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墳地,處于城市和農村接壤的地界,墳地西邊是一道很長很高的紅磚墻,墻里面是一個國營大糧庫。好像糧庫大多數(shù)都在野外。
有個放羊老漢在糧庫的紅磚墻下壘起兩道矮墻,左邊一道,右邊一道,兩道小墻也就一米來長一米來高,磚是從附近的垃圾堆里撿來的,磚的顏色就不一致,墻就是花墻。兩堵矮墻倚在紅磚墻的陰涼里,人坐在里面不遭日曬。矮墻上沒搭頂子,露著天,像個簸箕,是放羊老漢休息的地方。在墳地邊鬧個休息的地方,真是奇怪。簸箕樣的墻里面壘著四個坐人的方磚臺,老漢沒事兒的時候就坐在一個磚臺上,對著墳地吹嗩吶,余下的空磚臺是等著有人來坐的。
老漢的羊散漫在墳地上和荒地里,往這邊走走,再往那邊走走,在墳地和荒地里吃草,那些羊好像有人管著,不往遠走,每當走到嗩吶聲邊緣的時候,就折回來,走來走去的,總是走在嗩吶聲的范圍里。老漢用不著去追趕羊群,就總是坐在矮墻里對著墳地吹嗩吶。老漢常常想,這羊群像不像某個年代里的人群?總是生活在一種固定的聲音里和一個固定的范圍內?老漢覺得挺像的。
日子久了,有個七十三歲的老人,挺精神,每天下午騎著車子來,車把上掛著一個長條布包,包里裝著一把二胡,這兩個老人就坐在紅墻的陰涼下,一個吹一個拉,就讓這片墳地少了死亡的氣息和死人的寂寞。
一天下午,我到街上閑遛。到處都是小短腿兒的狗汪汪亂叫,到處都是呼呼的汽車,有的警車沒事兒也打開響亮刺耳的警笛,撕裂長空,更讓人心煩,路邊的兩棵樹干上撐開一塊長方形的懸賞橫幅,橫幅是紅底白字:此處有一肇事車撞死一位七旬老人,有舉報者賞金三萬元。右下邊有電話號碼。
煩人,真是煩人,這世界簡直是令人不忍目睹。我走向野外,走了一個多小時,被嗩吶和二胡聲喚過去了。我沖著兩個老漢禮節(jié)性地笑笑,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就坐在方磚臺上,看他們吹嗩吶拉胡琴。我怎么覺得吹嗩吶的老漢這么面熟呢?我問老漢,你是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挨過斗,老漢笑笑說:“我這輩子凈撅屁股了,凈挨斗了,一輩子啥也沒干?!闭f完話,就癟著嘴笑。笑得像個小孩子,一看就是那種飽經(jīng)滄桑已經(jīng)覺得什么都無所謂的人了。
我不知道老漢姓什么叫什么,可我記得人們都叫他“歷史反革命”,一提起“歷史反革命”,當?shù)厝司椭朗侵刚l的。我還記著他,我奇怪我怎么還記著他?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我平時并沒有想起過他,可這會兒一見,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原來還記著他。我上學的時候,到工廠的鐵工車間去學工,看見他的時候,他就是一個“歷史反革命”。他好像三十多歲,整天都站在煅燒爐前,兩手操著大鐵夾子,從爐子里往出夾燒紅的大鐵塊兒,再把夾出來的大鐵塊兒夾到汽錘下進行鍛造。煅燒爐的爐門總是呼呼地往出噴火,就像失火房子的窗口,里面的火焰從窗口往出噴。特別是夏天,站在爐前,真是烤得受不了。別的工人都輪換著在爐前干活兒,只有他,沒人替換。他穿著臟兮兮的勞動布工作服,工作服被飛濺的火星子燒得窟窿眼睛的樣子,就像身上裹了一張破漁網(wǎng)。我常常偷看他,沒見他說過話,也沒見有人跟他說過話。這會兒見了老漢,就想起了他年輕的時候。我覺得老漢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寂寞的人。
老漢笑著說,五七年反右的時候,他就被打成“壞分子”了,就開始挨斗了,那時候才二十多歲,他說他從二十多歲就打下了挨斗的基礎,每次來運動都要挨斗。
為啥?
