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光耀
1
似乎一切都有預(yù)兆。那天是禮拜五,王元亨下班回家準備洗一把臉,卻發(fā)現(xiàn)洗臉盆不見了。那個天藍色的玻璃臉盆平日就放在臉盆架上,怎么會不見了呢?他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依然不見臉盆的影子,就大喊:“洗臉盆哪去了?”妻子何子英在臥室里回話:“它自己炸了?!薄澳怯彩谴楣砹?,”王元亨哪肯相信,“好好的它自己會炸?”
“真是它自己炸了?!痹滥笍目头坷镒叱鰜斫忉專罢擞幸粋€小時,都丟進垃圾桶了?!?/p>
王元亨不再做聲,他彎下腰在地板上找玻璃碎屑,居然找到了五六顆,像是打碎的車窗玻璃,全都失去了鋒利的輪廓。但他還是擔(dān)心誰不小心把腳劃傷了,得將隱患消除干凈才是。妻子卻在一旁嘮叨,他懶得聽,就徑直去了書房,打開電腦開始下象棋。這時妻子手機《自由飛翔》的鈴聲驟然響起,她接了電話也走進書房。王元亨斜視一眼,見妻子眼眶濕潤著,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以為夜飯弄熟了,就讓妻子端碗飯進來。妻子含著淚花說:“你還要玩多久?”
“不曉得?!蓖踉嗷卮鸬煤玻袷浅藻e了藥。
何子英端了碗飯進來,樣子依舊哀傷兮兮的,眼眶里噙滿了淚水。王元亨接過飯碗,邊吃邊下棋。何子英耐著不走,站立在那里看他吃飯不像吃飯、下棋不像下棋的樣子。王元亨也不管,吃完順手一丟,順便問她一聲:“你吃了?”
“不想吃?!焙巫佑⒄f。
“哪個又惹著你了?”王元亨翻了下白眼,以為妻子聽到了什么緋聞。
“哪個都沒惹我,是我自己不想吃?!?/p>
“真是!”王元亨嘀咕一聲,覺得奇怪又不滿地問:“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跟丟了魂似的?”
“我想和你出去走一走?!?/p>
“太陽從西邊出啦,”王元亨不禁露出一臉的詫異嘲笑之色,“幾時叫你運動運動你就是不聽,總是說明天明天的?!彼滔铝撕蟀刖錄]說:要是你明天就死了呢?當然這樣不吉利的話,他也只有發(fā)火的時候才會說。
“我有事想跟你說。”何子英強調(diào)一聲。
“現(xiàn)在不能說嗎?”王元亨莫名其妙。
“不能?!?/p>
王元亨這才覺得事情似乎有些嚴重,一定是怕說出來讓岳母聽到,只好關(guān)了電腦隨妻子出門。
一出門,妻子就用手捂住嘴哽咽著想哭。王元亨見狀,忙問:“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大哥剛才打來電話,說我二哥得了癌癥。”
“癌癥?什么癌癥?”王元亨怔在那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說是白血病?!?/p>
“白血?。磕遣皇且獡Q骨髓?”王元亨眉頭一皺,“多久的事?”
“剛剛才發(fā)現(xiàn),”何子英苦笑,“我大哥一曉得,就給我打來了電話?!?/p>
“哦,這么說來,這臉盆爆炸是在給你報信。”王元亨恍然大悟。
2
王元亨和何子英商量,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岳母知道,岳母都已耄耋之年,一旦知道了,還不要了她的老命!問題是,何子英要去B城看望她二哥,又要瞞住母親就得想一個穩(wěn)妥的辦法。何子英說,就說到老家吃酒要去幾天。這當然也算個理由。那天晚上,兩口子洗了澡,王元亨想要做愛。以前這種時候房間是從來不關(guān)燈的,何子英這天卻要關(guān)燈。王元亨說,關(guān)燈還有什么意思?做愛不就為了看一張臉嘛。他又把燈打開。燈不刺眼,兩口子早已習(xí)慣在朦朧中享受那份難得的溫情。何子英沒有反抗,只是淚眼模糊著,將頭偏向一邊。王元亨看見一滴淚珠從她的眼角兀自滑落下來。
他一下子滑下身來,沒了興趣。何子英就說聲對不起。王元亨說沒什么。何子英說等我回來再好好補償你。王元亨卻苦澀一笑,雙手抱頭,望著銀白的日光燈開始久久出神。何子英再次把燈關(guān)上。
第二天上午,何子英去了她二哥那里。
五天后她才回來。這段日子,王元亨好不容易才騙過了他岳母。岳母見女兒幾天沒回家,老是在那里犯嘀咕,說什么吃酒怎么去了那么久?王元亨就打哈哈,說你老又不是不曉得,子英她就只有一個打牌的愛好。岳母就不再吱聲。現(xiàn)在小縣城下崗職工大都愛打牌,閑著無事總得找件事做。
王元亨下班回家時妻子已經(jīng)回家。他怕岳母聽出什么端倪,等吃過晚飯岳母回到自己的房間后這才問妻子:“確診了嗎?”何子英搖頭,說在長沙湘雅醫(yī)院復(fù)查,也沒查出什么病源來,說極有可能是骨癌。
“唉,他怎么什么病不得偏偏得這種怪??!”王元亨搖頭,“可……這又能怪得了誰呢?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本身就有糖尿病,他就是不信邪,吃不得的他偏吃,玩不得的他偏玩!”他沒好說出“活該”二字來。二舅子有個不良的嗜好:愛豪賭。他一賭起來,就不曉得天光早夜,甚至幾天幾夜不下桌,不得糖尿病才怪!現(xiàn)在可好,又由糖尿病引發(fā)了一系列綜合癥,最終變成了癌癥!哼,有幾個臭錢又有什么了不起?這話當著妻子的面王元亨是不會說的,只道:“你屋也是的,大姐得了糖尿病,二哥也得糖尿病,你屋四姊妹,已經(jīng)對半開了,你也得小心才是!”
丈夫話里有話,何子英又何嘗聽不出來。上次她得了子宮肌瘤,還以為是子宮癌,夜夜鬧騰,弄得王元亨幾乎無法入睡。最后她做了子宮切除手術(shù),在醫(yī)院里一共躺了七八天,大姐和兩個哥哥都沒有來,說是路太遠了,家里有事忙不過來。為這事,王元亨是頗有想法的,說她幾姊妹沒顧心,不團結(jié)。何子英不以為然,總是極力反駁,說你不要亂嚼舌根!王元亨說,難道我講的不是實情嗎?噎得何子英再支吾不起來。事實上,就為一點小事,大姐家與二哥家如今幾乎不再走動了。但是這是她何家的事,與他王家無關(guān),所以何子英就岔開話來說:“你不要咒人!我不會得那絕癥!你也別想再去找什么小妖精!”
“我是擔(dān)心那是你屋的家族病,”王元亨含沙射影,“那叫富貴病,發(fā)財人才得?!?/p>
何子英知道,王元亨說的是哪樁事情:當年大姐做副食批發(fā)時二嫂給大姐家打工,大姐對二哥一家那個好呀,簡直是無微不至。想不到的是,后來二嫂翅膀骨骨硬了,她自己也搞了個副食批發(fā)部,雇了四五十個工人,便將先前的客戶拉走了許多。其實這也算不得什么,誰叫大姐是個疲塌人呢。她為人少心計,資金管理不善,找了兩個準兒媳,居然都是內(nèi)賊,不說洗劫一空,也哪還有利潤可賺?最終出現(xiàn)了虧空,還引來了一場官司:當年和別人合伙貸的一筆款到期,因無力償還被人家告上法庭,資金一時回不了籠,致使鏈條斷裂,最終被逼破產(chǎn),貨物也被超市悉數(shù)退回;只因無處放置,就想借二哥家的庫房暫擱一下。哪知二嫂管家,居然不同意,那時二哥看二嫂臉色行事,他也無法。就這樣,兩個外甥來了氣,說二舅家是白眼狼,就是二哥去給大姐下跪,兩個外甥也不肯再原諒,從此兩家便結(jié)下梁子。為這事,王元亨一直站在大姐這一邊,每每說起時就來氣,說困難的時候姊妹不幫誰幫?可是做母親的總是袒護兒子,老是說大姐家的不是,這讓王元亨就更為惱火,說我們做女婿的難道都是外人不成?何子英一時也說不清場,只說人家的事你莫管!她知道,鬧到了今天這一步,王元亨心里似乎也在幸災(zāi)樂禍,他的潛臺詞就是:有幾個臭錢又有什么了不起!所以何子英也只能避實就虛,說我又沒有發(fā)財,我不會得那?。?/p>
“沒得就好,不然你也要天天打胰島素。要是也得了糖尿病綜合癥,那就真成了你屋的家族病?!蓖踉嘁荒樀牟恍肌?/p>
“我不會得!”何子英一聲大嚷。
“不得就好,我怕遺傳。”王元亨又意味深長地來了一句。
3
在妻子出門這幾天,王元亨請了自己的紅顏知己江一凡喝了一次茶。說是紅顏知己,王元亨有時也說不清楚,因為這種復(fù)雜與矛盾的情感或者說關(guān)系他希望更進一步,卻又害怕更進一步。主要的原因是,他怕傷害到江一凡,畢竟江一凡離過一次婚,如今梅開二度,生有一子。其實當記者的時候,王元亨與江一凡就認識,江一凡那時是A城電視臺的播音員。離婚后江一凡去了北京繼續(xù)深造,跟一個江蘇人結(jié)了婚。一開始,王元亨接觸江一凡的目的,不是認為她夫妻兩地分居,自己有什么空子可鉆,他是想去找一個人傾訴——他有傾訴的渴求。這一點,妻子何子英似乎無法滿足,在江一凡身上他卻可以得到。另一個原因是,江一凡父母退休的單位正是王元亨現(xiàn)在工作的單位。要是單位里有什么事情要辦,江一凡都叫王元亨幫著去辦。因為這層關(guān)系,他和江一凡之間的往來便自然了許多。
王元亨主動邀請江一凡喝茶,江一凡并不感到吃驚。從一開始就是。王元亨是A城的大名人,風(fēng)流才子。在QQ里兩人經(jīng)常聊天,王元亨不時去江一凡的空間,大多是看她上傳的照片。江一凡是設(shè)置了的,未經(jīng)允許一般人不得進入她的私密世界,更別說去了解她的內(nèi)心了。而能打動王元亨的卻是江一凡那略帶憂郁的氣質(zhì):從她穿著旗袍的那張照片上,他竟撲捉到了一種古典氣質(zhì)的美。這是王元亨心里最最需要的,與何子英溫潤的氣質(zhì)相比,似乎多了一種冰潔與哀婉的韻味。他與江一凡接觸大多是請她出來吃飯。江一凡如今還是電視臺的記者,對于應(yīng)酬那是得心應(yīng)手。唯一不便的是,她兒子侃侃才兩歲,平時有父母在家照管,下班之后她就得接替父母的班,所以應(yīng)酬時間大都卡得很緊,想要多娛樂一會兒大都難以成行。
這一天,王元亨早到一刻鐘,通常兩人都在中午約會。王元亨總是能夠找到好的由頭,地點也總是選在老地方:東方茶樓。王元亨找好包廂后,給江一凡又發(fā)了條信息,點明雅間的名字叫和泰。江一凡大都中午十二點鐘準時出發(fā),王元亨每次都要等上一刻鐘或者半小時。他想女人都是這臭脾氣,做派不像做派,端架子不像端架子,總是惹得男人們的心兒癢癢的。那天也是一樣,不見江一凡來他又打了個電話。茶樓設(shè)在五樓,打電話時江一凡說自己已經(jīng)進了電梯。按說兩三分鐘就該到了,過了四五分鐘都還沒有來,王元亨甚覺蹊蹺。正納悶間,門被推開了,是江一凡?!拔乙詾槟阕咤e路了!”王元亨大喜過望,立馬調(diào)侃了一句。
“可不是么?我按錯了電梯,上到了十五樓?!苯环舱f。
王元亨微微一笑,他弄不清江一凡說的是真是假。但他不排除江一凡說的是真,也不排除江一凡說的是假。這一點,心想只有江一凡自己知道。事實上,最近一年來,兩個人的交往是頻繁了些,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想起這個女人每每都會失眠。近來,大都是兩個人在一起喝茶,要說多一個人的話,也是她呀呀學(xué)語的兒子侃侃。侃侃剛學(xué)會走路,咿咿呀呀的也聽不懂大人們的話。江一凡又是再婚晚育,像她這種年紀要是正常生育的話,只怕小孩子都快十多歲了。差不多有十年的美好光景,江一凡都耗費在了離婚與繼續(xù)深造上。王元亨知道,要不是為了改變一下環(huán)境、放松一下心情,江一凡是絕不會去北京深造的。在他看來,女人并非要讀什么研究生、博士生,更何況是新聞專業(yè)呢。當然,要不是她去了一趟北京,說不定播音員的崗位如今還是她的——最終她只能去當記者。這方面的利害得失,恐怕也只有江一凡自己知道——她是哀莫大于心死!當然這塊傷疤江一凡自己不提,王元亨是絕對不會提的,連半句也不會。他知道分寸。他總是喜歡談?wù)撟约旱倪^去——在長沙混跡的日子——如果不是為了愛好寫作,他興許就不再回來了。這時候,江一凡也會不時地談到自己的過去,要不是為生侃侃她才不會回來呢。只是她盡量不再提婚姻上的事。
現(xiàn)在,王元亨開始揣度江一凡的心思:她是否在暗示什么呢?當這念頭一閃,他又立馬否定了。他也不是不解風(fēng)情的男人,他知道像江一凡這樣夫妻兩地分居的女人是多多少少有些寂寞與孤獨的,不說兩口子半年見上一面,至少也得兩三個月吧。王元亨也在QQ里調(diào)侃過,說什么女人是靠男人滋潤才美麗的,沒有男人滋潤的女人最容易衰老。江一凡說,自己的心靈已經(jīng)再也泛不起一絲漣漪了。這話其實也不全是大實話,一旦遇到自己心儀的人兒,哪個女子又不懷春?哪個男子又不鐘情?
