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瑛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文學翻譯家中,傅東華先生(1893-1971)無疑是非常有影響力的一位。他不僅僅是一位譯者,也是作家、教育家、批評家,還是雜志的編輯和出版者,曾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文學研究會中做出過卓越貢獻。他不但翻譯過大量的前蘇聯(lián)及歐美的文學作品,而且也翻譯過許多文學理論方面的書籍。文學作品方面,傅東華以小說翻譯見長,尤其是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如Gone with the Wind的漢譯版《飄》。除《飄》以外,小說《珍妮姑娘》是傅東華另一部廣受讀者歡迎的譯著。該小說譯自美國自然主義文學代表作家西奧多·德萊賽(Theodore Dreiser)的第二部長篇小說Jennie Gerhardt。1959年傅譯《珍妮姑娘》在新中國建國初期的歷史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并留存下來。該譯本在1959-1962年間曾先后被印刷三次,累計發(fā)行2.9萬冊。此外,傅譯《珍妮姑娘》也作為再版及重印的母本一直流傳至今。我們知道,一部譯作的成功與譯者所選取的翻譯策略是不可分割的。傅東華采用歸化為主、異化為輔的翻譯策略,而這種翻譯策略的選用主要是為了達到其兩項翻譯目的,即政治目的和文學目的。本文旨在從目的論角度對傅譯《珍妮姑娘》的翻譯策略及目的作一簡單分析。
一、目的論簡介
目的論(Skopos Theory)是德國翻譯理論家漢斯·威米爾(Hans J. Vermeer)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目的論的形成以行為理論為基礎(chǔ)。行為理論認為,人類所進行的所有行為都有其各自的目的。據(jù)此,翻譯作為人類的行為活動之一,也是有目的的。目的論認為,翻譯的發(fā)起者為了達到某一或某些目的而發(fā)起一項翻譯任務(wù),而這項翻譯任務(wù)需要一位譯者來完成。這位譯者為達到翻譯的目的就可以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對源語文本進行加工。根據(jù)威米爾(Vermeer,1996)的觀點,譯者設(shè)計某一翻譯文本的目的就是“目的論”中所指出的“目的”(Skopos),且這一目的與翻譯發(fā)起者的目的一致。從目的論視角看,翻譯活動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絕對忠實于源語文本的再現(xiàn)活動,而是譯者可以根據(jù)目的語社會文化背景下的翻譯目的以及讀者需求對源語文本進行不同加工的過程。由此看來,翻譯的目的可以讓譯者在一定程度上擺脫源語文本的束縛,從而在譯文中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對原文進行加工。從這一方面看,目的論的提出使翻譯從一個強調(diào)對等的、相對靜止的層面上升到了一個強調(diào)目的語社會文化因素的、相對動態(tài)的層面上來。
當然,威米爾提出的目的論不僅對翻譯實踐具有指導(dǎo)意義,同時也能為我們認識不同的翻譯現(xiàn)象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二、《珍妮姑娘》中運用的翻譯策略
翻譯中常用的翻譯策略主要有兩種,即歸化和異化。根據(jù)許鈞教授的觀點,“所謂‘歸化與‘異化,實際上是以譯者所選擇的文化立場為基本點來加以區(qū)分的”。當譯者選擇以目的語文化為立場進行翻譯時,他就采取了歸化的翻譯策略;反之,當譯者選擇以源語文化為立場進行翻譯時,他就采取了異化的翻譯策略。當然,對于一部長篇文學作品的翻譯,譯者不可能極端化地只采取某一種翻譯策略進行翻譯,而是以溝通目的語文化與源語文化為出發(fā)點,根據(jù)翻譯的目的適當調(diào)整兩種策略在譯文中所占的比例,從而完成整個翻譯活動?;谶@種理解,我們可以推斷,傅東華對于《珍妮姑娘》的翻譯必然也會同時運用到歸化和異化這兩種翻譯策略。下面,筆者就來分別說明這兩種翻譯策略在譯文中的使用情況。
(一)歸化的翻譯策略
在閱讀傅東華《珍妮姑娘》的譯本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傅先生在整部譯著中大量使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歸化的策略首先體現(xiàn)在對Jennie Gerhardt名稱的翻譯上。傅先生沒有采取“珍妮·葛哈德”這樣的直接音譯,而是將其譯為“珍妮姑娘”。這既說明作品的主角是一位名叫“珍妮”的女性,也能反映出作品內(nèi)容中“珍妮一生沒有結(jié)婚”這一事實。此外,傅東華先生還在譯文的許多方面都使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
