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
摘 要:作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現(xiàn)代派代表詩人之一的廢名,也是新智慧詩的三劍客。在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詩歌觀念的指導下,其詩歌呈現(xiàn)美妙與晦澀相交織的多面性,代表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新詩藝術嘗試的一個方向。廢名將尋求新詩“現(xiàn)代”發(fā)展的目光,投向了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在創(chuàng)作中實踐了晚唐詩深幽婉曲的藝術風格,并將之與其個人獨特的禪宗意趣結合起來,寫就“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現(xiàn)代情緒”和“用現(xiàn)代的詞藻排列成的現(xiàn)代的詩形”?!叭胗趥鹘y(tǒng),出乎現(xiàn)代”,在其代表作《十二月十九夜》中體現(xiàn)尤為明顯。
關鍵詞:《十二月十九夜》;入于傳統(tǒng);出乎現(xiàn)代
“十二月十九夜”作為題目,僅僅是標明寫詩或產(chǎn)生詩興的時間,說明該詩的寫作時間或描述時間是在一個冬天的夜里。此類題目在我國的古典詩歌中比比皆是,同時也起到了小注的作用。廢名說過:“我的詩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在一種偶然的環(huán)境中突然萌發(fā)出詩情,一種“頓悟”的產(chǎn)物。這與李商隱《無題》、溫庭筠《偶題》系列的命名和創(chuàng)作有相似之處,是陸機《文賦》中“詩緣情而綺靡”的現(xiàn)代實踐。
開頭兩行為“深夜一枝燈,若高山流水”,高山流水是俞伯牙與鐘子期因古琴結為知音的典故,是千古知音的一個喻象。作者在深夜里對著一枝孤燈,把燈認作是唯一的知音,營造了獨對孤燈的一種寂寞的氣氛。廢名在“孤燈”前用“一枝”而非常見的“一盞”進行修飾,既體現(xiàn)燈光如花朵之嬌弱,也可見詩人的妙筆才思。此句詩可見唐代詩人馬戴《灞上秋居》中“寒燈獨夜人”影子,但滲透出的詩味卻無傳統(tǒng)古詩意象“夜雨”“空階”“孤燈“幽舍”的凄迷之感,哀而不傷。第三行為“有身外之海?!薄昂!痹诜鸺业睦碚擉w系中指人世滄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比喻人生的艱難。詩人在燈下獨坐,思緒萬千,想起“自我”之外還有像大海一樣的茫茫人世,如大海一樣,苦浪起伏,變幻不定?!吧钜挂恢簦舾呱搅魉?,有身外之海?!睆墓?jié)奏到遣詞散發(fā)出一種無處排遣的沉悶之感。詩句雖然采用“一枝燈”、“高山流水”和“?!敝袊诺湓姼鑲鹘y(tǒng)可見的意象,但經(jīng)過詩人的排列組合,跳脫出古典性的“集體愁思”的圈子,奏響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個人孤獨的主旋律。
第四行為“星之空是鳥林”,詩人神游的目光在蒼茫喧囂的海面久久徘徊之后,轉而至清新明遠的星光燦爛的夜空?!靶侵铡笔桥c'身外之海'相對立的意象,即“身內(nèi)之?!保侵冈娙俗约旱木裉斓?,“鳥林”帶有自由富有生命力的色彩?!靶侵帐区B林”亦是“星之空像鳥林”,茫茫人海使人苦惱煩悶,只有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靈魂才能如鳥歸林一樣地自由翱翔。這與第一段在無形之中形成了對比。下面兩行為“是花,是魚,是天上的夢,”進一步深化第四行所表達的對塵世的逃躲和追求的幻滅。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如花一樣純潔美麗(佛教中“花”的本義),像魚一般自在逍遙,然而這些不過是空中的夢幻而已,美麗但是虛無。第七行為“海是夜的鏡子”,“夜”為詩人孤獨的指代,“?!睘槊Cm世。在茫茫人海中,詩人看到了自己孤獨的影子,在一面巨大的鏡子面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形影相吊。這句緊承上句關于空虛幻想的感嘆之后,再次回歸孤獨的主調(diào)。經(jīng)過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此句詩不僅體現(xiàn)出晚唐詩深幽婉曲的藝術風格,更闡發(fā)了詩人獨特的禪宗意趣。
第八行為“思想是一個美人”,此處的“美人”與“書中自有顏如玉”中的如玉女子一樣美而忘俗。“世”即“時間”,“俗”即“有形有相”,思想超脫世俗也就是從無形無相中達到精神的無限永恒。此時的詩人已經(jīng)反復咀嚼了孤獨的苦果,只有回到心海,才能在自己的意識世界實現(xiàn)“越世”。接下去幾行,“是家,是日,是月,是燈,”詩人處在自己的思想精神世界中,像家庭那樣舒適,像太陽那樣溫暖,像滿月一樣團圓,像面前這枝燈那樣是自己的知音。思緒飛騰一圈又回到眼前。這幾行對空幻的美滿境界的尋求,更加反襯出詩人在現(xiàn)實時空里的孤獨。最后三行,“是爐火,爐火是墻上的樹影,是冬夜的聲音?!彼枷脒€能像冬夜爐火一樣,在荒冷的人海中給詩人以光和熱。但是詩人由跳躍的火苗想到燃燒著的煤塊繼而想到煤的前身——億萬年前的樹,此時墻壁上伴隨著火苗忽閃不定的物體的影子與億萬年前的樹影有什么關系呢?。佛家有“身為菩提樹”之說,“樹”在這里是一種本體的象征,但“墻上的樹影”卻是虛幻的存在。精神世界中自造的爐火雖然也能給人以慰藉,但畢竟只是一種鏡花水月的幻影。最后一排“是冬夜的聲音”,爐火如同冬夜里微弱凄空的聲響一樣虛無縹緲。這樣,最后這三行詩就又回到孤獨的主旋律上,伴著虛無的復調(diào)。此時詩人所思考的個人的孤獨已經(jīng)上升到薩特的“存在與虛無”的高度,在禪風佛韻中完成對“虛無化的意識”的東方思考。
《十二月十九夜》是一首以禪之道體驗感悟人生,思索生命超脫現(xiàn)實,并從中化解個人苦悶和憂郁的詩作。語言簡白、形式自由,一行兩三個字,語義空間深廣。但是正如魯迅先生的批評“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tài)”,以該詩為代表的廢名的詩歌在意象上和用典等方面缺乏文學符號應有的社會性,人為地在讀者面前筑起生澀之墻,將讀者拒之門外,句與句間缺乏一道明顯的“橋”,晦澀難懂,普通讀者得不到讀詩的美感和快感。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廢名運用由“燈、海、花、美人、高山流水”等極富有東方韻味的獨特意象系統(tǒng)實現(xiàn)西方現(xiàn)代意識的書寫,呈現(xiàn)出晚唐詩歌深幽婉曲的傳統(tǒng)風味,通過“入于傳統(tǒng),出乎現(xiàn)代”的承接方式,完成了現(xiàn)代詩歌史中自己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