)果把外面的皮子煮壞了,可是又不敢說。“但是這都是他們的性格啊。我從來不覺得表演是一貫的,哭要哭到什么樣子,講話生氣在早年電影里是一樣的,但是現(xiàn)在沒有規(guī)矩了,我早就不用任何規(guī)矩去約束我的演員了?!?/p>
他自己很早去片場,把場地擦得特別干凈,別人知道他這個習慣,也不去打擾他。他等演員到齊后,上來就拍,從第一場開始,拍完按照秩序往下拍,整個拍完后再重拍,不是一場場重拍,而是整個回來再拍,拍到第三四遍的時候,演員們已經(jīng)能進入其中的情緒了,自然抽煙也變成了條件反射,說話也順利了,味道就出來了。整個青樓的氛圍也出來了。這種浪費膠片的拍攝方法,還是給演員們很大壓力的。
在侯導看來,職業(yè)演員是很僵化的,要改變這點,就要有自己的辦法?!氨热缌撼瘋劭磿?,那我就給他書看啊,在片場他看好多書啊,后來他都忘記很多書是我介紹給他的,反過來給我講。在日本用到淺野忠信,他喜歡畫漫畫,在片場也畫,我就把他的畫用到我的片子里面?!?/p>
最特殊的要算舒淇。因為她比較悍,按照侯孝賢的說法,是年輕時玩過,所以拍攝臺北的迪士高的時候,就把她找來。每天給她充足的睡眠健身時間,讓她精神飽滿地來片場,為什么?因為她要對抗,整個給她的拍攝方式是沒有對白,沒有排練,只有情境和細節(jié),演員的一切是條件反射的,彼此會影響。有場戲是有個男的要檢查她的身體,都是很自然的,結(jié)果她拿起凳子就要砸人,直到工作人員現(xiàn)場攔住。拍完后,舒淇在海外第一次看到這個電影的時候,開始大哭,因為從那一刻她開始懂得什么是表演,表演可以到什么程度。侯導告訴她,還是要多拍片,意思是,別人寫的角色不完整,你去完整她。
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侯孝賢覺得,要平等對待演員,也用平常心對待演員,這樣才能長久,出于利己使用人都不會長久,時間是殘忍的。
這樣對待演員,也和他電影的主題有關,因為在他看來,生命的本質(zhì)是他創(chuàng)作的焦點,而生命的本質(zhì),常常存在于一些小人物,甚至邊緣人身上,“人的存在本身特別不容易,這是我對生命的看法。”
偉大的導演都有自己的一套與演員合作的方法。導演若與演員相得,都能激發(fā)出更好的自己。而侯孝賢的方式是基于最根本的對人的慈悲心,事實上這樣對演員、對導演都是更長久的合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