他笑著說,也說不清是為啥,活了一輩子了,想來想去,咋也想不清是為啥。反正呢,說我思想有問題。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也沒說啥,好像是我本來就應該挨斗,就又挨起斗來。
我說,挨斗總得有個原因吧。
老漢說,有啊!有一天我開汽錘打鐵,汽錘不好好起,嗚嗚嗚……嗚嗚嗚……沒勁兒。他哼著舊戲,拿著一根鐵棍兒去撥皮帶,想看看皮帶是松是緊,結果鐵棍兒被旋轉的皮帶給挑飛了,也沒打著人,也沒打著啥,可有人就跑到領導那兒告他搞破壞,人們說他搞破壞也就罷了,可他還一邊搞破壞一邊唱舊戲,很得意的樣子,他的思想反動得厲害呢。
領導說,抓起來,審問他。
他被關起來了,有人逼他承認是搞破壞,他死不承認,他說他當時要是承認了,就完了,就蹲大獄了,說不定還得槍斃了。
老漢顯出害羞的樣子,苦笑著說,后來就被打成“歷史反革命”了,老婆孩子都被取消了城市戶口,攆回農村去了。他說他老婆可真是跟著他吃盡苦頭了。你想想,一個女人,帶著一兒一女兩個孩子,還要下地干活兒,尤其又是反革命家屬,村里人都看不起我老婆孩子,不理我老婆孩子,大隊干部們想咋欺負就咋欺負他們,他們在農村過的日子啊,那可真不叫人過的日子。我現(xiàn)在一想起他們過的那種日子,我這心啊,就打寒顫。
“歷史反革命”是礦務局修配廠的工人,人們不叫他的姓名,都管他叫“歷史反革命”。人們總是很隨意地說,就那個喜歡唱舊戲的“歷史反革命”,大家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個癟著嘴,眼神流露出驚恐的男人。
老漢用嗩吶指著眼前一個墳堆說,那小子更冤枉,他叫王火,是車工,“文革”的時候,有一天他用砂輪磨車刀,砂輪突然飛到了天上,也沒打著人也沒打壞東西,可當時有人硬說他是搞破壞,讓他寫檢查,他不識數(shù)兒(土話的意思就是不精明),硬說是螺絲松了,砂輪才飛到了天上,他說要說他有什么錯的話,也就是沒檢查螺絲松沒松。“歷史反革命”笑著說,你說他沒檢查就沒檢查吧,可他還偏偏要多說一句俏皮話,他說“老虎還有個打盹兒的時候呢,別說是人了。”領導生氣地說,嗬,聽你這話,你還有理了呢,讓你來干革命工作,你卻要老虎打盹兒,我讓你打盹兒,斗他!革命群眾一哄而上,當時就掐住王火的脖子,讓他低頭彎腰,把他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跟我一樣,也被抓進了“群?!贝笤簝豪?。你問我“群?!笔巧??要是往細說呢,我也說不清,大體上就是群眾專政組織,那時候的群眾權力可大了,想專政誰就專政誰,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老漢說到這兒,很滑稽地笑了一下。
在歷史的記憶中,那時候不管是哪個單位,都要有階級敵人,沒有階級敵人的單位就是不正常的單位,就要受到上級批評,那時候是哪個單位沒有階級敵人就是揭不開階級斗爭的蓋子,就是落后單位。領導和工人都覺得自己的單位里揪不出階級敵人來,臉上就不光彩,就覺得很羞恥。領導們更想揪出階級敵人來,揪不出階級敵人來,恐怕領導就是階級敵人了,說不定哪天上級領導給工人們暗示一下,單位領導就完蛋了,所以當領導的都想在自己的單位多揪出一些階級敵人來。礦務局修配廠當時揪出的階級敵人是全局最多的一個單位,是全局的階級斗爭先進單位。階級敵人被圈在“群專大院”里,有時候讓人家拉出去批斗,有時候在院子里斗私批修,自己批斗自己。那些壞分子被拉出去批斗的時候,真是千奇百怪,有的頭上戴著一個紙糊的很高很高的尖帽子,就像一個小塔,用鐵絲勒住下巴,帽子才能戴住。有的戴著一個紙糊的大牛頭,有的戴著豎嘴獠牙的鬼臉,統(tǒng)稱牛頭馬面鬼。那些壞分子的脖子上都掛著長方形的牌子,沿著大街游街示眾,他們一邊走一邊當當?shù)那描?,一邊當當?shù)那描屢贿吅白约航惺裁疵?,喊自己是現(xiàn)行反革命、歷史反革命、國民黨區(qū)分部……孩子們跟著那樣的隊伍滿街跑,嘻嘻哈哈地很開心。
我一邊聽老漢說事兒,一邊看見眼前就像過電影一樣晃過一幕幕過去的情景。老漢總是笑瞇瞇的樣子,總是笑瞇瞇地敘述著過去的慘痛經(jīng)歷,好像把過去當成兒戲了。老漢說,那時候王火年輕,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總喜歡說俏皮話,每到吃飯的時候,他就嬉皮笑臉地說,嗬嗬,看這日子過的,吃飯有人端,睡覺有人看,不賴??囱簤姆肿拥拿癖蜕鷼獾卣f,你小子等著,你等著,等著你的不賴吧。人們就說,看著吧,王火總有一天要跟著那張嘴倒大霉呢。
“歷史反革命”顯出茫然的樣子,停了片刻。唉聲嘆氣地說,唉,想起過去真是傷心,真是不想想。他用嗩吶指著墳堆說,那時候,要不是他分給我飯吃,我早就餓死了,還能活到現(xiàn)在?可惜呀,王火自殺的時候,才三十多歲。
“歷史反革命”突然揮起一條胳膊,做出一個唱戲的動作,拿腔拿調地吼道:“王火啊王火……你那里聽來……”他抿抿嘴唇,鼓鼓腮幫,注視著墳堆唱起《竇娥冤》中的《仙呂·點絳唇》:
滿腹閑愁,
數(shù)年禁受,
天知否?
