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楓綿
【摘要】D.H.勞倫斯的作品《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主要圍繞克利福德、康妮、梅勒斯這三個人物形象來展開。從表面上看,這三個人物的關(guān)系是男女情感糾葛中的“三角關(guān)系”;但從實質(zhì)上看,這三個人物各蘊含著深層次的象征寓意。本文主要對這三個主要人物背后的象征寓意進行解讀。
【關(guān)鍵詞】D.H.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人物形象 象征寓意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無疑是D.H.勞倫斯最有爭議、最有影響力的作品之一。小說主要圍繞克利福德、康妮、梅勒斯這三個人物來展開。從表面上看,這三個人物的關(guān)系是男女情感糾葛中的“三角關(guān)系”,即康妮與克利福德是合法夫妻,梅勒斯是作為“情夫”的角色出現(xiàn)的。但從實質(zhì)上看,這三個人物各蘊含著深層次的象征寓意。本文試對這三個主要人物背后的象征寓意進行解讀。
一、克利福德——工業(yè)文明的狂熱捍衛(wèi)者,人性異化的產(chǎn)物
一戰(zhàn)中,克利福德的哥哥赫伯特·查泰萊戰(zhàn)死,他自己則癱瘓著回家。從這一點看,克利福德是令人同情的。但是,勞倫斯筆下的克利福德卻讓人反生厭惡。因為克利福德的所作所為,無視人的正常欲求,不僅耽誤了自己,更荼毒了他人。
(一)信奉理性與克制,蔑視人欲
戰(zhàn)爭讓克利福德喪失了性能力。面對這樣的境況,按理夫妻二人都該感到非常痛苦。但事實是克利福德不僅不為自己喪失性能力而痛苦,還無視妻子的感受,試圖用嚴肅的說教來“充實”妻子的精神生活,極力淡化“性”在他們婚姻中的地位。他告誡康妮,“與長期共同的生活相比,偶然的性事毫無價值。”性于婚姻關(guān)系,只是簡單的官能作用。他相信,他的妻子不會沉迷在這種低俗的快樂中。
當聽到自己的看守梅勒斯與其他女人有私情,這事在村里鬧得沸沸揚揚時,他立即決定辭退梅勒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雇員發(fā)生這樣的事,實在有失他的體面。而當康妮坦陳自己已懷上梅勒斯的孩子時,他當即覺得顏面掃地。他用盡最難聽的字眼(如渣滓、下流胚子等)來辱罵,并以拒絕離婚來為二人結(jié)合設置障礙。
其實,克利福德之所以反應如此過激,主要在于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妻子竟會為滿足卑下的情欲,不顧身份、地位的差別,跟自己的下人長期幽會,現(xiàn)在還準備離他而去。康妮提出離婚,不僅是宣告他們婚姻的失敗,更重要的是對他價值觀的嚴重挑釁。
(二)迷戀“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試圖讓人“物化”
克利福德的心頭始終充滿著身為統(tǒng)治階級的優(yōu)越感。盡管已淪為殘廢,但是他始終抖擻著精神,衣著考究,竭力彰顯自己的尊貴身份。而與這種優(yōu)越感相伴隨的,是他對“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一切成果的迷戀。
也正基于這一點,當提到康妮與其他男人生下的孩子時,克利福德用了一個非常刺眼的“它”。因為在他眼中,這個孩子并不是一個鮮活的人,而是他“文明”火炬的下一位接力者。因此,這個孩子是不是他的親骨肉并不重要,因為克利福德有自信對孩子進行“換血”,對其注射進自己思想的基因。這種價值觀的同化最終會戰(zhàn)勝血緣上的疏離。
這種畸形的價值觀自然無法為康妮所接受。故事的最后,康妮毅然離去??死5乱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府邸內(nèi),只能像孩子一樣與博爾頓太太變態(tài)地親昵,從人性世界求取心靈的慰藉。
克利福德的一生,是被工業(yè)文明恩澤的一生,也是被工業(yè)文明戕害的一生。是工業(yè)文明讓他享受優(yōu)越的生活,讓他在下身癱瘓的痛苦面前有繼續(xù)向前的勇氣,但也正是這種對工業(yè)文明狂熱的認同與追隨,讓他泯滅了人性,進一步走向道德的虛偽,最終成為“孤家寡人”。
二、梅勒斯——遠離工業(yè)文明的“自然之子”