服務(wù)生這時走了過來。江一凡叫了杯菊花茶。王元亨問中飯吃什么?大碗飯、鐵板飯、面條、餃子?江一凡說,就鐵板飯吧。王元亨說,要雙份。他總是跟江一凡要一樣的,只是菜一個點了肉絲,一個點了牛肉。
接下來,江一凡打開了電腦。王元亨趁江一凡來之前小睡了一會兒。上午工作時他用腦過度,中午總有睡一覺的習(xí)慣,即便當著江一凡的面也是如此。這種時候,江一凡就盯住股市行情,或者自己也會瞇上一會兒。這天卻是個例外,江一凡說自己上錯了樓,王元亨的睡意頓然全消。從她粉紅的連衣裙上,他似乎撲捉到了某種撲朔迷離的暗示。
江一凡給王元亨炒有一支股。王元亨自己不會炒,他想借雞下蛋。剛開始時,江一凡還以為王元亨說著好玩兒,不承想他居然當真。江一凡就只好帶著王元亨去工商銀行辦了開戶手續(xù)。王元亨知道股市有風(fēng)險,叫江一凡替自己炒,其實純粹為了好玩兒,說是找個由頭想與江一凡親近也未嘗不可。
這件事,王元亨一直瞞著他的妻子何子英。
江一凡在看那些上下起伏的紅綠白黃紫各種曲線。王元亨卻在看江一凡的曲線:她身上和臉上的曲線似乎大不相同。在他看來,女人一旦憂愁過度最顯著的變化在脖子和眼瞼上。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江一凡的心思似乎也不在曲線上,她問。
“我在想我老婆?!蓖踉嗾f。
“天天跟老婆在一起又有什么好想的?”江一凡好笑,“你還沒膩煩?”
“當然不比你,你們牛郎織女,見上一面何其艱難。真要是見上了一面,又如久別勝新婚?!?/p>
“我已經(jīng)習(xí)慣成自然?!苯环矒u頭,苦澀一笑,“不像你,離不得老婆。”
“你曉得我老婆都去哪了嗎?”王元亨苦笑,“她哥哥得絕癥了?!?/p>
“絕癥?什么絕癥?”
“也不知是什么癌,一開始說是白血病,后來去湘雅醫(yī)院檢查又說是骨癌,只怕到了中晚期?!?/p>
“到中晚期恐怕難治好了?!?/p>
“要說都是糖尿病引起的?!蓖踉鄧@口氣便對江一凡一五一十地說起了妻子一家的煩心事。
江一凡口氣有些曖昧地說:“富貴病其實都是養(yǎng)出來的。”
“看來,有錢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蓖踉嘤职汛蠼闩c二舅子家發(fā)生的摩擦輕描淡寫地述說了一遍。
“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這話說得沒錯?!辈挥X間,她的神色也黯淡起來。
“其實,這也怪不得我二舅子的,是我二舅嫂人太過好強?!蓖踉鄵u頭,“那年給我岳父立碑在墳前燒紙時,我二舅嫂就對我大舅子說,這香紙要自己買,哪個買的公公才會保佑哪個。我當時氣不打一處來,就杵了她一句,說不就是這紙是你買的嘛,就讓家公保佑你一家好了,我們都去討米!這下你滿意了吧?所以說,一個人有了幾個臭錢也不要太得意忘形,有的東西畢竟不是金錢能夠買到的。要多積點口德?!?/p>
“你的嘴也夠損的?!苯环灿樞Α?/p>
“我這是實話實說。”王元亨很認真,“這個世界,以我看,唯有死亡才是最最公平的?!?/p>
“你違心?!?/p>
“這都是客觀現(xiàn)實?,F(xiàn)實挺骨感的?!?/p>
這時服務(wù)生敲了敲門,王元亨說請進。玻璃門裂開一條縫,隨即被推開來。江一凡的目光從電腦上移到茶幾上。飯菜、湯碗正咝咝地冒著熱氣,雅間一下子溫馨起來。待服務(wù)生走后,兩人才慢慢吃起來。每次進茶樓都有最低消費,王元亨說這喝茶的錢就靠江一凡在股市里找了。說得江一凡只差笑噴,她說:“你還真夠骨感的,名義上說是來請我喝茶的,實際呢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凈剝削我的勞動。”王元亨說:“你還真以為天下有免費的晚餐?這都是豬母娘吃衣胞——自吃自?!苯环舱f:“你這人也太功利現(xiàn)實點了吧?”啊哈!王元亨一聲自嘲,也只差笑噴。
這天,還不到下午上班江一凡就提前一個小時走了。王元亨有些悵然,心想這一定與自己的無動于衷有關(guān)。剛吃過午飯,江一凡說,自己昨晚睡失枕了,脖子有些痛。王元亨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他只是不敢造次,說我給你揉揉的話。江一凡也不叫他揉揉或者按按。似乎誰也不想先去捅破那層窗戶紙。這時候,兩個人說話都挺小心的。最后江一凡說,自己要去健身桑拿館按摩按摩,王元亨又豈好再挽留她呢?他感到這雷池一步自己是不能先去邁的,一旦遭到對方拒絕又情何以堪?此時此刻,那淡淡的憂傷依舊在雅間里氤氳著,似乎越來越濃。他懷疑自己的情劫是否到了?
4
江一凡很少主動給王元亨打電話,打了電話就一定有事。那天王元亨正在改稿,見江一凡在QQ上發(fā)了一條消息:在嗎?王元亨回話也很簡短:嗯。忙事的時候他總是惜墨如金。這是他的風(fēng)格。江一凡說,今天中午我請你喝茶。王元亨說好呀,你請客我買單。相約好了還是老地方:東方茶樓。
王元亨提前半小時出門。他怕茶樓生意爆滿,到時找不到雅間弄得彼此尷尬。其實兩人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今天這一步,他也不是沒想到,要是江一凡沒有那個不堪回首的過去,說不定他早就愛上她了。所以為江一凡的過去他心里總有那么一丁點兒疙瘩,便強迫自己不能再深陷下去,哪怕半步也不行。因為他知道,深陷下去的結(jié)果是兩個家庭的破裂指數(shù)會增高,這是非常危險的,這可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其實到目前為止,兩人的關(guān)系也還沒有走到那一步,關(guān)鍵的原因是,他和江一凡都激情不足、理智有余。不說何子英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單說江一凡的第一次婚姻就帶有某種政治的色彩。王元亨是不喜歡政治的。不是說不喜歡就不等于沒想過,過去他也曾想過,只是命運使然——因為他愛好書法和寫作,最終放棄了;再說他為人桀驁不馴——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就是:為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這樣個性的人一旦走入仕途,又哪里會順遂?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又何必去強求呢。這一點江一凡不同,至少先前如此——她前夫是市委某大領(lǐng)導(dǎo)的兒子,離婚后又才來找她,是典型的二婚。明眼人誰又看不出其中的道道呢?如此的婚姻又豈能長久?終因與婆婆無法相處丈夫好賭而離婚。這時候他又何嘗想去再蹚這趟渾水呢?意外的是,與江一凡的近距離接觸讓他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江一凡并非傳說中的那樣,是個投機分子,她只是個冰美人兒,似乎有些不食人間煙火,基于此,王元亨就總是調(diào)侃于她。兩人就總是唇槍舌戰(zhàn),江一凡就總是落入他的圈套中——只要她一辯駁就會牽扯到自己的過去,袒露自己的心跡。王元亨就能從中窺見到這個女人內(nèi)心的寂寞與孤獨。而兩個寂寞孤獨的人在一起,就越發(fā)地隨性了,都感覺對方像自己的知己,或者一劑良藥,每每都能在傷感或是疲憊的時候,撫慰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
這次江一凡很準時。她以為自己會先到,不料王元亨還是先到了。還不待坐下,王元亨就問她:“這次是什么由頭,你炒股賺了?”
“沒賺難道就不能請客了?”江一凡嫣然一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蓖踉嗯?,“那是想我了?”
“想請你寫碑文,這難道不是個好由頭?”江一凡將橘黃色的提包放在沙發(fā)上,叫來服務(wù)生又要了杯菊花茶,加糖的。
王元亨明白了。有次他曾對江一凡說起過給岳父寫墓志銘的事。他對風(fēng)水學(xué)開始感興趣,就因為岳父的墓葬。他岳父懂點風(fēng)水,會看地,也會看日子——他的墓穴就是他自己看的。其實剛開始王元亨對風(fēng)水也不太感興趣,想不到送岳父上山的時候出現(xiàn)的情景,讓他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震動。陰歷二月桃紅李白的一天,七點半開始下井的時候,突然幾道陽光從東山照射下來,穿透迷霧,射向墓地。他抬眼而望,但見東山三座山峰猶如筆架,在晨霧的氤氳中恍若仙境,其一峰又如印璽鎮(zhèn)在河邊,凜然不可侵犯。更奇特的是,那晨光居然是從仰臥的酷似佛頭的山頂冒出來的,就恍若佛光現(xiàn)世!那以后,他就開始迷信風(fēng)水了,甚至對岳父的墓穴還做了一番勘驗:后山兩座橢圓形的山峰就像古時的官帽,來水又如綬帶繞前而過,依依不舍。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好的護砂,左邊缺少青龍、右邊缺少白虎。不過前案、朝山和靠山都很不錯,也算不錯的風(fēng)水了。而且岳母百年之后也將葬在這里,要立合棺碑。更奇怪的是,立碑圈羅圍那天,在挖坎的時候居然挖出了個泥盆子。民間傳說這是聚寶盆。岳母立即叫把這用土封上。只因這聚寶盆在岳母墓穴一方,將來主事管家的將是岳母。岳母立即笑逐顏開,說我去了那邊保佑你們都發(fā)財、發(fā)大財。逗得一個個開懷大笑不已。
如今想起來王元亨卻笑不起來。為立碑的事他心里有疙瘩。因為何家總拿他們做女婿的當外人。那次大舅子上城住在他家里,與妹子何子英背著他嘀嘀咕咕。王元亨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他偷聽了幾句才知道,原來是為立碑的事,兄妹倆正在為那碑文和對聯(lián)發(fā)愁呢。這事出在王元亨手上,岳母一家人卻不來找他,他想起來就有氣,就問:“你們在商量些什么,難道連我也都保密?”
“我們的事你莫管!”何子英對他向來都是這種口氣,她可不想男人干涉她娘家的事情。
王元亨哪有不來氣的?他的火騰地一下子冒出來:“你以為我想管?。课沂强匆娔銈兲嶂鴤€豬腦殼找不著廟門,干著急!”
“元亨不是這意思,我們是怕你抽不開身?!贝缶俗于s緊接話笑著說。
“我有什么抽不開身的?你以為我是國務(wù)院總理在日理萬機?”他的話很沖,“再說事情再大也沒有岳父立碑的事大吧?你們就是門縫里瞧人!”他向來瞧不起岳父一家的為人,一個個都是勢利眼,肚臍眼都盯著天上。
“好好好!”大舅子賠著笑臉,將手頭的資料趕緊遞給了妹夫。
王元亨木著臉翻了幾下說:“你們這個怎么行?比懶婆娘的裹腳還長,一點文采都沒有,尤其是對聯(lián)?!?/p>
“我們也是怕你忙撒,”大舅子缺著個門牙尷尬地說,“你知道的,我是‘文革時的學(xué)生,沒喝幾年墨水,現(xiàn)在滿腦殼里裝的全都是人民幣、大團結(jié)。這是你二哥起草的文字。他比我強,不過在你眼里也是草包一個。你就幫著潤色潤色,子英的話你可千萬別當真!”
