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治勇
來到杭城,已近半載。每當(dāng)學(xué)校食堂的早餐里有紅薯的時候,便是我最為興奮的時候了。那個早晨,我定然吃得特別香,那些紅薯,一個,一個,再來一個,還是不夠,再加一個,至少五六個進入腹中后,我才會“啊——”的感嘆一聲,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然后摸摸肚皮,邁著愉悅的步伐走向教室。那天的課,不用說,在開心中便不知不覺地上完了。但是,開心歸開心,與故鄉(xiāng)的紅薯相比,杭城的紅薯表面布滿了花斑,坑坑洼洼的,少了幾分姿色。剝開來,肉是暗沉的,如歷經(jīng)風(fēng)霜洗禮般,落滿了歲月的塵埃,失去光澤。這哪里能夠與我故鄉(xiāng)的紅薯相比呢?
五月是農(nóng)村忙碌的季節(jié)。每戶人家米不夠吃,總是栽種好多好多的紅薯,以便在青黃不接之時,讓肚子不再挨餓。那時,父親天剛亮就起床到地里,然后用剪刀剪下一茬一茬的紅薯秧,碼好,放在畚箕里,再將它們一棵一棵地種在土坑里。然后澆水,埋坑,在一行一行的泥土上鋪下從豬圈里拿來的肥料。清風(fēng)撫摸,雨水滋潤,那些秧苗不久就開始向四周蔓延,遠遠望去,似海洋翻騰著波浪,在陽光下閃爍著銀光。
十月是收獲的季節(jié)。那個時候,沉寂的山路霎時沸騰了,家家戶戶挑著筐,扛著鋤頭,拖家?guī)Э诘娜サ乩锿诩t薯,有說有笑,好不熱鬧。地里到處是鋤頭掀開泥土的聲音,還有不時傳來的驚叫聲:“啊——你看這一窩紅薯好會生啊,竟然有十多個喏——”春生爸爸將那個“喏”字叫得特別響,聲音里蓄滿了驕傲與自得?!鞍⊙窖剑坏昧死?,不得了啦!你們快來看啊,快來看啊!你們看我這個大紅薯,有十多斤重吧?我活了這把年紀(jì),還沒見過這樣大的紅薯?。 编徏谊悹敔敻吒叩貙⒓t薯舉起,周轉(zhuǎn)著身子,兩只眼珠抖擻著多年未見的神采,放出豪光。這下,各家都扔下了鋤頭,聚攏過來,里三層,外三層,連只螞蟻都難以鉆過?!袄详悾@可是新聞呀,你們家挖到狀元啦!”“聽我孫子說,這世界有個叫啥尼斯的,我覺得你可以申報?!币姸嘧R廣的八爺爺冷靜地說道?!吧丁闼溃@個名字怎么那么難聽?老八,你可別瞎說呀?!编徏谊悹敔攽崙嵉貙⒋蟠蟮募t薯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像泄了氣的皮球,剛才的興奮激動哧溜一聲,沒了?!肮比巳盒﹂_了鍋?!安皇恰闼溃恰崴?,這是個世界級別的獎項呢!”八爺爺靜靜地說,“我好端端地咒你干啥?是不?”“是尼斯,還是世界級別的?”“嗯!如果第一名就能入尼斯,那你也就出名了,因為你是紅薯狀元啦!”“哎呀,那我要好好地向你道歉啦!”鄰家陳爺爺呵呵地笑了,“那啥,孫子,你趕緊去家里拿大鋼秤去啊,還愣著做啥?快去!”于是,陳小寶就像腳上生了一陣風(fēng),轉(zhuǎn)眼間不見了。在陳小寶的背影消失之后,大家也就閑不住了,每個人都跑到自己的地里,一鋤頭一鋤頭地使勁地挖著,渴望著、期盼著、做夢也想著從自己地里挖出一個紅薯“大王”來。這時,再也沒有了他聲,唯有鋤頭擊打地面的嗒嗒聲。