老漢的唱腔隨著微微輕風飄蕩在田野上,田野上灑滿金色的陽光,綠油油的莊稼隨著輕風徐徐擺動,就像一片綠色汪洋,極其溫柔。嗩吶聲一直向遠處飄,一直向遠處飄。
關押“壞分子”的地方簡稱“群專大院”。原來是礦務局修配廠行政科,是給全廠干部職工分發(fā)福利品的地方,人們經(jīng)常來這里領一些供應短缺的煙酒糧油和五香豬頭肉,是礦務局用煤炭從南方換回來的福利品。院子里關押了“壞分子”以后,人們就再也不能到那個院子去領福利品了,人們都開始懷念那個院子。
院子里有一排青磚藍瓦房,坐北朝南,迎著太陽。行政科改成“群專大院”的時候,泥瓦匠們把四周的磚墻又壘高了一尺多,墻頭上用水泥抹成三角形墻脊,墻脊上插著尖尖的玻璃片,那些玻璃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放射出恐怖的光束。行政科大院就真像一所監(jiān)獄了。
行政科大院坐落在馬路邊上,大人和孩子們經(jīng)過時,都偏著臉偷看那處院子,好像很緊張,好像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也把自己拉進去。平時,大院的兩扇大門閉得很嚴實,看不見里面有什么動靜,大門偶然敞開時,人們能看見里面穿著骯臟衣服的人,有的蹲著,有的走來走去,也有民兵挎著刺刀槍走來走去。院子里拘押著歷史反革命,現(xiàn)行反革命,國民黨區(qū)分部,土匪特務漢奸和壞分子,還有一貫道什么的,他們過去都是廠里的干部職工。墻外的人,經(jīng)常聽到里面?zhèn)鞒鰵⒇i似的慘叫聲。上學或下學的孩子們,聽到那樣的慘叫聲就哇的一聲亂叫,就亂叫著往遠處跑。
民兵們經(jīng)常揮舞著棍棒打壞人,往頭上打,往腰上打,往胳膊腿上打,渾身到處打,讓壞人交代罪行,壞人被打急了,就揭發(fā)出更多的壞人,壞人們把揭發(fā)壞人當作立功贖罪的積極表現(xiàn)。外面的人也不例外,人們在上班前和下班的時候都要開會,學習政治文件,人們管那種文件叫紅頭文件,人們揭發(fā)階級敵人,檢討自己的思想問題,就像虔誠的宗教徒,請求主的饒恕??墒?,所有的人,他們究竟是有什么罪孽呢?他們?yōu)槭裁匆炎约阂暈樽锶四兀?/p>
從周邊礦山吹來的風,徐徐飄蕩,但徐徐飄蕩的輕風卻刮不進高墻圍著的“群專大院”里,院子里猶如一塊凝固的空間。
“群專大院”里最紅的紅人是“黑旋風”。
“黑旋風”身材高大,腦袋像個大燈籠,挓挲著鋼針一樣的連鬢胡子,前胸上還有一縷黑胸毛。每到夏天,“黑旋風”總是不系扣子,敞開前胸,露出一縷黑毛?!昂谛L”平時不喜歡挎刺刀槍,喜歡提著一根洋鎬把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壞人們只要看見“黑旋風”來了,就嚇得蛋顫,就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黑旋風”打人時喜歡一邊打一邊吼:“你個王八蛋,我看你還反不反革命了……我看你還反不反革命了……”吼得很有節(jié)奏,打得也很有節(jié)奏,在有節(jié)奏的吼叫中,伴隨著“媽呀……媽呀……”的哭喊聲。大人哭喊起來,不像小孩子,大人的哭喊聲是很難聽的。
群專組長經(jīng)常表揚“黑旋風”,說“黑旋風”思想好,讓人們都向“黑旋風”學習,狠狠收拾那些壞分子。壞人們一旦聽到“黑旋風”受表揚了,就在心里嘀咕一聲:壞了,不知道誰又要挨打了,是不是輪到自己啦?
