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向小美一邁進酒樓,就被右手邊玻璃缸中的一條魚嚇了一跳。那條魚精瘦精瘦,它似乎是在上一排玻璃缸中縱身一躍,跳到下一排玻璃缸中來的。它一直在跳,跳得向小美的睫毛一顫一顫,她的目光被它撲騰撲騰的身子完全吸引了過去。她從未見過那么精力過剩的身子,它一直在跳,往玻璃缸外面跳。
它以為跳了一層玻璃缸,下面還有一層玻璃缸嗎?如果再跳,就跳到地面上了,玻璃缸離地面足足有兩三米高呢。向小美在內心說著話,卻還是佩服它的活力。那條魚濺起的水珠像跳躍的白色的精靈,把她的心也撩拔得砰砰跳跳的。
向小美的眼珠子跟著那條魚跳,那條魚跳啊跳啊,不知疲倦。慢慢地,向小美開始擔心起它了,她有點怕它累呢。那條魚好像不累,跳著跳著,側著身子,用頭往玻璃缸上撞,“咚咚咚”——聽得向小美心驚肉跳,它何必這么作踐自己呢?她突然有點可憐它。她指著那條魚,對一位站在玻璃缸前負責點菜的服務員說:“給我來一條桂花魚?!彼f完,又補充了一句:“對對對,就是那條。”
服務員順著向小美的方向,執(zhí)一根兩尺多長的網(wǎng)兜,直沖著那條一尺來長的桂花魚奔去?;野档拇髲d,灰暗的地板,那只網(wǎng)兜也成了灰暗的一部分,像灰暗中密密匝匝的眼珠子,向那條桂花魚逼去。桂花魚不理網(wǎng)兜,或者,它根本沒看到網(wǎng)兜,它還是徑直用頭在玻璃缸上撞。
向小美越看心越發(fā)寒,她嘴里“嘖嘖”著,奔上去幾步,奪過服務員手中的網(wǎng)兜,把網(wǎng)兜一頭往水里扎下去,她的網(wǎng)兜豎立著,沿玻璃缸壁擦抹過去,她想把那條魚與玻璃缸壁隔開。那條魚被網(wǎng)兜追著,拼命地往前竄,從這邊的玻璃缸壁沖過去,根本不剎車,直接撞向對面的玻璃缸壁。
向小美的心奔突了起來,跟著那條魚奔突了起來。她想不明白,那條魚為什么非要這樣,一刻也不停地作踐自己呢?它是不是換了一個環(huán)境不適應了呢?或者,它是不是因為剛剛逝去了親人,而悲痛欲絕、不能自已呢?又或者,它對生命無所依戀了,覺得活著沒意思了?但不管怎么說,它不該如此奮不顧身地作踐自己。它既然這樣,那與其看著它欲生不想,欲死不能,還不如滿足它,使它盡快了斷。
向小美感覺到一種悲涼之氣,慢慢從心底涌上來,愈來愈濃,愈來愈厚,直到她把伸出去的網(wǎng)兜縮了回來。那條魚卻孤注一擲,它先是踡了一下身子,然后,像彈簧一樣一松,向小美眼睛一閉,再次睜開時,那條魚已經(jīng)躍出了玻璃缸,摔在了地上。它在地上,用頭部和尾巴撞啊撞啊。
向小美沖那位服務員大聲喊:“快抓起來稱呀!”那位服務員根本不看向小美的表情,也不看地上的那條桂花魚,她垂著眼瞼,看手上的點菜單,筆停在空中,問:“清蒸還是紅燒?”
向小美沖那位服務員仍是大聲喊:“先把它抓起來再說呀!”
那位服務員并攏雙腿,斜著方向,微微一折,用一只手往那條桂花魚雙腮的位置順勢一撈,把它丟進了一只塑料桶里。塑料桶放在秤托上,桶里有水,水猛地蕩漾了三四下。
服務員說:“一斤四兩?!毕蛐∶勒f:“快點快點,拿去清蒸!”
