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國 靳煜
1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七歲那年秋天,父親和叔叔因為鯉魚大吵一架。那天,叔叔在村里水泡子里捕撈出兩三斤重的鯉魚,樂呵呵地進了我家小院,雖說當時能夠捕撈到魚司空見慣,但是,在水泡子里能夠捕撈到鯉魚實屬罕見,因為通常,鯉魚只在養(yǎng)魚池里才會有。我看到叔叔手里活蹦亂跳的鯉魚,發(fā)出了歡呼,可是,正坐著修理連枷的父親卻臉色一沉,揮揮手說道:“趕緊拿回去放生!”
放生如此珍貴的魚,我懷疑父親是不是腦子進水了?我疑惑地瞅著父親,父親的臉因為生氣漲得通紅。
“又來了,就顯得你高尚,就你是坡平尹氏①?難道坡平尹氏就不該吃鯉魚?難道吃了,就會惹怒龍王爺?”
“要吃你自己吃吧,別讓我看見!”
父親說著,徑直進了里屋,叔叔嘟嘟囔囔,提溜著鯉魚,出了門。
我愣了一會兒,忽然尋思過味兒來,要是叔叔真的放生了,我就吃不到美味的鯉魚肉了,于是,緊跟著叔叔走了出去。
叔叔提溜著鯉魚回到家里,很快做出了美味的菜品,隨即又拿來一瓶酒,坐到飯桌前,勸我千萬別像父親那么固執(zhí),并且給我夾了一塊魚肉。
我一邊吃著魚肉,一邊還在想著心里的疑惑:
“叔,我爸為什么看見鯉魚就發(fā)火呢?”
聽了我的問題,叔叔臉上現(xiàn)出一副神秘的表情,輕輕地說道:
“所以,人們都管你爸叫神仙?!?/p>
“您再說詳細點?!?/p>
“說來話長,據(jù)說很久以前,我們坡平尹氏的老祖宗在戰(zhàn)爭中敗北后,要過一條江,是鯉魚給架起一座橋,才得以活命。從此,我們坡平尹氏就有了不吃鯉魚的傳統(tǒng),誰信這鬼話?”
“從前,也備不住就有過這事……”
叔叔講的故事在我聽來如同天方夜譚,雖說打心眼里覺得有些荒謬,但我還是愿意和父親一頭。
“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不錯,算了,吃魚吧,今天吃一頓,以后就別吃了,要是讓你爸知道了,備不住都不讓你姓尹了。”
那是我頭一次知道鯉魚與我們坡平尹氏有如此深的淵源,仔細想想,覺得父親的態(tài)度情有可原,但是,我也忘不了叔叔做的鯉魚湯的美味。
我出生那一年,叔叔轉(zhuǎn)業(yè)回到家鄉(xiāng),那是“文革”爆發(fā)的前一年。
叔叔叫永奎,是我們坡平尹氏家族的老三,也是老幺。父親哥兒仨,父親排行老二,光復后,大伯一直擔任村里的自衛(wèi)隊隊長,由于遭到潛伏在村子里的地主殘余勢力的報復,被冷槍打死,實際上,父親一直扮演著大哥的角色。父親名順奎,大伯名峰奎。盡管叔叔比父親小八歲,卻一直看不慣哥哥,三天兩頭爭執(zhí)。叔叔小的時候經(jīng)常生病,爺爺就采用民間艾灸療法給他治病,點燃用艾葉制成的艾炷、艾條,熏烤叔叔大腿上的穴位,村里人看到他腿上的艾灸痕跡,都笑話他是“小牛犢”,這也成了他的綽號。叔叔小的時候功課不好,但參軍后,變得見多識廣了。叔叔還愛上了書籍,也許因為能夠?qū)W以致用,腦子靈,十里八鄉(xiāng)的人一提到“小牛犢”,幾乎沒有不曉得的。叔叔也因為腦子轉(zhuǎn)得快,生活無憂。只是脾氣有些暴躁,因為意見分歧,同父親經(jīng)常起爭執(zhí),但是,叔叔家的日子過得比我們家要好。
我父親盡管性情溫和,但是固執(zhí)倔強,是非分明。他看不慣叔叔的做派,出于兄長的責任,經(jīng)常訓斥叔叔。雖說父親是老農(nóng)民,但也是遠近聞名的“喪葬司儀”(主持喪葬儀式的人),大家都叫父親“大仙”。至于父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擔任“司儀”無從查證,但是,我小時候經(jīng)??吹礁赣H幫助鄰居家操持白事。父親去給主持完白事后,總會從衣服兜里掏出糖或者色果(在餅干上畫上魚和野獸的形狀后涂上顏色)等糖果遞給我,同時對我說,與鬼神打交道的事兒并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奶奶在我24歲那一年,也就是爺爺去世20年后過世。我記得小時候奶奶頭發(fā)花白,經(jīng)常穿著朝鮮族的白裙子,白膠鞋。當時,雖說有一些朝鮮族老人也是這種打扮,但已經(jīng)極其罕見了。別人,逢年過節(jié)才穿民族服裝,而奶奶平時也穿,可見對民族服裝情有獨鐘。
奶奶過世后,父親和叔叔又大吵一架。原來奶奶有一枚戒指,彌足珍貴,奶奶非常珍惜,不怎么戴,平時就放在柜子里,是金戒指。這個金戒指是奶奶過門時,爺爺親自戴到奶奶無名指上的。奶奶生前,我們多次看見奶奶掏出那枚戒指,反復擦拭。
由于父親是“喪葬司儀”,懂得人死后要處理的后事的諸多繁瑣的程序,而叔叔卻認為這是在裝神弄鬼,根本不感興趣,他只對金戒指感興趣,根本不想聽父親的話。
“你別在這兒裝神弄鬼蒙人,都已經(jīng)死了的人還能知道什么,還要遵守這個,小心那個的,你真是夠煩人的。”
但是,父親的信念是堅定的。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如果貪圖故人的物件,會招致厄運。拋開私心雜念,聽我的吧?!?/p>
父親將裝有金戒指的木盒緊緊攥在手里,連看都不看叔叔一眼。
“哥,你不要就算了,別管我好不好?”
