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疑正經(jīng)歷著一個“霧霾時代”，沒有誰會貪婪于對小清新的假想，尤其是青年詩人們，更不會在幻象和意淫中泅渡這惱人的氣象，閉合那天人之間的沖突。對生活的擔(dān)當(dāng)和對未來的審視，總讓他們在心臟中產(chǎn)生另一種大氣壓，使其在舒緩而自由的步伐間，多了一分局促與焦慮，甚至是強(qiáng)大的反作用力。因此，我們傾聽他們的聲音，就會感知這個時代最敏感、最活躍的神經(jīng)跳動，感知一個個生命燃燒時的本真狀態(tài)。它們只為這個時代綻放出美妙的形式，結(jié)算出寬忍的余數(shù)。

北京青年詩會匯聚了一批生活、學(xué)習(xí)和工作在京城里的優(yōu)秀青年詩人。他們風(fēng)華正茂、才情兼?zhèn)洌胸?zé)任引領(lǐng)和推動當(dāng)代漢語詩歌寫作的新趨向，努力探究多元社會與時代精神的內(nèi)涵底蘊(yùn)。值得注意的是，北京青年詩會更應(yīng)該被理解為一個開放的詩歌文化傳播平臺，不去強(qiáng)化年齡、個性、群體、身份、地域、觀念等意識，而是依靠這種因緣際會，著力將這一切因素孕育成一種詩意生命，饋贈給每一個愛詩者，呈現(xiàn)出詩性生活與實(shí)際生活之間思想的交集。在無詩的世界，以詩為道；在無雪的新年，雪意紛飛。這是鐘聲的語言，亦是詞的呼吸。

北京青年詩會之“鐘聲的語言·2016新年讀詩會”，除邀請一批到場的朗誦詩人之外，還邀請了那些與我們在文字間相遇過的優(yōu)秀詩人，那些不在場的在場者成為活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F(xiàn)將讀詩會部分作品發(fā)表于此，以饗讀者。

——選編者

江汀

黃昏

——給張杭

偶然地明白，我向人談?wù)摰淖约海?/p>

是構(gòu)建中的另一個人。

也許這有礙于時間的公正，

但它持續(xù)地制造霧氣。

他曾是通靈的人，敏感的人。

窄小的星盤緩慢地旋轉(zhuǎn)。

這些當(dāng)然不是誰的本意：

粗野的現(xiàn)實(shí)弄壞我的詩行。

多么寒冷，待在護(hù)城河邊，

現(xiàn)在它正結(jié)冰。我暗自希望，

有一個小孩從什么地方走來，

請我向他提供幫助，

仿佛某種畢畢剝剝的聲音。

至少我將在這里度過黃昏。

昆鳥

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

不會再有人路過

這里的安靜像蝎子在交配

那些墳上長出的植物

露給我們灰色的葉背

小子們，把書扔在荒野吧

采一棵即將變黃的蒺藜

開始為此刻的驚慌歌唱

當(dāng)我們仰起額頭

接過野鳥丟下的種子

死命地把臉貼向地面

小子們，我們?nèi)伎奁饋砝?/p>

我們，滿腹尸骨化成的土

滿頭死人嚼過的雪

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

連同臍帶一起燒給大地

哦，我們今夜的光彩

我們今夜的歌唱

終于把世界趕到針尖上了

王東東

在佛前

我坐在佛前，避開毒日，

在石窟旁邊的陰影里休息。

一只竹節(jié)蟲嗅到我的鼻息

在我眼里假死，生彼世為佛。

同行中一人返回入口

尋找導(dǎo)游解說。佛像沉默。

我伸出手想要觸摸，聽到

了悟的鐘聲，仿佛在寺廟里

不禁焦急地回頭：河面上并無

船的影子；橫越河流，

但火車在遠(yuǎn)方緩慢通過。

讓人以為普度眾生并沒有那么難。

導(dǎo)游來了，讓人沉浸于故事。

三世佛的臉逐漸模糊，由于

朝廷更迭而停歇，讓工匠惋惜。

構(gòu)樹下的石頭，長出了牡丹花。

而那尊長耳的佛，面容愈加清晰

接近一個必然掌握權(quán)力的女人。

當(dāng)她失勢，它還在接受景仰

一個女佛，老聃也許夢到過。

隔河的黃昏，我們乘游覽車離開，

大佛在對面離我們更近。

在此世我將離佛更近?！霸僖姡蠓?。”

