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蓉

有些學生身上看似問題很多，也許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卻很簡單。我們處處留心，就能找到根源所在。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八月的最后一天。暑熱還沒有退去，雖是早上八點多，陽光已灑滿整個校園，每個人都像剛蒸熟的包子，熱氣騰騰。這樣的時刻，人都變得慵懶起來，他的出現(xiàn)，讓人有了蕭瑟的感覺：腦袋光溜溜的，卻禿得不徹底。這兒一叢，那兒一叢，雜亂得沒有章法可言。他白皙的臉上那兩團眉毛擰在了一起，看到我的那刻，像剛下鍋的面條，舒展開去，伴隨著嘴角的拉伸，形成了燦爛的笑。我也回復了一個笑臉，空氣中又彌漫著暑熱。

一、偽裝

開學初，總有老師偷偷把我拉到旁邊，問他的頭發(fā)是怎么回事，我卻并不能滿足她們的好奇。后來，我都以教過他的老師留給我的答案，回復她們：“聽說是壓力太大造成的?！?/p>

我對這個答案雖有懷疑，卻更愿相信，現(xiàn)在的他壓力一定大，身為他的班主任能感受到那些異樣目光的壓力。

一天，簡淳素材里寫的內(nèi)容，讓我無比坦然：

大熱天的，很多同學因為出汗，頭發(fā)黏糊糊的。有些同學呀，還散發(fā)著濃濃的汗臭味，而我只需到水龍頭上潑點水，紙巾一擦就干干凈凈了。

我還為家里省了買洗發(fā)水的錢呢。說到省錢，我連理發(fā)錢也省了呢……

文章在班上這么一念，有些同學居然還羨慕起來了。

我的目光已經(jīng)從他的頭上移開，完全被他內(nèi)在的魅力所吸引力。

“誰愿意到總務處去領些粉筆來？”我的話音剛落，他就噌的一下站起來：“我去，我知道總務處在哪里?！蔽页c點頭，他心領神會，兩腿一邁，消失無蹤。不等我說上幾句話，他就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報告，粉筆領到了，兩盒白的，兩盒彩色的，夠嗎？”“嗯，夠了?！蔽页度チ速澰S的目光。

“誰會開多媒體？”

“誰愿意到圖書館領書？”

“誰愿意到辦公室拿些報紙，給同學們擦窗戶？”

……

每一次，他都說愿意，并且把事做得很漂亮。

他的熱情和雷厲風行讓我欣賞不已，他的堅持更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一個月后，班上進行了班干部競選。

班干部的魅力已大不如前，現(xiàn)在的孩子看到的是班干部的責任和義務，身為班干部的榮耀在他們眼里一文不值。競選一度陷入尷尬：沒有競爭，甚至沒人參選。當我將每個職位進行轉(zhuǎn)變之后（如：勞動委員變成勞動局局長，職責一樣，只是變換了名稱），競選才真正有了競爭的人選。

他表現(xiàn)異常活躍，每一個職位剛剛宣布競選，他便高舉右手，左搖右晃，從遮擋他的眾多人里露出他具有特色的頭來。一旦被他的頭所吸引，便避不開他熱烈渴望的眼睛。頓時，他像被打了強光燈，身邊的同學們暗淡了下來，我就會不自覺地說一句：“好，你來?！?/p>

他便欣欣然地站到了講臺上。

“大家好！我是……”他沒有準備競選稿，這競選詞是他臨時想的，自然說得并不感人，盡管他的眼眸里閃動著熱切，有些同學并不買他的賬。他，就這樣因為支持率不高而一次次上臺，又一次次下臺。

許多職位名花有主后，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放棄，可他卻沒有。在最后一輪競選“衛(wèi)生局局長”中，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禺斶x了。

二、傷害

爭吵，偷懶，處事不公，甚至打架，這是他當上“衛(wèi)生局局長”后的表現(xiàn)。

當初渴望的眼神還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里，他已經(jīng)全然忘了當初的期待和堅持。

越來越多的人在素材中反映了他的不良表現(xiàn)：

他常常打人，光光的腦袋成了他的“殺人利器”，頭一頂，就把我們頂“飛”了……身為“衛(wèi)生局局長”，自己都不做值日…… ——邱旭輝

他開心的時候像個善良的天神，生氣的時候像只兇惡的老虎。靈巧的嘴巴罵起人來，能把人罵哭，再往下罵能把人罵得吐血…… ——楊文賀

他的脾氣特別暴，別人輕輕碰他一下，他就要打別人一下。如果別人不按照他的思維行事，他就猛地推人一把，把別人推倒在地…… ——曹 睿

既然他不珍惜機會，且有如此多的問題，那么，他已經(jīng)不適合再當班干部了。我宣布撤他的職。

日子一天天過去，教室里敞開的窗子透進了初秋的涼意，這涼意感染了他，令他情緒無比低落，看到他的人，難免會生出“落葉秋風”的悲涼感。

他連一個合格的值日生都不是了！

剛接任這個班級時，我發(fā)現(xiàn)逃值日的學生特別多，導致班級衛(wèi)生十分堪憂。因而，在班規(guī)中，多了一條：逃走一次，做一周。這條班規(guī)有懲罰的意味，學生不喜歡，我也不喜歡，卻十分有用。學生們的“值日健忘癥”從這條班規(guī)定下起，就自愈了，有過三兩個同學犯過此規(guī)，也在一周的勞動中，完全治愈。他呢？連續(xù)犯規(guī)多次，且不接受懲罰，按照班規(guī)，累計做值日天數(shù)達一個多月！

