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一年前的冬日，我陪攝影家謝春德到頭份去。他是為了完成《作家之旅》一書，來拍攝我的家鄉(xiāng)。先去西河堂林家祖祠拍了一陣，便來到二嬸家，那是我幼年三歲至五歲居住過的地方。

春德拍得興起，嬸母的老木床、院中的枯井、墻角的老甕、廚房里的空瓶舊罐，都是他的拍攝對象，最后聽說那座搖搖欲墜的木樓梯上面，是我們家庭供祖宗牌位的地方，他要上去，我們也就跟上去了。雖是個破舊的地方，但是整齊清潔地擺設(shè)著觀音像、佛像、長明燈、鮮花、香爐等等，墻上掛著我曾祖母、祖父母的畫像和照片，以及這些年又不幸故去的三嬸的兒子、媳婦和孫輩的照片?？匆娫婺傅哪菑埦碌拇螽嬒?，祖麗問我說：“媽，那不就是你寫過的，自己宰小狗吃的曾祖母嗎？”

這樣一問，大家都驚奇地望著我。就是連我的晚輩家族，也不太知道這回事。

如果我說，我的曾祖母嗜食狗肉，她在八十多歲時，還自己下手宰小狗吃，你一定會吃驚地問我，我的祖先是來自哪一個野蠻的??？我最初聽說，何嘗不吃驚呢！其實(shí)“狗是人類的好朋友”的說法，是很“現(xiàn)代”而“西方”的。我聽我母親說過，祖父生前有一年從廣東蕉嶺拜祭林氏祖祠歸來，對正在“坐月子”的兒媳婦說：“你們是有福氣的喲！一天一只麻油酒煮雞，老家的鄉(xiāng)下，是多么貧困，哪有雞吃，不過是用豬油煮狗酒罷了！”

你聽聽！祖父說這話的口氣，是不是認(rèn)為人類對待動物的道德衡量，宰一條小狗跟殺一只雞，并沒有什么分別？甚至在那窮鄉(xiāng)僻壤，吃雞比吃狗還要奢侈呢！

自我懂事以來，已經(jīng)聽了很多次關(guān)于曾祖母宰小狗吃的故事。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于曾祖母宰小狗這回事，每一次都有更多的認(rèn)識、了解和同情。

說這老故事最多的就是三嬸和母親。三嬸還健康的時候，每次到臺北，都會來和母親閑談家中老事。老妯娌倆雖然各使用彼此相通的母語——一客家、一閩南——又說、又笑、又感嘆地說將起來，我在一旁聽著，也不時插入問題，非常有趣。她們談起我曾祖母——我叫她“阿太”——親手宰烹小狗吃的故事，都還不由得齜牙咧嘴，一副不寒而栗的樣子：就好像那是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就好像我阿太還在后院的溝邊蹲著，就好像還聽得見那小狗在木桶里被開水澆得吱吱叫的刺耳聲，使得她們都堵起耳朵、閉上眼睛跑開，就好像她們是多么不忍見阿太的殘忍行為！

但是，我的曾祖母，并不是一個殘忍的女人，她是一個最寂寞的女人。

我的曾祖父仕仲公，是前清的貢生。在九個兄弟中，他是出類拔萃的老五。為了好養(yǎng)活，他有個女性化的名字“阿五妹”，所以當(dāng)時人都曾稱他一聲“阿五妹伯”。我的曾祖母鐘氏，十四歲就來到林家做童養(yǎng)媳，然后“送做堆”嫁給我的曾祖父。但不幸她是個生理有缺陷的女人，一生無月信，不能生育，終生無所出。那么，“阿五妹”愛上了另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羅氏，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了。那個女孩子是人家的獨(dú)生女兒，做父母的怎肯把獨(dú)生女兒給“阿五妹”做妾呢？因為我的曾祖父當(dāng)時有聲望、有地位，又開著大染布坊，他們又是自己戀愛的，再加上我阿太不能生育，美麗的獨(dú)生女兒，就做了我曾祖父的妾了。妾，果然很快地為“阿五妹伯”生了個大兒子，那就是我的親祖父阿臺先生。

我想，我的曾祖母的寂寞，該是從她失歡的歲月開始的。

阿臺先生雖然是一脈單傳，卻也一枝獨(dú)秀，果實(shí)累累，我的祖母徐氏愛妹，一口氣兒生了五男五女，這樣一來，造成了林家繁枝覆葉的大家庭。那時候，曾祖父死了，美麗的妾不久也追隨地下。阿臺先生雖然只是個秀才，沒有得到科舉時代的任何名堂，但他才學(xué)高，后來又做了頭份的區(qū)長（現(xiàn)在的鎮(zhèn)長），事實(shí)上比他的父親更有聲望和地位。但是就在林家盛極一時的時候，我的曾祖母，竟帶著她自己領(lǐng)養(yǎng)的童養(yǎng)媳，離開了這一大家人，住到山里去了。