有一天,“群專大院”里發(fā)出了雷鳴般的吼叫聲,人們都被那雷鳴般的吼叫聲震暈了,都扒著門窗往外看。墻上的塵土被震落下來,飄飄蕩蕩。雷鳴般的吼叫聲是從地上滾動著的一個麻袋里發(fā)出來的。五六個戴著紅袖章的民兵圍著滾動的麻袋,揮動著洋鎬柄子,噗通噗通地打麻袋,哪兒高打哪兒,打得麻袋滾來滾去,就像碾谷場上滾動的碌碡。
“別打啦……我交代呀……我徹底交代呀……”麻袋喊叫著,民兵們又打了一氣,才住手了。
解開麻袋,露出來的人居然是“黑旋風”。
人們都說,難怪那喊聲像打雷呢,原來是“黑旋風”在喊呢,也只有“黑旋風”才能喊出那般響亮的聲音,到底是身大力不虧呢。
“黑旋風”露出血糊糊的腦袋,急急忙慌地喊道:“我交代我交代,我徹底交代……我是國民黨特務,是特務打手,你們別打了……別打了……”
人們一聽,“黑旋風”是特務打手,人們覺得這很有可能,因為“黑旋風”打人打得那么狠,要說他是特務打手,還真是很有可能。
民兵們吼道:你老實交代,你是啥時候當了特務打手的?
“十七歲?!?/p>
“你打過沒打過共產黨,打過多少?說,打過多少,咋打的!”
“沒打過,一個也沒打過,我還沒來得及打共產黨呢,全國就解放了。”
民兵們覺得不過癮,覺得“黑旋風”沒交代出怎么打共產黨真是太不過癮了,民兵們想過癮,想聽聽“黑旋風”當年到底是怎么打共產黨的,就一齊吼:再打!
嘭嘭嘭,乓乓乓。
“別打啦……別打啦……打死我啦……”“黑旋風”吼著嗓音說,你們算算,我四九年正好十七歲,我正好參加了國民黨特務,正好就全國解放了,我是真的還沒來得及打共產黨呢,共產黨就把國民黨給打跑了,打到臺灣去了。
民兵們說,這家伙,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挺笨的一個人,可交代問題倒是鬼精鬼精呢。
“那你說,你的介紹人是誰,是誰介紹你當特務的?”
“我的介紹人逃跑了,跑到臺灣去了?!?/p>
民兵們突然感到索然無味,覺得又少挖出一個階級敵人,真是太不過癮了。
“黑旋風”的黑胡子變成了紅胡子,黑胸毛變成了紅胸毛,大腦袋變成了大紅燈籠。
民兵們把“黑旋風”拖進了王火和“歷史反革命”住的那間房子里。王火幸災樂禍地趴下身子對“黑旋風”說:“沒想到啊沒想到,沒想到你這威風凜凜的黑旋風,打壞人打了半天,把自己也打進來了,把自己也打成壞人了?!?/p>
“黑旋風”揚起手要打王火,可揚起的胳膊就像猴皮筋兒一樣縮回去了,嘴里“哎呀”了一聲說,疼疼疼,好疼。他把胳膊縮回去了。王火嗖一下躥開了,王火心里還在怕著“黑旋風”。
“歷史反革命”笑著說:“你今天打別人,別人明天就打你?!彼€說,不管是誰,說不準哪一天就得挨打呢。
“群專大院”里的壞人都想立功贖罪,誰揭發(fā)的壞人多,誰就受表揚,有的人還能放出去。王火心里焦急,認為自己進來很長時間了,還沒揭發(fā)出一個壞人來,就覺得自己的思想還沒改造好,就覺得自己很沒面子,就絞盡腦汁地往出想壞人,他終于想出了一個壞人。他對自己的這一閃念感到一陣興奮,精神為之一振,他趕快趴到窗戶前對站崗的民兵喊道:“我有情況,我要報告!”
民兵急忙開門,領著王火去找群專組長。那個民兵走出很精神的樣子,臉上流露出光榮的笑容。
王火對群專組長說,經(jīng)過專政教育,我提高覺悟了,我也要揭發(fā)一個壞人,他是大食堂里賣飯的劉建國,他是壞人,是浪費國家糧食的壞人。
群專組長說:“你說清楚,他是咋浪費國家糧食的?”
“我買飯的時候,劉建國經(jīng)常多給我一個饅頭,他拿國家財產送人情,他不是壞人是啥?”
群專組長說,好,揭發(fā)得好!
劉建國立刻被抓到了“群專大院”里,劉建國兩只手粘著白面,沒有一點兒防備,就被押到群專組長面前了,群專組長怒哼哼地審問道:“劉建國,你老實交代,你是怎么浪費國家糧食的?”
“我……我沒浪費國家糧食呀?”劉建國嚇得嘴唇哆嗦,渾身發(fā)抖。
“你偷饅頭給人,這不是浪費國家糧食這是浪費啥?”
“冤枉……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在大食堂干了十五六年了,從來沒偷過一個饅頭,沒拿過一個饅頭啊?!眲⒔▏芸謶值厝碌?。
組長說:“好,你不好好交代是吧?去把耗娃頭叫來?!?/p>
“耗娃頭”就是王火。王火身體瘦長,像個絲瓜,長了一顆小腦袋,像老鼠腦袋,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耗娃頭”。
兩個民兵把王火押到群專辦公室,群專組長指著王火說:“這耗娃頭你應該認識吧?”