江一凡聽王元亨說到這里就插話道:“我看你這大舅子還有點雀才嘛,說話挺幽默的。”
“他那是三百斤的野豬得張嘴!”王元亨好笑,“按理說,墓志銘應(yīng)該實事求是吧,可我寫了句‘幼遭匪患,他們竟將這句話刪了,說是怕影響鄰里關(guān)系?!?/p>
“這樣擔(dān)心也不是沒有道理。”江一凡說。
“你不曉得原因?!蓖踉鄵u頭,“當年我老婆她爺爺是大地主,我岳父兄弟倆都被土匪捉去當過人質(zhì)。我岳父夏天一直都戴頂帽子,就因為他頭上有塊傷疤,那傷疤是土匪用烙鐵烙的。后來我老婆她爺爺被土匪害死了,她奶奶就放出話說,要是哪個替他家報了仇她就跟哪個走。后來一個叫紅鼻子的人殺了那個土匪頭子,她奶奶就跟著紅鼻子走了?!?/p>
“那你老婆家和我家過去一樣,祖上都是大地主?!苯环惨宦?,好笑不已。
“難怪都是好種!”王元亨又戲說一句。
“呸!就你家苗紅根正?”江一凡立馬回敬。
王元亨哈哈一笑,又繼續(xù)說道:“據(jù)說我老婆她爺爺也曾埋到了好地。因為道士先生說,看見有個戴鐵帽子的人的時候再下井。那天,正好是個趕場天,有家人的鍋子通了,天空正好灑了一陣雨,他就把那鍋子頂在頭上一路走了過來。井其實早挖好了,那幾個挖井的人閑著無事就繼續(xù)在那刨,不想就刨出兩條鯉魚來,那鯉魚當然是泥巴形狀的,這時候,見了那戴鐵帽子的人,道士先生就叫趕快下井,可惜那鯉魚一下子歪倒了,就等于墓穴漏氣了,后來何家也就敗落了?!?/p>
“這么說來,這風(fēng)水是挺有講究的?”江一凡附和。
“要不是下葬我岳父時出現(xiàn)那幕仙境,我自然也不會相信?!蓖踉帱c頭。
“既然你那么喜歡風(fēng)水,不妨哪天去酉溪一趟,也幫我看看我父母的墓地怎么樣?”江一凡這才點明請客的主題。
“哦,你父母是想葉落歸根?他們打的是在生碑?”
“嗯。我父母是這意思,我表弟也是這么個意思?!?/p>
“哦?!蓖踉嘤秩粲兴虻嘏读艘宦?。
5
選了個黃道吉日,江一凡帶著王元亨去了一趟酉溪老家。
對江一凡來說,酉溪雖是老家卻不是她的出生地。她出生在白泥壩。這一切她都曾告訴過王元亨。當年她父母在縣漢劇團工作,劇團解散后下放到農(nóng)村,收回后分在了縣文物局,后來又調(diào)進了市群文館。她父母都會唱漢戲,江一凡卻沒有遺傳下這方面的細胞,或者說即便是遺傳了后天也沒得到有效的利用與開發(fā)。只是臉蛋兒承傳了她父母的優(yōu)點,端莊而秀麗。只因那段農(nóng)村生活讓她養(yǎng)成了靜默寡言的性格,她大多不與人交往,特別喜歡安靜。這一點,王元亨與她交往的時候感覺出來了,不然他又怎會叫她冰美人呢?江一凡說,生就的眉毛配就的相,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改變不了的。王元亨卻有這樣的奢望,想要改變于她。這一點江一凡看出來了,只是她知道,這恐怕是白搭。因為她的過去,如今她對男人幾乎完全失去了信心,用文雅的話來說,就是春風(fēng)蕩盡,心海再也泛不起一絲絲漣漪了。
來接江一凡的是她的表弟——她姑姑的兒子田小華。田小華是田家村的村主任,在江一凡眼里,他是親戚中最聰明的一個:活潑、開朗,且富有心計。一開始江一凡自然也沒有看出來,小的時候,田小華進城還是她的跟屁蟲,總是顯出一個鄉(xiāng)下人的窘迫與憨相來。田小華高中未畢業(yè)就出門打工去了。當江一凡再次見到他時,表弟已經(jīng)脫胎換骨,他人長得英俊、瀟灑不說,還出手大方、闊綽。江一凡最后才知道,田小華發(fā)了一筆橫財。這筆財富的來路雖說不是不明,但江一凡卻有些不恥:因為表弟是靠出賣自己的色相與情感而獲取的。那年田小華去了廣州、深圳、東莞打工,一路轉(zhuǎn)悠,幾年間也沒混出個人模狗樣來,一日,聽一個同事說起了他哥哥的一樁婚事告吹,原因是那個女孩子是個美容師。他深覺奇怪,打聽后才知道,那可不是一般理發(fā)店的美容師,而是殯儀館的美容師。據(jù)說那個女孩子長得相當漂亮,出手也大方,幾乎不需要男方掏一分錢。剛開始跟她談戀愛的男朋友都不知道底細,問她搞什么工作她只說是個美容師。但與其交往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行蹤很詭秘,說是美容師卻從不去美容院上班。跟蹤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女人的工作單位是殯儀館——她居然是給死人美容的!這樣一來,就把男朋友全都嚇跑了。
從這個故事中,聰明絕頂?shù)奶镄∪A獲得了一些超乎尋常的靈感:心想自己為何不去找這樣一個女人呢?他于是千方百計地找到了那女人的地址:長沙某殯儀館。他從深圳北上來到長沙,在殯儀館附近找了一份送水的工作,竟與那個美容師搭上了話,憑借自己的相貌與三寸不爛之舌,最終獲得了美容師的好感,并且征服了這個女人。這才知道,美容師發(fā)財?shù)拿孛埽涸瓉聿⒉皇且驗樗べY高,而是死者身上的東西值錢,比如戒子、項鏈、手鐲什么的,一見了這些寶貝疙瘩她絕不放過,摘下來拿到市場上去轉(zhuǎn)手,或者拿到當鋪去當,如今她已是大幾百萬的小富婆了。從這個美容師手中,田小華撈了個七八十萬,見再撈不到更多的錢,他就想開溜。那時候,美容師正在籌備兩個人的婚禮,田小華說:“要結(jié)婚可以,但我有個條件?!?/p>
“你有什么條件盡管提,只要老娘能做到的,都一概滿足你。”美容師打了個響指,用描紅的指甲捏住了他下巴,一臉的媚笑。
“這可是你說的!”田小華冷笑一聲,他想起那雙摸過死人的手,時常在自己臉上、身上游走,肉就一陣陣地發(fā)麻,但他咬著牙關(guān)還是挺了過來?,F(xiàn)在,他感到是與之決裂的時候了,就說:“結(jié)婚后,你得跟我回鄉(xiāng)下,永遠離開這里?!?/p>
“什么?”美容師的手突地彈開來,“你為什么不早說?不行!跟你回鄉(xiāng)下,那你拿什么養(yǎng)活我?”
“你要這么多錢干嗎呢?”田小華據(jù)理力爭,“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也見過那么多有錢人,死了誰又把錢帶走了?”
“我明白了,你個王八蛋,也嫌棄我臟不是!”美容師當即醒悟過來,說,“你們男人簡直沒一個好東西!你也給老娘滾!滾!”
“你可別后悔!”田小華說完便揚長而去。
6
江一凡沒有將表弟的這些事告訴王元亨,只說表弟是田家村的村長,本事挺大的,還在村里辦了個磚廠,一年收入幾十萬。這次叫上他,是因為她覺得父母墓地前面太窄了,希望表弟聯(lián)系一下,看能不能將下面的土坎再買上一兩米。田小華說:“這個沒關(guān)系,包在我身上了?!?/p>
王元亨對田小華的第一印象不錯,覺得他這人口才好,還有幾分風(fēng)趣幽默。江一凡坐在前面一直提醒田小華開車要慢點。江一凡沒有直說表弟廢話多。這意味田小華自然聽得出來,他說表姐你就有所不知了,開車最忌開啞車,就像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時,人最容易疲勞了。江一凡說,就你有道理!田小華說,不信你問下王大師。
“我可不是什么王大師,”王元亨笑笑地說,“我也沒有開過車,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
“看看,”田小華說,“我就覺得王大師比那個江蘇人強,他時刻都在維護你?!?/p>
“你扯到哪去了?”江一凡說,“王大師可是有妻室的人,你表姐我名花有主,也不是水性楊花的人!”
王元亨感覺臉有些紅,他也辯解道:“我和你表姐只是朋友關(guān)系,你可不要亂說壞了你表姐的清白!”話雖這么說,其實他心里倒希望有點什么的。
“這就是我表姐的不是了!”田小華說,“那個人在北京搞些啥誰又知道?我表姐也只能望梅止渴,那哪叫人過的日子!說實話,這幾年我表姐就像沒沾過雨露的花蕊,都快枯萎、凋謝了!”
“你不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難道就那么顯老?”江一凡對著反光鏡一瞧,是有些眼袋和魚尾紋,即使描上眼影也無法遮掩,唉,歲月真是一把殺人的刀!
“你不用再看了,當年的?;ㄒ呀?jīng)快要枯萎啰!”田小華又貧嘴一句。
“就是嘛,我說她活得不像個女人,她還振振有詞!”王元亨哈哈大笑。
“閉嘴!”江一凡回頭,“你們是想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對付我是吧,你到底給我表弟什么好處了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好處是給了,就是不告訴你?!蓖踉噫倚Α?/p>
田小華只管吹起口哨開自己的車,讓他倆一路貧嘴,他一路好偷聽。他想表姐和王大師之間應(yīng)該有些什么故事的。
車在二級公路上一陣飛馳,只開了半小時便到了田家村地界。王元亨下車在河邊方便了一下,見兩岔河交匯之處應(yīng)該有龍脈的,因為龍脈遇水而止,他就朝山上望了一眼:“咦,這里風(fēng)水不錯嘛,咱們得上山去看一看。”
田小華耳尖,他打開窗玻璃伸出頭來說:“聽說這里有個龍脈只是沒人懂,你要想看我?guī)闳??!?/p>
江一凡也打開車門下車。放眼一望,她也覺得這山清水秀的地方風(fēng)景的確不錯,只是風(fēng)水如何她不知道。但見王元亨如此一說,她也來了興趣:“那敢情好,我也當個學(xué)徒,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田小華在前帶路,幾個朝山嘴攀去。河風(fēng)微微的,掀動一坡的草木也微微顫動。有路坎的地方,江一凡有些舉步艱難,王元亨就伸手去拉。仿佛有種觸電的感覺迅速傳遍周身。王元亨也不知為什么,是不是因為田小華剛才在車上的挑逗?先前一起唱歌跳舞時,他也不是沒有接觸過江一凡的手,似乎也沒有如此細膩與柔滑。此時幾個人走熱了,開始手心發(fā)汗,江一凡還把罩在粉紅連衣裙上的黑紗衣也脫了,光著個膀子,讓風(fēng)一吹裙子就飛揚起來。王元亨一眼望去,頗覺幾分醉人的風(fēng)情。此時那潔白的玉臂就像蓮藕一般展露在他眼前,頓生一股揉搓的沖動。見狀,田小華又扭頭笑說:“我表姐又風(fēng)情畢露了,快回到過去了!”
“你少貧嘴!”江一凡剜了他一眼。
“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碧镄∪A哈哈一笑。
“你兩老表別拿我開涮,我是老黃牛吃羊肉,連個羊騷味都還沒聞到!”王元亨也駐足玩笑起來。
“這只能怪你自己沒卵本事,”田小華說,“我表姐可是只白天鵝,想吃她的人多著去了!”
“在我眼里,她只是冰美人,正好消暑解渴?!蓖踉嘤哪宦暋?/p>
“你們再拿我開玩笑我就不走了!”江一凡半真半假地道。
再說說笑笑中不經(jīng)意間就來到小山嘴上。王元亨回頭一望,立馬嘖嘖兩聲:“我的媽呀,真真是塊風(fēng)水寶地!”
