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魚

臺風夜

風呼啦呼啦的

從我十四樓的縫隙里往里鉆

一想到懸蕩于十四樓甚至更高

我就慌起來

夜深了，風嗚咽得像某個遁逝的人

正在竭力返回

我蜷縮進被窩

想起小時候，風雷之夜

偎著母親，怕中竟摻雜了愜意

而現(xiàn)在，中年的尷尬在于

依舊有恐懼，卻羞于暴露出來

直到習慣了在無人的密閉空間里

兀自崩潰，兀自重建

虹來照相館

在舊址成為新店之前

我應該再進去一次

讓那個十年如一日的攝影師

將我的表情再微調(diào)一次

楊園街虹來照相館里

正襟危坐的瞬間

仍待在今天的抽屜

黑白色最珍貴

沒有表格與證件需要了

依舊一絲不茍地端坐著

我應該再進去一次

摩挲一下蓋在相機上羞澀的紅布

聽聽背景布從身后嘩嘩的落聲

那些年我不該總是紅白藍

該試試椰子樹和海灘，小橋流水也行

認真擺個姿勢

交給虹來照相館的相片紙袋

它會比店鋪更長久地保存

那些未被污染過的天真

購鐲記

寄身于雜沓中的，不僅是玉

小伙計白皙，略有書生氣

此店簡陋，門口羅雀

和田玉鐲雖碧如春水，但瑕疵明顯

一道裂紋，使身價低廉如無望的人生

癸巳年秋日的下午，古玩店外，陽光

射窗而入。小伙計的臉越發(fā)白皙

且透著急切的紅暈：“這裂紋不要緊

不會斷，不信你掰......"

嗯，好吧，不致命。我戴在腕上

忽然發(fā)現(xiàn)玉上瑕疵與我手上的疤痕

非常合契

非典型愛情

風雨寒，向往熱米粥，對

一束玫瑰反應遲鈍。這一天

太多攪亂的情節(jié)，理不出頭緒的人

異常饑餓。紅燈持續(xù)，車流擁堵

大街上誰的氣泡被你吸進去？又

吐出來，你必須原諒嬌媚在一夜間

晦澀暗淡。有時眼睛剛一閉上

年華就從耳邊

呼嘯而過。愛上我的人

注定長不出翅膀。我不關心大腦的燦爛

甚至不想和你一起艷羨桃源

請你，把羹匙遞過來

胭脂路

時間裹著綢緞紗錦扭動

高領的端莊經(jīng)常

敗給大幅度的起伏

蝴蝶扣琵琶扣鎖住的節(jié)點

暗藏玄機，絕不僅僅是

白天合攏夜晚一粒粒解開

路中段教堂的十字架下

脫光了衣服的醉漢

驚得灰雀呼啦啦從尖頂掠過

人群紛紛退后

唯有一只慵懶的貓紋絲不動

它斜睨著。胭脂路

集合無數(shù)高超的裁剪術(shù)

織物繁盛，經(jīng)緯合度

但前朝的優(yōu)雅，我只在

一雙琥珀色的貓眼里

短暫窺見過

過漢口某施工現(xiàn)場

說拆除就拆除

溫柔通達了三十年的六渡橋

不再渡我

我把此處驚慌失措的風收攏

等藍色建筑隔板長出樹葉

再放出來吹吧

穿過混亂的工地尋找往昔

四季美、蔡林記、福慶和還在

美味撐開一角縫隙

被短暫收買的味蕾，很快又投向

炸雞漢堡的悶香中

我想要找的

和吃有點關系，又似乎全無關系

譬如那時站在花崗巖橋面上

遙望。隱約見到銅人像

內(nèi)心一陣激動，我知道

就在人像的腳底下

熙熙攘攘的廣場南側(cè)

民生、民權(quán)、民族三街匯集處

有一家生意不好也不壞的冷飲店

靠窗坐等的人

桌上給我點的紅豆冰

快化了

在漢口吳佩孚府茶敘

吳府的八仙桌上

擺放著剔透的玻璃壺

圍坐者表達的急切

先于小茶爐彈出火苗

不等透明茶色的抒情斟滿

我又開小差了——

妄圖避開外辱的吳軍閥

在哪間房接見日本牙醫(yī)？

吳夫人又在哪間房徹夜顫抖？

攀上二樓露臺，今天的雨水

濕透了1925年的瞭望處

租界那頭的亮，江漢路上的鬧

都被高樓遮住

每次出來我都忍不住朝著

吳府背后粵漢老鐵路終點的位置

看上一眼。黑漆漆一片

奔赴與犧牲好像還在悄悄發(fā)生著

我想搬到樓間距大一些的房子去住

昨夜。對面樓上的女人

又哭嚎大半宿

去年夏天

我從敞開的窗戶

見過他們摟抱親吻

女人纖細天真

絲毫看不出

肺活量驚人

我不能確定

他們的玫瑰戰(zhàn)爭

還要持續(xù)多久

我的持久戰(zhàn)

安靜之極

因為我的女兒

有一雙清亮的大眼睛

我想搬到

樓間距大一些的房子去住

穿過墓地

大地遼闊，一個人的靈魂極輕

在隔土相望的沉默里

才會露出一點

她穿過墓地

往生者是安靜的

不肯收留她的村莊是安靜的

曾經(jīng)的背叛，內(nèi)心的枯榮也是安靜的

孤獨因而有著響亮又囂張的遞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