叔叔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父親手里捧著的首飾盒。
“這不是媽媽留給我們的遺物,而是要帶走的陪葬品,你真不懂事?!?/p>
父親捧著首飾盒的手因激動而顫抖。
“讓金戒指陪著老媽,鬼神就能保佑咱媽?”
突然,父親的手一下子就掄到了叔叔的臉上,屋里一片死寂。
父親手里捧著的首飾盒掉到地上,金戒指滾了出來,落在叔叔的腳邊。
“母親的靈魂還在你的頭頂盤旋,你不怕嗎?拿去,拿去吧!我們坡平尹氏家族怎么會有你這種逆子?家門不幸??!”
叔叔撫摸著發(fā)燙的臉頰,臉頓時漲得像豬肝一樣,然后不耐煩地揮揮手,把門踹開,走了。但是,父親瞧都沒瞧叔叔一眼,直接走進里屋。這時,已經(jīng)給奶奶穿好了壽衣,放到了七星板上,父親拽住奶奶的衣角,將用麻布包好的金戒指塞到了奶奶的衣服里,并且還在嘟噥些什么,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為了讓別人聽到:“厄并不在遠方,只要放松警惕,它就會在不知不覺間,來到我身邊?!?/p>
農(nóng)村的葬禮沿襲傳統(tǒng),要持續(xù)三天。盡管大家都主張喪事應(yīng)從簡,取消不必要的繁文縟節(jié),但父親執(zhí)意主張要按照自己懂得的禮法來辦,讓下葬到自己提前看過的風水寶地??紤]到人們忌諱喪事,于是,請來遠房的爺爺,進行招魂,即呼喊三次亡者的名字,也叫復,并且依次進行入棺,換上壽衣,運靈柩,下棺,進行慰靈祭。
第二天,我們一行人運著靈柩來到墓地,叔叔卻不知去向,父親的臉色非常難看,大家都小心翼翼,看著山下,巴望著叔叔能夠出現(xiàn)。然而,叔叔始終沒露面。按照常理,這是大逆不道。父親緊閉雙眼,咬緊牙關(guān),過了好一陣子,沖著遠房爺爺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于是,老人哆哆嗦嗦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紙,艱難地辨認字跡后,開始讀了起來:
“維歲次乙丑年5月20日,學生……”
“稍等片刻……”
就在這時,叔叔在山腳下?lián)]舞著雙手,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看到叔叔現(xiàn)身,大家都長出了一口氣,而父親緊鎖的眉頭也慢慢舒展開來,他伸出手,一把將叔叔拽到自己身邊。
叔叔猶豫著,站到了父親身邊,但把自己的手從父親的手里抽出來,拿到身后,背著手??礃幼?,叔叔還沒有消氣,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只是在盡為人子的義務(wù)。不知不覺間,叔叔流下了熱淚。
父親瞅了一眼叔叔,而后又望望天,深深地埋下了頭。無論如何,葬禮還算順順當當?shù)剞k完了,金戒指風波就算過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2
父親知道因為金戒指,傷了叔叔的自尊心。這一天,吃早飯的時候,父親突然沖著母親來了這么一句:
“把家里的小牛犢送給永奎他們吧?!?/p>
“憑什么?”
母親連飯都沒有咽下去,愣愣地看著丈夫胡子拉碴的臉。
“上次因為金戒指的事兒,有些對不住他?!?/p>
聽了父親的話,母親氣得把筷子往飯桌上一撂,呼地站了起來:
“你當自己是大富翁呢。他們家又有電冰箱,又有洗衣機,日子過得比咱們好多了,我不同意?!?/p>
“哥們之間何必那么斤斤計較,大家把日子過好了,又有什么不好?”
“日子都能過好?你不是神仙,你簡直是菩薩。他連親哥哥的撫恤金都敢據(jù)為己有,還能在乎兄弟之情?”
