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晚上走到西羌文化街,感覺是自己想要的調(diào)調(diào)兒了。藏羌風(fēng)格的建筑群,舊年的感覺。做舊的也是舊啊,舊的暗示,舊的格調(diào)。生活更新越快,人越迷戀舊物,仿佛能在那舊物上定定神兒。文化街就在岷江邊上,坐在臨江的小小棚屋下喝茶,嚼焦香的鴨頭,岷江水在身旁不緊不慢地流,山在水的對面兀立。置身其間,突然有千年萬年的感覺。也許千年前,就有人是這樣坐在這里的吧?
第二天早上離開賓館時,對床上搭的羌繡的床旗戀戀不舍,拍照留念,也算帶走了。女人對于此種物件,可能多少都有點戀物癖傾向吧?至少我是如此。此后幾天,對于羌繡也是一再喜歡。得不到的東西總會惦記,回家后從網(wǎng)上淘了幾件到手,這份惦記才算放下了。羌族文化已刻進我生活的紋理。
不到早餐時間,出門去買一雙合適的襪子。走到街上,發(fā)現(xiàn)山離得如此之近,幾乎碰到鼻子。汶川人對于山的習(xí)慣,好似我們對于房前屋后的樹。走過菜市場,有各種不知名的根莖擺賣,一問,說是當(dāng)歸、折耳根,又想買了帶走。自嘲:城市人真匱乏,啥都想帶走。
走上縣委辦公樓時,看見樓后近在咫尺的山上,方形的山石像巨大的集裝箱,被鉚釘生硬地釘在山體上,看上去岌岌可危。開會時就一直在想,為什么不選個平坦寬闊的地方建縣城呢?這太危險了!其后,有人淡然回答我:這就是最平坦寬闊的地方了。在汶川走了兩天,這句話得到驗證。兩天都是在山里面串,像串胡同似的。初覺新奇美麗,然后,想起一位桂林朋友說的:當(dāng)年從桂林去東北當(dāng)兵,火車上看平原,視野那么開闊,能望出去好遠,心境都不一樣。
喜歡羌寨的一派土黃,墻、路皆土黃。泥土的顏色和質(zhì)感,特別有地老天荒日光流年的感覺,老祖母一樣讓人生出親近的欲望。黃土、藍天,使鋼筋水泥霧霾中走來的身心得到釋放。也喜歡蘿卜寨這個名字,出產(chǎn)的蘿卜好就叫個蘿卜寨,多實誠,簡單,不耍心眼兒。衛(wèi)生間的指示牌旁邊,豎著一個牌子:中共汶川縣雁門鄉(xiāng)蘿卜寨村支部委員會,這村委會真夠謙虛低調(diào)的。羌王的座椅鋪滿斑斕的獸皮,威儀到不敢坐停,拍完照便反彈一般立起。穿戴民族服飾在羌王府拍照的男娃女娃,個個讓我心生歡喜。他們可能也是從城里來尋找感覺的一群。玉梅去找熱水喝,羌族老鄉(xiāng)熱情地倒了一大杯。葉梅拉著一位羌族大娘的手,興味盎然地研究著她的羌族服飾。我在巷子里買了一副水滴形的木耳墜,當(dāng)場戴起來。擺攤的大嫂還奉送我一只長方形的,那是一只落了單的,所以她主動奉送。第二天,我的水滴形的遺失一只,正好用這只長方形的頂上。也許因緣前定?