這么多年了,我始終難忘這個經(jīng)典的畫面。只有故鄉(xiāng)的地才能長出如此大的紅薯,只有故鄉(xiāng)紅薯,才能演繹出如此動人的故事。
那一堆堆白白胖胖或粉紅嬌嫩的紅薯堆在角落里,像一群怕冷的孩子擠在墻角取暖。他們或小巧玲瓏,腹大頭尖,或白里透紅,呈圓球狀,有的還帶著根須,母親常說:“這只紅薯有點年紀(jì)了,你看他的胡子都這么長啦?!甭犞赣H的言語,我咯咯地笑了,我覺得母親的話好溫暖好溫暖。母親不曾讀過書,但她的言語里卻承載著一個農(nóng)民對生命的關(guān)懷,對養(yǎng)活我們泥土的敬畏。母親將紅薯洗凈、蒸煮,然后剝皮,放入舂米的石臼里。再將曬干的橘皮鋪在桌上,用碾棍將它碾成一粒又一粒。這粒粒的碎橘皮就像一粒粒金黃的桂花鋪在桌子上,散發(fā)著陣陣的橘皮香。母親用刷子輕輕地撣著,生怕觸痛了它們,又像生怕遺漏了一粒,將它們一點一點地收在白色的瓷碗里,然后也倒入石臼中,陪伴著橘皮顆粒進入石臼的還有芝麻、姜粒,當(dāng)然也少不了那早已曬干的儲存在密封罐里的一打開就香氣四溢的桂花。
母親雙手拿著錘頭,捶一下,用雙手翻一下,再捶一下,再用雙手翻一下,在無數(shù)次的捶打翻滾之后,那原來一個一個的紅薯早已形體不再,從“各自為政”變成了渾然一體,其間還蘊散著橘皮的清香,姜粒的辣香,桂花的芳香,還有芝麻的濃香,滿屋子都被這怡人的香氣充斥著,不僅鼻子,甚至連頭發(fā)、眉毛都沾到香味了。
然后,母親將這個“渾球”抱到桌子上,拿來刀,先將之切成一片一片的正方形,又將每一片切成一根一根,再將一根一根放在簸箕里。母親稱之為紅薯糕。當(dāng)陽光朗照的時候,母親就將這些盛滿紅薯糕的簸箕曬到太陽底下,不過兩三天工夫,這些軟軟的紅薯糕就從當(dāng)初的軟弱無力變得勁道十足,嚼在口里,柔而韌,足可讓貪嘴的我消磨一整天無聊的光陰。這還不算啥,更妙的是過年,兒時的歲月,零食是稀罕之物,這些紅薯糕就成了我在那個荒寒歲月里的驕傲美味。
大年三十的晚上,母親將秘制的黑沙倒入鍋里,用猛火急燒,然后將這些曬干的紅薯糕倒入其中,幾番煸炒過后,這些青色的紅薯糕就穿上了金紅色的外衣,活像一根根小青石變成了黃金條。抓起一根,放入嘴里,紅薯糕不再柔韌,取而代之的是脆脆的爽爽的口感,香味更加濃郁了。
大年初一,鄰居們過來拜年,母親將這些金條盛在白色的瓷盤里,那真叫金玉滿盤呀!鄰居們拿起一根,贊不絕口,都說母親手藝棒。然后詢問母親,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這些絕世佳肴的。母親開心地笑了,嘴里說:“我也不知道,還不就是那樣嗎?”然后一五一十地向他們講述著制作的程序,需要加入哪些佐料。不等母親說完,我們早已將一盤紅薯糕消滅殆盡了。母親見狀,滿臉笑容,又去盛了一盤。
吃著杭城的紅薯,我想念故鄉(xiāng)的紅薯了,想念母親的紅薯糕了。只是,家里早已不種紅薯,母親的紅薯糕也只能變成過去,終將成為我美好的記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