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濤
自唐末五代至北宋仁宗年間,中國政治舞臺經(jīng)歷了一個由武人專政轉(zhuǎn)向恢復文官體制、重建士大夫政治傳統(tǒng)的嬗變過程。隨著士大夫自我意識的重新崛起,傳統(tǒng)政治中的朋黨現(xiàn)象也日漸發(fā)展,并產(chǎn)生若干新特點,影響了宋代政治走向。
朋黨成為宋代政治突出現(xiàn)象
從宋仁宗時期起,官僚集團中的朋黨之爭日益盛行。朋黨問題雖不始于宋代,卻是宋代政治史上揮之不去的陰影,朋黨之禍成為宋代政治生態(tài)最為突出的現(xiàn)象和內(nèi)容。
在歷史上,“朋黨”從來都不是一個褒義詞。它起初指同類之人為了私自的目的而互相勾結(jié),后引申為士大夫各樹黨羽、互相傾軋。例如,《戰(zhàn)國策·趙策二》載蘇秦之語曰:“臣聞明主絕疑去讒,屏流言之跡,塞朋黨之門?!薄稌x書·郄詵傳》云:“動則爭競,爭競則朋黨,朋黨則誣罔,誣罔則臧否失實、真?zhèn)蜗嗝?。”《新唐書·李絳傳》更直截了當?shù)卣f:“趨利之人,常為朋比,同其私也?!痹跉v代人心目中,朋黨是圍繞私利而組成的集團,無道義可言。同黨之人為遂其私欲而不擇手段,肆意誣陷非黨之人,污染官場風氣,擾亂統(tǒng)治秩序。對統(tǒng)治者來說,朋黨現(xiàn)象是不祥之物,朋黨興則國衰亡。由于這種觀念已深入人心,無論何人,一旦被指為朋黨,不僅意味著政治生命的完結(jié),而且也會在道義上背上惡名。因此,以朋黨之名攻擊政敵,歷來是官僚政治集團斗爭的可怕武器。
隨著士大夫主體意識的崛起,宋仁宗年間的朋黨之爭具有了新的內(nèi)容和意義。它先是表現(xiàn)為新進士大夫為自身利益和抱負而與權(quán)臣之間展開的斗爭,繼而演化為新進士大夫內(nèi)部的分裂和相互攻訐。與以往的黨爭相比,宋代被視為朋黨者更注重道義之爭,并試圖扭轉(zhuǎn)傳統(tǒng)觀念,為朋黨正名。歐陽修曾撰《朋黨論》一文,認為朋黨有“君子之黨”與“小人之黨”的分別,“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他們在政爭中不避嫌疑,以“君子之黨”自居,甚至以朋黨為榮。
歐陽修等人的努力非但未能為朋黨正名,反而造成嚴重后果。
首先,他不但自認是朋黨,而且把朋黨作為“君子”的專利。這就意味著人們對朋黨的議論并非空穴來風,進而使人們得出結(jié)論:凡主張改革、擁護新政者,皆為朋黨。
其次,圣人早就說過“君子不黨”,歷代朋黨為禍的事實也為人們所熟知,統(tǒng)治者更是以防范臣下結(jié)黨營私作為維護皇權(quán)的首要任務。面對強大的傳統(tǒng)觀念,歐陽修為朋黨翻案的論點顯然缺乏說服力。最后,他把臣僚分為君子和小人,凡贊成其觀點者即為君子,反對者則是小人,并奏請宋仁宗按此標準“進賢退不肖”,這無疑是在公開制造分裂和緊張氣氛,不但使守舊派對改革者抱有更深的敵意,也使不少中間派感到不安,產(chǎn)生動搖。
新進士大夫在政治舞臺上也暴露出自身難以克服的弱點,突出表現(xiàn)為:言論強于行動,目標重于手段,意氣多于理智;自負固執(zhí),我行我素;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易于結(jié)黨,結(jié)果授人以柄,也招來人主的猜忌;始則以朋黨自任,終則以朋黨相爭,是非混淆,敵我不分,雖一心想鏟除小人,卻易為小人所誤。彼等雖夙志以天下為己任,卻也為其仕宦生涯設下重重障礙,最終難以有所作為。
這些弊端在慶歷新政和王安石變法中都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對立雙方都無法超越傳統(tǒng)認知的局限,遂使這些論爭重新陷入“義利之爭”“君子與小人之爭”的思維窠臼,既無助于實現(xiàn)興利除弊、挽救危機的目標,又使得統(tǒng)治集團陷入無休止的恩恩怨怨、分裂爭斗之中,最終成為新政和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
文風極盛而士風日壞
熙寧以后,朋黨之爭愈演愈烈,并蛻化變質(zhì)為黨派傾軋和純粹的利益斗爭。所謂新黨,往往打著維護新法的旗號,干的卻是排斥異己的勾當。舊黨內(nèi)部亦復如此。政壇風氣愈益惡化,野心家、陰謀家趁機專權(quán)亂政,吏治腐敗、貪污橫行的局面難以遏阻。
官場惡斗又從反面教育了士大夫。他們心灰意冷,循規(guī)蹈矩,謹小慎微,完全喪失了往日的銳氣。那些還沒有進入仕途的讀書人也群起效仿,亦步亦趨,失去進取心和正義感,讀書只是為了做官,做官只是為了趨利。陸九淵說:“終日從事者,雖曰圣賢之書,而要其志之所向,則有與圣賢背而馳者矣。推而上之,則又惟官資崇卑、祿廩厚薄是計,豈能悉心盡力于國事民隱,以無負于任使之者哉?”在這種意識驅(qū)使下,文人士大夫所讀之書皆場屋之書,所習之術(shù)皆求官之術(shù)。所謂圣人之言、先王之政,也都成了幌子,無人潛心深究。這就造成了宋代文風極盛而士風日壞的弊病。
同時,宋代科舉制度中“所習非所用,所用非所習”的弊端始終沒有得到解決,考試內(nèi)容日趨狹窄僵化。紹興年間還允許“通用古今諸儒之說,及出己意”。到理宗朝時,經(jīng)義考試遂以朱熹《四書集注》等為標準答案。由于考試內(nèi)容十分狹窄,為區(qū)分成績高低,考官規(guī)定了種種固定程序加以限制,如破題、接題、小講、大講、入題、原題等,開啟明清時期八股取士的先河。由此,士大夫中有真才實學者日見其少,皓首窮經(jīng),只為稻粱謀者比比皆是。自詡清流、空言心性者充斥朝野,而在治國理政方面則乏善可陳,甚至懵懂無知,造成“吏強官弱”的局面,為胥吏上下其手、營私舞弊打開方便之門,官吏沆瀣一氣、合伙作惡。
盡管宋代朋黨之爭在一定程度上曾經(jīng)超越權(quán)與利之爭,并被視為士大夫自我意識在政治領域中的實踐和運用,但就其實際結(jié)果來看,并未開辟出全新的政治局面。相反,朋黨之爭對政壇和社會風氣造成負面影響,嚴重干擾政務的正常運行和革新的順利推進,進而演化成黨派傾軋和惡斗,成為令人詬病的痼疾。正如王夫之所言:“朋黨之興,始于君子,而終不勝于小人,害乃及于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之有此也,盛于熙、豐,交爭于元祐、紹圣,而禍烈于徽宗之世”,“自命為君子人者,亦倒用其術(shù)以相禁制。妖氣所薰,無物不靡,豈徒政之所繇亂哉?人心波沸,而正直忠厚之風斬焉。斯亦有心者所可為之痛哭矣!”
(摘自《中國社會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