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
摘 要:陶淵明詩文中的“松”意象多作為詩文的背景而出現(xiàn),雖無“鳥”、“菊”那樣的引人注目,卻也有自己的特點:首先,“松”是一種堅貞高潔的象征,其次,陶淵明對“松”這一意象又有所發(fā)展,使之成為隱士的象征。同時,“松”意象也鮮明地體現(xiàn)出儒家歸隱思想對陶淵明人生歷程中隱逸或出仕決策的影響。
關鍵詞:陶淵明;松
芳菊、羈鳥、青松是陶淵明詩文中常見的意象?!熬铡币颉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句而聲名大噪,至宋,周敦頤就有“晉陶淵明獨愛菊”一說;“鳥”則因其豐富多變的內(nèi)涵受到重視,前人之述備矣?!八伞边@一意象在陶詩中取義相對單純,卻也并非完全隨意而為。在楊勇所校的《陶淵明集校箋》中,共收其詩文145篇。其中明確提到松的作品只有10篇。但這10篇中的“松”也具有不同的特點。
一、“松”的象征
(一)高潔之孤松
“松”之高潔、堅貞的象征意自古就有?!盾髯印分小爸劣谒砂?,經(jīng)隆冬而不雕,蒙霜雪而不變,可謂得其真矣”。劉楨《贈從弟(其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陶淵明詩中的“松”,也帶有堅貞、秀美、獨守的氣質(zhì)。試看他《和郭主簿二首(其二)》[1],詩中寫到在“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jié)”之時,“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清涼的節(jié)氣,嚴霜的肅殺都無法阻止菊花的怒放與芳香,松樹的青翠與挺拔。這里的松,與孔子口中的“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一脈相承。陶淵明筆下的松柏,在嚴寒中“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面對逆境不卑不亢,于美的資質(zhì)背后也必然寓有詩人內(nèi)在堅貞秀美品格的自喻和自厲。
但正如屈原的“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陶淵明的凈心獨守也讓他體會到“高處不勝寒”,成為“棲棲失群鳥”,終日“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飲酒·棲棲失群鳥》)。日暮時分群鳥回林,而孤鳥卻“猶獨飛”。西方哲學家馬斯洛說過“人都有一個歸屬的需求,在社會上要有自己所屬的一個群體”[2](P409)。那么孤鳥為何不愿歸林?孤鳥失群想要追求什么?莊子《惠子相梁》中提到過一個故事“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樹林代表著萬千精神歸宿中的一種,對于這樣簡單而大眾化的選擇,孤鳥并非不能,卻是不愿。因此寧可終日“去來何依依”不斷尋找自我精神的歸宿,也要“但使愿無違”。古人云“言由心生”,孤鳥的“厲響思清遠”,這樣一種激烈高亢的叫聲只有內(nèi)心充滿著真誠與渴望才能發(fā)出來,它始終“懷著一種很強烈的歸向依戀的感情”[3](P421)去尋找那個向往的理想的地方。最終托于一棵“此中有真意”的孤松,“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既是“孤松”,與樹林相比,必是一條世人少走之路,以至于連陶淵明自己的家人都不理解他,因而詩人才會有“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惘惘”(《與子儼等疏》)的無奈,才會有“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雜詩》)的寂寞,但他仍將這個這條艱辛的道路作為自己在人世之間的一個立足點,并立志“千載不相違”。在這首詩中,“松”只是作為詩歌的背景而出現(xiàn),卻是陶淵明高潔人格的寄托,是他理想生活的化身,是詩人安身立命的所在。
而在《飲酒·青松在東園》中,“松”則成為了主角: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
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
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
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身為陶侃之后,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陶淵明,自幼有志于效仿祖輩,建功立業(yè)?!吧贂r壯且厲,撫劍獨行游”(《擬古》)、“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而四次入仕的過程卻讓他逐漸看透東晉政壇的黑暗腐朽,反照于內(nèi)心,也讓他認識到自己“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的本質(zhì)。詩人在詩中也借助“松”這一意象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矢志不渝和對天下的擔憂。青松生在東園卻被眾草所埋沒,從側(cè)面可以看出眾草之深,長勢之猛。只有在“大寒既至,霜雪既降”之時,青松挺拔的身姿才得以顯現(xiàn)。正如“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放言》),在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下才能看出真正不屈服的高潔之士。而若是人格高尚蔚然為一代士風,則品格高雅的人也不會因此與眾不同。正是因為高潔之士太少,所以“獨樹眾乃奇”。這首詩中青松成為主角,詩人借青松來表明自己堅貞高潔、卓然不群的品格,又蘊含著對官場中小人的諷刺和對天下少有高尚之士的隱隱的擔憂。
(二)隱逸之蒼松