聽了母親的反駁,父親也無話可說,臉色沉了下來。因為一提到那件事兒,父親就仿佛受到嚴重傷害,臉色難看,也無力反駁。
我明白,叔叔始終是父親的一塊心病,雖然父親深知弟弟自私自利,只顧自己,但也沒有大聲訓斥過弟弟,也沒有說過弟弟的不是。
毋庸置疑,叔叔的確聰明,只要是跟錢有關(guān)的,他都紅眼,而且會費盡心機,一定要將錢弄到手。
“大包干”前一年的春天,叔叔找到時任鄉(xiāng)政府民政助理的朋友,咨詢能否得到“文革”期間中斷的烈屬撫恤金。叔叔這是“空手套白狼”。叔叔沒有將這事告訴父親,因為,當時父親贍養(yǎng)奶奶,如果父親知道這事,叔叔根本連一分錢都拿不到。叔叔的朋友說會當回事兒盡力去辦,叔叔再三囑咐朋友一定不要走漏風聲,并且還送去兩只雞,堵住了朋友的嘴。不久后,叔叔的朋友把事兒給辦成了,叔叔拿到了百余元的撫恤金,將其據(jù)為己有。
父親就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根本不知道這事,更不會去想歪門邪道。
國慶將至,這一天,父親和母親翻山越嶺來到金谷屯,到舅舅家,去給姥姥過七十大壽。在酒桌上,父親聽說給“文革”中受到迫害的人們發(fā)放撫恤金的事。父親和母親立即想到了被授予烈士稱號的大哥。那么,奶奶是不是也應(yīng)該能夠拿到撫恤金呢?回家后,父親立即去找叔叔,叔叔的臉色都變了,連連擺手吼道:
“大哥的烈士撫恤金‘文革期間都發(fā)完了,我也問了,根本沒那回事兒,想啥呢?”
“烈士塔上刻著大哥的名字,怎么可能不給撫恤金呢?”
“國家大事,我們村里人上哪兒知道去?”
“也是,以前拿到過……”
淳樸的父親信了叔叔的話,可是母親不一樣,母親太了解叔叔了,她看出叔叔有貓膩,于是瞞著父親來到鄉(xiāng)政府,知道了叔叔的勾當。
聽了母親的話,了解到事情原委后,父親的臉漲得通紅,母親像發(fā)怒的母獅子般,破口大罵,給叔叔罵了個狗血噴頭。我還是第一次見母親這樣。
“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啊!娘,您的兒子真夠出息的,您去問問您兒子,吞下那錢,就能過安生日子?”
看著媽媽氣鼓鼓的模樣,奶奶真成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
“錢,什么錢?”
“那個壞家伙把本來應(yīng)該歸您的大哥的撫恤金獨吞了?!?/p>
奶奶聽了也罵叔叔不是人,是“挨千刀”的,而后著急忙慌地下了炕,父親趕緊勸奶奶:
“娘,算了,木已成舟,由他去吧?!?/p>
父親勸住母親后,靜靜地走了出去。
當晚,父親醉醺醺地回了家,一屁股坐到了外面的臺階上,很是泄氣的樣子。父親本就寡言,只能借酒澆愁,想盡可能去原諒叔叔,又忍不住埋怨大哥走得早。如果大哥走得不那么早,又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對這事裝糊涂。一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叔叔和嬸嬸低著頭,來到我家。我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果不其然,叔叔就像演戲似的,跪在父親和奶奶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了起來:
“媽,哥,嫂子,我簡直不是人,你們就打我一頓吧?!?/p>
母親氣得背過身去,而奶奶和父親則表情嚴肅。
“我們真沒臉啊?!?/p>
嬸嬸艱難地擠出一句。
“沒臉還來干啥?趕緊給我滾蛋。”
奶奶顫顫巍巍的,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
叔叔只是流淚,不說一句話。看樣子,他也非常后悔。
過了一陣子,父親艱難地開了口:
“我等今天,等了足足有一個月。好在是你主動來的。錢讓誰花了,那倒無所謂,但人得講良心,你也有孩子,我也有孩子,我怕這會給他們帶去不好的影響。”
“大哥,對不起……”
叔叔放聲大哭,抱住了父親,父親也拍了拍叔叔。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圈也紅了。
就在這時,嬸嬸拿出了一沓十元錢,推到了奶奶面前。
“這些都是大哥的撫恤金?!?/p>
父親看了看錢,苦笑著,他把錢又推還給嬸嬸。
“弟妹,我不是因為錢埋怨永奎。我怕他偏離了做人的方向,我擔心的是這個。弟妹,你也不妨捫心自問一下。那錢留著給大侄子上學用吧。那小子隨他爹,腦子也靈?!?/p>
父親神情自若,還微微笑了笑。我第一次看見父親這樣處事,覺得很陌生,也感到吃驚。
3
大伯不同于父親和叔叔。日本占領(lǐng)時期,大伯是我們家唯一念完中學的。大伯還積極參與到1947年開始的“土改”中,并且入了黨。正因為喜歡過集體生活,大伯在23歲的時候還擔任了自衛(wèi)隊隊長。當時,自衛(wèi)隊的任務(wù)是在村子里巡邏,以免土改時遭到清算的地主殘余勢力趟河回到村子里,伺機報復。村子里原來有一戶地主,兩戶富農(nóng)。他們的家產(chǎn)遭到清算后,他們就趟過河去,與來自各地的地主、富農(nóng)勾結(jié)起來,常常騷擾圖們江畔的村民,構(gòu)成嚴重的威脅。當時剛剛光復,世事紛繁蕪雜,土匪和地主武裝勢力盤踞在各地,30多名自衛(wèi)隊隊員輪番在村子里巡邏,一到夜晚,就聚在村支部崗哨里待命。
1947年晚秋的一天夜里,秋雨綿綿下個不停。伸手不見五指,漆黑一片。只有雨聲沙沙響,整個村子仿佛都睡著了。屋檐下嘀嗒雨的聲音順著門縫透進來,就如同睡午覺的老爺們打呼嚕的聲音,是那么均勻。在村支部崗哨里,包括大伯在內(nèi),五位自衛(wèi)隊員完成巡邏任務(wù)后,在煤油燈下嘮嗑。大家從鬼故事講起,又提到村里有幾個姑娘,幾個小伙,男女比例失調(diào),近來,誰和誰又對上眼了等等,無所不談,夜已經(jīng)很深了,大伯說明天還得干活,讓自衛(wèi)隊員睡下后,披上外衣,去外面解手。雨勢看起來小了一些,但雨水打在身上,還是冷颼颼的。大伯縮著身子,到柵欄邊上痛快地撒了尿,就在大伯要提褲子的當兒,看到了相距十來米遠的地方,有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朝這邊走來。仔細一看,這些人手里還拿著什么,指向這邊,大伯有了某種不祥的預(yù)感,趕緊跑向屋內(nèi),大聲喊道:
“土匪來了!”