劉建國突然沖著王火大聲罵道:“耗娃頭,我操你媽!”
群專組長憤怒地嚷道:“打這狗日的,裝麻袋里打!”
劉建國被裝進麻袋里,民兵們都打得挺認真挺賣勁,打得麻袋不動了,就潑一盆涼水,看見麻袋動了,就再打。麻袋又不動了,又潑水,又潑了水還不動,就懷疑是打死了。民兵們說,是不是打死了,解開看看,看看是不是打死了?民兵們手忙腳亂地解開麻袋,從麻袋里掏出一個血糊啦碴的人來,掐人中,掐活了。劉建國長吁了一口氣,說,“哎呀我的媽呀,打死我啦?!?/p>
民兵們把劉建國拖進了號子里。
逮進來的新人總要連續(xù)挨打,讓新來的壞人交代罪行。劉建國在職工大食堂工作多年,對人和氣,人們都對他有好感,同號里的壞人就悄悄告訴他,要想少挨打,就得往出咬人呢,否則挨不完的打。咬人,是方言,就是要昧著良心揭發(fā)別人。說白了,咬人就是惡意陷害。劉建國說他不知道誰是壞人,咬誰呢?同號的人就好心好意地說,你想想,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就想出來了。比如你恨誰,你恨誰你就咬誰。劉建國說,我咋想也想不出我恨誰呀?有人就說,在這里面呆兩天,待著待著,你保準就能想起有恨的人了。
有一天,劉建國被打急了,忽然哭喊道:“你們別打了,別打了,我揭發(fā)壞人,我揭發(fā)壞人?!泵癖鴤兟爠⒔▏f要揭發(fā)壞人了,就高興了,就不打了。劉建國說,毛主席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為什么要經(jīng)常多給王火一個饅頭呢?就是因為王火的爹是我加入國民黨區(qū)分部的介紹人,所以我才多給他饅頭。
王火爹是農村人。民兵們一下子就興奮起來了。民兵們興奮地說,這下好這下好,這下階級斗爭的蓋子可就揭大了,揭到農村去了。工人們坐上解放牌大卡車,車上紅旗招展,直奔農村,去揪斗王火的爹,去了五車人,那可真是聲勢浩大,勢不可擋。王火想立功贖罪,發(fā)誓要和他爹劃清界線,剛一下車,就呼的一下振臂高呼:“打倒我爹!”
工人們都跟著王火舉起拳頭,振臂高呼:“打倒我爹!”
農民們看見那么多人都喊打倒他爹,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群專大院”里被管制起來的人,到底是什么人,真是很難下一個準確的定義。說他們是犯人吧,也沒見他們犯啥罪。說他們是歷史反革命、現(xiàn)行反革命、國民黨區(qū)分部呢,又不知道他們到底干過啥,總歸是他們被抓起來了,抓人的和被抓的都很糊涂。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要想保衛(wèi)紅色江山,就必須得抓壞人,抓得越多,紅色江山就越是牢固。有的人被打急了,就在棍棒下編故事,有的說自己給國民黨送過共產黨轉移的情報,有的說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去日本鬼子軍營報告過八路軍的行蹤,因為夜路不熟還掉進了糞坑里,那個臭呀……有時候民兵們被逗笑了,就說,這家伙交代問題交代好了,就不打他了,但有時候呢,民兵們又會生氣地罵道,你個狗日的,鬧了半天,你干過那么多壞事呀,打!打與不打,全要看民兵們當時是什么心情,民兵的心情決定著階級敵人挨打還是不挨打。有時候,階級敵人被押到工廠里去勞動改造,他們看到自己熟悉的機器就會產生一種親切感,就想操作機器,可民兵們決不允許他們操作機器,說是要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他們感到被剝奪了勞動權是一種很痛苦的事情。讓他們干什么?打掃衛(wèi)生,把亂七八糟的鐵塊子歸置到某個地方,歸置的整整齊齊。不允許他們和工人們說話,他們只能在彎腰干活時,偷看一眼曾經(jīng)的工友和操作過的機器。有時候,走在路上,運氣好了,還能看見自己的家人。但也是偷著看。從工廠返回“群專大院”的路上,劉建國突然看見了下學回家的女兒,女兒也看見了爸爸,女兒不敢喊爸爸,不敢讓同學們知道爸爸是個階級敵人,只是遠遠地跟著壞人的隊伍走。女兒的眼神,就像一條長線扯動著父親的心。父親的心,就像風箏,被女兒的視線拽一下,拽一下,越拽越遠。
人們幻想著敵人會隨時出現(xiàn),人們總是提高警惕,想發(fā)現(xiàn)敵人,人們的敵人,就來源于人們的心里。