明晨的第一道光將照在你身上。

谷朵

孤獨(dú)

婆娑的老人，手持著破舊的拐杖

微微路燈只照亮了縫隙的空虛

孤獨(dú)的黑貓也會等到伙伴的問候

灶旁的火爐暖透了一個人的孤獨(dú)

發(fā)抖的雙手卻不停地紡織

等待一句溫暖的問候，等待那刺耳的門鈴

蒼老的面孔卻有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眼

破舊的眼鏡有著無法彌補(bǔ)的裂痕

凜冽的寒風(fēng)從窗口闖入，吹打在老人的身上

出門一望一股強(qiáng)大的寒流刺進(jìn)老人的身體

老人手扶門檻，雙腿劇烈抖動

尋找著親人那熟悉的身影

老人的雙眼變得黯然失色，無望地看著遠(yuǎn)方

旁邊人家的歡聲笑語填滿了房間的黑暗

火爐的火焰盡情燃燒

幾年過去，孤獨(dú)的黑貓也有了新的陪伴

老人的雙手卻還在不停地紡織

還是那個火爐，還是那個老人，還是那只

黑貓

老人一次又一次地向外看，站在門口

老人的面頰上閃動著晶瑩的淚珠

戴濰娜

靈魂體操

1.總是這樣，最貞潔的人寫最放浪的詩， 最清凈的文字里有最騷動的靈魂。

2.莎士比亞的時代，詩人致力于制造快樂；而如今，詩人主要制造痛苦。

3.古典詩學(xué)中，政治與詩歌可以互為衣裳；到了現(xiàn)代，他們才開始相互仇恨。我想我可以穿上衣服愛，也可以脫了衣服恨。

4.據(jù)說，一個唐人可以僅僅通過屈原，建立對楚國的歷史認(rèn)知。如今社會對詩人的依賴已降至最低，詩人于是進(jìn)入另一種無限自由。

5.一座隱秘古堡里，正上演禁欲的魔鬼和好色的天使的假面舞會。詩是遞給守門人的暗語。

6.美，是一種類似墮落的過程。

7.如果不是失眠，我不會有空寫詩。閉上眼睛，我就不呆在這個時代了。

8.輝煌雄辯的年代，詩人不僅口吐警句，還負(fù)責(zé)締造出一個族群與眾不同的靈魂質(zhì)地，建構(gòu)一個民族的品性，同時干預(yù)強(qiáng)者的行動。這個時代最好的存在，完全可以成為下一個時代最反對的事物……

9.二十歲寫詩是真心風(fēng)流，三十歲還在寫，是風(fēng)流后的真心。

10.我媽問我將來會不會成大師。

11.我有點(diǎn)任性，靈感比我還任性。比如今天，我已在桌前靜坐示威四小時，逼靈感現(xiàn)身。

12.現(xiàn)代人思維跟打拳一樣，全靠套路。詩來找我，成心跟思維作對，跟邏輯作對，跟任何一顆常速運(yùn)轉(zhuǎn)的腦殼作對，直到寫得我腦筋嗞嗞兒地疼。

13.要創(chuàng)造一種非現(xiàn)代、非古典、非三維、非邏輯的語言，詩可以與哲學(xué)、數(shù)學(xué)、天體物理的制高點(diǎn)相通，這是我心目中現(xiàn)代詩的樣子。

14.詩歌與表演：詩人的生命存在，先天具有表演性。世間情感在墜入塵埃之前，都先在詩歌里墜過一遍。

15.風(fēng)格轉(zhuǎn)變：醒來一照鏡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啊，間諜！快，我們得扮一下間諜，不要讓他們發(fā)現(xiàn)生活的尖叫！

16.詩與宇宙大爆炸：一首詩歌創(chuàng)生之際，體積為零，“詩核”有如上帝之火般灼熱，是那尚未到達(dá)的一顆星，等待瞬間的點(diǎn)亮，在詩人手中膨脹溫度下降，粒子碰撞吸引湮滅逃離，詩歌脹滿無限空間，或成為百萬億首詩。詩人寫下的部分，相當(dāng)于哈勃望遠(yuǎn)鏡看到的一小部分光滑宇宙。更多的詩，逃逸到人生的混沌中去。