“當,當……!”
伴著槍聲,大伯拽著門把手,倒在了血泊中。屋里的自衛(wèi)隊員聽到大伯的呼聲和槍聲,立即提了槍,沖了出來。他們看到大伯倒在血泊后,立即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紛紛沖著黑暗中開槍,但黑影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這樣,大伯被不知姓名的刺客放冷槍殺害,離開我們時只有23歲。
此事轟動了全縣,四里八鄉(xiāng)人心惶惶,特別是我們村子,人人自危,只要太陽一落山,大家都不敢出門,把自家的門要鎖上好幾道。村里的自衛(wèi)隊晝夜巡邏,還增加了力量。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逐漸放松了警惕,大伯之死也漸漸被人們淡忘。秋去冬來,喜訊傳來,就是盤踞在河對岸的地主殘余勢力與當?shù)卣畬χ?,結(jié)果死傷了幾人,知道無法立足,逃竄至南方。聽了這一消息,村子里的人就像再度迎來了光復,像過節(jié)似的,人人笑逐顏開。不光我們村子,連鄰近的幾個村子也都沉浸在喜悅中。就這樣,大伯之死留下的擔心從此告一段落。
但是,對于我們來說卻遠沒有結(jié)束,大伯的善后問題擺在面前。不少人忘了大伯之死,但是爺爺卻牢記在心。爺爺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他認為凡事都應(yīng)該像春種秋收,要弄個明明白白。
爺爺是淳樸的農(nóng)民,盼著政府能給大伯做主,但是,政府卻沒有任何表態(tài)。爺爺認為不能讓兒子的血就這么白流,他認為,戰(zhàn)死疆場上的人們固然偉大,但自己的兒子也不亞于他們。盡管爺爺拿不準政府的意圖,但爺爺認為凡事都得講理。首先得讓政府明白爺爺?shù)囊馑肌?/p>
這一天,爺爺領(lǐng)著不滿十歲的叔叔走了十幾里路,來到了區(qū)公署。爺爺之所以領(lǐng)著叔叔去,有他自己的打算:一是叔叔年幼,說話沒深沒淺,也不會有人計較;二是叔叔聰明伶俐,表達能力強,說話有條理。由此可見,叔叔從小就非常聰明。
來到區(qū)公署后,爺爺卻為不知該找誰犯起愁來。離開家的時候還信心百倍,可真來到區(qū)公署大門前,爺爺卻有些膽怯了。他想自己是否是多此一舉,但一想到凡事總會有解決之策,他又有了信心。
進到區(qū)公署大門,身穿黃軍裝,提著槍的軍人擋住了去路:
“你們找誰?”
爺爺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用手碰了碰盯著軍人步槍看的叔叔。叔叔好像明白了爺爺?shù)囊馑?,開了口:
“我們是五峰村的,我大哥被敵人打死了。”
聽了叔叔的話,站崗的軍人立即改變態(tài)度,說道:
“你們是幾個月前被反動派打死的那位同志的家人吧?”
爺爺點了點頭,站崗的把爺爺和叔叔領(lǐng)到了區(qū)長辦公室。區(qū)長與爺爺年齡相仿,留著連毛胡子。盡管看起來有些粗線條,但初次見面,就給人以平易近人的感覺。據(jù)說,區(qū)長曾任抗聯(lián)小隊長,是抗日斗士,老家在朝鮮咸鏡道吉州。
區(qū)長請爺爺和叔叔落座后,說道:
“真對不起,是我們沒有做好工作,但是,因為峰奎不是戰(zhàn)死的,還沒被批準為烈士,我們也正在多方努力……”
“那么,我家峰奎就白死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沒有明文規(guī)定……”
還沒等區(qū)長說完話,叔叔站了起來:
“大人,我大哥駐守村子,被敵人打死了。不管是在戰(zhàn)場上也好,還是像我大哥這樣,都是被敵人打死的,難道戰(zhàn)死疆場的就是烈士,死在后方,就不是烈士?”