懲罰不是目的，畢竟當初定下這一規(guī)定，也是出于無奈，為的是培養(yǎng)學生的責任意識?，F(xiàn)在，對他而言，責任意識沒培養(yǎng)好，反倒真成了對他的懲罰。放過他，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學生們都看在眼里，制度就不成為制度了。不放過他，做值日畢竟會影響到回家的時間，一個多月都晚回家，也不合適。

我征詢同學們的意見：“同學們，簡淳違反了班規(guī)，該怎么辦？”

“當然是按班規(guī)執(zhí)行！”同學們?nèi)氯轮?/p>

“簡淳，你說呢？”

他低著頭，沒有吭聲。

“看來，簡淳也承認自己的行為是不對的，他無言以對了。”看到簡淳的表現(xiàn)，我將想好的折中辦法說了出來，“同學們，班規(guī)既然定了就要執(zhí)行，誰也不可以逃避。簡淳，就是因為逃避，現(xiàn)在欠的值日工作如此之多。我們是他的老師和同學，不應該看他的笑話，他的懲罰已經(jīng)嚴重影響到他的放學時間，老師決定改變他罰做值日的時間和工作項目。你們說可以嗎？”

“好吧?！庇焉频耐瑢W們異口同聲。

“簡淳，你依然要做一個多月的值日，時間可以是中午或放學后，你自己決定。值日內(nèi)容是辦公室的垃圾處理?？梢詥幔俊?/p>

“好的?！彼f得很輕，臉上略過了一絲驚訝。他明白，這項懲罰不僅時間上是自由的，勞動強度極其低，只要1分鐘左右，就可以將垃圾處理完。與其說這是懲罰，不如說是堅持力的考驗。

他的身上卻再也看不到“堅持”的影子！

生活不是劇本，不會因為你的真情出演，就能換來溫情回報。生活總是真實地將你的美麗幻想，打回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他，不會因為一次感動而脫胎換骨。他又一次逃避了懲罰！他又一次違反了規(guī)定！

三、遠離

他的種種無禮，讓有些學生遠離了他。接下來所發(fā)生的，讓我也有了遠離的情緒。

“喂，你好！”我習慣性地接起電話。

“范老師，你為什么冤枉我家簡淳偷東西？”電話那頭傳來了簡淳媽媽帶著哭腔的聲音。

我頓時懵了！我的腦子像被清洗過了一樣，對于簡淳媽媽所說的內(nèi)容完全沒有印象。

“我什么時候說你家簡淳偷東西了？”我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今天放學，同學們都說他偷東西，偷小杰的錢。你說，這樣被冤枉，以后他還能抬起頭來嗎？”

她一說到小杰，我心中也就明白了一大半。

一天，小杰丟了30元錢，簡淳調(diào)皮地跟一個大哥哥說：“他的錢是我拿的。”小杰就認定他的錢被簡淳偷了。小杰就一直纏著簡淳要回這錢，并且向簡淳媽媽開了口，簡淳媽媽為了息事寧人還真就給了小杰30元。這下，簡淳不干了，自己沒拿他的錢，憑什么白白損失30元。于是，他每天追著小杰討這錢，討著討著，就變成了打人事件。記得當時在處理這件事情上，我的重點落在了“打人”問題上。簡淳每天都要打小杰，好多實在看不下去的同學勸架，也被打了。

當時，我是這么說的：“簡淳偷沒偷錢，我不做定論，因為我沒有證據(jù)。我既不能證明他拿了，也不能證明他沒拿。簡淳，既然你媽媽已經(jīng)給了就算了，這件事情到此結束。不許再打人了！”

后來，這事就沒再有人跟我提起過，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

我把當時的情況跟他媽媽一說，他媽媽還是埋怨我：“你為什么當時不說他沒拿，也就沒有孩子說他偷錢了！”

我一聽也來氣了，可換位思考，自己的孩子被說成是小偷，哪個母親不生氣。但，我決定還是要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從簡淳對此事這么較真的做法上，我相信他沒拿錢，這是我個人的觀點，不能成為證據(jù)。學生有自己的判斷力，如果我非說他沒拿，學生會質(zhì)疑，老師憑什么說他沒拿？”

我緩了口氣，問她：“倒是你，把錢給了小杰，不是恰恰證明簡淳的確拿了小杰的錢？你為什么要給他錢呢？”

“我當時只想息事寧人，沒想到我兒子會揪著這事不放??！”她無奈地嘆息道。

“這樣，明天我在晨會課上，表明自己相信簡淳沒拿錢。你呢，也勸勸簡淳，別再打小杰了，打人肯定是不對的。只有簡淳把這事放下，這事才有真正結束的一天?！?/p>

“嗯，好的。只是這孩子不聽我的話，我已經(jīng)勸過他幾次了。他總問我為什么給小杰錢?！彼麐寢屵€是很擔心。

“放心，他揪著不放，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拿，明天我表明我的觀點，再勸勸他，應該可以放下的?！?/p>