向小美堵著心胸、卡著喉嚨進了包廂,她聽到手中袋子里的兩瓶葡萄酒輕聲地“叮當” “叮當”叫著。
包廂里已經(jīng)坐了四五個人,全是女人,三四十歲的女人。向小美掃了一眼,臉上只一兩秒,便鍍上了一層濃濃的笑意。她胸一挺,把袋子放在酒桌上,她又聽到那兩瓶葡萄酒歡快的叫聲。
她沖包廂外喊了一聲:“小姐,點菜!”那四五張三四十歲的臉一齊向向小美轉過來。她們看著一本厚厚的、大大的、花花的菜譜送到向小美的手上后,嘰嘰喳喳地說著各自的話。
“小美啊,祝賀你到青湖街道辦掛職副主任!”
“你才剛剛三十歲,這一步很關鍵,回去后馬上就能再升一級了?!?/p>
“有了在基層工作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以后沒有什么復雜局面應付不了的?!?/p>
……
向小美卻收斂了笑意,一邊認真地說著“哪里哪里,謝謝謝謝”,一邊“嘩啦嘩啦”地翻著菜譜。她不說菜名,只說:“我從沒見過那么不要命的一條魚,真的,我從沒見過?!?/p>
那四五張嘴都停了下來,卻都張開著,彼此看著,頭輕輕地轉著,不說話。向小美見她們的樣子,又笑了起來,說:“點了一條桂花魚,清蒸的,好不好?”
那四五個女人把表情收了回來,臉上的肌肉松弛了下來,都笑著,參差不齊地說著相同的意思:好的好的,隨便隨便,反正今晚你埋單。
清蒸桂花魚端上來時,向小美分外注意它。那條桂花魚側臥著,蒼白的身體上,覆蓋著三四撮姜絲,小撮小撮的,細細長長的。向小美不急著讓客人動筷,她湊近那條魚,那條桂花魚,想像著二十幾分鐘前,它還在奮不顧身、尋死覓活的樣子。她對它印象太深了,感觸太深了。向小美的眼睛越睜越大,她的眼珠子對著桂花魚的眼珠子,她提起筷子,將大大的眼珠子對準服務員,她瞪著服務員,說:“剛才點的不是這條魚,你們調包了?!?/p>
“你說要哪條就哪條,剛才是你挑的。”
“正因為是我挑的,所以我認定挑的不是這條?!?/p>
“怎么不是這條?就是這條!”
“我說不是這條就不是這條!”
“您憑什么說不是這條?”
“你看這條魚,它的眼珠子還凹在里面,說明它在被殺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而我剛才挑的那條,還活蹦亂跳的,想死都死不了?!?/p>
“莫亂講哦,我們酒樓從不賣死魚的,我們是現(xiàn)抓現(xiàn)稱現(xiàn)蒸的”。
“而且,這肉夾起來也是木木的,一點都不爛,一點都不嫩,不是冷凍的死魚是什么?”
“這樣子???不新鮮的魚吃壞肚子怎么辦?”向小美的一位客人馬上嚷了起來。
“這些年吃到的不新鮮東西還少嗎?連牛奶和油都有很多劣質的?!毕蛐∶赖牧硪晃豢腿私釉?。
“聽說魚是用避孕藥或其他激素飼料催大的?!?向小美又有一位客人說。
“我是認得那條魚的,精瘦精瘦的,而這一條,肥肥胖胖的,那條魚長,這條魚短。”
“肥胖的魚多半是用激素飼料喂大的,精瘦的魚野生的居多?!?向小美的客人說。
“所以,當時我特別注意那條魚,它放在那么長那么大的一排玻璃缸里,其他的魚大腹便便,搖搖擺擺,悠哉游哉,只有那條魚,蹦蹦跳跳,橫沖直撞,從上一排玻璃缸跳到了下一排玻璃缸,看它一副不想活的樣子,我當時還想,它為什么這樣呢?”
“我們酒樓哪一條魚都是這樣的?!?/p>
“不跟你狡辯,不是那條就不是那條,要不換成那條,要不換一條與它一般大的,但一定要殺之前是活的?!?/p>
“這條魚吃了也不會怎地,大不了免費送給你們……”
“誰曉得會不會怎地?吃壞了身子你負責得了?”