17.詩人寫小說，過程像無比樂意地受刑，或板著臉變相著送禮。往往是繞，沒辦法，他們的智商不容許他們寫太淺白的東西。

18.遠(yuǎn)比翻一頁書或投一次胎更快，整個人類社會都已生長到了該受上帝詛咒的年齡。而詩歌向來負(fù)責(zé)克服自己的時代。危險——是現(xiàn)代詩最重要的品質(zhì)。

19.有一種書擺在那里就是一個物種。

20.我想往心里投一塊金子，問一問“自己最內(nèi)部的音色”。

21.我愛的，是只為使命工作的義工。我愛的，早已不僅僅是一個你，還連同由你生出的另一個世界中的八個、八十個你。

22.最偉大的文學(xué)全不是文學(xué)，而是道。

蘇豐雷

父親的生意

從魆黑的冷凌晨

從坑洼的泥山路

沉甸的廂貨車跳著苦味的搖擺舞

頓上幾頓才爬上小嶺

然后一陣并不松快的滑翔

路過那棵歪脖子樹

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經(jīng)過那里

和你一起回你的故鄉(xiāng)

這棵樹成了記憶里的里程碑

在靜寂的熹微中

貨車在國道上奔跑

在這劍指的大道上

你的貨車開出了波浪線

我目睹一個輪胎自顧自地滾走

滾向爛漫又空曠的田野

目睹一輛車的癲癇癥發(fā)作

它在司機(jī)的緊急剎車中

趴在路中央，蒼白、氣喘吁吁

我們則盡快聚攏擴(kuò)散的魂魄

貨車像一個負(fù)擔(dān)過重的挑夫

在狹窄的山路上步履蹣跚

它的左輪壓住懸崖的邊緣

擠推細(xì)碎的山石紛紛跳崖

我訝視著眼邊的大虛空

悚然望見貨車另三個輪子一一滾走

沿著崎嶇的山石路匆匆滾遠(yuǎn)

它們還回眸向我愁眉、苦臉、揮手

仿佛在說：我們害怕，我們要回家了

張杭

食人者夢

我至今記得，五歲的一個夢

鶴形的食人者已來到城市

走在街上，青島似的街道

因?yàn)槲鍤q那年，我去過青島

他們鶴身、白發(fā)、白須，像老人

我想是因?yàn)樵谇鄭u看過的烙畫上

那模糊似鶴的古人。第一個鏡頭

我在路口的紅綠燈看到他們

那是一個第三人稱的視角

然后我們就匆忙回家

仿佛他們很快會趕到

父母躲進(jìn)臥室，關(guān)上門

我一個人躲在大屋玩拼插

我玩著拼插，等他們

發(fā)現(xiàn)門里的門沒插上

我起來，站在門口，我等著

心里充滿恐懼，但我不知道為什么

我并沒有插上門插

我動不了，手里捏著拼插

我的夢的第三人稱眼睛看著

他們走在街上，越來越近

也看著我無動于衷

他們像電影中的納粹，挨家挨戶地抓捕

而我捏著拼插，知道門沒有插上

門仿佛在振動

“我們都是徒手的，而且垂著手。”*

什么也沒有做，當(dāng)死亡來臨

*阿垅援引過的冀?jīng)P詩句。在目前刊行的選集中，冀?jīng)P這首詩只有前半句。

李浩

巖層之歌

指針在我心臟里跳動：

她說她愿意在圓中，

通過高窗，眺望阿斯哈圖

垂直的曙光，和獨(dú)立的

冰石林。她說她愿意，

因?yàn)樵谛呐K里，她可以回到

雪光指引的黎明，并在白樺林，

花崗巖，和冰臼群

看守的天空中，給地上

吃草的羊群，沉睡在巖石中的

火山寫信。巖漿：上升，冷凝，剝蝕。

她說她愿意擁吻我，

以彎曲的胸針。她愿意。

嚴(yán)彬

女真人

閱微草堂筆記里

一只狐貍得道后

耍一點(diǎn)小威風(fēng)