“希望這樣?！彼膽B(tài)度緩和了不少。

事情如我預想的那樣和平解決了。我無法控制自己郁悶的情感，感性的力量超過了理性，我無法解讀這一位無禮的母親。一旦踏入了低落的情緒，就完全被壓抑所支配：一個家長在沒有搞清任何狀況的情況下，就可以這樣無禮地來責問我？而我卻還要陪著笑臉去解決這件事。她自己為了息事寧人賠了錢，卻來責問老師為什么不證明他沒偷，這是什么道理？告訴她簡淳打人的時候，總是敷衍了事，沒有任何改變。當簡淳受到一點點的委屈就要上躥下跳了……

這件事后，我對他的關注慢慢少了，他到辦公室找我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

四、釋然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批著素材，批著批著，眼睛停留在了簡淳的本子上：

在學校，盛書楨和一群人，總會一直在我邊上叫我：“光頭強，光頭強……”有時，我正寫作業(yè)，盛書楨就會用一把剪刀剪我的毛。等我發(fā)現(xiàn)時，盛書楨就已經(jīng)抱頭鼠竄了。更可氣的是我和陸浩勇在聊天時，我正好背對蔣文瑩。盛書楨看見了，就大聲叫了起來：“簡淳喜歡蔣文瑩……”回到家，我拍了張照，一看原來我頭后面有個愛心。

……

唉，我的頭發(fā)還能長出來嗎？

此刻，我懂了！他的樂觀，他對沒頭發(fā)的坦然，全是他的偽裝！那缺失的頭發(fā)，讓他倍感煎熬，他變得敏感如一粒沙，哪怕小小的風，都能讓他翻滾起來。他要保護自己，他學會了用拳頭說話。

“范老師，簡淳拔我的頭發(fā)。”一個女生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定了定神：“哪兒呢？”

“在他手里，唔，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扔了。”女生顯得非常氣憤。

“他還拔過我的呢！”

“他拔過好多人呢！”

“是的?！?/p>

……

一群陪同她的女生附和著。

那位告狀的女生沒有哭，可見不疼，我也顧不得安慰她了，只叫她把簡淳帶來。

簡淳深知自己又闖禍了，一聲不吭地站在那兒。

“說說，是怎么回事？”我按照慣例發(fā)問。

簡淳仍舊低頭不語。

“你是不是對自己頭發(fā)掉了很在乎？”我換了一個問的方式。

果然起了作用，他抬起頭，望了望我，小聲地說：“是的?！?/p>

“頭上少了點頭發(fā)算什么呀？男人的魅力在于智慧。”我側了側身，繼續(xù)道，“你看頭上一根頭發(fā)都沒了的有名人士多了去，哪個不討人喜歡？”

這句極為普通的話，卻引起了簡淳的興趣，他睜大了眼睛等著下文。

我學起了說書先生，講到關鍵處頓了頓，倒不是為了賣關子，只是在腦中梳理一下自己知道的光頭名人。

“孟非，你知道嗎？”我打算從他熟悉點的人說起。

“知道，是《非誠勿擾》得主持人?！?/p>

“你覺得他難看嗎？”

“不難看?！?/p>

“你覺得他帥嗎？”

“還行?！焙喆居悬c想笑的意味。

“還行？”顯然，我對簡淳的回答并不滿意，“我覺得他超帥！從一個印刷工憑著努力與智慧當上了主持人。他還出書，出的書銷量超好。他還開面店……”

“他還當過記者，不怕苦?！焙喆救滩蛔⊙a充道。

“你說他帥不帥？”我再一次問他。

“帥！”這次簡淳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哪兒帥？”

“他當主持人，他出書，他開店，他干了很多事。總之，他很聰明?！?/p>

“對，關鍵他還是個光頭?！蔽矣X得這個補充很重要?！斑@樣的光頭還不少呢！你知道哪些人？”我是鐵了心想把名人光頭都扒出來。

“徐崢，拍《泰囧》的。”

“他拍的電影可不少，喜歡他拍的電影嗎？”

“喜歡?！?/p>

“他拍的電影是超帥的，關鍵他是個光頭！”簡淳聽了我的這句話，嘴已經(jīng)再也合不上了。

“樂嘉，你知道嗎？”

“知道，關鍵是個光頭?！焙喆緭屃宋业呐_詞。

“不，關鍵是他創(chuàng)造的性格色彩學，有空的時候，你去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性格的？”我收回了笑容，情緒有點低落起來，“為什么你總是忍不住要打人？又為什么要拔人家的頭發(fā)呢？”

他的回答讓我又好氣又好笑：“可是，為什么他們有頭發(fā)，我沒有呢？”

是的，一切就是那么簡單，缺失了的頭發(fā)讓他與陰影相伴。

如果是我，會拾起那些陽光。他呢？會丟下那些陰影嗎？

他來了，學生們還會走開嗎？他來了，我決定不再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