“群專大院”里的壞人們吃早飯的時候,要對著墻上的毛主席像早請示,吃晚飯的時候要對著毛主席像晚匯報,那種生活很有規(guī)矩,非常嚴謹。
王火飯量小,有一次,他偷偷地給“歷史反革命”撥了一點兒自己碗里的飯,被一個民兵看見了。那個民兵是王火的叔伯兄弟。王火的叔伯兄弟覺得自己發(fā)現(xiàn)了敵情,一下子就興奮起來了,他非常興奮地嚷道:嗨,你們看見了嗎?你們看見王火這家伙給“歷史反革命”撥飯了嗎?民兵們就吼喊起來了,喝,好一個王火啊,你狗日的都讓圈在這兒了,可你還不老實,還想拉攏反動勢力,你這家伙真是死不悔改啊,打,打狗日的!洋鎬柄子像閃電一樣從空中劈下,一下接一下地劈在王火身上。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就像落冰雹。王火瘦,覺得骨頭都被劈碎了。夜里,王火艱難地扭動著疼痛的身子,摸摸胳膊、摸摸腿、摸摸胖大的腦袋,悄悄地說:“哎,歷史反革命,你說狗日的群專人,跟咱們都是一個廠子的人,過去見了面都問長問短的,算起來都還是師兄師弟呢,可他們就因為我給你分了點兒飯,就悠起鎬把子硬打,打了我兩個多小時,差點兒把我打死。你說這是為個啥呢?”王火還說,特別是我那個叔伯兄弟,他根本沒把我當親戚,你說他們這到底是為個啥呢?
“歷史反革命”說:“為啥不為啥,我也說不清楚了,你說劉建國看你家窮,看你可憐,偷著給你個饅頭吃,可你卻把他咬出來了,你咬他,這又是為啥呢?”
“也不為啥,我就是看見別人都揭發(fā)壞人,可自己進來這么長時間了,連一點兒立功的表現(xiàn)都沒有,自己就心里著急,就眼紅別人受表揚,就把劉建國給咬出來了?!蓖趸鹫f著話,哎喲哎喲地呻吟著,又在大鋪上換了換身體姿勢,疼得齜牙咧嘴?!安还苷φf吧,我咬他是不對,可他劉建國見也沒見過我爹,咋咬我爹呢?咋說我爹是他加入國民黨區(qū)分部的介紹人呢,你說這不是驢×扯到馬胯上了嘛?!?/p>
“是你先咬了人家,人家才咬你爹的,你要是不咬人家,人家能咬你爹?”“歷史反革命”還說,你真是讓我理解不了,你那天又沒挨打又沒挨罵,你咋就平白無故地把劉建國給咬出來了,你說你缺德不缺德?
“缺德缺德?!蓖趸鸷軇e扭地扭動著干柴樣瘦弱的身體,脊背靠住墻,顯出害羞的樣子說:“所以我也沒有好下場,我斷定我沒有好下場?!彼粲兴嫉仡D了頓,憂郁地說,真要是有一天放我出去了,你說我咋有臉再見劉建國,咋還有臉再見人?我還要“打倒我爹”,你說我要是出去了,我咋見我爹?我真是羞死了我。
“歷史反革命”說:“不管咋說吧,挨打屈招的人我理解,可我就是不理解你,別看你給我飯吃,還挨了毒打,可我從心里不說你好?!?/p>
王火說,你給兄弟留點兒面子吧,別說我那點兒丟人的事兒了,我自己也不理解我自己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懷疑有壞人要破壞無產階級專政,一心一意要把壞人揪出來,這總沒錯吧?
“歷史反革命”說,沒錯,這沒錯,我也常常這么想呢。
王火哎喲哎喲地呻吟著,呻吟了一會兒說,說點兒別的吧,疼死我了。
說點兒別的?
說點兒別的。
“歷史反革命”說,你說你老婆孩子在外面想你不?知道不知道你被打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王火說,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你不是會唱舊戲嗎,唱段舊戲給我聽聽?
“歷史反革命”忽然坐直身子,一只手輕輕地拍著另一只手,搖頭晃腦地唱道:
這官司眼見得不明不暗,
那贓官害得我負屈含冤。
倘若是我死后靈應不顯,
怎見得我此時怨氣沖天!
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濺,
將鮮血俱灑在白練之間。
四下里望旗桿人人得見,
還要你六月里雪滿階前。
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
那時節(jié)才知我身負奇冤!
“歷史反革命”唱出眼淚來了。他閉著眼唱,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淌到嘴角上的時候,“歷史反革命”就伸出舌尖,把淚水舔進嘴里,咸的。
王火兩眼也流出了眼淚。王火說,你唱的是《六月雪》。
你也知道《六月雪》?