“好在哪?”江一凡問。
“中國最典型的風(fēng)水圖案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王元亨指著四周的山勢說道,“你看這小河左邊的青龍山有幾多雄偉,右邊大河邊的白虎有幾多馴服,朱雀呢,也就是案山,恰如琴鍵徐徐而來,只是朝山不是高聳的山峰是為缺陷。這后山嘛我知道,那是綿延到了重慶和湖北的,最是深厚了?!?/p>
“你是說這個好穴就在這里?”田小華眉頭一皺,若有所悟地問道。
“這個穴當然就在這里了,這是龍頸?!蓖踉嗾f,“但是這地卻有陰陽之分,要是朝山再高峻一點,形成奇峰,那就是出帝王的地方了?!?/p>
“我也聽說過,”田小華說,“據(jù)說當年有個風(fēng)水大師望勢尋龍而來,說這里將來會出十個帝王?;实壑懒耍团扇似茐牧诉@里的風(fēng)水,把那個主峰削平了?!?/p>
“這沒關(guān)系?!蓖踉嗾f,“這風(fēng)水還在,但不是陰穴,是陽穴。起屋是個好地方,能出大師的?!?/p>
“可惜這里交通不便?!苯环脖硎具z憾。
“到時候修一條路就是了?!蓖踉嗵嵝?。
“是啊,如今有村村通工程。我可以爭取?!碧镄∪A說。
“要是你能爭取通路,我就把這塊地買下來,將來在這里修棟別墅,請大家都來做客?!蓖踉嘈Φ馈?/p>
“那你就真的成了山野閑鶴了!”江一凡嘖嘖一聲。
“養(yǎng)老,就得找這樣山清水秀的地方。”王元亨禁不住侃侃而談,“現(xiàn)在的大城市霧霾重,飲水、食品都受到了嚴重污染,沒被污染的就只有這世外桃源了。要是風(fēng)景不美,縱然有此好穴也不能讓人為之心動。這地方好就好在山清水秀。一個人嘛,要活就得活出一點滋味和質(zhì)量來!用時髦的術(shù)語說,這叫幸福指數(shù)?!?/p>
“王大師真是一語中的,”田小華說,“要是你修了別墅,那我負責(zé)天天陪你來喝酒?!?/p>
“都是些酒鬼!”江一凡笑罵一聲,便朝山下走去。
7
田小華將車直接開進了磚廠,見父親不在,便問工人,工人說是上街到新屋看裝修去了。田小華臉一木,心想他哪里是去看裝什么修,分明是去看那個廖寡婦!他想起來要不是當年母親死得早,自己讀完高中說不定也考上大學(xué),如今也端上了公家飯碗。為這事,他一直都在心里記恨著父親,如今父親又與廖寡婦勾搭上了,讓他做村長的都很沒面子。
江一凡和王元亨下了車,踩著一地煤灰,來到了田小華的辦公間。
“就在這里將就休息一下吧?!碧镄∪A給王元亨打開一包芙蓉王香煙。
江一凡說:“客隨主便?!?/p>
王元亨沒好做聲。房間里充溢著一股濃濃的煤氣味,說是無煙煤,氣味終究是有的,他聞不得,聞了就想嘔吐。但這樣的話他不好說出口,他進屋轉(zhuǎn)一圈又轉(zhuǎn)了出來。外面的空氣相對要新鮮些。但他又怕江一凡多心,就說去看一看窯子,說今后想要寫一篇關(guān)于窯子的文章,得多多了解了解現(xiàn)實生活才是。江一凡故意說:“你們男人啊,簡直沒一個好東西,到哪都想著進窯子!”
“此窯非彼窯也,”王元亨好笑,“你不要冤枉我們,我可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這個我不好說,”田小華頗為尷尬。“反正我們村里外出打工的都是兩口子一起出門。就算我有這賊心與賊膽,只怕也沒這個機會。不過現(xiàn)在哪里不是‘繁榮娼盛?大城市的美容院那才是真正的窯子,可也解決了一個實際問題:人的最基本需要。所謂以人為本,這算是落到了實處。”
王元亨不想落入圈套就與師傅們閑聊起來。他給大家打了支煙就開始問燒窯的秘訣是什么?年長的師傅說:“不外乎一句話,就是掌握好火候!”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王元亨立馬聯(lián)想到自己與江一凡。江一凡也觸景生情,不覺望了他一眼:“這話可是對你說的,辦事得掌握好火候!”
“我看這話對你說的才對?!蓖踉嘟桀}發(fā)揮,“這里我看就你沒有掌握好火候,是二進宮?!?/p>
“孫猴子也是二進宮,不是煉就了火眼金睛嗎?”江一凡立即深化開來,“也不是什么壞事都不是好事,有時候壞事也會向好的方面發(fā)展?!?/p>
田小華聽著他們含沙射影,越發(fā)地相信表姐與王大師之間有些不清不白了,他不禁哈哈大笑:“是啊,這個火候不太好掌握,剛開始我也燒壞了好幾窯磚,但是失敗是成功之母,最后我還不是成功了?這就叫,事在人為?!彼麤]好說自己也是二婚。
笑話一陣,王元亨聞不得那煤煙味,暗示江一凡快走。江一凡也是,就催表弟帶他們?nèi)タ此改傅哪寡?。田小華知趣,上車就朝鎮(zhèn)子方向開去。江一凡父母的碑就在鎮(zhèn)上打的,石料已整理完畢,就等著刻碑文和對聯(lián)了。那師傅沒戴口罩,只戴副眼鏡,滿頭都是灰塵,他接過文字一看,說:“這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的碑文,寫得好,有文采!”
江一凡回頭對王元亨嫣然一笑:“那當然啦,我請的可是大師級人物,豈能不好!”
“難怪難怪,”石匠師傅咧嘴一笑,“刻這樣的碑文,那才算是一種享受,難得?!?/p>
幾個哈哈大笑。江一凡特別開心,上了車后她對王元亨說:“百聞不如一見,想不到你這風(fēng)流才子也有用武之地!”
王元亨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你還以為現(xiàn)在是過去‘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那都是日弄人的!我以為‘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最精辟!”
“哈哈!”田小華笑起來,“你是說我表姐書讀多了,缺德,你罵人還不帶臟字呢!”
“我可沒有這么說!”王元亨故意攪合。
“你兩個真是臭狗屎一堆,一路貨色!”江一凡立馬反駁,“我看缺德的是你田小華!你就不怕我揭你老底?”
“我有什么老底可揭?”田小華說,“我兩老表那是半斤八兩五十步笑百步。”
“一丘之貉。”王元亨開懷大笑。
江一凡醒悟過來,說:“表弟啊我姐弟倆都上他的大當了,你看他笑得有幾多開心!”
“打住打??!”田小華一腳剎住了車,“再講笑話就開過頭了?!?/p>
江一凡往外一望,這就望見了江家寨。這是她的老家,父親想要葉落歸根的地方,也是她江家發(fā)跡與沒落的地方,她禁不住百感交集。心想要不是表弟游說,她是絕不會讓父母百年后回老家來安葬的。主要的原因是路遠、不方便——萬一老了去了江蘇呢。表弟說,還有他嘛。而且姑姑就葬在這里,今后即使自己不回家也有人來給父母送亮、燒紙、插青、上香。當時她也沒想過什么風(fēng)水不風(fēng)水、寶地不寶地,自從與王元亨交上言后,她才覺得這風(fēng)水學(xué)也不全都是迷信,至少也有著科學(xué)的一面。
沿小路上了三道坎,來到一處臺地,一頭是江一凡姑姑——田小華母親的墳?zāi)埂炃耙擦⒘藟K碑,是三廂碑,早些年打的,不夠氣派。她給父母打的是合棺碑,規(guī)模要大得多,龍柱、天宮、佳城什么的都有,前面還擺有兩尊石獅子,價格要三萬多。這在當?shù)剞r(nóng)村造價是最高的。
這地方王元亨來過,當然只是從公路上路過。站在這里朝西而望,目光盡頭正是與天際相接的八包山。那山有八個山包,個個酷似官帽,因此得名。按說這朝山很是不錯,后山也極深厚,唯有兩個一下子解決不了的缺陷:一是少了青龍白虎,也就是少了護砂,藏風(fēng)不好;二是小明堂不夠完整,大明堂、中明堂還算不錯。王元亨這時直言說來,江一凡眉頭一皺:“那你以為如何?”
“地當然是好地。”王元亨笑道,“和我岳父的墓穴一樣,是好地,只是有些美中不足?!?/p>
“那可有解法?”江一凡略微放下心來。
“王大師不妨直說。”田小華也催促道。
“說實話,像典型的好風(fēng)水中國出的也不多?,F(xiàn)在,像那樣的好穴哪里去找?古人早就找到了?,F(xiàn)在能找到這樣不錯的風(fēng)水也屬難得?!?/p>
“這么說就無解了?”江一凡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門眼上。
“山管人丁水管財,大的方面自然是無解的,但小的方面還可以補救?!蓖踉喹h(huán)顧四周,“主要是這小明堂,墓穴前面太窄了,再寬個五到十米的話,這地形就出來了?!?/p>
“你是說,這前面再寬點就成?”江一凡強調(diào)了一句。
“正是這個意思。”王元亨點頭。
“這個包在我身上了?!碧镄∪A說,“我是村長,這點小事難不倒我。”
“這個自然。”王元亨微笑,“你是父母官嘛,這一地都歸你管?!?/p>
“我只管陽,可管不了陰,陰間可不歸我管哦?!碧镄∪A反應(yīng)極快。
“那就這么辦。”江一凡一錘定音。
這就回返,到街上去吃中飯。田小華將車開到酉溪餐館的門口,立即下車安排飯菜。江一凡說,把姑父也叫過來吧。田小華說,叫他干嗎呢?他很不情愿。江一凡說,我來了,不見他老人家像什么話!
田小華無法,只好開車去了正在裝修的新屋里。他到新屋轉(zhuǎn)了一圈,哪里還有他爹的影子?分明又去了廖寡婦家。有人說,當年他母親就是因為這事生病死的。為這事他一直耿耿于懷。這時他抽了一支煙,過了一刻鐘才轉(zhuǎn)回來,未待進門,餐館老板就驚慌地對他說道:“不好了,你的客人被派出所的人給帶走了!”
“派出所的?”田小華莫名其妙,“他們怎么把我表姐給帶走了?”
“剛才,”飯店老板說,“你一走,就有幾個小痞子進來,圍著你表姐轉(zhuǎn),說是哪來的大美人兒!還動手動腳的,嚇得你表姐大罵流氓。”
“那、那王大師呢?”田小華越發(fā)地迷糊起來。
“不就進了趟廁所嘛,他出來見幾個小痞子放肆,不問青紅皂白,就沖上前去拉人,結(jié)果就與小痞子們打了起來?!?/p>
“他被打了?”田小華吃驚。
“他哪是小痞子們的對手!”老板訕笑,“幸虧我報了警,派出所立馬來了人,不然非揍扁他不可!”
“他們膽子也太大了,簡直是無法無天,連王大師他們也敢惹?他可是個大記者!”田小華轉(zhuǎn)身就往派出所跑。
“所長就是帶頭的小痞子的舅舅,他們怎么就不敢惹了?”老板趕緊給他兜底。
田小華哪管這些,是他帶來的客人出了事,他不去擺平誰又去擺平?酉溪餐館離派出所不過三五十米,他飛也似的跑過去。一進派出所大門,就聽見里面在鬧,一個個高聲大嗓門,據(jù)理力爭,互不相讓。他徑直沖了進去。所長他認識的,姓廖,見他就怒氣沖沖地說道:“廖所長,這可是我表姐??!”
“你表姐?”廖所長見是田小華,顯得很吃驚。
田小華就把表姐回鄉(xiāng)的事述說了一遍。轉(zhuǎn)身又介紹道:“這位王大記者,他可是縣里有名的大記者啊!”
“啊啊,大水沖了龍王廟,失敬失敬!”所長趕緊改口,臉上頓時掛上了笑容。
田小華這才仔細看了看王大師,見他臉上有些傷痕,眼圈黑黑的,像只大熊貓——他依然憤怒地坐在那里,一臉肌肉還在不停地抽搐、顫動;表姐也是一臉青紫色,她眼神發(fā)呆,眉毛高聳,腮紅頓失,完全失卻了一個大美人的風(fēng)度。沒事就好!他不想把事情鬧大,畢竟自己能夠當上這村長,廖所長和他外甥都是幫了大忙、出了大力的。
“還不快過來認錯!”所長對他外甥厲聲喝道。
那小子紋身,手臂上繪著黑龍,一副刀削臉,他忙將手一拱,側(cè)過臉來假惺惺地道歉:“對不起,大水沖了龍王廟,我們不曉得是華哥的客人,要是所有冒犯,還請各位多多原諒!”
“你們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這幾個小兔崽子吧!”廖所長也抱歉道。
王元亨本來想要討個說法的,見有了臺階可下,這就站起身來說道:“既然這樣,看在廖所長的面子上,我也不再計較。只是今后得長個心眼,不要是人是鬼都亂來!”說完就憤氣地往外走。
“先去醫(yī)院看看吧,然后我接風(fēng)洗塵,給各位賠罪、壓驚。”所長拍了拍王元亨的肩,示意他不著急。
“多謝所長!”田小華趕緊說。
“還是算了吧!”王元亨覺得晦氣,哪里還想吃飯,氣都氣飽了。
田小華笑說:“王大記者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給我個面子吧,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嘛!”
江一凡就給王元亨使了個眼色,說道:“客隨主便,那就多有打擾?!彼缽婟埐粔旱仡^蛇,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賣個面子,今后也好見面。
幾個就去了鎮(zhèn)醫(yī)院上藥,然后又回到酉溪餐館。飯菜早已經(jīng)擺上了桌。一落座,廖所長和田小華就連連給王元亨敬酒,賠罪,道歉。王元亨喝悶酒。他竟然喝醉了。
他趔趄著堅持要回去。
江一凡趕緊上車,坐在后排用手臂墊著王元亨的頭,生怕他嘔吐噎著了喉嚨。而王元亨一路枕著江一凡的手臂,隨著車的顛簸頭臉不時地撞擊著她的胸乳,竟有一種幸福與溫柔的感覺。
8
王元亨請了一星期假,待傷痕消除后才去單位上班。幸好這幾天妻子何子英去了B城,等她回家時傷痕幾乎看不出來。
王元亨就把剛萌生的想法第一時間告訴了妻子,何子英大惑不解,她鼓著眼珠說:“什么?你想要在鄉(xiāng)下起屋?到時你自己去,我可不去!”
“你曉得什么!”王元亨說,“那地是塊寶地,將來會出人的!”
