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錫
評彈藝術家朱慧珍英年早逝,離開我們已經半個世紀了,但是在評彈愛好者中,稱頌、仰慕她的人,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增加。人們熱愛她清麗洌亮的嗓音和純正味濃的唱腔,更愛慕她仁而愛人,熱心公益的高尚德行。當評選德藝雙馨的藝術家時,人們就會追懷這位卓越超群的藝術家。
朱慧珍1921年出生于蘇州東郊唯亭鎮(zhèn)的一個清貧家庭。她父母一共生了九個孩子,八女一男。朱慧珍是最小的女兒,小名阿多,不免為父母所嫌。她父親沒有正當職業(yè),喜歡與一些唱蘇灘的票友為伍,有時一起到喜慶人家客串坐唱,得些菲薄的報酬,維持生活。1925年,江浙軍閥混戰(zhàn),百姓流離,四處逃難。朱慧珍隨全家逃到上海。那時,朱慧珍的幾個姐姐因營養(yǎng)不良和感染疾病相繼去世。只有大姐朱桂娥、三姐朱容已經長大,學了些蘇灘小曲,靠賣唱貼補家用(朱容后為知名蘇灘演員)。年幼的朱慧珍便跟著父親和兩個姐姐學唱蘇灘,以冀有一天也能像兩個姐姐一樣,用演唱蘇灘來謀生。當時評彈在上海各廣播電臺十分盛行。從早晨直到深夜,幾乎都有名家播唱節(jié)目。朱慧珍天賦嗓音清亮圓潤,她父親便要她從收音機里,跟著名藝人朱介生學唱“俞調”?!坝嵴{”音域寬,婉轉跌宕,是學唱評彈、打基本功的最好教材。這樣,朱介生便成了她學唱評彈私淑的啟蒙老師。這期間,她曾讀過一年小學,后來便輟學了。
朱慧珍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叫朱慧君,也在學唱評彈。他和當時的青年演員周云瑞、呂逸安交往密切,幾個人樂器都彈得好,演唱也有功力。朱慧珍常跟隨他去向周云瑞、呂逸安學藝術,一起練習彈唱,藝事有了很大長進。到1937年時,她和朱慧君以票友身份,開始在上海友聯(lián)、富星等民營電臺播唱開篇,既唱“俞調”,也唱“薛調”“蔣調”。由于朱慧珍學藝勤奮,功底深厚,而且其嗓音更是清麗嘹亮,引起了廣大聽眾的矚目,給予了她“金嗓子”的美譽。
1938年,朱慧君正式拜評彈演員吳筱舫學說傳統(tǒng)長篇《白蛇傳》《玉蜻蜓》。出道之后,便與師兄、吳筱舫之子吳劍秋拼檔演出。這樣,吳劍秋得以接近了朱慧珍,并且挽媒向朱慧珍的父親提出與朱慧珍結合的請求。在1939年冬,朱慧珍和吳劍秋結為夫婦,那時,她還不滿二十歲,對婚事比較被動,多少有些勉強。次年就添了個女兒。不幸的是,女兒出生不久,便因病夭折了。在1941年,與吳劍秋拼檔的哥哥朱慧君又暴病身亡。這些都在朱慧珍精神上留下了創(chuàng)傷。有一段時期,她的情緒一直是低沉的壓抑的。到1946年,一位熱心的同行潘伯英,見她這樣,便鼓勵她與丈夫吳劍秋拼檔登臺說書演出。當時評彈界的舊俗,男女拼檔,俗稱“雌雄檔”是受到歧視的,夫妻更不能同臺。因此,吳劍秋思想上顧慮重重,提出了種種推托,硬是為義正詞嚴的潘伯英所說服。在潘伯英的熱情敦促下,朱慧珍終于由票友轉為了正式演員,并且以她出色的彈唱,在蘇滬等地贏得了聲譽。
朱慧珍正式登臺之后,和評彈界的同道交往不多。她除了按時上書場演出外,總是留在家里練練唱和做些家務,生活得像個本分的家庭主婦。直到1949年上海解放,評彈界在黨的組織和發(fā)動下,成立了學習小組,朱慧珍參加潘伯英在“匯泉樓”組織的學習小組。之后,就積極參加編說新書,勞軍義演等活動。1950年她與吳劍秋演唱了由潘伯英改編的新書《井兒記》,在上海市戲曲曲藝界舉辦的春節(jié)競賽中得了獎。朱慧珍不再忙于沉悶的家務了,在這些緊張的活動中,她開始找到了新的生活意義。在群眾中,她的心情也變得開朗起來。