比起克利福德的衣冠楚楚,梅勒斯一亮相便給人不修邊幅的感覺:老式的紅臉膛、身穿深綠色的棉絨衣、打著綁腿,身旁還跟著一只棕色獵犬。然而,這種不修邊幅卻讓人感受到了他獨特的“自然氣息”??的菝黠@被這種氣質(zhì)打動了,當梅勒斯的眼神投向她時,她“羞澀地垂下頭”。
而隨著康妮與梅勒斯交往的深入,勞倫斯也將梅勒斯的生平一一展開。梅勒斯自幼聰穎好學,中學畢業(yè)后,曾在巴特萊事務所當職員,可是他感覺這種生活形同草芥,于是回到了特瓦蕭,在礦井口的馬廄干上了鐵匠。從此,他的言談就回到了土話上。后來他參了軍,一度當上中尉。但是他發(fā)現(xiàn),中上層階級如同膠皮一樣柔韌,但卻毫無生氣。于是,他選擇回到自己的階級。他接受他人的雇傭,擔任獵場的看護,獨居山林,遠離塵世喧囂。他沒有過多的金錢與顯赫的地位,只把自己放諸于山林間,“把孤獨看作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也是唯一的自由”。
但是,勞倫斯并不打算將梅勒斯塑造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沒有血肉情感的人。事實上,梅勒斯不愿追名逐利,不喜所謂“文明”粉飾下的教條;但他情愛豐盈,敢做敢當,并敢于表達自己對“工業(yè)文明”的不滿。
(一)情愛豐盈,敢做敢當
十六歲時,梅勒斯交往了人生中第一個女孩子。盡管梅勒斯非常欣賞她,但她拒絕與其發(fā)生關(guān)系,兩人因此分手。隨后,梅勒斯交往了一個比他大的女教師。由于這個女友同樣不喜歡性,戀情再次宣告終結(jié)。而后,梅勒斯遇見了伯莎·庫茨。雖然在外界看來,伯莎·庫茨配不上梅勒斯,但是因為伯莎在性方面一點也不扭捏,于是梅勒斯選擇結(jié)婚。可是,伯莎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婚后兩人不時發(fā)生沖突;加上性生活不和諧,兩人開始分居。在梅勒斯參軍回來后,他發(fā)現(xiàn)妻子已經(jīng)跟了斯戴克斯門,于是干脆過起了獨居的生活。
從梅勒斯之前的情感歷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性”和諧是影響梅勒斯感情取舍的重要因素。區(qū)別于克利福德對“性”的蔑視,梅勒斯非??粗亍靶浴睂尚躁P(guān)系的維持作用。他對生命、對人性的正常欲求始終抱著尊重的態(tài)度。
小說描述了非常動人的一幕:半夜兩點半,梅勒斯在小屋的床上思念康妮,輾轉(zhuǎn)難眠。終于,凌晨四點,他默默走近拉格比府,直愣愣地抬頭望著這房子,以解相思之苦。等到他意識到自己從來孤獨,他和她的緣分可遇不可求,更難以長期維系時,他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身離開,再次接受了孤獨。
梅勒斯就是這樣一個情意深重的男人,他與康妮的結(jié)合,雖然有為了滿足彼此性欲的初衷,但是他真切地愛著康妮。這使得這段婚外戀不至于淪為男女庸俗的茍合,還蘊含著熾熱的情意。當看到康妮抱起克利福德僵死的雙腿,把它們抬到另一輛輪椅中去時,他禁不住露出恐懼的表情;當看到康妮為自己悲苦的人生一次次落淚時,他心疼不已。他深知自己與康妮在地位、財富上差別懸殊,但當康妮明確表示自己愿意不惜一切代價與他結(jié)合時,他還是表現(xiàn)出了一個男人應有的擔當。故事的最后,他到農(nóng)場去負責打水。他不愿成為一個依附女人的男人。為了他與康妮的愛,他要一直奮斗下去。
(二)張揚人性,抨擊“工業(yè)文明”對人性正常欲求的束縛與扼殺
小說中,勞倫斯給克利福德設置的條件是:貴族的身份、拉格比府、精致的衣著、不斷盈利的礦場、作為作家的名聲和收益、失去性能力的軀體、自私冷漠的性格。而梅勒斯則是:林場看守的身份、小屋、獵槍、簡單的衣著、新孵出的小雞、達比話(土音)、健壯的身體、不羈而重情的性格。梅勒斯除了有優(yōu)于克利福德的身體與性情,其他條件明顯要遜色于克利福德。可是,最終梅勒斯竟用這兩大“法寶”徹底贏得了康妮的芳心。勞倫斯有意將男女身心的契合抬高到如此重要的位置,這無疑是對克利福德之流的一次痛擊。
同時,勞倫斯借助梅勒斯之口,對工業(yè)文明籠罩下社會日漸顯露的弊端毫不留情地揭示出來:
“如果我們大家都這樣走下去,知識分子、藝術(shù)家、政府、實業(yè)家和工人們,都瘋狂地殘殺人類最后的感情,最后一丁點兒直覺,最后一點健康的本能,如果這情形像現(xiàn)在這樣一步一步走下去,那人類這個物種就算給槍斃了!”