知……道……王火拉長聲說,很得意地說,《六月雪》是《竇娥冤》改編出來的折子戲,這出戲我從小就聽過,聽一回流一回淚,聽一回流一回淚。真是凄慘呢。
“歷史反革命”說,凄慘是凄慘,可那時候也就是凄慘了一個竇娥,那要是比起五七年“反右運動”、比起現(xiàn)在來,就不算凄慘了。五七年反右,但凡有點兒文化的人,說打成右派就打成右派了,那是多少人?后來就是三年自然災害,真是跟《竇娥冤》里的情況一樣呢。我女兒那時才四歲,每天喝野菜糊糊,喝得肚子像一顆大西瓜,肚皮上青筋暴突,跟西瓜花紋一樣。唉,我女兒啊,三番五次地受我連累,現(xiàn)在又跟著她媽,讓人家趕回農村去了?!皻v史反革命”壓低聲音說,“竇娥受冤,楚州三年干旱,五七年反右,全國大旱三年,荒陌餓殍呢?!?/p>
“讓你這么一說,三年自然災害就不自然啦?”
“當然不自然了,我看那是老天爺要懲罰這人世間呢?!薄皻v史反革命”很緊張地說,咱倆說的話,說過了就當沒說,你可千萬別說出去?。?/p>
“不說不說?!?/p>
倆人正說得投機,卻聽得窗外挎著刺刀槍的民兵高聲喊道:“熄燈啦……睡覺啦……”
“歷史反革命”趕緊拉滅燈,把食指豎起來擋在嘴上,擋出個“十”字,噓了一聲。
王火說:“小點兒聲,再唱一段?”
“歷史反革命”就悄悄唱道:
滿腹閑愁,
數(shù)年禁受,
天知否?
天若是知我情由,
怕不待和天瘦。
王火說:“這一回,你又唱到《竇娥冤》里來了,《竇娥冤》和《六月雪》我都熟悉,聽你唱戲,止疼呢,再來一段?”
這無情棍棒叫我挨不得。
婆婆耶,
須是你自做下,
怨他誰?
勸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
都看取我這般傍州例。
黑暗中,王火嘴里“嘁哩嗆啷”地給“歷史反革命”伴奏。黑暗中,另一個聲音唱道:
我做了個銜冤負屈沒頭鬼,
怎肯便放了你好色荒淫漏面賊!
想人心不可欺,
冤枉事天地知,
爭到頭,
競到底,
到如今待怎的?
“歷史反革命”聽見另一個聲音在唱戲文,突然感覺是到了陰間,莫不是有鬼來與他合唱,莫不是竇娥來與他合唱?他心情緊張,支棱起耳朵順著聲音找去,發(fā)現(xiàn)是王火在唱戲文,“怎么,你也會唱《竇娥冤》?”
王火點點頭。倆人同時唱道:
情愿認藥殺公公,
與了遭罪。
婆婆耶,
我怕把你來便打的,
打的來恁的。
我若是不死啊,
如何救得你?
兩個人都在黑暗處抹眼淚,手心都濕了。
王火說,我小時候就喜歡聽《竇娥冤》,我們村子里時興唱戲,逢年過節(jié)唱,莊稼豐收了也唱,誰家辦喪事辦喜事,都請來戲班子唱戲,自從搞起文化大革命來,就不讓唱戲了。說實話,我可真沒少聽《竇娥冤》,可聽來聽去真是白聽了,我咋就不懂得別人的冤屈,咋就變成了咬人的大混蛋呢?人家劉建國可憐我給我饅頭吃,可我卻咬出人家來,還要打倒我爹,你說我還叫人嗎?我咋還有臉活著出去?我,我快死了算了。劉建國……我爹……唉唉唉……
“歷史反革命”說:“說來說去啊,我看我們的敵人哪,都是人咬人咬出來的?!薄皻v史反革命”還說,唉,明天就要過年了,孩子老婆還不得哭死???
屋里死寂,墓穴一般死寂。
王火突然唱道:
我若是不死啊,
如何救得你?
年三十晚上,“群專大院”里也能聽到外面的爆竹聲,也有了過年的氣氛。吃晚飯的時候,每個人給一碗豬肉燉粉條子,饅頭隨便吃,豬肉燉粉條子不隨便。粉條子是寬粉條子,吃起來很過癮。
王火悄悄地說,哎,“歷史反革命”,你快點兒吃。
“歷史反革命”悄悄說,我不舍得吃快了,好長時間沒吃豬肉燉粉條子了,我得慢慢的品著吃,我得好好品品。
王火說,你趕快把你那碗吃了,再慢慢地品我這碗。
那你吃啥?
我從小不吃肉,吃肉就拉肚子。
真的?