1950年左右,評彈活動頻繁,十分活躍。朱慧珍成了婦女組的骨干,在婦女組排演的書戲《眾星拱月》中她擔任了重要角色。接著,評彈界為了抗美援朝捐獻飛機大炮,由應云衛(wèi)導演,排演了書戲《林沖》,朱慧珍眾望所歸地成了女主角張貞娘的扮演者。在《長亭送別》一幕,她唱的由朱介生輔導的“俞調”唱篇,聲情并茂,委婉動人,充分發(fā)揮了她嗓音亮麗和特色超群的深厚功力,好評如潮。在這些群眾性的活動中,更激發(fā)了朱慧珍愛祖國,愛社會主義的熱忱,也堅定了她擺脫家務和家庭煩惱的決心。
1951年上半年,上海評彈界晉京演出書戲《林沖》并作抗美援朝宣傳,她積極參加了,回來之后,又投入了編說新長篇書目的行列。到1951年11月上海市文化局建立以實驗示范為宗旨的國家劇團——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她成為了首批加入這個革命文藝團體的十八位演員之一。
上海市人民評彈團成立后的第二天,即由上海文化局決定他們全團參加上海市文藝界治淮宣傳工作隊,赴皖北治淮工地,深入那里的工人、民工。工地上的生活是十分艱苦的。工人、民工們在工地上戰(zhàn)天斗地的忘我勞動,使上海的文藝工作者受到了一次深刻而生動的教育。在工地上的火熱斗爭和緊張熱烈的集體生活中,朱慧珍擺脫了家庭生活在她心頭留下的陰影,在新的環(huán)境和新的工作里,她產生了一種熱烈的翻身感,個性得到了解放,思想和性格也都有了變化。原來的拘謹開始轉化為開朗,低沉的心情也變得樂觀起來,表面嫻靜的心靈中升騰起熾熱的熱情之火?;氐缴虾?,她和全團同志一起創(chuàng)作排演了第一部反映社會主義建設的中篇評彈《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她起的農村婦女王秀珍角色,所唱的熱情洋溢的唱篇“新年鑼鼓響連天”都成了新評彈的經典。
1952年下半年,組織上又派她參加了上海文藝界慰問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代表隊去到抗美援朝的前線。那時,戰(zhàn)爭還在進行,無論行軍還是住宿,隨時隨地都有生命危險。朱慧珍不辭艱苦,勇敢地完成了演出等任務。1953年夏,朱慧珍又隨評彈團去了南海前沿,慰問海軍艦艇及海島。她不辭辛勞,為戰(zhàn)士和當?shù)厝嗣褚愿吒琛榱素S富演出節(jié)目,她整理排練了蘇灘小曲《姑蘇風光》。這一曲目,她后來輔導歌唱家鞠秀芳,成為了二人拿手的保留節(jié)目。
這時候,朱慧珍已經完全以一個革命文藝工作者來要求自己了。在回到上海后,去江蘇、浙江碼頭演出時,除了書場的正常演唱之外,她還主動到附近的農村、工廠、街道去進行慰問演唱。演期結束,離開書場時,她定要把借住的宿舍打掃干凈,把借用的物件歸還。因此,書場都反映,她已不同于過去的“說書先生”,完全像是一位部隊文工團的團員了。
朱慧珍以實際行動表達了她愿為共產主義理想奮斗終生的赤誠之心,1954年10月,她被批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是上海解放后,戲曲曲藝界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第一位黨員。