勞倫斯以梅勒斯的口吻,表達了他對工業(yè)文明浸染下,人性正常欲求遭到扼殺這種現(xiàn)狀的痛心與擔憂。但是,他并不認為人類終將臣服甚至淹沒在這股“文明”的洪流中。小說的最后,梅勒斯表示,盡管世道艱難,但是他“要捍衛(wèi)人與人之間肉體意識的接觸和溫情的接觸”。有康妮作伴,他將繼續(xù)“與金錢、機器和世界上麻木的理念化獸性作斗爭”!
三、康妮:“文明人”到“自然人”的痛苦轉(zhuǎn)變
在小說中,康妮的愛情抉擇不僅是其個人婚戀生活中的情感取舍,更重要的是,勞倫斯通過塑造康妮這一形象,來表現(xiàn)“文明人”過渡到“自然人”過程中的痛苦掙扎,并用康妮告別克利福德,投向梅勒斯懷抱這一結(jié)局來宣告“自然”對“文明”的勝利。
(一)“文明”教化下的康妮
康妮成長在一個富裕的知識分子家庭。她的父親馬爾科姆·里德爵士曾是皇家藝術(shù)學會的會員,母親則是費邊社成員。受父母的影響,康妮從小就有較好的藝術(shù)和政治修養(yǎng)。成年以后,因為自幼接受“文明”的教化,康妮最后還是選擇了與同樣有教養(yǎng)、有地位的克利福德結(jié)婚。
然而,如果戰(zhàn)爭不奪去克利福德健康的身體,康妮或許能在這場婚姻中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但是,命運卻讓克利福德失去性能力,康妮因此不得不成為克利福德的私人看護,守望他們有名無實的婚姻。作為丈夫,克利福德竭力用他思想的“火花”來充實康妮的精神生活。他與康妮分居,但他堅持吃罷晚飯,便為康妮讀點文學作品(如拉辛、普魯斯特的作品)。有時他也和康妮談話,但是所講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他所認同的理性、克制之類的東西。一開始,康妮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她全心全意去盡為人妻的責任,不僅貼身照看克利福德,還輔助他進行創(chuàng)作。雖然她的父親評價克利福德的作品空洞無物,但兩人在精神上的合作確實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作品獲得了可觀的收入,克利福德更是聲名遠播。
(二)“文明”向“自然”過渡中的康妮
可是,堅持了幾年后,康妮便發(fā)現(xiàn),這樣的婚姻生活其實非常不如意。
首先是居住的環(huán)境讓她感到抑郁。他們的府邸拉格比府坐落在英國中部的煤鐵世界。即便在房間里,她也能聽到來自礦區(qū)的雜音。風還經(jīng)常把工業(yè)廢氣刮進屋內(nèi)。而拉格比府內(nèi)同樣毫無生氣:府內(nèi)有許多沒有人住的房間,顯得陰陰森森;女傭們也都不再年輕;整座房子看起來井井有條,但卻死氣沉沉。
其次,是夫妻倆的人際關(guān)系非常冷漠??死5禄静慌c當?shù)氐睦习傩沼衼硗6斂的莘驄D路過時,人們對高傲的克利福德態(tài)度冷漠,對康妮則像看蠟人般看著她。在外人看來,長期陪伴在克利福德的康妮已經(jīng)快沒有人樣。
由于與別人隔絕,康妮確實感到自己的躁動不安正與日俱增,她很快便消瘦下來。她的父親看出了問題的根源,私下建議她找個情人。于是,在克利福德傷殘后,康妮有了第一個情人——愛爾蘭青年米凱利斯。但是,激情過后,康妮發(fā)現(xiàn)米凱利斯其實非常庸俗,于是漸漸疏遠了他。而當康妮獨自走進樹林,無意間看見梅勒斯沖涼的場景時,她內(nèi)心真正產(chǎn)生了震動?;氐嚼癖雀?,她獨自在房間里,脫掉全部衣服,在鏡子前觀察自己的身體。那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身材已快沒了當年的光澤與風采。她忍不住在床上哭泣起來。她感到自己被克利福德欺騙:精神生活所謂的充實遮蔽了她對自己身體的觀照,當她猛然一看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一團叛逆的火焰在她的心頭燃起,她決定自我拯救。而隨著博爾頓太太的出現(xiàn),照顧克利福德的任務終于有人接替??的萦辛烁鄬儆谧约旱臅r間,可以迎接她生命中的新階段。