“你又不是什么風(fēng)水先生,你又曉得什么?”何子英當然不希望他把牛皮吹破。
“我怎么就不曉得了?”王元亨辯駁,“你父親埋的地就是好地,當初你父親看上了,才從別人手里買過來,不是有好些人在打破嗎?還是你母親暗地里對人家好,人家才肯賣給你家的。那老婆子要不是個孤人,難道你家又會得到那塊好地嗎?”
何子英想起來,上次圈羅圍時就挖到了個聚寶盆。她就不吱聲了,心想到時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
王元亨立馬行動起來。他首先給江一凡打了個電話,請她喝茶。江一凡應(yīng)邀而來。還是東方茶樓,還是和泰雅間。一進門,江一凡就說:“搞得神神秘秘的,又有什么大事?”
“我想在鄉(xiāng)下找塊地基,將來好養(yǎng)老?!?/p>
“你老婆會同意?”江一凡訕笑。
“她不同意還由得了她?”王元亨怪笑,“到時我請你住那別墅,你劃船,我釣魚,幾多的快活逍遙!”
“我只怕到時會去江蘇,三五年也回不了家一趟,誰會陪你去釣魚!”江一凡斜視了他一眼。
“這個嘛,以后再說?!蓖踉嘣挌w正題,“你叫你表弟先幫我聯(lián)系一下,我看上了那尖嘴。”
“就是兩河口那個尖嘴?”江一凡明白他的心事?!翱磥恚阏媸窍肴ギ旊[士了!”
“這城市有什么好?”王元亨不屑地說,“年輕的時候,在城里打拼,那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老了呢,就得找個好地方,修身養(yǎng)性,除了風(fēng)景好、空氣好的鄉(xiāng)下,其他地方一概不值得我去留戀。”
江一凡喝著菊花茶,嫵媚一笑。王元亨說:“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很認真,你馬上就給你表弟打電話,把我的意思告訴他?!?/p>
“遵命!”江一凡放下茶杯,掏出手機,就撥了表弟的電話?!澳阕约航影??!?/p>
“你說好些,”王元亨叮囑,“你可千萬不要說我們在一起?!?/p>
江一凡搖頭,接通了電話說:“表弟啊,忙啥呢?沒忙啥?我當然有事了,還記得那個王大師嗎?就是上次看的那個地方,兩河口,尖嘴。嗯,他想買下來,將來修別墅,好養(yǎng)老。嗯,他不是開玩笑,他說他是認真的。叫你幫他先聯(lián)系一下,看要多少錢。我當然放心了,要不然,我還給你打啥子電話!好,你盡快給我回話?!睊炝藱C,她又說:“就為這點事,也請我喝茶?”
“這還是小事?”王元亨依舊嬉皮笑臉的。
“電話里說不就得了?”江一凡端上茶杯,吹了口氣。
“這不過一個由頭,不是還想見見你嘛。你父母的碑都刻好了?”
“差不多了吧?!?/p>
王元亨也吹吹,喝了一口茶說:“上次說到我二舅子的事,這次聽說又是胃癌了。 依我看,病根就是糖尿病,這是一切病的根源!”
“精辟!”江一凡夸獎,“富貴病,就是一切病的根源。”
“是啊,這個世界,不是有錢就能夠買到所有的東西,比如健康、比如親情,這些可不是有錢就能夠買得到的。”王元亨深有感觸。
“可是,這個世界,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苯环惨采钣懈杏|,“你看現(xiàn)在小孩子讀個書,兩頭貴死了?!?/p>
“是啊,幼兒園、大學(xué),是最燒錢的兩所學(xué)校,這是改革的瓶頸。侃侃也準備上幼兒園了吧?”
“錢都不是問題,是父母年紀大了,我不忍心,想早點送侃侃上幼兒園?!?/p>
“乖乖女!”王元亨不失時機地搞笑一句,“錢這個東西嘛,現(xiàn)在對我二舅子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江一凡不好說什么。
“我老婆說,”王元亨苦笑,“她二哥近來情緒越來越壞,她二嫂說讓我岳母去看看他,可他說,誰要是告訴我岳母他就跳樓!”
“他是不想讓做父母的看到他的樣子傷心?!苯环哺锌?/p>
“是啊,讓個白發(fā)人去送黑發(fā)人又情何以堪?”王元亨眼眶里噙著隱隱的淚痕。
“說一千道一萬,這都是一個人的命?!?/p>
“但我二舅子他不想認這個命,”王元亨搖頭,“他對醫(yī)生說,‘你們給我最好的藥,我有的是錢!”
江一凡不好附和,她不想點破這句話的潛臺詞,只說:“看來,人的求生本能都是有的。面對死亡,都有恐懼?!?/p>
“我想不盡如此,”王元亨說,“要是看慣了世間人情冷暖,悟透了人生的意義與真諦,面對死亡,應(yīng)該微笑才是?!?/p>
“笑傲江湖,笑對人生,這么說來,你能夠面對死亡?”
“現(xiàn)在還不能。”
“為什么?”
“主要是責(zé)任在肩,我手頭上要做的事情太多,牽掛也太多,要是到了垂暮之年,也不妨笑對人生一回?!?/p>
“那你想要那個地基,真實的想法是想逃避呢還是想隱居?”江一凡開始刨根究底。
“如今是想逃避,將來嘛,肯定是為了隱居?!?/p>
兩個人于是久久沒再言語,只是目光望著對方,似乎還在對語。
9
王元亨發(fā)現(xiàn),近來妻子越來越性冷淡。他想妻子的性冷淡,做了子宮肌瘤切除手術(shù)也許還只是生理上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恐怕還在心理上:她二哥的病情惡化,不僅要化療,還要定期換血。何子英曾問過他,縣人民醫(yī)院有熟人沒有,能不能搞點血?說買也行。王元亨不明白,說:“醫(yī)院的血不都是無償獻的嗎?怎么還要用錢買?那醫(yī)院不是在賺獻血人的吊命錢嗎?”
“這個我哪清楚,”何子英說,“反正我二嫂說現(xiàn)在的血難搞,B城市人民醫(yī)院血庫她都跑高了,她自己都給我哥獻了好幾次血?!?/p>
唉,曉得如此又何必當初!王元亨心里這么想,嘴上卻道:“你不是也想我給你二哥獻血吧?我的尿酸高,痛風(fēng),血液肯定質(zhì)量不行?!?/p>
“我哪是那意思,只是讓你去問問,又不是讓你去獻血?!焙巫佑⒑芪?。
“這么說,是你自己想獻了?”他鼻子一哼。
“要是我能獻我早獻了。上次去B城我就準備獻血的,可惜血液質(zhì)量不合格?!?/p>
王元亨也是無心一說。說過了也就忘記了。到了夜里,望著昏黃的燈光,他忽然有了某種沖動的感覺,他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跟老婆親熱了,手便本能地探向了何子英的胸口。何子英此時卻將他的手輕輕地移開,顯然是不太想那方面的事情。
王元亨伸手關(guān)了燈。黑暗中他的思維在飛速地旋轉(zhuǎn),他想起了江一凡,在這兩個女人身上他似乎都沒能找到應(yīng)有的刺激:如今都是一樣的冰冷。
面對茫茫的長夜,王元亨思緒悠悠,再也無法入睡。這時他強迫自己數(shù)數(shù),他用慢節(jié)奏、輕呼吸數(shù)到十個一百也沒一點睡意。喜歡熬夜的人家里音樂依然還在響,仔細一聽又不是,傳來的居然是哀樂,不久又傳來三棒鼓的聲音,聲音很鈍,在寂靜的夜空似乎傳得很遠很遠。他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他想A城的殯儀館何時才能夠建起?這十多萬人口的城市又有多少個夜晚讓人不得安眠???他已經(jīng)受夠了!
王元亨輾轉(zhuǎn)反側(cè),心緒不寧。他忽覺自己選擇在酉溪兩河口的尖嘴上買屋場的想法是正確的,不說那里風(fēng)景如畫,至少空氣清新,沒有任何污染和噪音,真乃天然的一處養(yǎng)老圣地。他想這事應(yīng)該盡快辦理才是。這樣翻來覆去地想后,他又仿佛恢復(fù)了做愛的沖動,居然又把電燈打開,昏黃刺眼的光芒再次映亮了整個房間。何子英從朦朧中驚醒,她皺了皺眉頭,又沒好氣地說:“你撮鬼了?這么晚了還開燈?”
“我睡不著。”王元亨無奈地說。
何子英是開著燈才睡不著,她就說:“你到底還想不想睡?”
“你沒聽見那哀樂聲嗎?”王元亨強調(diào)。
何子英一時間也沒有了睡意。她伸手將燈關(guān)掉,房間又恢復(fù)了先前一般的黑暗。王元亨突然翻身騎在她身上。何子英推攘著,見推不開,眼角禁不住涌出一股淚水,再也一動不動。
王元亨豁出去了。他想不到長久的隱忍與期待換來的卻是奸尸一般的感覺。她那里就像一條干涸的河流,滿河床都是砂礫,他感覺自己正在砂礫上奔跑,一陣陣痛感頓時油然而生。可他還是不想就此放棄,心想這是自己應(yīng)該獲取的合法權(quán)益,如今卻蕩然無存,他的思想開始跑毛了,他想如果此刻躺在自己身下的是江一凡,江一凡也是這般的不情愿、不配合,那么做愛又還有什么樂趣與意義呢?不想則罷,一想他就泄氣了。
王元亨懊喪地滾下身來,絕望的情緒再次涌上心頭。冷不丁,他耳鼓又傳來了妻子的話語:“你這是強奸!婚內(nèi)強奸!我要上法院告你!”
“你去告呀!”王元亨冷笑,“我現(xiàn)在終于體驗了一番強奸的感覺!我終于成了一名奸尸犯!”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你覺得呢?”
一陣長久的沉默,只有喘息聲和著那哀樂聲,還在夜色中悠悠地蕩漾著。王元亨漸漸冷靜下來,又自言自語一聲:“我就不明白,就算到了更年期,也不該如此性冷淡吧?!”
“我大姐得了腦溢血!”何子英的眼淚突然嘩地一聲涌出來,“你講,我還有這樣的心情嗎?”
“既……既然是這樣,那你為何不早說???”王元亨最氣憤的就是這點,她何家人總是拿他們做女婿的當外人!
何子英不語。
王元亨猛地側(cè)過身去。
這樣冷戰(zhàn)了數(shù)日,似乎誰也沒再理睬誰。這天,王元亨一早起來,打開手機一看,見有一個未接電話,一按鍵,竟是江一凡打來的,他一怔,立馬洗漱完畢,匆匆地下樓去上班。一坐上辦公桌,他就掏出手機回了過去:“你昨天打過電話?”
“我表弟回話了?!苯环舱f。
“結(jié)果怎樣?”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門眼上。
“說是兩家的地,沿那山脊的中線分,一邊是一家的。”
“價錢都談好了嗎?”
“有一家一開始說要一萬二,有一家說要當面和你談?!?/p>
“哦。”
“你真的想要那地方?”江一凡又叮囑著問了一聲。
“你看我是隨便開玩笑的人嗎?”
“那好,我再催催看?!?/p>
“耶!”王元亨關(guān)了機,突然大叫一聲。
10
何子英接到二嫂的電話后,含著眼淚對王元亨說:“我們要去一趟B城?!?/p>
“是去看你大姐還是二哥?”王元亨近來很少與妻子搭腔,這時依舊一臉的茫然與冷漠。
“我二嫂說,我二哥不時地昏迷不醒,只怕來日不多,想我母親去見他最后一面,”何子英顯得很冷靜。從未有過的冷靜。
王元亨說:“行,那我去?!?/p>
“不過,這事要瞞著我母親,就說是去看我大姐?!焙巫佑⒍诘?。
王元亨點頭。他禮拜五請了一天假,就隨岳母和妻子去了B城。下午3點鐘到的大姐家,岳母一進屋就撲進了客房。大姐癱睡在一張床上,戴著假發(fā),瞇著眼,見了母親想要掙扎著爬起來,卷曲的手卻在不停地顫抖。岳母說:“我的個天,你怎么不小心!前年不是都還好好的嗎?”前年大姐還在河灣跟父母一起喂豬。自從那次官司后,大姐的腦子就開始不聽使喚,先前那么能干的女人,如今變得格外的遲鈍。
大姐夫就接話說:“她就是不聽話!老是愛打牌!還愛偷吃餅干!我看著不對勁,測了一下血糖又增高了。審問后才知道,她又偷吃了餅干!”