朱慧珍在深入工農群眾時,真誠地交朋友,體驗和學習他們先進人物的先進思想,并盡力灌注進自己反映現(xiàn)代生活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努力的品德修養(yǎng),也改變了她的氣質。比如,在表演《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里的王秀英身上,她塑造了一位青年翻身農村婦女的形象,而且充分表現(xiàn)了她的青春活力的亢奮歡樂情緒。不久,她又在短篇《劉胡蘭就義》中,擔任劉胡蘭角色。她以淳樸高尚的氣質,表現(xiàn)了劉胡蘭堅強不屈,英勇無畏的崇高精神境界,為舊評彈開了生面。
1953年秋,周恩來總理來上海時,在陳毅市長以及當時的文化局局長于伶陪同下,觀看了朱慧珍演的《劉胡蘭就義》。周總理為之擊節(jié)、動容,十分贊賞,留下了較深印象。1958年全國曲藝會演,最后在懷仁堂為中央領導演出。朱慧珍參加上海代表隊,表演的是一個小組唱。周總理在臺下看到了她,便提出要朱慧珍單獨唱一個節(jié)目。后來就由朱慧珍加演了一支獨唱的小曲《姑蘇風光》??梢娭芸偫磉€牢記著當年聽她演出《劉胡蘭就義》的好印象。(但是后來有人說,周總理還給了她一封信,我作為當時的帶隊人,可以證明,這完全是誤傳,是沒有的事。)
朱慧珍參加上海市人民評彈團之后,成為了團的主要女演員之一。1954年到1959年,是她演出最為繁忙的時期。1954年,評彈團為了優(yōu)化拼檔組合,決定她與彈詞名家蔣月泉拼檔,擔任下手,組成了后來聞名書壇的“蔣朱檔”。并與作家陳靈犀合作,開始了對優(yōu)秀傳統(tǒng)長篇書目《白蛇傳》和《玉蜻蜓》的加工整理。數(shù)年間,他們邊改邊演。緊張時,以一日一回的進度排演,終于使這兩部優(yōu)秀長篇,在思想性和藝術性上都有顯著的提高,獲得了積極的傳承。許多菁華的選回和唱篇,都成了傳世之作。與此同時她還參加了多部中、短篇的編演。如中篇《羅漢錢》《麒麟帶》《劉胡蘭》《白虎嶺》《兩兄弟》《三約牡丹亭》《漁家春》等?!稘O家春》是她和嚴雪亭、華士亭等一起到青浦養(yǎng)魚場深入生活后,集體編演的,書目有著濃厚的生活氣息,人物生動,很受聽眾歡迎。她參加的專場有《把青春獻給社會主義》《黨員登記表》《一定能辦好》等。
這一階段,朱慧珍還參加多個菁華選回的排演。如與楊振言合演的《玉翠贈鳳》,與楊振雄合演的《絮閣爭寵》,尤以與蔣月泉合演的《庵堂認母》和與張鑒庭合演的《壽堂唱曲》為突出。由于她對書目題旨的深刻理解,又結合自己在生活中的遭際和感受,更灌注了對被欺凌和受損害者的同情。作為精品,都灌制了唱片。
1960年左右,評彈更見興盛,朱慧珍的演唱活動也十分繁忙,除了在書場演出之外,她與全團同志們奔走于工廠廣場、農村田頭,還上街作宣傳演出。在此期間,她參加了建國十周年的慶祝演出,在上海音樂廳舉行的評彈唱腔流派匯演。1960年春,由于蔣月泉病嗓,她與蘇似蔭拼檔,在杭州大華書場為陳云同志演《玉蜻蜓》半個月。演后受到陳云同志接見,交談了近一個小時。評彈進文化廣場演出,她以嘹亮的歌喉,站在面對七八千聽眾的大舞臺上,演唱了拿手的“蔣調”“俞調”和“大九連環(huán)”,贏得了如潮的掌聲。她還和全團演員排演了頗具聲勢的聯(lián)唱《上海英雄頌》,以適應廣場演出,取得了熱烈的演出效果。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評彈節(jié)目繁榮、藝術發(fā)展的高峰時期。朱慧珍參與了許多經典性書目的建設,她以勤奮的工作,與全團同志合作,為藝術的傳承和發(fā)展,作出了卓著的貢獻,共創(chuàng)輝煌。