區(qū)長很吃驚,看了看叔叔,慈愛地撫摸叔叔的頭:
“你說得對,我一定給你說法。”
區(qū)長跟爺爺說,一定會將大伯烈士稱號的問題向上反映,以滿足家屬的心愿。
爺爺沒想到叔叔的一句話那么管用,爺爺心想,領(lǐng)叔叔來這兒還真是對了,他為小兒子感到驕傲、欣慰。
出了區(qū)公署大門,爺爺給叔叔買了鄉(xiāng)下少見的餅干,那是叔叔出生后頭一次吃到的美味。
當年冬天,政府就授予了大伯烈士稱號,我們成了烈屬。我們失去了親人,但地位和待遇卻相應(yīng)得到了提高,奶奶也拿到了撫恤金。逢年過節(jié),包括區(qū)長在內(nèi)的政府領(lǐng)導就來慰問。
4
一條蜿蜒的柏油路繞過五峰山,到了圖們江畔,筆直地延伸開來。令人遺憾的是,這條路要穿過我們村子后面的公墓。按照政府的指示,要遷走公墓,聽到這一消息,最為吃驚的是父親。
“惹惱鬼神是要遭報應(yīng)的,這是干什么呀?”
話雖是這么說,但黨的政策必須無條件不折不扣地去貫徹執(zhí)行。
聽了父親的話,叔叔苦笑了,同時不忘調(diào)侃父親:
“大哥,鬼神也能受到驚嚇?黨的政策好,要把泥土路修成柏油路,你還有什么不滿的?”
“不是不滿,是怕驚著沉睡的魂靈, 殃及活著的人?!?/p>
父親的臉沉了下來,但是,墳還是要遷的。
遷墳通知下達幾天后,村里召集墳主家人,提議統(tǒng)一遷墳。對于無主墳,政府將自行處理。村后的公墓有30幾座墳,密密麻麻地挨著,其中就有大伯的墳。
遷墳?zāi)且惶?,我不顧父親的反對,也跟著參與了,叔叔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說:
“學著點吧,興許今后能子承父業(yè)呢!”
而后,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微妙地笑了。
“了解這些禮數(shù)也沒什么不好,父親不在了,誰給叔叔辦后事?。窟€不得我來嗎?”
“臭小子?!?/p>
叔叔沒有惡意地踢了踢我的屁股,笑了。
出于好奇,我執(zhí)意要親眼目睹挖墳的場面。沒什么可怕的,我又不是自己一個人,還有父親和叔叔,我只是好奇被挖出來的遺骸會是什么樣子。
父親和叔叔,還有我,我們仨坐上牛車,來到村后的公墓。去之前,父親讓母親備好包遺骨用的白紙和裝殮時所用的布,以及七星板和祭祀用的煙酒。在這樣的大事上,只要是父親發(fā)了話,母親就會無條件服從。父親也覺得吩咐母親去辦這些事情是理所應(yīng)當?shù)?,于是,事情順順當當?shù)剡M行著。
一行人抵達了墓地,父親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明顯看出很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父親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吩咐道:
“你媽準備的供品在哪里?”
我立即把放在牛車上的包袱拿下來,遞給父親。
父親將包裹放到了墓旁,叔叔默默地看著父親,沒有出聲,但是,眼角分明有某種嘲笑之意。
父親祭拜山神后,在墓前放上了供品,并且讓我們依次斟酒,磕了三次頭。父親還嘟嘟囔囔念叨著什么,雖然聽不明白,但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祭拜過后,我們仨開始挖墳,就在開始挖墳的那一瞬間,不知為什么,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莫名地激動。當時,我年方十八,開始懂得人情世故,我認為,這是我人生中開始思考生死,履行人生義務(wù)的最為嚴肅最為莊嚴的時刻。
大家開始估摸著放棺材的位置,挖起墳來。叔叔的神情變得越來越緊張,就好像擔心鬼怪突然會從墳里冒出來似的,叔叔不停地向父親問這問那。突然,叔叔“哎呦”一聲,從墳里爬了上來,叔叔的臉嚇得煞白,兩條腿直打哆嗦。
“怎么了?”
父親看看叔叔,又看了看墳?zāi)?,簡直哭笑不得。父親從叔叔手里接過鍬,開始接著挖。
“我還以為咱大哥詐尸了呢。你說你好歹也是當過兵的人,怎么那么膽小?!?/p>
“都怪你老提什么鬼怪!”
叔叔可能覺得沒臉,急赤白臉地辯解起來。
“這是鬼怪嗎?”