“我餓嘛!”大姐咧著嘴在笑。
“糖尿病哪里能吃糖,她偏不信邪,老是偷吃!不曉得鍋兒是鐵打的!”大姐夫苦笑。
王元亨明白,大姐的病說是這糖尿病引起的,但也不盡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二舅一家當時不肯幫她忙,她氣吐了血,精神從此一蹶不振。最后為了還債,大姐夫退休了還去深圳打工,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整天開大車。這樣掙扎著苦干了三年,差不多還清了債務(wù)。遺憾的是,大姐那時在家想錢想瘋了,她不僅買彩票還打牌,甚至小的不打,還打五十元一炮。她家里的一棟新房其實早賣了抵債,她哪里還有錢?沒了錢她就借,一共借了三四萬元之多。那錢最后還是兩個兒子替她還的。兩個兒子還錢時曾對那老板說,你今后再不要給她借錢了,借了我們也沒能力還。為此,何子英建議大姐到自己家住段時間。大姐來了沒牌打,一時間很不習(xí)慣,有些神神叨叨的,岳父岳母就將大姐帶去了河灣喂豬。一年下來,大姐搞了體力勞動,人雖然曬黑了,精神和身體卻大有好轉(zhuǎn)。岳父去世后,岳母和大姐就不再喂豬了,何子英又把大姐和岳母接到家里來住。本來住得好好的,大姐說孫子在家要上幼兒園,要人引。她死活又回到了B城。誰知她老病復(fù)發(fā)又打上了牌呢。一日下雨,她腳下一滑,一個趔趄翻倒在地,就摔了個腦溢血。幸好當時有人在場,趕緊送她去醫(yī)院,她才保住了一條命。
“你怎么就是不聽話呢!”岳母握住女兒的手埋怨起來。
“我、我餓!”大姐依舊咧嘴笑笑地說。還帶著幾分孩子般的傻氣。
王元亨知道,要不是因為二舅子,子英早就帶她母親來看大姐了。因為大姐和二舅子住在同一座城市,一旦知道兒子得了絕癥她還能支持得住嗎?只是她老人家一開始也有預(yù)感,總是感覺到自己心里疼。也許這就是母子間的心靈感應(yīng)吧。子英和他就總是勸岳母,說人老了都是這樣子的,何況你老又有冠心病,想那么多干嗎!岳母就沒再深想,現(xiàn)在才知道,是因為大閨女得了腦溢血,她的老淚就情不自禁地涌出來。
何子英趕緊一把拉住了母親,淚珠兒也在她眼眶里打轉(zhuǎn)。母女三人都淚花飛濺,惺惺相惜。王元亨為了活躍氣氛,就對大姐夫說:“他姨爺,你可不要再去打工了,現(xiàn)在大姐都這樣了,你還是安心在家服侍她吧。”
“我哪里還敢出去,”大姐夫半開玩笑道,“我現(xiàn)在是一刻也離不開她了,我怕一轉(zhuǎn)身她又偷吃餅干。”
“我看這是岳父對你的懲罰!”王元亨又半真半假地道,“是你在岳父大人的墳前紙沒燒好,他死了也不肯放過你?!?/p>
“你又在挖苦我那次喝醉酒掉進了茅室里?!贝蠼惴蚬恍?。
“你還別說,”岳母也接上了話茬,“你喝酒哪是你那個老表的對手哦,他是河灣喝爛酒的人,十有八九會被他喝倒?!?/p>
王元亨明白。當時把岳父送上山后,吃早飯時他們坐的是同一桌,無論那老表如何勸酒他也只喝了小半杯。大姐夫卻經(jīng)不起勸,他一共喝了三大杯,有八九兩之多,人就昏了頭,踩起了太空步。哪知上廁所時,他一不小心就掉進了糞坑里。大家好不容易把他從糞坑里拉了出來,哪知剛進房門他又摔了一跤,連屎尿也都摔了出來。二舅子怕臭不敢攏邊,最后,大舅子只得用棉團塞住口鼻才給他洗了個澡。這幾乎成了河灣的一大笑話。
幾個人就在大姐家住下來。大姐夫也可謂辛苦,他在大姐身邊搭了個地鋪,白天夜里不時要為大姐翻翻身,擦擦背,按摩按摩,接屎接尿。用大姐夫的話來說:“這辛苦算什么,是我上輩子欠她的,這輩子在還。”大姐也傻氣地說:“我給你生了兩個兒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當初,你娘生病在床,我不也是這么服侍她的,要還,這債也是你替你老娘在還?!?/p>
岳母聽了簡直哭笑不得,她只得說道:“都是我欠你們的!我老都老了,都八十多歲了,你們不但不來照顧我,還要我來擔(dān)心你們!你們才是我前世的冤孽!”
王元亨苦笑,不停地搖頭。心想:你還不知道你二兒子的病呢,一旦知道了,看你老還怎么去說!
11
王元亨和何子英帶著岳母來到了二嫂家。他岳母不習(xí)慣住二嫂家里,因為是七樓,上樓不方便。更主要的原因是,這七樓的過道安上了三層門。也就是說,從一樓上來一共要開五道門,光兒子家門就是兩道:外面是鐵門,里面是木門。主要是為了防盜。岳母在B城住了不到一個月,又往A城子英家里跑。這次進屋不見兒子她就問:“小毛呢?”
“他住院了?!倍┗卮?。
“住院了?”岳母奇怪,“什么病,怎么就住院了?”
“小病,胃痛。”二嫂說。
“是不是糖尿病引發(fā)的?”岳母見媳婦眼里閃著淚花,依然不放心。
“正在檢查呢,”二嫂說,“就是吃不下飯。”
“胃病就是吃不下飯。”岳母補充一句。
“他眼睛也不好?!倍┱f。
“糖尿病人都這樣。”岳母說。
王元亨和何子英會心地對望一眼。二嫂的個子高,跟岳母說話時要俯下身來。但在人面前二嫂說話總是顯得很親近,還嗲聲嗲氣的。王元亨不喜歡那種里外不一的人,他有些看不慣二嫂的做派,表面上過度親熱,背地里卻是小肚雞腸兒。上次他老婆來看二哥時問送多少錢,王元亨說在你。何子英說那送兩千。王元亨說還是三千吧?,F(xiàn)在,我們也不少那點錢,多送一千也沒什么。想當年自己落難時,女兒上學(xué)連兩百多塊錢學(xué)費都交不起,他是嘗過世態(tài)炎涼的人。
岳母就在家里呆不住了,她急著要去醫(yī)院看兒子。二嫂說大哥馬上就要到B城了,等下一起去。
岳母只好作罷。
不到一小時,大哥就到了。他現(xiàn)在跟兒子住長沙,他為兒子的住房付了首付之后口袋就空了。本來都六十歲了,只因當年當知青時為了返城把年齡搞小了三歲,如今要多交三年的社保才能領(lǐng)到退休金。想不到偷雞不成反倒蝕了一把米。何子英辯解說:“我的出生年月不是也搞錯了嗎?都小了兩歲?!蓖踉嘈φf:“到時候,等你們幾姊妹到閻王那里報到時,肯定都要另行處理,不罰你們到十八層地獄多呆幾年都不成!”現(xiàn)在,想起那話來他都覺得好笑。
吃了中飯,大家出門坐出租車幾分鐘就到了。這是新修的B市人民醫(yī)院。二嫂徑直將大家?guī)У搅四[瘤科住院部。岳母的眼神不好,沒太注意,小腳亟亟地往前走,就像個滾地陀螺,比誰都轉(zhuǎn)得快。二嫂一手摟著她,一邊不停地講小話。王元亨落在后面。坐電梯上到十八樓,他忽然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走過一段過道后,只聽里面?zhèn)鞒鰝€聲音:“醫(yī)生,換藥!快換藥!換最好的藥!我有的是錢!”
王元亨停住腳步仔細傾聽。他聽得出里面?zhèn)鱽淼氖嵌俗拥穆曇?。他想人在死亡面前其實都很脆弱,不到絕望之時誰都有求生的意志和本能。
二嫂剛剛推開門,岳母猛地一下子鉆了進去。為了讓自己的男人有個好環(huán)境,二嫂要了個單人病房。除了和兒子每天輪流照顧之外,二嫂還請了個護工。岳母一見兒子眼窩深陷,頭發(fā)也落光了,就焦急地問:“小毛,你、你怎么瘦成這樣子了!”
“娘!我、我得了胃病……”二哥眼淚汪汪地說道。
岳母抓住兒子的手,就埋怨起來:“你就是不注意身體!”
“沒什么大不了的。”二哥眨巴著眼睛,“你們都來了……”他苦澀一笑,淚珠兒只差滾落下來。
“你放心,老娘還有我們……”大哥拉住兄弟的手,拍了拍。
這話王元亨聽得明白,只是岳母一下子聽不明白。大家瞞著她,其實也是情非得已。何子英眼淚就涌了出來,連忙轉(zhuǎn)身將頭靠在王元亨身上。王元亨輕輕地拍了拍妻子,示意她堅強點,千萬別穿幫了。
大家又詢問一陣,氣氛漸漸地平復(fù)下來。
二嫂就對母親說:“婆婆,你和子英在這里和小毛說說話,我和大哥、元亨有點事去?!?/p>
“好,你們?nèi)?,我和子英守在這里?!痹滥更c了點頭。
王元亨幾個就走出來,上了車,徑直朝公墓山開去。
12
公墓山在市郊的山崗上,占地十萬余畝,包括幾個山頭。車沿著之字形的山道曲折而上,不一刻鐘就到了大門口。放眼窗外,這里全都是開墾的荒山,一路用青石砌著邊緣,壘成一層層的梯土,梯土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一個個墓穴。陽光下,一面面墓碑反射著刺眼的光芒,不乏陰森和冷漠之感。只是那流金溢彩的樓閣,高聳在翠綠叢中,仿佛進入了天上的南天門,一派恢弘之勢。
下了車,二嫂給公墓山的經(jīng)理打電話。那經(jīng)理早已等候在辦公室里。一行人走了進去。經(jīng)理是個連綿胡,他面帶微笑,倒了幾杯茶后,很是仔細地介紹著公墓山的布局與墓葬規(guī)格。說是一共三期開發(fā),目前已經(jīng)進入到第二期。其中價位在五千至一萬、一萬至三萬、三萬至十萬、十萬至三十萬之間。三萬以上的為豪華墓葬。十萬以上為超豪華墓葬。
“這么貴?”王元亨不禁搖了搖頭。
“這算什么?”經(jīng)理笑笑,“有錢人光買個骨灰盒就要十多萬、幾十萬,上百萬的墓葬如今多的是?!?/p>
“那都是些什么盒子,比金子還貴!”大哥說。
“這個嘛,有紫檀木的,有紅榧木的,金絲楠的,要什么有什么,只要肯出錢,我們都可以弄到?!苯?jīng)理臉上流露出一絲絲鄙笑。
“我們就只看下三萬至十萬之間的。”二嫂突然發(fā)了話。
經(jīng)理立馬開了笑臉。這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二嫂說:“一剛開始,你哥想要回老家河灣,我說兒子們到時只怕回家不方便,他就不再堅持了。找個墓穴也不能太過寒磣,雖說我們比不上人家那些大富豪,日子也還過得去?!?/p>
話是說給那經(jīng)理聽的。經(jīng)理便尷尬地附和著道:“那是那是,人生在世幾十年,在那邊可是萬萬年?!?/p>
說完便帶著圖紙上車在前帶路。車轉(zhuǎn)過了兩個小山頭,經(jīng)理又一路介紹起來,說這路坎下的墓穴都很便宜,五千到一萬。王元亨說:“就是這個價位,只怕一般百姓也住不起??磥恚@土葬是得改一改了。”
“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嘛,情況特殊,都怕火葬。”經(jīng)理說。
王元亨搖頭說:“還是大城市好,都實行了火葬。這與經(jīng)濟、文明程度也有關(guān)聯(lián)。”
“我死后還是要土葬,回我的老家河灣去?!贝蟾缯f。
“只怕你也得火葬?!倍┱f,“侄兒在長沙,你住在他那里,眼睛一閉還由得了你?”
“我就不曉得先跑回來?”大哥笑了,“火燒起來幾多的痛!”
“你死了還曉得痛?”二嫂好笑。
“不是說人死還有靈魂嘛!”大哥也笑,“靈魂總是曉得痛的吧!”
“這人死了,三魂七魄都離開了身體,它哪里還曉得個痛!”王元亨好笑。
“哪個曉得,要是人不死就好了。”大哥總是一口的奇談怪論。
“要是人不死啊,這個世界上的人不就都成妖怪了嗎?不死的,那都是神仙?!蓖踉啻笮?。
“死了就成了神仙,”大哥也笑,“成了仙也就不得再死了。”
“要是你又投胎轉(zhuǎn)世了呢?”王元亨又反問他一句。
“那我就不再做人,就變成一陣風(fēng),或者一片樹葉,一只飛鳥,總之,不變?nèi)司秃?。?/p>
大哥說得唾沫飛濺的。一車人大笑不已。
車停住了,前面不再是水泥路。幾個人下車沿著崎嶇的山路往上走。上了兩層土坎后,呈現(xiàn)在眼前的全都是墓穴。這是一期的豪華墓穴區(qū),相隔一米或者一米半一個穴,一層一長條地數(shù)過去,就有好幾百個墓。全都是大理石棺蓋,上面雕著龍或鳳??瓷先ゴ蠖际呛瞎啄?。有的穴后還立著碑,碑上封著照片。有的剛剛下葬一邊,另一邊還留著老伴的穴位。中間都用大理石欄桿隔著,各自占據(jù)著各自的一方天地。
王元亨說:“葬在公墓里,那是一點也不寂寞了?!?/p>
大哥笑說:“不僅不寂寞,還可以一起玩牌,要湊幾桌有幾桌?!?/p>
幾個哈哈大笑。王元亨說:“要是沒有找到個好鄰居,天天都有架吵,看來這鄰居最是重要了?!?/p>
“也是,這又不是搬家的事,這位子一定要找好?!贝蟾邕B聲附和。
“也只能看運氣了?!蹦墙?jīng)理說,“這人又不是同日升仙,碰在一起那都是緣分,前世好不容易修來的?!?/p>
“老百姓最好和老百姓呆在一起,要是和當官的有錢的人呆在一起,到時免得再去看人家臉色!”大哥又搞笑地說。
“啊哈,讓你這么一說,他們仿佛都沒死,都還活著?!苯?jīng)理也笑了。
一直往西,這就來到了新墓穴區(qū)。經(jīng)理指著上下坎說:“這幾層,都是三萬到十萬的豪華區(qū)?!?/p>
二嫂就對王元亨說:“你看看,哪個地方好?”