(三)走向“樹林”的康妮
當康妮再次獨自走向樹林時,她發(fā)現(xiàn)了正在照顧母雞的梅勒斯。面對這群剛孵出的充滿生命力的小雞,康妮忍不住為自己無法做母親的事實而落淚。在一旁的梅勒斯深深理解了她的痛苦。于是,兩人在小屋里有了第一次的結(jié)合。而后,兩人開始在黃昏、在深夜一次次幽會。
對于兩人的歡會,勞倫斯不惜筆墨大加描寫。正是這些性描寫,讓小說一度飽受非議,勞倫斯本人也被貼上“黃色作家”的標簽。然而,這些性描寫,絕對不是為了膚淺地追求讀者的感官刺激,而是蘊含著勞倫斯對人類自我解救之路的探索。小說中最出彩的性描寫莫過于康妮與梅勒斯赤身裸體在雨中嬉戲,回到屋內(nèi)還用鮮花裝飾對方身體這一段。在這里,兩人的結(jié)合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個體生命之間的靈肉結(jié)合,康妮好似夏娃,在“亞當”(梅勒斯)的帶領(lǐng)下已然真正擺脫了來自拉格比府的束縛,在生機勃發(fā)的“伊甸園”(樹林)中追逐、嬉戲,感受人之為人最原始的快樂。
與其說康妮從拉格比府走向樹林,從克利福德走向梅勒斯,不如說康妮掙脫了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束縛,最終走向了大自然的懷抱。遠處,工業(yè)區(qū)的廢氣仍不間斷地燃起,那正是煤礦工人不堪的生存環(huán)境,同時也象征著山河破碎的英國。與這林中的歡樂,形成了多鮮明的反差。但是,作為階級與制度的化身的克利福德,已經(jīng)被戰(zhàn)爭奪取了性能力,這意味著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氣數(shù)將盡;而象征大自然、象征人性的梅勒斯卻英姿勃發(fā)??的葸x擇了梅勒斯,并與梅勒斯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這正宣告了“自然”對“文明”的勝利,宣告了“人性”對“機器”、對“秩序”的勝利,宣告了“生命”對“死亡”的勝利!
雖然,勞倫斯試圖以理想的兩性關(guān)系(確切地說是性愛)來作為人類掙脫現(xiàn)代文明,走向新生的途徑,這一想法不免有些不切實際。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勞倫斯提供的這一條解救人類的途徑,讓更多人意識到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自身的生存危機。從這一點看,勞倫斯的作品有其獨特的價值。
【參考文獻】
[1]D.H.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M]. 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 2014.
[2]鄭克魯?shù)?外國文學史(下)[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5.
[3]蔣家國.重建人類的伊甸園——勞倫斯長篇小說研究 [M]. 湖南:湖南大學出版社,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