正在挖墳的父親突然將什么東西拿出來放到叔叔腳下,那是塊紅布,叔叔嚇得直往后躲,父親和我忍不住笑了。
父親提著碎成布條的紅布走了出來,那是一面黨旗,仔細想想,大伯是共產(chǎn)黨員,給遺體覆蓋了黨旗。父親將碎成布條的黨旗平展在草地上,將剛才扔給叔叔的紅布條拿過去,開始拼接起來。因為黨旗是用化纖布做成的,因此,保持了原樣。
“我們家族中,只有大伯一人是共產(chǎn)黨員,還是烈士,的確是家族的光榮?!?/p>
看到黨旗,我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同時,作為烈士侄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一直以來,我都沒有過這種感覺,那對我的心靈無疑是巨大的沖擊。
父親從牛車上拿下七星板,放到了黨旗旁,同時拿出白紙,鋪到七星板上面,而后又下到墳里。稍后,父親扔出來已經(jīng)爛掉的木板。我無意中往墳里看了看,棺材已經(jīng)打開,包裹大伯遺骸的布早已爛掉,只有大伯的遺骸靜靜地躺在那里。突然,有一種從沒有聞到過的異味撲面而來,那是尸體腐爛的味道,也是“彼岸的味道” 。
“還好,遺骸沒有受到水的侵襲,保存得還算好?!?/p>
父親在自言自語,而后,從頭蓋骨開始,按照部位,依次遞給叔叔。叔叔盡管皺著眉,但也只好用紙揩凈沾到遺骸上的灰,然后依次放到了七星板上。把遺骸揀完后,父親從墳里走了出來。父親把我和叔叔叫過去,在我們面前把手攤開,父親的手上有兩塊生銹的豆角那么大的金屬塊,仔細辨認,好像是子彈。
“這不是子彈嗎?”
叔叔把眼睛瞪得老大,看著父親。
“這就是殺害大哥的子彈?!?/p>
“你說什么?”
我也難掩驚訝與好奇,拿出其中的一枚,仔細端詳起來。
“四十多年啊,大哥含冤而死,今天,把子彈取出來,大哥真的可以入土為安了?!?/p>
父親把子彈放到石頭上,用帶來的斧頭柄將其撬碎,扔到挖出遺骸的墳里。
父親拍了拍雙手,確認擺放遺骸的順序后,用準備好的布開始裝殮。就在這時,在一旁的叔叔問了一句:
“這個黨旗怎么辦?”
“再給覆蓋上唄?!?/p>
我想,也許那面黨旗是大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榮譽和財產(chǎn)。
大伯的遺骸被移到爺爺?shù)哪古?,后來,奶奶也被安葬在這里。父親總說這里是難得的風水寶地,我不知道什么地方風水好,但是,既然父親說是風水寶地,那就權(quán)當是風水寶地吧。
此后,每當我看到村子后山腳下烈士碑上刻著的大伯的名諱,我就會聯(lián)想起被撕成碎片的黨旗覆蓋著的大伯的遺骸,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大伯。
5
在我還有兩年結(jié)婚那一年的中秋節(jié),不知為什么,一大早,烏鴉就令人心煩地叫個不停,拿上鐮刀出門的父親不禁嘟囔道:
“老鴰子叫,肯定沒啥好事,今天,就給墳除草,簡單祭拜后下山吧?!?/p>
“叔叔不去嗎?”
我突然想到叔叔,就問道。畢竟,我只是孫子和侄子,而叔叔是兒子和弟弟,不管怎么說,叔叔也得排在前。我每年和父親一起去上墳,感觸最深的就是墳?zāi)故沁B接生者和死者之間的紐帶。為此,人類創(chuàng)造了墳?zāi)?,將自己的命運寄托于靈魂。當這種寄托墮落為欲望時,人類才會露出本來面目。
盡管我無從知道父親帶著多大的寄托,進行招魂,使得逝者安息,但我認為父親是有信念的。
“聽說民國去醫(yī)院看病去了,真是鬼使神差,怎么就得精神病了呢?”
民國是叔叔的大兒子,高考落榜后,變得抑郁,有一天,突然就像丟了魂似的,把衣服全脫了,光著身子在村子里轉(zhuǎn)悠,丟老人了??吹絻鹤泳癞惓#迨迨譄o策,而嬸嬸只會流淚。據(jù)說,精神病一旦得上,就不容易祛根,可想而知,這對叔叔的打擊該有多大。
聽了父親的話,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我也為堂弟的病發(fā)愁。
我跟著父母來到了墓地,墳?zāi)顾闹茈s草叢生,爺爺、奶奶、大伯的墳?zāi)轨o靜地躺在那里。和父親一起除完草,我早已是汗流浹背。
祭拜過后,父親將剩下的酒倒到酒杯里,一飲而盡。而后,若無其事地說道:
“好像誰動了你奶奶的墳?!?/p>
聽了父親的話,我只覺得后背發(fā)涼,因為我根本沒明白父親在說什么。突然感到某種恐懼,產(chǎn)生了奶奶從墳里緩緩走出來的幻覺。
“我說,你說什么呢……”
母親分明也受到了驚嚇。
“除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奶奶墳?zāi)沟囊活^有新土,草也不是春草,我的判斷沒錯?!?/p>
父親又一飲而盡,眉頭緊鎖。
“那您說是誰盜了奶奶的墓?這太過分了,我們也沒仇家啊……”
“是啊,簡直難以置信,也許我惹惱了鬼神吧。”
父親低下頭,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稍后,父親囑咐我:
“守住這個秘密,家門不幸啊?!?/p>
母親不說,我自然也不會說,也沒跟叔叔說。
打那以后,父親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主持白事也越來越少了,也幾乎不去叔叔家。偶爾,叔叔去市里買來豬肉開葷,父親才不得不過去。
也許是看出了父親的異常,這一天,叔叔把我叫過去,問道:
“龍國,你爸有點怪啊,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啥不舒服的,可能是累了吧,你別想太多了?!?/p>
盡管我勸住了叔叔,可我也擔心父親,擔心父親身體真的有了異常。
但是,叔叔遭遇了飛來橫禍,秋去冬來,寒風呼嘯,這一天,叔叔著急忙慌地來到我們家,號啕大哭起來,我們?nèi)叶紘槈牧?,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永奎,你這是怎么了?”