1.稱謂語的中式化。除了作品名稱的翻譯外,譯著中稱謂語的翻譯也能充分體現(xiàn)譯者歸化策略的選用。如“Mrs. Gerhardt”“Mr. Gerhardt”“Old Archibald Kane”“Mrs. Kane”及“Mrs. Bracebridge”這樣的稱謂語,傅先生分別將它們譯成了“葛婆子”“葛老頭”“甘老太爺”“甘老夫人”“聯(lián)橋夫人”。在譯文里這些典型的中國式稱謂語中,盡管有的詞我們現(xiàn)在并不是太常用了,但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讀者們是非常熟悉的,且這樣的翻譯也能使讀者非常容易從中看出人物在社會上地位的差異。
2.陌生詞匯的熟悉化。陌生詞匯的熟悉化是傅譯《珍妮姑娘》中歸化翻譯策略使用的又一方面。這其中較為顯著的是一些表示職業(yè)的詞的漢譯,如,“housekeeper”被譯為“管事”,“servitor”被譯為“家人”,“watchman”被譯為“守更的”,“expressman”被譯為“腳夫”,“l(fā)ord”被譯為“東家”,“teacher”被譯為“先生”,等等。除這些表示職業(yè)的詞匯以外,傅先生還將“treasure-trove”譯為“搖錢樹”,“wareroom”譯為“堆?!?,“Kriss Kringle”譯為“圣誕老公公”。譯文中的這種熟悉化盡管不一定能在意義上完全對應(yīng)源語中的相應(yīng)詞匯,但對于當時的讀者而言,這種歸化策略的使用有助于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同時也能盡量避免加注釋的麻煩。
3.口頭語言的個性化。另外,能充分體現(xiàn)歸化策略的還有譯文的語言風格。譯本中,傅東華先生在人物對話的漢譯上認真推敲,除了令口語表達更加生活化以外,還充分考慮人物的個性及社會地位,力圖準確再現(xiàn)說話人的口吻、心態(tài)以及由此反映出的人物形象。例如,傅先生將原文中女主角珍妮的一句話“I wish we were rich”譯為“我巴不得咱們也有錢”。“巴不得”是漢語口語中表達愿望常用的一個詞,而這個詞的使用不但體現(xiàn)出珍妮作為一個社會底層的女孩,講話不是斟字酌句,而是自然純樸的口語風格,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珍妮在目睹了上流人士的奢侈生活后迫切地希望自己家也能有錢的羨慕的心態(tài)。又如:
原文:”She shall get out”, reiterated Gerhardt. “I dont want her under my roof. If she wants to be a street-walker, let her be one, but she shall not stay here. Pack your things, he added, staring at her.
譯文:“我要她滾出去”,葛哈德重復(fù)地說?!拔也灰谖议T里。她如果要去當婊子,我也不管,只不許呆在這里。去把東西理來”,他眼睛盯著她加上這句。
譯文中的“滾出去”“門里”“婊子”“呆”“理”等口語化的字詞,不僅表現(xiàn)了珍妮父親極其憤怒的口吻和心情,同時也能進一步反映出葛哈德嚴肅、古板而不留情面的人物性格。
同時,譯者還通過對不同人物語言的翻譯來體現(xiàn)人物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在傅譯《珍妮姑娘》的譯本中,人物的語言就如同標簽一樣被貼在了不同人物身上。例如,小說中的參議員白蘭德屬于上流社會的人士,他使用的語言就往往比較正式和莊重。與之相比,珍妮的母親處于社會底層,她的語言則樸實無華,并且她在稱呼參議員白蘭德時,總是使用“您”來表示尊敬。同樣,富家子雷斯脫在談?wù)撜淠莞赣H時用了“the old gentleman”,傅東華先生將此處譯為“他老人家”,這里的歸化策略讓讀者更容易體會到雷斯脫作為一個上層階級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的用詞考究和素養(yǎng)文明。總而言之,這種口語的個性化使小說中不同人物的階級和社會地位差異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了讀者眼前。
4.書面語言的正式化。當然,歸化的翻譯策略不僅僅體現(xiàn)在口語的語言風格上。一部分書面語中,歸化策略的表現(xiàn)也非常突出。比如,傅先生在翻譯雷斯脫父親的遺囑時,使用了幾乎是文言文的說法:“緣吾子雷斯脫之事發(fā)生某種糾紛,余認為余之其余財產(chǎn)不得不在某種條件之下分配之,……凡吾子女,皆須同心協(xié)力,悉聽羅伯脫之指揮,至羅伯脫自愿放棄管理權(quán)或認有改組必要之時止,此亦余之意旨也”。與之類似的還有對報紙上的新聞報道以及訃告的翻譯。例如,傅先生對小說中某報紙上的報道是這樣翻譯的:“XX夫人之身世未詳,但悉曾在克利夫蘭某巨邸為侍女,更前則在俄亥俄州之科倫坡為女工。吾人見此爛漫之戀愛事件竟出在高等社會中,孰謂傳奇故事已絕跡于今世耶”。對于白蘭德逝世的訃告的翻譯,傅先生則使用了中文訃告中常用的說法和形式,如,“溘然長逝”,“歿于……”,“氏近患傷寒,醫(yī)生方以為逐漸痊復(fù),乃竟不起”等。譯者這樣翻譯既顯示出了諸如遺囑、新聞報道、訃告等文體的莊重性和嚴肅性,同時又向大眾讀者展現(xiàn)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語言的魅力。
