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許燕吉為金陵老年大學的同窗好友,一起讀書論文十幾年,直到2013年夏天,我們同在黃山避暑,一個月內朝夕相處,我才真正為她的風度與氣質深深折服。她最喜歡的打扮是穿著她自己用手工縫的一件素色襯衫,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出身書香門第的她非常愛惜書籍,從不把書本放在不潔之處,或隨手折疊,閱讀時總端端正正地坐著。她對物質生活無任何要求,掉在地上的食物拾起來洗洗放入口中,待人卻非常寬厚,慷慨資助有困難的親友。她曾經(jīng)身處黑暗,但她沒有讓這黑暗吞沒自己,親手把自己領向光明。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爭取來的,她說,我不相信一個好的家庭必須有血緣參與其中,我的家庭是我爭取回來的。
她很熟悉人生的黑暗
許燕吉的父親是民國時期著名學者許地山,在她8歲時猝然去世。1950年,17歲的許燕吉高中畢業(yè),自作主張報考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畜牧系,與同班同學相愛,登記結婚。1958年初,單純而開朗的許燕吉因心直口快給她帶來滅頂之災。已經(jīng)懷有身孕的她被定為“右派反革命”,跌進人生的深淵,先是孩子夭折了,然后她拿到了判刑6年的判決書,同時還有她丈夫寫來的離婚書。
1964年,許燕吉刑滿釋放,她不愿意給母親添麻煩,只得在監(jiān)獄勞改隊就了業(yè)。1969年12月,林彪“一號通令”下達,她被疏散到河北新樂縣大流鄉(xiāng)堅固村,她挽起衣褲下地干活,可是即使她不分晝夜地勞動,也無法吃飽飯。饑寒交迫,加上擔驚受怕,她常常失聲慟哭。
不管順風、逆風,都要迎風前進
1971年初春,許燕吉去陜西投奔在陜西眉縣種馬場當工人的哥哥周苓仲,為了能留在哥哥身邊,兄妹間有個依靠,哥哥對她說:“找個當?shù)厝思蘖税??!?/p>
許燕吉身體好、勤勞,又不要彩禮。消息一傳出,說媒的人,應征的人,從早到晚,應接不暇。前來面試的有沒洗臉的,有一聲不敢出,低頭蹲著的的,有油嘴滑舌,胡吹亂扯的;有面目兇惡的……都被排除后,她選中了一個比她大10歲,目不識丁的文盲魏振德老漢。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貧農(nóng)成分,根紅苗正,家中有一個9歲的男孩。為了避免婚后的麻煩,許燕吉主動坦言:“我成分不好,嫁到你家后今后對你兒子參軍招工都有麻煩,希望你慎重考慮?!薄拔揖瓦@么一個兒子,當兵招工都無所謂,我還指望他留在身邊養(yǎng)老呢!”“我不會做飯,不會針線活,你可不要嫌棄?!薄安灰o,我會,你只要照看好兒子就行。”
許燕吉聽了魏老漢既真誠又厚道的話心里踏實了許多。她繼續(xù)與魏振德“談判”。
許燕吉說:“以后咱們在一起生活,會有好多不習慣,我希望各人還得保留各人的生活方式,不用要求和自己一樣,比如你蹲著吃飯,我就得坐著吃飯。你也別叫我跟你一樣蹲著吃。”
魏老漢:“那是當然,你是知識分子,我是農(nóng)民大老粗,就不能一樣嘛!可是古人說:入鄉(xiāng)隨俗,種莊稼還講個因地制宜,咱們也就不能弄得太特殊?!?/p>
許燕吉:“對的,在群眾中自然和大家一樣,我是說在家里生活小事,不要強求對方聽從自己。”
魏老漢:“行,只要條件許可,你看怎樣好就怎樣辦,我沒意見?!?/p>
就這樣他們訂了個“不侵犯主權,又不干涉內政”的和平共處條約,緊接著就領證結婚。
新婚之夜,當她與這個沒有愛情的陌生老漢睡在一起時,她仍然感到緊張、恐懼。魏老漢欲圓房時,許燕吉害怕得渾身顫抖,縮成一團,沒想到他既未粗暴強行,亦沒惱羞成怒,這讓許燕吉甚為感動。
我們的人格是平等的
魏老漢雖然毛病不少,但善良的他總是用不同的方式默默地關心著許燕吉,粗重的農(nóng)活不讓她沾手,她不會生火,魏老漢就將家里做飯的活全包了。許燕吉病了,他整日整夜守在床前,還用粗糧給她換大米吃。他幾次去找到村長請求許燕吉到村獸醫(yī)站工作,這一切的一切深深地打動了許燕吉的心。許燕吉盡心盡責地把獸醫(yī)站工作做好,同時把家里整理得有條有理,還把他的兒子視為己出,對孩子無微不至地關心。
1979年3月,落魄半生的許燕吉終于平反了。1981年,她回到了母親的身邊。之后,許燕吉進了江蘇省農(nóng)科院。她工作勤勉,主動下鄉(xiāng)調查蹲點,始終堅持在第一線現(xiàn)場工作,在幾項省級部級的科技進步獎中獲得了榮譽,評上了副研究員的高級職稱,當上了市政協(xié)委員。這時不僅村民們議論紛紛,說這下許燕吉肯定要與老頭子離婚了。南京的親友也上門來勸說:“你和他畢竟不相配,你們既無愛情又無共同語言,當年你是落難,給他一些補償,了斷這場離奇的婚姻。”面對一個又一個好心勸說的親友,許燕吉平靜地說:“你落難時人家伸出了援手,你地位變了就把人甩掉,這還有什么道義可言!我們過的是平常人的日子,只要互相關心,互相照顧就足夠了。我們的文化雖有差異,但人格是平等的?!彼龢銓嵉难栽~,震懾了所有世俗的規(guī)勸者。
為了辦理魏老漢的農(nóng)轉非戶口,許燕吉四處奔走,把他接到南京,她怕他寂寞,讓魏老漢給畜牧所放羊,這才對了魏老漢的胃口,在新的崗位上他做得非常開心,100多只羊在這個行家里手照料下養(yǎng)得又肥又壯。
1988年許燕吉和魏老漢退休了。許燕吉買了個靈敏度很高的小收音機,讓他聽戲解悶,一有空她就帶他一同外出旅游,太湖邊,黃山下,揚州、瘦西湖都有兩人的身影。許燕吉的繼子也在南京落戶成家,一家人相互扶持,和諧度日。
2006年魏老漢患了絕癥,無論在醫(yī)院還是在家里,都是許燕吉親自照料。她在魏老漢床前搭了一張小床,晝夜看護照料。魏老漢和兒子看著她日益憔悴,心疼地勸說:請個護工吧,可她總是說:“我行,我沒那么嬌氣。” 2006年魏老漢去世后,她還常常當著眾人的面一口一個“我老伴,我老伴”親切地稱呼,當有人好奇地問她你老伴是干什么的?她毫不諱避地大聲說:“他是個莊稼漢,老農(nóng)民?!?/p>
燕吉姐——我最敬重的大姐(她比我大兩歲,我一直這樣尊稱她),她像珍珠一樣,在生活的大海里,有一顆穿越苦難的心,用最柔韌溫暖的力量去包容最尖厲的沙礫,用優(yōu)雅從容包裹生活的痛苦,把人生的黑暗化成心中的光明。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