在閣樓上朝生人扔石頭

唱歌，露出狐貍尾巴

嚇唬城里人

太守大人——

或是別的名號

一位好官去平亂

照樣被扔石頭調(diào)戲

好官不解：

我平日里不貪污，不害人……

狐貍說：

你為了自己的好名聲

一位老女仆過去

朝那野畜生一陣好罵

畜生不敢出來應(yīng)對

它說：

你是個真正的人

窮一樣活著

沒有巴結(jié)主子

死后閻王也要厚待你

何況是我

陳遲恩

蛾：光

光沿著墻面緩慢地上升。

一只蛾子倒掛在我的屋頂，

撲騰著白褐色的翅膀，

擦碰略顯干燥的空氣：

吱棱地響著。

肉身的馬達(dá)聲，

自平衡的上方向下傾斜，

拖動肥碩的軀體，撞擊

折射真實(shí)的磨砂玻璃，

要逃出這包裹起來的世界

這有氣息卻被擱置的

沉睡之世界。形而下；

時而逝。一只蛾子

飛出寄居日久的草叢，略顯干燥的白褐色

翅膀擦出火來，接住屋頂漸弱的光。

翅膀撲扇，旅程剛開始便

遭遇不幸。雙腳離地如同

宇航員被機(jī)艙吐出飄在真空中。

一只蛾子被蜘蛛網(wǎng)鎖住動彈不得，

要等到比它更碩大的鏟子推過來。

古赫

霧霾

是城市的沙漏，再小，也有緩慢的

流動。狹窄的、嵌有苦澀的茯苓，

是治愈潮濕的良藥。在這片飄浮的工地上

紡織工人的梭子被漆上了冰。

那些攜帶著犁頭北上或準(zhǔn)備遠(yuǎn)航的

青年，他們的皮膚干燥，脾胃失調(diào)。

豪言壯語在空氣的摩擦中又模糊了一些。

善良的婦女也不再抱怨。只有孩子們

仍在街頭散布著誘人的假日公告：

多云轉(zhuǎn)晴。就在這座開朗的城市，勇敢的

快遞員

正忙于分揀街道的氣味。老年人

正放肆地拆解人生。抓羊拐、抽陀螺，

存在與正確的諸多問題，被時下最流行的

游戲

所瓦解。城市的黃昏，在他們的眼里毫無

意義。

那些傳統(tǒng)的家庭紐帶從此只在葬禮的礁

岸上

破土。簡單詞語或是人生的秘密，都在被

重新定義。

例如：故鄉(xiāng)。

一個妻子嘮叨丈夫、父親責(zé)備兒子的地方。

徐亞奇

遺忘

古老的智慧被遺忘

沒有人再相信

月亮灣長滿草木

河水的流動

抱著一只沉睡的獅子

獅子一對前爪

細(xì)腰長著松鼠尾巴

眼睛是兩口井

他給我講述的時候

馬在喝水，不怎么像

和尚敲著木魚

但是只有木魚

他的手指穿過一座山

那是一只巨大的山鰍

小山鰍在正午的青石板旁

隨處碰到，它們快速逃到狼藉蕨里

寶劍退出劍鞘

沒有完全出來，一個男人抱著盒子

頭發(fā)高起的女人提著荷葉

他們中間有一個石壁寫著永不動土

他說現(xiàn)在的人不相信這些

因大火燒了兩座房子

石壁才又被立在上面

寫著永不動土

他還給我講香樟的用處

新鮮的枝葉鋪在豬圈里

樹根油滴在臥室沒有蚊子

他說當(dāng)大風(fēng)來臨的時候

每座山都會承擔(dān)一個任務(wù)