并不是我的祖父沒有盡到人子的責(zé)任，我的祖父是孝子，即使阿太不是他的親母，他也不廢晨昏定省之禮?；蛟S這大家庭使阿太產(chǎn)生了“雖有滿堂兒孫，誰是親生骨肉”的寂寞感吧，她寧可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去山上創(chuàng)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天地。

在那種年代，那種環(huán)境，那種地位下，無論如何，阿臺先生都有把母親接回來奉養(yǎng)的必要，但是幾次都被阿太拒絕了。請問，榮華和富貴，難道抵不過在山間那彎清冷的月下打柴埋鍋造飯的寒酸日子嗎？請在我的曾祖母的身上找答案吧！

終于，在我曾祖母八十歲那年，寒冬臘月，一乘轎子，把她老人家從山窩里抬回來了。聽說她的整壽生日很熱鬧，在那鄉(xiāng)莊村鎮(zhèn)，一次筵開二三百桌，即使是身為區(qū)長、受人崇敬的阿臺先生家辦事，也不是一件頂容易的事吧！而且，祖父還請畫師給她畫了這么一張像：頭戴鳳冠，身穿鑲著兔皮邊的補(bǔ)褂。外褂子上畫的那塊補(bǔ)子，竟是“鶴補(bǔ)”，一品夫人哪！我向無所不知的老蓋仙夏無瑜兄打聽，他說畫像全這么畫，總不能畫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婆，要畫就畫高一點(diǎn)兒的。我笑說，那也畫得高太多啦！

據(jù)我的母親和三嬸說，阿太很健康，雖然牙齒全沒了，佝僂著腰，也不拄拐杖。出出進(jìn)進(jìn)總是一襲藍(lán)衣黑褲。她不太理會家里的人，吃過飯，就舉著旱煙管到鄰家去閑坐，平日連衣服都自己洗，就知道她是個多么孤獨(dú)和倔強(qiáng)的人了。

大家庭是幾房孫媳婦妯娌輪流燒飯，她們都會為沒有牙齒的阿太煮了特別爛的飯菜。當(dāng)她的獨(dú)份飯萊燒好擺在桌上時，跟著一聲高喊：“阿太，來吃飯?。　彼阖E著腰，來到飯桌前了。我的母親對這有很深的印象，她說當(dāng)阿太獨(dú)自端起了飯碗，筷子還沒舉起來，就先聽見她幽幽的一聲無奈的長嘆！阿太難道還有什么不滿足嗎？

現(xiàn)在說到狗肉。

三嬸最會燉狗腿，她說要用枸杞、柑皮、當(dāng)歸、番薯等與狗腿同煮，才可以去腥膻之氣，但卻忌用蔥。狗肉則用麻油先炒了用酒配料煮食，風(fēng)味絕佳。三嬸雖是狗肉烹調(diào)家，卻從不吃狗肉，她是做子媳的，該做這些事就是了。不但三嬸不吃狗肉，在這大家庭里，吃狗肉的人數(shù)也不多，三嬸曾笑指著我的鼻子告訴我說：

“家里雖然說吃狗肉的人數(shù)不算多，可也四代同堂呢！你阿太，你阿公，你阿姑，還有你！”

秋來正是吃狗肉進(jìn)補(bǔ)的時候。其實(shí)，從舊歷七月以后，家里就不斷地收到親友送來的羊頭、羊腿、狗腿這種種的補(bǔ)品了。因為鄉(xiāng)人都知道阿臺先生嗜此，豈知他的老母、女兒、四歲的小孫女，也是同好呢！

不是和自己親生兒子在一起，我想唯有吃狗肉的時候，阿太才能得到一點(diǎn)點(diǎn)快樂吧？因為這時所有怕狗肉的家人，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

據(jù)說有一年，有人送來一窩小肥狗給阿臺先生。這回是活玩意兒，三嬸再也沒有勇氣像殺母雞一樣的去宰這一窩小活狗了。阿太看看，沒有人為她做這件事，便自己下手了，這就是我的曾祖母著名的自己下手宰狗吃的“殘忍”的故事了。

記得有一次我又聽母親和三嬸談這件事的時候，不知哪兒來的一股不平之鳴，我說：“如果照我祖父說的，煮雞酒和煮狗酒沒有什么兩樣的話，那么阿太宰一只狗和你們殺一只雞也沒有什么兩樣的呀！”

阿太高壽，她是在八十七八歲上故去的，我看見她，是在三歲到五歲的時候，直接的記憶等于零。但是，如果她地下有知的話，會覺得在一個甲子后的人間，竟獲得她的一個曾孫女的了解和同情，并且形諸筆墨，該是不寂寞啊！

（選自《舊時三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