王元亨朝后山望一眼,再朝前方望一眼,不遠處有一山峰,還算清秀。但是按照風(fēng)水上說的,公墓山似乎沒有一處好穴。因為只見山不見水,似乎尋不到真正的龍脈。他眉頭不禁一皺:“還是到處看看吧,也好有一個比較。”
就這樣,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又轉(zhuǎn)回了原地。左右兩邊似乎都對不準前面的朝山,或者說那不是朝山只是案山,朝山根本就沒有。這樣找了好幾個穴位一對比,感覺還是十八號穴位好,在公路上的第三臺,不上不下,視野也開闊。就這里了。
“有眼光,”經(jīng)理說,“這穴位本來要作為超豪華的墓穴,只因石材不夠沒有人預(yù)訂,也就只搞了個豪華的。再說,這個墓穴其實是預(yù)留的,并沒賣出去,被人檢舉揭發(fā)了,這才留下了個新墓穴?!?/p>
“這就叫歪打正著?!贝蟾缬峙Fて饋?,說這人其實該住在哪里啊,早就天注定好了。
王元亨苦笑著搖頭,心想這算什么好穴?好穴這天下多著去了,但絕對不是在公墓山。
一溜煙幾個又下了山。
13
王元亨回家了幾天,妻子和岳母才趕回來。他要上班,沒事不便請長假。這日來了個遠方朋友,他請客就叫江一凡來作陪。電話是上午打的,江一凡說有事,恐怕來不了。王元亨以為江一凡矜持,是在故作推辭,想不到下午四點半再打她電話,她居然關(guān)機了。王元亨一連打了一刻鐘都是如此。心想江一凡難道把我給設(shè)置了?他不甘心又叫朋友打,依然是關(guān)機。他覺得很沒面子,先前對朋友說好的將會有個大美女作陪,最后大美女居然沒有來,放了他鴿子。
王元亨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送走了朋友之后,他便踉蹌失落地回到了家里。一晚上他都沒有睡好,都在前后左右地想那些細節(jié)。幸好第二天是禮拜六,可以睡個懶覺。待昏昏沉沉地睡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起床洗漱后仍覺不甘心,最后竟連最喜歡看的NBA球賽也不再看了,就獨自出門去散步。他想散一散心。
通常會去兩個地方:一個是白泥壩,一個是翠微塔。去白泥壩是因為那是兩河的交叉口,有渡船,過河可以到一片樹林里去。那里空山鳥語,十分幽靜,適合一個人獨處。他記得第一次給江一凡發(fā)信息時就在那里。當時他寫的是幾句小詩:我靠著一棵大樹/把你遙望/一聲鳥啼/驚醒了我的夢。江一凡回音說,你在哪里呀,居然這么有雅興,詩興大發(fā)?他說,我在你小時候玩耍的地方,我在追逐你的童夢。江一凡說,那里只有我失落的夢,小時候不堪回首!他才知道,江一凡的童年其實很不幸,試想父母下放勞動改造,她還能有什么美好的回憶?
翠微塔在縣城西邊一山崗上,說是塔其實不是塔,是移動信號的差轉(zhuǎn)臺。王元亨見那差轉(zhuǎn)臺下有一蓋瓦的房子,空著,墻上用白石灰寫著“翠微”二字,他就觸景生情,取了這么個好聽的名字:翠微塔。來這地方散步時,一天他寫了一首小曲《憑闌人·翠微塔下》:日暮荒徑覓芳華,相思翠微樓臺下;知了尚無語,杜鵑聲已啞。發(fā)給江一凡,讓她給自己潤色潤色。潤色其實是借口。就這樣,你來我往地發(fā)信息,傳遞著心靈的電波,兩人的心便漸漸地拉攏來,靠近了。他甚至還希望有一天帶著江一凡和她兒子侃侃一起來。只是江一凡總是推脫不來,讓他心里頗不是滋味。
這次是明顯地遭到了拒絕。王元亨突然有了某種預(yù)感,一定是江一凡出了什么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他很想知道,卻又不好打電話去問。這天,他先是到了白泥壩,尋找江一凡和自己失落的夢影,而一路上,他都重復(fù)地念著“白泥壩白泥壩”,最后居然念成了“拜你吧拜你吧!”難道她真是想和我拜拜啦?
天啦!
王元亨突然變得脆弱和敏感起來,他掏出手機想給江一凡打電話,調(diào)出了她名字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就這樣,王元亨一路蔫蔫地來到翠微塔下。已是深秋,這半山坡上哪里還有翠微的影子?倒是寒蟬的凄厲之聲依然清晰在耳。但想起這一陣子的暗戀,就仿佛這山野,從翠微到深黃,眨眼之間顏色就變了,故事才剛剛開始就有了結(jié)尾:這不就如同走進了愛情的墳?zāi)箚??難道我當真是在學(xué)黛玉葬花,要去覓一個葬花的墓穴嗎?
王元亨一路傷感地走過翠微塔,準備沿著小路回家。小路穿過一片橘林,一片樹叢,幾丘田坎,一個小山包。此時秋風(fēng)拂落的黃葉鋪滿了小徑,踩上去唦唦的,如泣如訴。那山包上是個亂墳崗,風(fēng)過之處,荒草凄凄然然一片,依舊不停地搖曳著他灰暗的思緒。突然,他眼前豁然一亮:怎么幾日沒走這里又壘了一座新墳?zāi)??因地勢較高,那碑看上去十分巍峨。為了一探究竟,他徑直走上前去。
是合棺碑。從地上遺留的鞭炮碎屑和殘留的香燭看,這碑才剛立不久,應(yīng)該是在七月半之后。但這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對那些墓志銘和對聯(lián)他有著特別興趣,似乎每一個墓穴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或者一個凄美的傳說。他便慢慢走了過去。咦,這對聯(lián)和碑文怎么這般眼熟呢?仔細一看,這不就是自己給江一凡父母寫的墓志銘嗎?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走到背后去看那墓穴,里面空空如也,果真是在生碑。
江一凡怎么會瞞我呢?
王元亨心里頓時涼了半截。他開始不認識這個神秘的女人了,心想:難道她心里就一點沒有自己嗎?還是自己沒有把握好火候?抑或是她原本就什么也沒有想過?
這個高深莫測的女人!
王元亨從吃驚到憤怒,又從憤怒到無奈,情緒就像過山車,一下子軟塌下來。就仿佛一道墓穴的大門正在他眼前徐徐地開啟,他望見了一片深深的漆黑。不行,我一定得問問她!
他便打了電話過去。是江一凡先回了話:“你怎么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你知道,我現(xiàn)在站在什么地方嗎?”他帶著質(zhì)問的口吻答非所問。
“我又不是千里眼,我怎么知道?”江一凡感覺出了異樣。
“我在你父母的墓前!”他直奔主題。
“你去了酉溪?”
“難道你父母的墓在酉溪嗎?”
“哦!”江一凡在那邊應(yīng)一聲,沒有急于回答。
“這是怎么回事?”他依舊生硬地在問。
“說來話長,”江一凡苦笑,“這與我表弟有關(guān)?!?/p>
“哦!”他隱隱地,似乎有了某種不詳?shù)念A(yù)感。
“我表弟沒有聯(lián)系好,說那家人一開始喊一萬,最后居然要十萬!真是獅子大開口,吊起騾子喊價錢!”
“就為這事?”王元亨聽出了江一凡的憤懣。
“我也想好了,如今就這樣,今后不知還要出些什么幺蛾子,還是快刀斬亂麻,早斷早好?!?/p>
“那……”他欲言又止。
江一凡明白,又苦笑一聲:“你是想問那個地基吧,你放心,我表弟說了,這個應(yīng)該沒有問題?!?/p>
“地價都談好了嗎?”他禁不住有點驚喜。
“說是至少要一萬二,一家一戶?!?/p>
“好,等過段時間,我們就去辦理手續(xù),你催他一下?!?/p>
“行?!?/p>
14
王元亨幾天后抽時間與江一凡見了一面,還是請她到東方茶樓去喝茶。
江一凡如約而來。王元亨發(fā)現(xiàn)她的眼袋明顯地下垂,似乎比先前老了好幾歲。他以為依舊是女人老久沒有得到男人滋潤的緣故。一問才知道,是她兒子侃侃出了點事,——在家里玩耍的時候,一不小心從沙發(fā)撲在搖籃上,耳朵磕破了。
“應(yīng)該不要緊吧?”他關(guān)切地問。
“只要不破相就好?!苯环部嘈?,依舊一臉無奈的表情。
“傷得嚴重嗎?”
“縫了十多針,當時我在加班,父母沒有告訴我,到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后,又才對我說。這幾天,我都跑了好幾家醫(yī)院。”
“侃侃應(yīng)該沒有問題的。”他安慰道。
“我是怕他聽力出問題,這幾天跟他說話他老是聽不清?!?/p>
“放心,不會那么嚴重。”
“要是嚴重了,醫(yī)生說今后就得做人工耳蝸?!彼荒樀拿H唬澳菢舆€不敗相嗎?”
“你想得太多了,”王元亨繼續(xù)寬慰她道,“你這人就是,把什么都愛往壞處想?!?/p>
“孩子他爸要是怪罪下來,我又怎么好交代?”她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這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王元亨聲音居然提了個高八度,“他有本事就把老婆帶到北京去!連個房子都買不起,兩地分居,這還算個什么夫妻?”
“這不能全怪他,當初是我自己要回來的?!彼幌刖瓦@個話題再探討下去。
“你這人就是這點兒不好,什么事情都愛自己扛?!蓖踉嗑尤患悠饋恚拔铱茨氵@么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遲早得把自己累垮!”
“你以為我就想?”江一凡眼含淚花,“我晚上睡不著覺就看電視連續(xù)劇。有時要看到晚上三四點鐘才睡!”
“那叫煎熬!你的生活方式早就該改變一下了!”王元亨苦口婆心地勸導(dǎo)起來,“你不是說他喜歡照相嗎?你為何不叫他來A城辦個婚紗照相館?你以為在北京打工就能找大錢了?生活的目的不是為了找錢,找錢的目的是為了生活!如此說來,你們生活的意義又在哪里?全在煎熬中!”
“婚紗照相館?A城不是有好幾家嘛,那生意能好做?”她一直擔(dān)心的是這個。
“各做各的生意嘛?!蓖踉酀u漸平和了下來。
“只怕資金有問題,”江一凡搖頭苦笑,“到時你也入股?”
“可以啊,只要我把尖嘴那地基處理好了,這股我入定了?!?/p>
即便如此,江一凡似乎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王元亨從她的眼神里撲捉到了她心靈的絲絲不安。
“你看我表面顯得很堅強,其實內(nèi)心里很脆弱很脆弱的?!彼裣铝祟^去。
王元亨想拍一拍她的肩,手都伸了出去,最后又久久地懸在半空中。他想起了前一次,在她生日前,她說想換部蘋果手機的,他說好呀,等你生日的時候我給你換。江一凡說到時候再看。等到了她生日那天,他約江一凡出來,江一凡卻沒有出來。她老公從北京回來了。她的蘋果手機便沒換成。他只好在QQ里留言:玫瑰不要,蘋果不要,現(xiàn)在就只剩下一顆破碎的心了。
江一凡沒有回話。
王元亨無比地懊惱。有時候他也刺激江一凡一下,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那個江蘇佬他在北京難道就沒有別的女人了?江一凡說,我相信他!他說,萬一有呢?江一凡說,沒有萬一!相信一個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就反問:那愛一個人呢?江一凡苦澀一笑,依舊沒有回話。他便窮追不舍:你說呀?江一凡說,我前夫,先前其實一直都還在找我,想和我復(fù)婚,我都沒答應(yīng)。我去北京讀書,就是不想自甘墮落,連靈魂也墮落!他無言。
如今王元亨想起這些,他隱隱地感覺到了什么:難道這個女人僅僅只是自己的紅顏知己嗎?一個無話不談的紅顏知己?
空調(diào)似乎有些悶熱,江一凡脫下了外套。她臉上的紅暈漸漸消失。王元亨一時間撲捉不到這個女人內(nèi)心的思緒,他想行動可以證實一切,卻又怕彼此間受到傷害。他不想如此。如果這個女人還想走出婚姻圍城的話,那又將如何是好呢?