真的。再說了,他們昨天打我的時候還往我嘴里塞屎橛子,說我不吃飯就讓我吃屎橛子,我惡心,吃不進去。
“群專大院”里的東南墻角有個廁所,廁所很臟,地面是磚地,地上散亂著擦屁股紙,碎紙屑被風吹到墻角,隆起小紙堆。墻上也很臟,點點畫畫,哩哩啦啦,在那樣骯臟的墻上,用紅油漆寫著幾個大字:“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民兵們給王火吃的屎橛子,就是從那個廁所里鏟出來的。民兵們打王火的時候,覺得越打越?jīng)]趣味,有一個民兵突然冒出一個很刺激的想法,說給他吃屎。于是,民兵們就高興起來了。有個民兵提著一把鐵鍬,走進廁所里,咔嚓咔嚓地砍了一根凍得硬邦邦的屎橛子,用鐵鍬端到王火跟前,逼著王火吃,王火不吃,民兵們就七手八腳地把王火撂倒在地,七手八腳地壓住王火,有一個民兵用一塊報紙捏著屎橛子往王火嘴里塞,塞得嘴上和牙齒上都是冰渣子。
“歷史反革命”盯著王火的臉,就像吃面一樣,把一碗肉菜唏哩呼嚕地吃了進去,趕快把空碗順著桌面推過去,推給王火,又快速地把王火那碗豬肉燉粉條子拿了過來。
“歷史反革命”看著王火臉上的傷痕,心里酸楚楚地不想吃那碗肉。王火的腦袋原來很瘦小,人們都管他叫“耗娃頭”,今天瘀腫了,腦袋像個壇子。眼睛細瞇,像刀子拉開一條縫兒?!皻v史反革命”心想:你如何讓我吃得下這碗豬肉燉粉條子??!
王火在桌子對面悄悄地說:“你吃,你吃,你快吃呀?”王火張著嘴,意思是讓“歷史反革命”趕緊吃那碗豬肉燉粉條子。
“歷史反革命”把眼淚掉到了肉碗里,哭相著吃起肉來,肉噎在嗓根窩處,咽不下去,像蛤蟆一樣鼓動著嗓根窩。
王火高興的笑起來,突然笑起來,然后又突然大聲唱起來,那聲音簡直是尖叫,就像一個姑娘突然遇到了強奸犯,就那樣聲嘶力竭地尖聲唱道:
我若是不死啊,
如何救得你?
民兵們挎著步槍吼罵著沖向王火,說你這家伙找死啊,是唱啥呢,唱啥呢?沖過來要打王火。
王火吼道:“老子唱的是《竇娥冤》,哈哈,《竇娥冤》!”王火吼罷,把兩支筷子插進鼻孔里,往桌面上使勁一磕,血從鼻孔里噴出來,腦袋偏倒在桌子上。
王火死了。
上級領導下來了解情況,說是壞分子的思想基本上改造好了,過了正月初五,暫時讓他們回家,但不能徹底自由,每天早晨都要到“群專大院”去報到,然后排著隊去挖防空洞。他們一個一個站到絞車盤上,絞車盤把他們送到黑暗的地底下。
坐在墳地邊吹嗩吶的放羊老人,原來是在給他死去的難友吹嗩吶,是在用嗩吶和死去的難友說話呢。
嗩吶這樂器,仿佛造出來就是吹悲涼吹思念的,你要是用心聽,即使是歡樂的曲子,也會有種刺心刺肺的凄涼。
我開玩笑地說,你是真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應該整理出來,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知識產權,否則一旦作古,這遺產就丟失了。
老漢顯出很不介意的樣子,笑了笑說,唉,還申遺個啥呀,我兒子那年跟著我老婆到地里去種地,我老婆光顧干活兒沒顧兒子,結果我兒子,才六歲,掉進水庫里淹死了,你說要不是當年搞運動,要不是把他們攆回農村去,我兒子能淹死嗎?
我凝望著老漢,聲音顫抖地問道,你到底怎么看待過去的政治運動?
老漢說,咱們也別怪怨搞運動不搞運動,就憑我挨斗挨了一輩子的經(jīng)驗來說吧,我覺得要怨就怨有些人太壞了,有些人就是喜歡整人喜歡害人,這種民族的劣根性要是不改變的話,中國就沒個好。你比如現(xiàn)在吧,不是沒搞運動嗎?可是你看看,吃啥啥有毒,為了錢,人們是啥壞事兒都能干出來,這莫非也能怨毛主席?老漢突然憤怒、突然揮動起嗩吶,做了個唱戲的動作,張開嘴,聲嘶力竭地唱道:
滿腹閑愁,
數(shù)年禁受,
天知否?
…… ……
明年開春,這片墳地要搞房地產開發(fā)建設,到時候,那些墳塋就被遷走了,這里會變成一片居民新區(qū),人們不會知道他們居住的地方曾經(jīng)是一片埋過死人的地方。人們會在這里開始新的生活,人們對曾經(jīng)的事情會一概不知,當然也就更談不上回憶了。
黃靜泉: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大同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長城》《黃河》《雨花》《陽光》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若干。出版小說集《走向遠方的河》等3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