“松”這一意象在詩人筆下亦有創(chuàng)新。《詩經(jīng)》中的“松”多用于起興、敘事、比喻,如《鄭風·山有扶蘇》:“山有橋松,隰有游龍”、《小雅·斯干》:“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商頌·殷武》:“陟彼景山,松柏丸丸”。屈原作品中的松也只是作為背景的襯托而出現(xiàn),至“漢樂府”時期,劉琨寫下《扶風歌》,道:“南山石嵬嵬,松柏何離離。上枝拂青云,中心十數(shù)圍。洛陽發(fā)中梁,松樹竊自悲……本自南山松,今為宮殿梁”用敘事的筆法寫出松樹的悲慘命運。陸機《門有車馬客行》:“墳壟日月多,松柏郁芒芒”,把郁郁蔥蔥的松柏同日漸增多的墳壟進行對比,表現(xiàn)出人生短暫、世事難料之悲。謝道韞《擬嵇中散詠松詩》:“遙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更是突出松柏歲寒而堅貞的品性。
至于陶淵明,其筆下的松則成為隱士的象征。《擬古·其五》中的“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一句可略微見之?!稊M古·其五》一詩寫詩人訪尋東方隱士,詩人用這兩句來形容東方隱士所居之地,青松贊東方隱士之風骨,白云顯東方隱士之高潔,而這樣的描寫使得隱士居所帶有一種清幽縹緲之感。后世賈島的《尋隱者不遇》言:“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也用蒼松和白云來形容隱者居住之地?!八上隆庇型?,正是說明“松下”乃是隱者的居處,使得“松”在無形之中就成為了隱士的象征。
二、從“松”看陶淵明的儒家思想
陶淵明作品中出現(xiàn)較多的是堅貞高潔的“松”,這也是陶淵明儒家歸隱思想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作為東晉名臣陶侃曾孫,晉太守陶茂之孫,陶淵明自幼深受儒家文化影響,“有高趣,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群”[4],因而“兼濟天下”也是他人生理想之一,早年“猛志逸四?!?,中年慨嘆“有志不獲騁”,晚年贊揚刑天“猛志固常在”,可以說陶淵明“一生始終有一股濟世與濟世不成轉(zhuǎn)而憤世的情懷”[5],這是儒家?guī)Ыo他的思想方向。雖說儒家竭力主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種積極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但卻并不主張愚忠,當天下無道,自己的政治理想抱負無法實現(xiàn)之時,就應歸隱以保全志節(jié),而不仕昏庸無道之君。這在儒家的經(jīng)典著作中也有諸多闡述:“道不行,乘桴浮于?!盵6](P43),“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7](P82),“以道仕君,不可則止”[8](P117),“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9](P163),“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10](P177),“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11](P525),“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12](P76),“舍貴而為賤,舍富而為貧,舍佚而為勞,顏色黎黑而為失其所,是以天下之紀不息,文章不廢也”[13](P362)。陶淵明詩文中的“松”意象也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樣的一種思想,諸如“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和郭主簿二首》)、“蒼蒼谷中樹,冬夏常如茲;年年見霜雪,誰謂不知時”(《擬古九首》),詩中竭力展現(xiàn)的正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堅貞高潔之人格。而儒家的“道”也自然不同于老子“為天地之始”的“道”,同樣,儒家為保存道而采取的歸隱也不同于道家對社會政治絕望、徹底逃避現(xiàn)實的歸隱。儒家的隱居是為了求志,為了“行義以達其道”,若是遇到明君,仍要出仕,因此陶淵明才會在最初短暫的隱居后再度出仕。但他逐漸發(fā)現(xiàn)東晉社會沒有他可以托付實現(xiàn)“大濟天下”之人,東晉“無論是主是相,還是其他內(nèi)外當權(quán)士族,人物均甚鄙陋”,“均不可以當大任,成大事”[14](P286~P287),因而在仕途窮困時,他“心固匪石”地選擇歸隱以“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這亦是儒家歸隱思想的體現(xiàn)。
可以說,陶淵明之所以能有“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讀山海經(jīng)》),“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的欣喜與淡然,正是因為他順應自然、遵從本心,沒有受到“約拿情結(jié)”的干擾,本我與超我達到相對平衡的狀態(tài),實現(xiàn)了馬斯洛所說的“自我實現(xiàn)”的最高境界。陶淵明的“仁者不憂”,就像《圣經(jīng)》中說的那樣:“該走的路我已經(jīng)走過了,該守的道我已經(jīng)守住了”。
綜上所述,陶淵明詩文中“松”意象,總體上沿襲了以往松意象堅貞耐寒的品格,并成為詩人自身高潔人格的象征。但在此基礎上又有所發(fā)展,使他筆下的松又成為隱士形象的象征。而這些“松”的形象反過來又體現(xiàn)出儒家濟世與守節(jié)的思想對陶淵明的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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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門閥政治的終場與太原王氏[M].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