坐在灶坑里的父親愣愣地望著叔叔。
“民國……民國上吊了,大哥,我可怎么辦啊……”
原來一大早,叔叔去給牛喂草時,發(fā)現(xiàn)民國在牛棚里上吊了,身子早已僵硬,可見是深夜瞞著家人自殺的。盡管兒子得了精神病,叔叔也想不到兒子會走上絕路,這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吹絻鹤拥氖w,叔叔差點昏過去。叔叔找來鐮刀,砍斷繩子,將兒子放平后,就急急忙忙來找父親。
我們來到叔叔家,看到了民國,尸首早已僵硬,臉色蒼白,舌頭吐了出來,太嚇人了。直到我們?nèi)チ耍瑡饗鸩胖腊l(fā)生了什么,沖出屋子,抱著兒子,放聲痛哭起來。
“唉呀,我可憐的孩子,都怪這病,奪走了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啊……”
嬸嬸昏了過去,大家忙活了好一陣子,嬸嬸才蘇醒過來。她緊閉雙眼,嘮叨個不停:
“唉呀,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啊……”
將民國的尸首抬進家里后,父親給他脫了衣服,而后出了屋,搖晃著衣服,嘟嘟囔囔,開始招魂。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喚自家孩子回家吃晚飯。
第二天,叔叔叫來殯儀館的靈車,將民國的尸首進行火化。盡管老話說子女走在父母前面不能立碑,但也許叔叔這么做,是想徹底忘掉喪子之痛。
回到家里后,叔叔在整理兒子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民國留下的,夾在書中的奇怪的話,其大意如下:
“清醒的時候,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夢中,感覺有人在向我要東西,讓我還給他……記不起來是誰了,真不應(yīng)該做這樣的夢……但不知為什么,我總感到害怕,就好像誰要殺了我,不知是誰,總在怒視我,無法安睡……”
讀了兒子的只言片語,叔叔認為兒子這是鬼纏身,叔叔拿著那信,背著父親去市里算命。算命的看完后,只簡短地說了一句:
“惹惱了鬼神。”
“如何破解?”
“原封不動地還回去,或者遠走高飛。”
叔叔從市里回來后,和嬸嬸說了這事。叔叔決心搬走,嬸嬸受此打擊后,也只好答應(yīng)。要是再這樣下去,不知又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他們認為三十六計走為上,叔叔打算去嬸嬸的娘家黑龍江省的某個小鎮(zhèn)。
“你認為背井離鄉(xiāng),就能安心過日子?”
父親試著勸過,卻無濟于事。
“那你的意思是我們就該坐以待斃?”
“話可不能這么說,要想不后悔,就卸下負擔吧。”
父親望著叔叔,那眼神很復雜,既有期待,也有埋怨和恨鐵不成鋼。
聽了父親的話,叔叔的表情呆住了,漸漸地又紅了,此后,叔叔更加堅定了離鄉(xiāng)的想法,而父親常常唉聲嘆氣,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
臨走的那一天,叔叔對父親說:
“哥,別再裝神弄鬼了,沒什么好處?!?/p>
叔叔不免埋怨起父親來,就好像父親做喪葬司儀,給自己帶來了災(zāi)禍。
聽了叔叔的話,父親臉色一沉,但隨即默默地點點頭。但不知道父親這是在答應(yīng)還是什么,誰也無從知曉。叔叔就這樣走了,卻留下了許多哀怨。
6
叔叔自打搬走后,不管是清明還是中秋,都沒回來上墳。那年中秋節(jié),父親花了一筆錢,給爺爺奶奶還有大伯的墳?zāi)沽⒘吮?,而后,父親蹲坐在石碑旁,點上一支煙,瞇起眼睛,吐出煙圈。
“我做了標記,就算我死了,你也忘不了吧?!?/p>
父親就好像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撫摸著稍顯陌生的石碑。我感覺得到父親話里有話,父親在等著叔叔回來,回到祖祖輩輩生活的故鄉(xiāng)。
“爸爸,原諒叔叔吧,叔叔也受了不少苦,能幡然醒悟也好,我已經(jīng)給叔叔去信了,相信我結(jié)婚的時候,他會來。”
看我那么自信,父親就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我,臉上泛起了奇怪的笑。
“原來你也想到了那是叔叔干的?!?/p>
我只是默默地點點頭,因為,我認為這事不宜張揚。父親也點點頭。父親把叔叔送走,心里該承受多大的壓力呀,這只有父親自己知道了。
一個月后,叔叔來信了,叔叔在信中對自己的過去進行了反省,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并且承諾攜家?guī)Э趤韰⒓游业幕槎Y,還附上了電話號碼。當時,我們村里電話還不普及,要打電話就得到村供銷社,由于不方便,大家更愿意寫信。