“到身子吃壞再說唄……”
“什么什么什么?你說什么話呢?你再說一遍?這桌上有很多單位和部門的領導、還有報社的記者,你敢說這樣的話?你再說一遍?”
“姑娘,叫你換你就換,你做不了主,叫你老板來,你是在她的地盤開酒樓呢,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你們轄區(qū)街道辦的副主任呢,她才下來當副主任不到一個禮拜,不要讓她難為情。”
服務員端著魚走出包廂,向小美的目光追著服務員的背影,一雙筷子一點一點,說:“我真的敢肯定,不是我點的那條魚,我對那條魚印象特別特別深刻,我當時認為它是新捕來的,不合群,或者是換了環(huán)境太興奮,它一直那樣不消停地撞啊跳啊,摔到地上了,還喘著粗氣,拼命地打滾?!?/p>
眾客人一邊聽著向小美說,一邊“哦哦”地點著頭,恍然大悟的樣子,接著,嬉笑著,附和著,再接著,搖搖頭,圍繞的話題內容,都是那條魚,那條清蒸的桂花魚??勺屑氁蛔聊ィ孟裼至牡牟皇囚~,至少不是同一條魚,如果是同一條魚,就不會生出那么多枝節(jié),浪費這么多時間,爭辯那么多理由,引發(fā)這么多話題。
服務員一走,大家都不夾菜了。好像在等待換一條魚來,好像在期待那條被向小美反復嘮叨、被奉為悲壯英雄的桂花魚能快點端上來。盡管大家覺得可能性不大,或者,即使有可能,也不會這么快,但還是擺著若有所思、靜候佳音的神情,癡癡地等著,不再吃其他的菜。
“吃吧吃吧,不要說了就不敢動筷了,就不敢到外面來吃了?!?向小美說著,卻也把筷子放下,雙手環(huán)抱著,放在胸前,目光在桌上掃來掃去。
大家想接向小美的話,卻一時想不出說什么好,只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吱氣。于是,窗外的聲響就聽得分外清楚了,好像有“嗚嗚嗚”的聲音,好像還是警報聲。
向小美“騰”地站起身,左右看了一眼,急忙問:“什么警報聲?救護車的?消防車的?還是110的?”
桌上沒人應答,過了三四秒鐘,席間有一個聲音說:“在你的地盤,還不出去看看,看看究竟出什么事了?”
向小美馬上站起身,畢恭畢恭地說了一句:“好的,趙局長?!北阈∨苤叱隽税鼛?。
五六分鐘后,向小美進了包廂,說:“是消防車,三四輛呢,堵在酒樓旁的居民小區(qū)外,進不去,通道上全是車,消防人員好像也不著急,不緊不慢地問是誰亂停亂放的車子?!?/p>
“那是火災呢,沒了解到具體是哪棟樓房著火啦?”那位被喚作“趙局長”的女人問。
“我失職,我這馬上就去了解?!?向小美又連忙站起身,正欲往包廂外奔去。
趙局長用手壓了壓,示意她坐下,說:“長點心眼,讓熟人見到你從旁邊的酒樓里出來不好呢?!?/p>
向小美躬著腰,答:“是是,感謝領導提醒?!?/p>
趙局長又說:“還不趕緊出去看看,看也有學問,先站在遠一點的地方觀察,看看你們主任到了沒有。記住,如果主任沒來,你先不要公開露面,如果來了,你馬上沖過去向他匯報情況。”
向小美莊重地點了兩下頭,跑出了包廂。
十來分鐘后,向小美踱進包廂,眾人問她:“到底哪里著火了?”
向小美說:“不是居民樓著火,聽說是樓下一間發(fā)廊著火了。”
趙局長問:“發(fā)廊里有人嗎?”
