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鞋是父親從集鎮(zhèn)的地攤上買回來的,三元錢一雙,若遇降價,五元錢可以買兩雙。那時,我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讀書。每天一早,走十幾里路去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后,又走十幾里路回家。走的路多了,耗費掉的鞋子也就多。一個夏天,至少要磨爛三雙涼鞋。
或許是因為便宜,這種塑料涼鞋在校園里非常流行。不獨男生們穿,女生們也穿,只是女生們穿的涼鞋的款式和顏色不同罷了。甚至,連個別老師也穿著這種涼鞋,站在講臺上給學(xué)生們上課。記得有一個物理老師,左腳的小趾上,多長出一個腳趾。而恰好他也喜歡穿塑料涼鞋,每當他一走進教室,學(xué)生們的目光就被他的“六指”所吸引,齊刷刷地盯住他的左腳看。老師知道學(xué)生們在底下議論他的腳趾,他不但不覺得尷尬,反而故意用左腳尖,在講臺上畫出一個圓圈,然后,得意洋洋地提高分貝:“把書翻到××頁,今天我們講串聯(lián)電路?!痹挳?,引得學(xué)生們一陣竊笑。
每個學(xué)生,都以擁有一雙塑料涼鞋為榮。哪怕是上體育課,也舍不得脫下。若體育老師非讓學(xué)生換鞋不可時,有人就說自己只有這一雙鞋,而最終落得被老師赤腳罰跑步的下場。即便如此,被罰的同學(xué)一邊跑,一邊還用兩手各提一只鞋子,左搖右晃的,向圍觀的人群展示、炫耀。那模樣,好像不是受罰,而是得到了某種獎賞。
只要下課鈴聲一響,無論是操場上,還是走廊上,到處都是跑動的“塑料涼鞋”,隨鞋子翻飛的灰塵四處升騰。若是做課間操,一排排的“涼鞋”站在操場上,步調(diào)一致,整齊劃一。低頭一看,像是穿的校鞋一般,特別帶勁。做完操,上課鈴響起,大小不同的“涼鞋”又急匆匆跑進教室。一入座,一股難聞的汗臭味便從腳下升起,彌漫整間教室。老師用書扇扇鼻子,再朝下看看大家的腳。發(fā)現(xiàn)所有的腳趾都在蠕動,每根腳趾,都裹滿灰塵,像一條條泥鰍的頭,被涼鞋的鞋袢扣死。一次,一雙涼鞋引發(fā)了一場震驚全校的案件。有人趁午休時跑去食堂,朝豬油罐子里撒了一泡尿。作案者除留下一雙涼鞋印,任何線索都未留下,這給查案子的老師增加了難度。辦案者先是摸底調(diào)查,后又重點偵察,仍未獲得有效證據(jù)。最后,還是校長親自出馬,專門拿出兩節(jié)課,把全校學(xué)生趕到操場。又讓老師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一口袋沙子,平鋪在地上,辨識鞋印。學(xué)生們排著長隊,從沙子上踩過,做游戲似的,把記錄鞋印尺寸的老師忙得大汗淋漓。令人失望的是,記錄結(jié)果顯示,與作案者留下的鞋印吻合的鞋子,多達四百余雙。不得已,校長和老師只好搖搖頭,嘆嘆氣,讓這樁無頭案成了一個謎。
我后來對涼鞋產(chǎn)生反感,緣于一位政治老師的教育。她說,塑料涼鞋是最普通不過的鞋子,比這種鞋子更高級的,是黃膠鞋,是皮鞋。她還說,如果大家今后想穿黃膠鞋,穿皮鞋,就要認真讀書,等將來有出息了,才能如愿以償。
無疑,老師的激勵,刺激了我想擁有一雙黃膠鞋的愿望。我把這個愿望告訴了父母,父母沒有答應(yīng),但也沒有拒絕。幾天過后,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說:“你不是想要雙黃膠鞋嗎?只要你能考上高中,我就給你買一雙?!备赣H的話,讓我興奮得一夜都沒睡著覺。從此,我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學(xué)習(xí)上。在學(xué)校,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就連下課那十分鐘,也不舍得去玩,而是埋頭復(fù)習(xí)功課?;氐郊液螅€得挑燈夜戰(zhàn),把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完成后,就躺在床上背書。我要用自己的實力,爭得一雙黃膠鞋。
中考時,考慮到當時的家庭狀況,我沒有報考高中,而填的志愿是中師。發(fā)榜的時候,我的成績遠遠超過了中師錄取分數(shù)線。老師們均對我填報的志愿表示遺憾,政治老師對我說:“你完全有實力穿皮鞋?!蔽倚πΓ醋鞔?。
父親沒有食言,我去中師報到那天,他送給我一雙黃膠鞋。雖然,我讀的不是他希望的高中。
我接過父親送的鞋子,眼里差點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