把風(fēng)削弱并引向別的地方

到達(dá)村子的時候就變小

而當(dāng)山不夠長或有凹陷的時候

巨大的香樟樹就填補(bǔ)這個空缺

我們一直談?wù)撝裥值?/p>

天黑的時候

各自回到各自的家中

劉南山

吃藥

老婆對我說母親的身體更差了

我推開房門，母親正擰開一個

玻璃瓶，把涼好的水沖著

各種成分不同的十粒藥吞下去

我問她，是否又在偷偷減藥

之前的幾個月，父親告訴我

母親正在自己減藥，為了少花點(diǎn)兒錢

母親說沒有。我問她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她回答說比以前好一些。我看著

她腫脹的青筋像條河，在顛簸地?fù)u晃

車鄰

短命的親人們

我大伯母精神分裂癥早早死了

我大姑父胃癌早早死了

我二伯父胃出血早早死了

我二姑父抑郁癥早早死了

我二伯母肝癌前年死了

我啞巴三伯父失明去年死了

我大堂哥脈管炎并發(fā)癥也死了

短命的親人們

埋你們的

都是一堆黃土

回地

玉簪花

——為“8·12天津大爆炸”中的死難者而作

玉簪花在八月的暮色中盛開。

綴在我的道路上的

是挽聯(lián)一樣鋪展的

白色的玉簪花

那八月也會冰冷的海港

為千萬魚尸的密集針腳而縫綴

在一個國的后腦勺上

玉簪花縫綴著八月的廣袤尸衣

那壓低韻腳潔白的聲音

那來自星辰的聲音

玉簪花，你也必為八月震聾的

聾子所傾聽。

八月，那縫綴于黑暗銀河的星辰

也必將被挽歌的韻腳所穿透……

宇宙的焚尸爐里留下

一只無名者的白色眼窟

八月，也會炭化的海港

那黑色的尸骨敲打

冰河時代傾聽的

一塊無名者的化石

壓低陣陣韻腳的

是玉簪花那晚來的香氣

潔白的花苞和玉簪，

密密匝匝縫綴日月星辰

和誰的國家？

玉簪花，如今綴滿誰的道路？

八月，你也被賦予死神的權(quán)利和尊嚴(yán)。

李琬

月湖

每年暑假，總要和父母

去他們散步的地方。

雖然來過多次，也仿佛從未到過。

我這樣夸張形容嘈雜都市里

壓低聲音的灰藍(lán)湖水。

漫無目的地走著，像陰天的蜻蜓。

只有水中的根莖是有趣的，

半夢半醒的手指擎出水浮蓮。

父親為殘余的鄉(xiāng)村回憶命名，

這些植物曾被他用來喂豬。

拐彎處還有座蝴蝶博物館，

外觀略顯灰暗，幸好已經(jīng)關(guān)門。

能變出比我十歲在遙遠(yuǎn)海邊見過的

更美的標(biāo)本嗎？

他們接著向我熱情推薦

一家新開的餐廳，

三個人能坐在那里乘涼，

粥面的鍋巴攪起氣泡，

應(yīng)和著過于關(guān)切的言辭。

母親贊揚(yáng)道，她見證的新政

緩解了餐桌的高血壓。

我連忙附和，善于用好語氣

置換婚戀觀，偶爾涌起的希望

在瓷盤間隙沉降。

沉默時，我環(huán)視這一切，

也許父母將擁有愉悅的晚年。

整個公園安靜，音樂廳旁的荷葉

似乎比高雅藝術(shù)更令人滿意。

從這高樓的窗子一瞥，

你能看見月湖，像只盛滿的茶碗

靜止不動，在大陸的中部。

邱巖

山貓

我的過去

只有山貓知曉

它又野又亮——

在青春叢林中

我啃食自己

喂養(yǎng)著記憶

篝火燃燒個夠

夏日綿綿不絕

唯有無邊空氣

可以將我洞徹

我的悲傷——不值一提

玫瑰總要再生

哪怕遍地鐵絲網(wǎng)