向小美說:“不曉得,我見主任還沒來,也不便跑過去問太細,只能遠遠地站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私下里打聽打聽。”
趙局長臉紅撲撲的,不知是酒勁剛上來了還是什么的,她把語速加快了一倍,對向小美說:“按理應該有人通知你們主任,他現(xiàn)在也應該趕到現(xiàn)場了,怎么回事?我給他打個電話。”
向小美一聽,又跑出了包廂,不出三四秒,她又折回,對趙局長說:“實在對不起,今天讓大家掃興了。等會兒如果上了清蒸桂花魚,請領導幫我們把把關,眼珠子還在里面的,一定是冷凍的死魚,堅決不能要,堅決不能吃,堅決退回……呵呵。”
向小美跑出酒樓,趁人不注意,上了酒樓旁邊的立交橋,通過立交橋,她走到了對面的街道上。她向前走了二三十米,踩著斑馬線,又折回到了這邊的街道。
沒有誰注意到她,大家的目光都被“嗚嗚嗚”的消防車所吸引?,F(xiàn)場有八九個穿著消防服的人,抱著水管貼著消防車的兩邊,不緊不慢地往里小跑。一輛停在靠近街道的消防車頭前,被一位軍官模樣的消防軍人用雙手及胸膛推出了一塊空地。站在軍官旁邊的,是一位胖矮的男人,他雙腳不停地轉動方向,在東張西望著什么。他把臉轉向向小美的一邊時,向小美認出了他,他就是譚城青湖街道辦主任王大有。
王大有好像在找人,向小美見他焦急的神情,加快了腳步,三步并作兩步,擠進了人群,擠進了王大有的視線。
王大有看到了向小美,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人家趙局長都比我們先獲悉情況,要不是她打電話通知我,我們還蒙在鼓里呢,失職失職呀?!?/p>
向小美馬上也把焦灼寫在臉上,她撥開人群,要往居民區(qū)的方向擠過去。王大有輕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壓低聲音說:“聽說只是一間小發(fā)廊著火了,里面的居民出來反映,是使用電爐不當引發(fā)的。我們先站在原地觀察一下情況,別妨礙了消防人員滅火……”
向小美想停下腳步,這時,趙局長打來電話,趙局長問她:“現(xiàn)場情況如何?有沒有人員傷亡?”向小美背向王大有,捂著手機,應了一句:“正在了解,有新情況,盡快向您匯報?!?/p>
向小美掛了電話,看也不看王大有,一個人,撥開人群,加快了速度,往小區(qū)門口擠。
小區(qū)的通道上,全是各種各樣的車:自行車、電單車、摩托車、轎車,根本沒有消防車可以通行的空間。向小美向著煙霧升騰的地方跑去,她趕到起火發(fā)廊時,兩名消防人員抱著水管也剛趕到。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站在向小美的旁邊,她慢慢舉起頭,指著發(fā)廊慢吞吞地說:“里面有人的,一男一女,男的抱住女的,抱得死死的,不讓女的出來,說死也要死在一塊……”
向小美問:“不是說使用電爐不當,引起短路發(fā)生火災嗎?才剛著火呀,怎么不去找盆桶裝水來滅火呀?”
那婦女斜了向小美一眼,仍不緊不慢地說:“哪里——聽說是男的不想跟女的分手,女的非要分,男的就用打火機點著了按摩間里的布簾,說要與他女朋友同歸于盡。消防員不是來了嗎,開關一擰的事……”
向小美撥通了趙局長的手機,把兩個版本的情況都向她作了簡要匯報。趙局長打斷她的話,問:“王主任到了現(xiàn)場嗎?火勢大嗎?消防隊員正在滅火嗎?”
向小美說:“都到了,火不大,正在滅?!?/p>
趙局長嘆了一口氣,聲音有點低沉地說:“又是想不通,又是想殉情……”
停頓了兩秒鐘,向小美聽到趙局長突然提高了嗓音,變得有點興奮地說:“辛苦了,回來吧,清蒸桂花魚上了,服務員說,這次保證是你看見的那一條……”
責任編輯 高 鵬
陳 紙:本名陳大明,曾用筆名橙子,1971年8月生。發(fā)表長篇小說《下巴咒》《逝水川》,出版隨筆集《撥亮內心的幽光》、中短篇小說集《天上花》《少女為什么歌唱》等,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80多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西寫作學會常務理事、廣西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會員。2010年獲第十屆廣東省“《作品》獎”、 2013年獲第六屆“《北京文學》獎”短篇小說獎、2013年獲中國小說學會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曾就讀于中國文聯(lián)第七屆全國中青年文藝評論家高級研修班、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