村長(也許是村支書,自從看了《爸爸去哪兒》,對村里的長官就習(xí)慣稱村長)憨憨的,看到他,就明白村委會的牌子為什么豎得那么謙虛低調(diào)了——那就是村長的風(fēng)格。村長穿著麻布長衫、羊皮褂子,腰上還纏著繡花肚兜,離典型的羌族漢子的著裝只差頭上的青布帕。他的皮膚也是泥土的顏色,幾乎可以與古羌王遺址的門頭融為一色。必勝老師剝了村長的羊皮褂子在羌王府拍照,視效不一般,讓我想起座山雕。一位健壯的羌族婦女急急趕來,向村長報告著什么,說的是羌語。羌族現(xiàn)在有語言無文字,羌語是“化石語言”。我們當(dāng)然聽不懂,倆人合起來只聽懂“水管”“電話”這倆詞,猜這意思,是不是水管壞了,打電話修?求證村長,果然是:村里的自來水管壞了,水流到了女人爸爸的墳?zāi)固?,女人怕沖壞了墳,報告村長趕快打電話找人來修。村長憨憨一笑說,村里就是這些事兒,自來水管村里也修不了,要找鎮(zhèn)上來修。憑兩個關(guān)鍵詞,我們居然也弄懂了大意,很有成就感。村長跟我們分析,羌語很古老,近代以來沒再發(fā)展,水管和電話是近代以來的產(chǎn)物,羌語里沒有對應(yīng)詞,只能用漢語代替。其實,這也是一種發(fā)展。
我已行至高處,俯瞰遠處,云山一體。再看同行的朋友在老土墻的巷子間行走,閑閑地說著話。心中滋生感動的溫情,對這一種久違的生活品質(zhì)。土碉樓上的羊頭,眼睛只剩空洞,所以更大,俯瞰著我們。竟不覺恐怖,反覺慈祥。
一走進地震紀(jì)念館,我的眼睛就比心先感覺到異樣,淚不能自已地涌動。是壓抑凝重的氛圍催人淚下,在南京大屠殺紀(jì)念館我也是這樣。詩歌墻上看見高洪波的《孩子快抓緊媽媽的手》,我的心被緊緊揪住了。天災(zāi)面前,無論母親還是孩子,無論怎樣天大地大的愛,都是無能為力。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出紀(jì)念館,大口呼吸,大口呼吸。
在阿來文學(xué)沙龍,接受有著吉祥八寶圖案的黃色哈達,坐下喝茶,心才緩過來一點。是的,感恩惜福,有多少人永遠喝不上這一口茶了。那條哈達,此后掛在我家客廳里幾個月,我是那么樂意讓一些民族文化元素擠進自己的生活,幾年了,樂此不疲。
三江的魅力,一言以蔽之,在于它是醫(yī)治城市病的良藥——尤其從北京來的人,你想要的,它都有,一切都是你想要的,空氣、植物、食物、居處,都剛剛好。它把你帶到山野,又不是農(nóng)家樂,它是綠野仙蹤。還有,夜晚篝火旁,藏羌歌舞的熱力,把一切都暖起來。
在水磨古鎮(zhèn)的禪壽老街,感受藏羌小城的韻味兒,感受本地人的生活滋味,幻想居留此處的小日月。將來,會不會選這樣一個清秀的小城,過一種清亮的日子?終于在一家店淘得一件青花長裙,最喜胸口的羌繡。不入手一樣,終是不甘。
水磨羌城融合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藏羌之外,似乎還有點西班牙風(fēng)格,是我喜歡的風(fēng)情街區(qū)那一類。但時間倉促,未及細細體會。我想我還會再來的。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趙公福地解說員的羌族服飾又使我眼睛亮了。不自覺的欣欣然。云肩、云云鞋、肚兜、香包、頭帕……花團簇擁,不是繁花似錦,而是錦似繁花,照亮了山,照亮了雨。喜慶艷麗的民間風(fēng)格,大俗大雅。刺繡多出現(xiàn)在衣襟、腰帶等易磨損處,不僅起裝飾作用,而且耐磨實用。姑娘說,這樣一套,純手工要做幾年,一般是為自己縫制嫁妝才用手工。
羌繡和羌年是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保護項目,下午看完羌繡,晚上就感受羌年了。羌年在每年夏歷十月初一,過羌年要還愿敬神、吃團圓飯、喝咂灑、唱歌跳舞。這天晚上,我們先來到綿虒鎮(zhèn)羌鋒村一戶人家。女人們正在灶間忙活,穿著羌族服裝的老媽媽來到堂屋熱情地招呼我們。我對同行的人說,好像是村長家。老媽媽糾正:不是村長,是書記,茍書記,我兒子。顯然,對她來說,這是一個莊重的問題。后來得知,她說的是“高書記”,不是“茍書記”。書記家墻上,左邊掛滿老式的相框,相框最顯赫位置是他的父母身著羌族服飾在天安門前的留影,還有他們年輕時的黑白照片。中間部分,上方是大幅的毛澤東標(biāo)準(zhǔn)像,下方是各種羌族圖案的一排羌年貼紙。右邊是祭祖的神龕牌位和福祿壽喜及各種春聯(lián)。整面墻的布局,是毛澤東像在中上的核心位置,與許多會堂的掛法一致。年夜飯上齊了,書記的媽媽把爸爸拉到里屋穿戴羌族服飾,似乎老爺子穿得馬虎了一點,老媽媽不依,幫他整飭。老爺子穿戴整齊,為祖先們點上香燭,一直在灶間忙活的兒媳婦也上了桌,可以開席了。