哪怕在夜里——

我在積攢力氣

女人的力氣

用于自由和獨(dú)立

這幾乎將我引入黑暗洞穴

我望見山貓

在它的領(lǐng)地蹲伏

雌山貓張開它的爪子

它野性難馴

大口舔舐它的青春期

蜜糖與清冽的泉水

才是生命的食糧！

水中倒影足夠清澈

抓一把清波放進(jìn)懷里

我的山貓，你翻越山野

仍然威風(fēng)凜凜

將落日的槍扛在肩上

誰說雌性不能又酷又帥？

在叢林里你才有幽暗身姿

學(xué)著樹葉一樣蹲伏

收起鋒利的爪子

你腳下有風(fēng)，又有蚯蚓

將它們吞下一口不剩

好胃口使你日夜兼程

一路上留下閃亮的火星

大氣彌漫，在你的皮毛

夜色在你身上涌動

和樹木融為一體

在爪子下，藍(lán)色花開口說話——

你精通此地，身材漸豐

慵懶地躺在棲息地

抬頭望見樹木的枝椏——

從樹枝上垂下藍(lán)天

垂下世界的話

垂向地心

經(jīng)過山貓仰望的身體。

吳立松

鳥之語

在囚困里埋頭飛竄的鳥

籠子是你的皮

你積滿悲鳴的短喙

嗚嗚地啄響枯瘦的籠條

一根根骨頭

骨頭和籠條誕生在

同一根竹鞭上

它懷存囚困

和沙沙林頂飛逝的鳥

割著平薄的天空

關(guān)于飛翔的

在眼前

一段溝壑

是一筆前人殘缺的墨跡

嶙峋、峻峭，留在紙上

小勇

霧霾不是空氣

小屁孩總覺得自己能看到流星

我想說不定霧霾不是空氣污染？

它不長在藍(lán)色上，而是棕色黑色上

緊盯著紅色鍋蓋內(nèi)部，其實(shí)

那玩意好像能看到

但你把它歸類為鏡片的污漬

愛德華根本沒畫過《吶喊》?。?/p>

你沒看到，你沒看到那藍(lán)色的哥們兒

在大笑！

有的東西是長在你眼睛里的

肉體膨脹之前，眩暈中有光芒從遠(yuǎn)處的一

點(diǎn)穿刺過來

嚇得人人都仰過去了

所以霧霾真的

不可能是空氣污染哪

整個平原的居民，都服了藥

譚毅

海

這里的人相信，漩渦曾移動于暖溫帶海洋中。

在地球與太陽的距離中，又分出一個中間

位置。

它的尖端從與太陽對稱的位置開始發(fā)光，

旋轉(zhuǎn)