王元亨不敢再設(shè)想下去。不是他對付不了這個女人,也不是他是個不負責(zé)的男人,他是不想去負這個責(zé)任!他想:一定得想辦法讓她將她老公叫回來,在A城開個婚紗照相館什么的,免得讓別人總是想入非非。就說:“你現(xiàn)在唯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去北京,一是把那個江蘇人叫回來。你再也不能過這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不然你會崩潰的!”
江一凡驚詫地望著他說:“你真是這么想的?”
王元亨點頭:“這樣,恐怕對大家都好?!?/p>
江一凡苦澀一笑。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打開一看,又猛地站起來,穿上衣服說:“哦,對不起,我忘了,我還有點兒事。”說完,轉(zhuǎn)身拉開玻璃門,急切而去。
王元亨啞然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窗外似乎傳來了一陣隱隱的抽泣之聲……
15
何子英又接到二嫂的電話了,說是二哥已經(jīng)走了。當她打電話給王元亨時,淚水禁不住溢出了眼眶。
王元亨感覺到了,說:“好,我這就去請假。你不要在你母親面前露陷,到時候路上可不好哄。”
“嗯。”
王元亨立即趕回家來,對岳母說是二哥病重,要去B城。他知道,現(xiàn)在不告訴岳母實情,是為了給她老人家一個緩沖的時間。
其實這段日子岳母都有預(yù)感,她眼皮老是在跳、心也老是在痛。
他們包的是上午十點半的車。王元亨只是想不通,二舅子是昨晚子夜一點多鐘落氣的,怎么今天早上八點多才打電話通報?何子英說:“請道士先生看了,說是要擺放五天,所以才沒急著通知大家的?!?/p>
王元亨釋然。
一路上,他和何子英都找好笑的話題來說,想盡量轉(zhuǎn)移他岳母的注意力。病重已經(jīng)讓她老人家備受煎熬,一旦曉得了事情真相又將如何經(jīng)受得?。烤瓦@樣,好不容易來到了B城,車往老市人民醫(yī)院開去。岳母覺得奇怪,問是不是轉(zhuǎn)院了?何子英騙她說:“可能是吧。”
來到醫(yī)院大門口下車,大姐夫和大姐正在那里等著大家。大姐已經(jīng)能夠慢慢走路,多虧了大姐夫近來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大姐的嘴也不歪了,只是走路得杵著拐棍,靠一步一步往前挪。大姐夫又微笑著道:“算她命大。下半輩子還能夠走路?!?/p>
“看來家公原諒你了,”王元亨搞笑,“你只要照顧好了大姐,你兩個兒子將來才會對你好。”
“你講的對,你大姐也老是這樣子開導(dǎo)我,說我要是對她不好,她就叫我再落茅坑!”大姐夫也不介意,他借題發(fā)揮,圖個搞笑。
岳母被兩個女婿一時間搞得莫名其妙,簡直哭笑不得。
王元亨說:“我們還是先吃飯再去吧。”
何子英說:“我吃不下去?!?/p>
王元亨臉一木:“你長個腦殼不曉得想事,等下還能吃得進去嗎?”他眼睛一斜。
何子英不啃聲了。岳母以為女婿在罵女兒,就說:“我也不餓?!?/p>
大姐夫說:“先吃飯先吃飯?!彼靼淄踉嗟囊馑肌?/p>
幾個就近找了個面館,吃粉的吃粉、吃面的吃面。吃完了揩好嘴巴,大姐夫就扶著岳母往老市人民醫(yī)院走去。殯儀館在最里面。租五天據(jù)說要五六萬元人民幣。
大姐杵著拐棍走在前,像挪著三寸金蓮。何子英一路護著大姐,怕她摔跤。大姐是家里面的老大,年輕時候可是家里的頂梁柱,想不到一個人精神說垮也就垮了。王元亨這就問大姐夫,兩個外甥來了沒有?大姐夫趕緊說,一個今天隨領(lǐng)導(dǎo)出車;一個說等哥哥回家后一起來。王元亨知道,這兩個小子是在生他二舅一家的氣,而且還曾放狠話說:死也不認這個舅舅!
何子英朝王元亨盯了一眼,怪他多事。王元亨說:“你曉得個屁!都到這時候了,活人難道還跟個死人計較?!”
何子英不再做聲。王元亨在前緊走幾步,將一行人落在了后面。岳母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又問:“這里是去哪兒?”
“等下就知道了?!贝蠼惴蛘f。
“到底怎么回事?”岳母怔住。
“二舅娘在里面,叫你先去那。”大姐夫撒謊。
王元亨也不多嘴,先朝里面走去。他看見了花圈,看見了挽聯(lián),聽見了哀樂,淚水禁不住快要涌出來。但他忍住了。
里面的目光都朝他望過來。王元亨在那些目光中找尋著熟人的面孔。他看見了二嫂。二嫂似乎朝他望了一眼,并沒有警覺?;蛘哒f,是視而不見。王元亨苦笑著搖了搖頭,心里怪不是滋味。他說家婆來了,二嫂依然沒有反應(yīng)。也許是沒聽見,也許是聽見了故意耳朵裝聾。他立在一旁就不再吭聲,等著岳母一行人早點到來。
過了三五分鐘,大姐夫和子英、大姐過來了。岳母望見這情景時,也覺得蹊蹺:這分明是靈堂!她一下子懵了,一問,才知是兒子小毛的靈堂,便哇地一聲哭起來,人就倒將下去,又一聲聲大喊道:“我的兒呀!我的兒呀!”就地翻滾起來。接著她臉色漸漸發(fā)青,開始不省人事。二嫂趕緊跑了過來,卡住婆婆的人中,也一聲聲大喊:“婆婆!婆婆!……”
子英也在大哭:“媽!媽!”
聽見喊聲,岳母慢慢醒過來,但她依然大喊大叫個不止:“我的兒呀!我的兒呀!你讓我一個白發(fā)人來送黑發(fā)人,你還讓娘怎么活呀!……”
王元亨佇立在那里,心里凄然,眼淚汪汪的,始終不言不語。
大家這就將岳母扶進了靈堂。望著兒子的遺像,岳母哭得聲嘶力竭要死要活的。子英和大姐也在大哭,很多人都抹起了眼淚。大家都趕過來相勸,說別哭壞了身子,得了這樣子的病,這都是一個人的命!大家也都盡力了,死了又活不過來的,都要節(jié)哀順變。這樣勸導(dǎo)了一陣子,岳母才漸漸安靜下來。
王元亨一直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無言無語。
這樣過了兩天,也不見大姐的兩個兒子來,他就對大姐夫說:“你還是給老大老二再打個電話吧,一笑泯恩仇,活人又何必再跟個死人計較?!?/p>
“我也打了,還是說等下看?!贝蠼惴蛞埠軣o奈。
王元亨就把子英和大哥叫到一旁,說:“這電話我們也不好打,再說娘親舅大,又何必去計較呢?”
“你莫管那么多!”何子英依舊這么說。
“你這人真是!”王元亨火起,“先前我是站在大姐這一邊,覺得二嫂做的太過分了,現(xiàn)在,如果兩個外甥不來,死了也不見上舅舅一面,送他最后一程,這就是他們不對了!這個道理不用我說,你也懂?!?/p>
“我也覺得這樣子不好,人死都死了,還計較個什么!”大哥也附和著道,“等下,叫他幾老表再打個電話看看。”
哪知等了一陣,一問還是那句現(xiàn)話:“到時候再看!”
王元亨就曉得這仇——這疙瘩是再也解不開了。這可是最后的一個機會。果不其然,大葬那天,兩個外甥依然沒有露面。到了第二天上山時,人還是沒露面,就有很多人開始閑話了。
那天霧氣很重,王元亨一直在人群中尋找著,希望能看見那兩個小字輩,哪知依然不見人影。霧靄重重包裹著山野,車燈就像探照燈一樣,射向了山峰或者天空,仿佛正在尋找天國的路。他只是不清楚,這人的靈魂,究竟是去了天堂還是地獄?
下井了。爆竹聲再次響徹了整個墓地。如今這里又添上了一個新成員,成為飄蕩在這山野的一個幽靈,一個鬼魂。
大哥這時走到王元亨身邊,無奈而又失望地說道:“我真是想不通,這活人還跟個死人計較個什么!想想人這一生,又有什么氣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計較來計較去,最后還不是土眼一個,黃土一捧!”
王元亨苦笑:“這怎么說呢,人活一輩子,又有幾個人能活明白過來的?就是葬在這里,只怕還有很多人死不瞑目呢!”
那遠山的霧靄,就這樣,隨著一陣山風(fēng)漸漸地散了。
16
送二舅子上山以后,何子英和母親還要等到三早壘完墳才回A城,王元亨一個人先回去。但王元亨選擇了另一條回家的路,他想去酉溪兩河口的尖嘴前看一看,看看田小華把那地聯(lián)系得怎么樣了。
王元亨是下午三點鐘抵達的兩河口。他下了車,徑直朝著山嘴攀去。冬日的風(fēng)微微的,一路掀動著他的思緒。他想人總歸是要有個歸宿的,在陽世如此,在陰間亦是如此。這樣一路想來,他剛一冒頭,眼神就直了:這里怎么埋了座新墳?zāi)兀?/p>
王元亨一下子傻眼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田小華不是說都快談妥了嗎?怎么就埋了座新墳?zāi)??他朝山坡一望,見有個背影在田里晃動,就徑直走了過去。他想一探究竟。一路都是荊棘,就是抓破了褲子,他也不管不顧。一見那背影他就問:“老鄉(xiāng),你曉得尖嘴這座新墳埋的是誰嗎?”
那人正在種百合,直起腰來說:“你不曉得么?這是酉溪最大的新聞了!”
是位中年婦女。王元亨看真著了,他哦了一聲又問:“新聞?什么新聞,我不知道。”
“我們村的村長你曉得不?”那中年婦女提醒一句。
“曉得,”他說,“難道是他死了?”
“不是,是他父親死了。”
“哦,你是說田小華他父親死了?怎么死的?”他好不驚訝。
“這不就是新聞么?”那婦女一臉的笑,“他爹和街上的廖寡婦好,前幾天田家進新屋時,晚上冷,發(fā)的是煤火,他爹和廖寡婦都煤氣中毒了,清早發(fā)現(xiàn)時送醫(yī)院,廖寡婦被救活了,他爹卻死了!”
“這么說來,是田小華他爹埋在了這里?”王元亨恍然大悟。
“可不是么?”那婦女嘖嘖一聲,“你沒聽說這塊地是處好穴么?聽說城里有個人想買,說這里將來會出十個帝王,田小華又哪里舍得呢?他自己就買下了?!?/p>
“哪里是這么回事呢!”王元亨簡直哭笑不得,“這地是個陽屋場,哪是什么陰屋場!埋個死人可惜了!”
那婦女搖搖頭,禁不住抿笑一聲:“你只怕還不曉得吧,有人說,田小華為了搶占這處好穴,把他親爹暗害了!”
“你說什么?還有這等事兒?”王元亨頓時目瞪口呆。
“你沒聽人說么?田小華他爹難道就那么蠢,不曉得煤氣會中毒?他會把燒過的煤炭端進屋里去?有人懷疑是田小華故意端進去的呢,即便不是,也是他把窗戶關(guān)死的?!?/p>
“那照這么說來,這不就是謀殺了?”王元亨更是驚訝不已。
“都是這么傳說呢,說是田小華為了子孫后代,為了這個好穴把他爹給謀害了?!?/p>
“那、那公安來人調(diào)查了么?”王元亨的心都快跳出來。
“來了,”
“有了結(jié)論嗎?”
“還不曉得?!?/p>
一絲寒意從王元亨的胸口忽地掠過,他不知道,這個婦女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么田小華一定誤會了自己當初的目的與動機。如此說來,這個秘密究竟是江一凡告訴的田小華?還是田小華自己揣摩出來的?如果是田小華,那他一定認為自己一個城里人來鄉(xiāng)下買地,一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又會看風(fēng)水,說不定是在聲東擊西,在跟他打馬虎眼。
這也太可怕了!
王元亨又心有不甘地走回尖嘴。望著前方,他點上了一支煙,依舊靜靜地蹲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抽著悶煙,噴著煙霧。他不知這墓穴中的人究竟是不是因為自己而死?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的罪孽也太深重了——自己居然無意中害死了一條人命!這難道也是自己的本意與初衷嗎?王元亨就這么靜靜地、翻來覆去地思想著,他似乎怎么也理不清這頭緒,他想這一切也許只有田小華知道,但是田小華是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那么,另外知道的就只有江一凡了?對!她一定知道這些。
王元亨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解剖這個秘密的鑰匙,就將煙蒂猛地扔在地上,然后站起身來,掏出手機,立即撥了江一凡的電話。意外的是,里面?zhèn)鱽淼膮s是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您撥打的用戶已停機!
王元亨一屁股癱坐在地,只感覺眼前一片漆黑,就仿佛墜入了無底深淵……
責(zé)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