我們其實已經(jīng)吃過晚飯,但老媽媽一定要讓我們?nèi)胂?,我們欣然照做。舉杯,全是祝福的話,老媽媽的皺紋都展開了。異樣的溫暖感充溢身心,我抱住老媽媽的肩膀,就像抱住自己的媽媽,突然想哭。其實,我并不能如此自如地擁抱自己的母親。老人、老屋、老家,人的熱氣暖意親情充滿在里面,才有家的感覺。想想我的老家,屋子還在,可已經(jīng)多年無人居住,只是作為一個“老家”的象征存在著。無人住的屋子,比有人住壞得還快,我們還要過幾年回去修繕一下。有人說,“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其實,不是“回不去”,是“不回去”。 屋子也是要人氣撐著的,空置久了,偶爾回去,也接不起那股氣兒。
年夜飯后,我們?nèi)ネ駱淞?,那里有羌族新年的祭祀活動。打著手電,穿過村子里家家戶戶之間高高低低的小路,孩子們簇擁在我們周圍,都穿戴一新,歡叫著,笑鬧著。走到高處的一家門口,一位俊俏的少婦誠邀我們進去坐坐,我們居然就進去了。是一戶殷實人家,家里收拾得干凈清爽,停停當(dāng)當(dāng)。透過窗玻璃可以看見,一大桌人正在熱氣騰騰地喝酒。女人說,是她丈夫的湖北朋友過來過羌年。又熱情邀請進屋坐坐,同行的幾個男人居然又進去了。讓男人們喝去吧,我和玉梅繼續(xù)趕往神樹林。其后在神樹林再遇,他們說,人家那么熱請,我們怎么能謝絕。估計又喝了兩盅。幾個來自五湖四海的男人,與幾個來自湖北的陌生人,在一個陌生的羌族人家,像多年兄弟一樣,喝了幾盅酒——因為,這是過羌年。
在崎嶇山路上走了一會兒,到達神樹林。樹上掛滿羌紅,祭臺已經(jīng)搭好,祭火燃得正旺,只等時辰一到,釋比開啟法事。羌族有語言,無文字,文化如何傳承呢?靠釋比。釋比是羌族文化的傳承者,羌族的經(jīng)典全憑釋比以師徒的形式口耳相傳,且是生產(chǎn)之余進行,學(xué)藝短則3年,長則9年,學(xué)成蓋卦者屈指可數(shù);即便學(xué)成,也必須到60歲才能獨自顯用釋比功能。釋比所誦之經(jīng),是羌族的百科全書。釋比被視為可以連接生死兩界而直通神靈的人,每個村寨都有自己的釋比,如有神山神樹一樣。在羌族歷史上,釋比扮演了巫師與領(lǐng)袖的角色,他的言行能感應(yīng)神靈,影響社稷民生。
高書記背著半口袋糧食來了。這半口袋糧食,是他從自己家背來的,祭祀用的。時辰到了,祭火被撥得更旺,村民們開始在釋比的吟誦聲中祭祀山神、樹神。一群身著羌族服飾的中老年女人不知何時拉起了手,開始擺動身體唱歌。她們的唱詞,我以為會聽不懂,結(jié)果不僅懂,而且非常懂,主要是感謝黨的政策好。不知她們的祖先聽不聽得懂。
釋比手持法器,在做法事。有的游客開始用自媒體,第一視角第一時間播送祭祀活動。有人在說:這個地方不養(yǎng)狗,因為會帶來黑熱??;很奇怪,這里出去的人得了黑熱病,多半得不到正確治療,因為外面的人不了解;只有這里的人知道是黑熱病,用他們熟識的辦法,一治就好。有人在查看淘寶消息,并相互交流。文化的駁雜,對沖又和諧,在此時此地顯露無疑,仿佛某種隱喻。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時代的縮影。突然感覺恍惚:在這黑夜的山上,在一群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中間,過一個異族的隆重節(jié)日……可是,自己的節(jié)日呢?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認(rèn)真地過春節(jié)了。為羌年幾乎感動到哭,對自己傳統(tǒng)的春節(jié)卻沒啥感覺。也許,是因為城市的春節(jié)已經(jīng)喪失了傳統(tǒng)的儀式感?
目睹此景此況,突然覺得傳統(tǒng)的儀式很有分量感,種種祭拜,其實都是跟天地萬物的聯(lián)通,讓人明白血脈是從哪來的?;貋砗髲馁Y料中得知,許多年輕人外出打工,對羌族傳統(tǒng)文化的興趣減弱,加之外來文化的沖擊,慶祝羌歷新年的人也越來越少了,能依照傳統(tǒng)方式完整舉行羌年活動的村寨已經(jīng)不多。
“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這好像已經(jīng)成為一句時髦的話。文化人熱衷于尋找原鄉(xiāng),越尋找,越茫然。很多人在談?wù)撪l(xiāng)愁,但我們時代共同的鄉(xiāng)愁,似乎是金錢吧?光怪陸離之中,我們能堅守什么?糾治什么?熱愛什么?……問題太大,但至少,我們可以先把一個節(jié)日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