由渦旋氣體和灰塵組成的藍(lán)色星云。物感到

使其歸位的力。懸浮于特有的溫度層，水

和生命

按傾斜的角度靠近，相互追逐、吸引，直到

將遙遠(yuǎn)的光理解為切身的振動與炎熱。

遍布在身體周圍的鹽粒，吸引水，正如記

憶的晶體

吸引生活，被它包圍、漂到能被恰當(dāng)解釋

的地方。

漩渦的祖先能夠忍受、照料這種鹽度，一

代代

在蒸發(fā)、涌進(jìn)的節(jié)奏里談?wù)撟约旱臍v史。

像被海中巨大如脊的山脈頂出一般，漩渦

兩次顛倒后

翻落到陸地上。它向高低兩端引申、變化 的密度

仍愿意保留海潮那薄而脆的撫摸。過去封 閉的水

像一顆完整的寶石，被太陽取走了。這斜

坡上的空間

將用于存放人類經(jīng)歷的沖積物。它既展開 巖石、地殼

和遺骸，也重新擦熱太陽的引擎，在地球的

自轉(zhuǎn)中

依城中居民的眼睛而開始轉(zhuǎn)動。

張爽

J形糖果

你是小節(jié)盒子里的彩色糖果

是耶穌基督手中的牧羊之杖

是即將送給神學(xué)院的大壁畫

是童話中的雪和一個大魔咒

是一年的一個標(biāo)點(diǎn)和衣襟上

濕印未干的未被清洗的淚滴

哦 多好吃的天使的飛機(jī)糖

白霧漫漫隔絕了白天和夜晚

生活內(nèi)容顯現(xiàn)出更多的繁瑣

風(fēng)景漸漸消失在昨天和前天

忙碌、照鏡子還有圣誕前夜

毫不相關(guān)的燈臺與蠟燭之光

幸福的人群們正留戀地歡聚

哦 你可是我永遠(yuǎn)的飛機(jī)糖

來啊小節(jié)，來啊親愛的藍(lán)天使

多美的糖果，多好吃的飛機(jī)糖

黑女

絳紅色的鳥鳴

今天，我?guī)Щ貋斫{紅色的鳥鳴

就像刺莓枝結(jié)的漿果

在亭子邊，椿樹枝上

落葉的地方都變成了眼睛

園丁沉緩地梳耙落葉

小樹的斜影像譜線

鳥兒跳躍像音符

邊上燃著一小堆火

落葉不斷加入，泛起陣陣青煙

連翹枝和玉蘭樹上

小花蕾裹著一層絨衣

我認(rèn)出兩棵攢朵兒的蠟梅

開放的夜里，路人放輕腳步

像被催眠，蘇醒的愉悅中閃過

一道細(xì)鞭

今天，我?guī)Щ貋斫{紅色的

結(jié)著鳥鳴的漿果，在那個

蕭瑟、蘊(yùn)含生機(jī)的園子

我久久站立

被鳥兒當(dāng)作停歇的樹樁

趙曉輝

古鏡記

你來自何年何月？這似乎是個永恒的謎

如今我廢棄如空址，而你卻隱遁形跡

自稱靈物，兀自夜奔向我，如飛鳥投林

該怎樣勾勒呢？你有著火焰與水波的質(zhì)地

我不明奧義，卻如涼風(fēng)有信，夜夜看你

揮霍那婆娑的舞姿。我也曾以虛空反復(fù)

摩挲你那美麗而繁復(fù)的紋飾，并看那些

綺靡的銘文如何承接清露，一點(diǎn)點(diǎn)默入

影子的冥想，像是一個被牢牢釘進(jìn)夜晚

星相中的典故：久為人形，閱人多矣

早已羞于提及那前生的形象。你的固執(zhí)

便是他人的夢魘，我的驚喜。君莫舞

且看今夕何夕？多少云屏掩去了濩落生涯

而我甚是疑惑：這徒勞而美麗的紋飾

它們蹲伏于鏡壁周圍，仿佛窺伺一個

芬芳的深淵，里面映現(xiàn)出沉沉的藥與火

卻已煉就了更深的脅迫：是就此坐進(jìn)

這更深的鏡中，成為鏡子的一部分

如虛無荷葉般迎舉更敏感纖細(xì)的照耀

還是在浩渺的鏡外逍遙，蹉跎，容與

與那神秘之光相克相生？我不明奧義

卻從未離去，從未喪失對鏡子的鐘情

歲祀悠遠(yuǎn)，河圖寂寥。有時，你命我

端坐如一幅《仕女圖》。我卻質(zhì)疑你的光線

日漸菲薄。我欣悅時，鏡子會于匣中

歌唱，吐光，盈照一室。我戚然不樂時

鏡子亦昏昧沉沉。那些被你照出真實(shí)

形跡的白猿、綠龜、鼠首，善舞的歌女

不過是些虛擬的云路，以及紙上煙霞

早已不能滿足你永不疲乏的祛魅之心

世情如毀，而今何意？我們兀自沉湎于

古老的游戲：奔月，乘龍，飛霜，秉燭以及

相對坐調(diào)箏。渾然不覺那流光中的罅隙

已耗盡了所有的白駒。我早已諳習(xí)如何與你

化敵為友的藝術(shù)：你卻一再命我心如戥秤

痛定思痛：臨鏡之人早已死于這無盡的循環(huán)

陳家坪

柔軟

我如今怎樣去探望被拆遷的房屋？

窗戶停留在空中，像月亮已經(jīng)消失，

土墻化作泥，密密麻麻地長滿雜草。

依然有歌聲，從某一個房間里傳出，

可感受到里面原有的陳設(shè)？

散居的親人又聚集在了一起，

弟弟在房屋邊上種下一棵杏樹，

春天在它的枝頭上開出了花朵，

夏天的葉子一直到秋天才凋落。

冬天，我們離開了房屋與杏樹，

有一些東西，并未被及時帶走，

似乎再也不會失而復(fù)得。

一排晾在屋外的青菜，會發(fā)酸，

燕子北方飛來沒了扎窩的屋檐，

炊煙若返回將聽到鞭炮的響聲。

親愛的妻子我?guī)慊丶遥?/p>

不是要來看這一片廢墟，

它不美，不是我的描述。

雨下個不停，我們不可久留，

回到車上，萬物連成了一片。

小時候我赤著腳上學(xué)，

摔臟了衣裳回家換洗。

為什么我會放聲哭泣？

剛剛來還是永久離開？

請聽我無法說出的緣由，

并理解我一路上的沉默？

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站在這一片空地上，

人類的遷徙故事是不是太過明了？

房屋雖然不是最堅(jiān)固的建筑，

而人的心，已是無比的柔軟。

欄目責(zé)編：劉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