不過叔叔在信里終究沒有提到那件事兒,肯定是說不出口。是啊,犯下那么大逆不道之事,怎么開得了口。
春暖花開,春姑娘跨過圖們江,也來到了五峰山腳下。我的婚期臨近,這是父親又翻書又算卦給選的黃道吉日。
還有兩天就該辦喜事了,這天下午,叔叔領(lǐng)著一大家子人,回到了生于斯養(yǎng)于斯的故鄉(xiāng)??上攵迨逶撓铝硕啻蟮臎Q心。世事難料,只一年多的光景,叔叔頭發(fā)全白了,腰也彎了,只有機靈的雙眼還在。
當晚,一大家子圍坐在一起,父親早就盼著這一天了,我看著父親,不免感慨萬千。一想起父親用心良苦,我就難掩激動的心情。
晚飯過后,借著酒勁兒,叔叔打開了話匣子,父親只說了一句,哪兒都沒有這兒好。母親向叔叔和嬸嬸打聽他們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聽起來,那里也不錯,適宜人居,故鄉(xiāng)原本不就是異鄉(xiāng)嗎?更何況還是嬸嬸的老家,肯定差不到哪里去。第二天,叔叔就要去上墳,父親提出陪著去,可叔叔卻說我陪著去就行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母親給叔叔準備了一些供品。叔叔好像要跟父親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讓我拿著母親準備的供品,匆匆忙忙走向后山。
叔叔站到了爺爺奶奶和大伯的墳前,放下供品,開始嘟囔起來:
“爸,媽,還有大哥,我來晚了,別怨恨我。你們肯定沒少罵我,應(yīng)該,誰讓我犯下十惡不赦的罪過呢?我覺得就那么埋到地下太可惜了,我想留作傳家寶,我還回來了,您息怒,媽,還是您拿著吧,那是爸給您的禮物……”
叔叔淚流滿面,站了一會兒,從懷里掏出用紙包好的金戒指,放到了供桌上,而后磕了三個響頭。隨即,徒手挖起石碑后面的泥土,挖了很深很深,再用紙將金戒指包好后,埋了進去,并且鋪上了草。
直到此時,叔叔好像才意識到我的存在,直視著我,拽我的衣角,面對面坐了下去,說道:
“龍國,你不恨我這個叔叔嗎?我都覺得沒臉見你!”
叔叔的目光在躲著我,望向遠處的田野,就像念經(jīng)的和尚,開始懺悔起來。
“叔,你千萬別這么想,父親早已原諒你了?!?/p>
我往叔叔手里捧著的酒杯中斟了酒,我的聲音也顯得渾厚:
“我猜你父親早就知道了一切,但是沒想到后來出了那些事,唉,我真不是個東西?!?/p>
說完,叔叔將手中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眼圈一紅,發(fā)出了呻吟,就像掉到溝里的人在掙扎。
“叔叔您畢竟是我的親叔叔,是我父親的親弟弟,我們不會拋棄你,放下心中的羈絆吧!”
“聽了你的話,我感覺輕松多了。”
叔叔的表情不再那么僵硬。
叔叔環(huán)顧了一下墓地,用手撫摸著奶奶的墓碑,艱難地開了口:
“哥真是有心人,還立了碑,花了不少錢吧?!?/p>
而后,自言自語地說道:
“唉,爸,媽,還有大哥,看在我哥的面子上,你們保佑孫子們一切順利吧?!?/p>
叔叔邊念叨邊哭,大滴大滴的眼淚流了下來。叔叔把帶去的白酒喝了有半瓶,然后撕下干明太魚就著,撲了撲了身子,站了起來。而后,又把目光投向石碑后面,長嘆一聲,走了。那是叔叔最后一次給父母上墳。我結(jié)完婚,叔叔就走了,幾天后,給村供銷社打來電話,向我們報平安,再無二話。
一年后,我們村里也普及了電話,我們家也架了電話線,裝了電話。電話通了,我趕緊給叔叔打電話,告訴他我們家的電話號碼:
“叔,以后有事就打這個電話?!?/p>
又過了十多年,其間,叔叔打來三次電話,一次是告訴我們他的二兒子東國考上了重點大學;第二次是嬸嬸上韓國打工掙錢;第三次是告訴我們嬸嬸從韓國回來的話,一定再回來看看。我和父親都盼著叔叔回來。
去年夏天,父親被政府授予喪葬禮儀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的稱號。父親已是耄耋之年,像他這個歲數(shù)的傳承人寥寥無幾。但是,不過一介草民的父親能夠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也是幸事。父親去開會,還上了電視,成為方圓幾十里的名人。我把這事也告訴了叔叔,叔叔一個勁兒地笑著說,真是啥事都有啊。
“共產(chǎn)黨好啊,大哥都成名人了,終歸是好事,好好贍養(yǎng)你父親,只有你父親才會招魂,他是神仙,神仙?!?/p>
我把叔叔的話轉(zhuǎn)達給父親,父親只是笑了笑,而后問了一句:
“你沒問他改沒改掉吃鯉魚的習慣?”
“沒有!”
“下次打電話,告訴他鯉魚具有補身的作用?!?/p>
父親布滿皺紋的臉上泛起莫名的笑容。
但是,我從父親的笑容里,讀懂了深埋在他心中的那個結(jié)在慢慢解開。
注釋:
①朝鮮族每個姓氏都講究“本”,即本源,尹姓只有一個本,即“坡平”,所以稱坡平尹氏。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