(二)異化的翻譯策略
盡管整部翻譯作品中歸化策略占主導(dǎo)地位,但譯著中也多多少少會涉及異化的翻譯策略,如對人名(如威廉·葛哈德、西巴軒、珍妮妃甫、喬其、馬大、味羅尼加、喬其·雪爾佛斯脫·白蘭德、雷斯脫甘、羅伯脫等)、地名(如科倫坡、克利夫蘭等)、主要節(jié)日(如圣誕節(jié))以及宗教及其儀式(如基督教、洗禮等)等的翻譯。這些方面之所以采用異化策略,筆者認為主要是因為當時人們對西方的一些基本文化已經(jīng)有所了解,如果再使用歸化的策略加以意譯或解釋,不僅會令文章變得生硬、不自然,也會令讀者感到冗余、枯燥。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些方面上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也并不會影響或破壞譯者翻譯作品的目的。
三、傅東華翻譯《珍妮姑娘》的目的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傅東華在《珍妮姑娘》的翻譯中采取了歸化為主、異化為輔的翻譯策略。根據(jù)文章第二部分的目的論簡介,我們知道,譯者采取的翻譯策略主要是為其翻譯目的服務(wù)的。下面,從政治和文學兩個方面具體分析傅東華翻譯《珍妮姑娘》的目的。
(一)政治目的
新中國成立后,祖國的重要任務(wù)之一就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構(gòu)建。為此,除大力發(fā)展本民族文學之外,翻譯文學也是參與國家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構(gòu)建的一個重要方面。1949年10月25日,《人民文學》創(chuàng)刊,首刊的發(fā)刊詞中指出:“我們的最大的要求是蘇聯(lián)和新民主主義國家的文藝理論,群眾性文藝運動的寶貴經(jīng)驗,以及卓越的短篇作品”。在這樣的號召下,我國翻譯界對前蘇聯(lián)文學作品的譯介占據(jù)了20世紀50年代文學翻譯的主導(dǎo)地位;而對歐美等資本主義國家文學作品的翻譯則主要局限在現(xiàn)實主義的經(jīng)典作品中,目的是讓我國人民了解資本主義社會中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的艱苦,進而堅定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信心和決心。
西奧多·德萊賽(1871-1945)是美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珍妮姑娘》揭露了資產(chǎn)階級上層人士生活的腐朽和道德的敗壞,并且肯定了一位來自社會底層的善良姑娘的高尚品格和純潔情懷,這樣的主旨有助于讀者看清資本主義的黑暗和腐朽。因此,《珍妮姑娘》被譯介的政治目的是翻譯的發(fā)起人和譯者達成一致的。所以,在翻譯過程中,傅先生通過歸化的翻譯策略翻譯人物的語言、稱謂等,并以此來體現(xiàn)資本主義社會中“奉有余而損不足”的社會狀況,以及上層階級對底層勞動人民殘酷壓迫的現(xiàn)象。
(二)文學目的
20世紀50年代,我國進行了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探索。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過程中,我們處處以蘇聯(lián)為楷模,文學方面也不例外。對于這種失當?shù)默F(xiàn)象,毛主席曾經(jīng)指出:“什么都學習俄國,當成教條,結(jié)果是大失敗,我們應(yīng)該創(chuàng)造中國自己的、有獨特的民族風格的東西。這樣道理才能講通,也才不會喪失民族信心”。
為實現(xiàn)這樣的文學目的,傅東華先生在《珍妮姑娘》的譯本中大量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從而使用詞更加容易被讀者理解、口語更加貼近人民大眾、書面語更加鄭重古雅??傊?,傅譯《珍妮姑娘》的文學語言風格符合當時讀者的審美要求和語言習慣,既響應(yīng)了國家的號召,又保留了民族特色,傳承了民族文化,增強了民族的信心。
四、結(jié)語
從傅譯《珍妮姑娘》的出版情況看,這本譯著是頗為成功的。傅東華先生充分考慮到了新中國成立初期時代背景下國家意識形態(tài)上的迫切需要以及目的語文化背景下廣大人民群眾讀者的需求和期待,采用歸化為主、異化為輔的翻譯策略來實現(xiàn)他的翻譯目的。從目的論視角看,傅先生的翻譯策略是十分有效的,這也使1959年傅譯《珍妮姑娘》成為我國譯介的世界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不可缺少的一部譯著,被廣泛流傳,直至今日。
(煙臺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