1956年,國家發(fā)行公債,很多人對認購心存顧慮,猶豫觀望。朱慧珍毅然兌換了自己的金銀首飾,再加上了自己的儲蓄,都買了公債。1963年領導上號召上繳“保留工資”,她就對丈夫說,現(xiàn)在國家還有困難,我們的生活已經超過了一般勞動人民的水平了。這樣,她說服了丈夫,把工資的保留部分都上繳了,按級別領取工資。那年河北邢臺地震,她聽說災區(qū)人民損失慘重,她立即把平日省吃儉用撙節(jié)下來的三百元人民幣,用“無名氏”名義捐給了災區(qū)。在1953年她赴朝慰問回來,拿到了補發(fā)的工資,都作了抗美援朝的捐獻。1958年她又想到了受美帝武裝侵略飽受戰(zhàn)爭苦難的越南人民,就通過中國駐越使館匯了五百元錢去。所有這些,都表明朱慧珍不但胸懷祖國,還有著熾熱的國際主義的情懷和愛心。她沒有親生子女,特地從孤兒院領養(yǎng)了一個女兒。對這位養(yǎng)女,她視若親生,賦予了真摯的母愛。
1958年全國曲藝會演,并巡回演出回來,她因婦科疾病,動了手術,出現(xiàn)了內分泌失調的癥狀。數(shù)年來排演新書目的生活,緊張地記書默書背臺詞,又使她患上了神經衰弱。但她從沒有放棄對生活、對事業(yè)的真誠迫切的進取心和責任心。她心頭的種種重負,不久使她得了嚴重的憂郁焦慮癥。先是時演時輟,終于只得離開了她心愛的書壇。她最后一次登臺是1965年為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20周年舉行的盛大演唱會上,她以一直保持的清麗圓潤的歌喉,演唱了一支新編的抗日開篇。為應聽眾的熱烈要求,又加唱了一支她的代表作《新年鑼鼓響連天》,從此就息影書臺了。
“文化大革命”初起時,她作為一個習慣聽從黨的號召的忠誠黨員,她積極寫過一些大字報。后來,當她發(fā)現(xiàn)眼前這場運動使她無法理解和接受,越來越感到困惑時,她就沉默了。心頭的困惑和煩悶,不斷加深了她的憂郁癥,就在這時候,她丈夫的一些不端舉止和家庭生活的拂逆,加重了她的氣惱和苦悶,使抑郁苦悶的情緒,時時在她的心頭泛起。在1969年一個悶濕、奧熱的夏日,她遽然走出家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年僅48歲。
朱慧珍去世后,進駐單位的工宣隊非但不許舉行任何追悼儀式,而且還強迫人家對她批判。那推行極“左”路線的工宣隊頭頭說一句“輕如鴻毛”是便當?shù)?,但他們怎能理解一個熱忱的有著強烈的憂國憂民之情的共產黨員,心靈里蘊藏著的難言的苦惱和憂戚呢。
評彈事業(yè)失去了朱慧珍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藝術家,損失是難以彌補的。像朱慧珍這樣一位具有杰出的秉賦,精湛的藝術造詣,更有著高尚品德的演員,實在難得。和她長期拼檔的藝術大家蔣月泉說:朱慧珍的藝術可以用“真、純、正”三個字來概括。的確,朱慧珍對生活、對藝術是至誠、至真的。她有著藝術為人民服務的明確目標,她的藝術觀是端正的,因此,她的藝術也是純正的。
有一位旅居加拿大的老華僑,十分愛好祖國的戲曲曲藝藝術。聽到朱慧珍唱的評彈錄音,認為她的唱,符合科學,很有特色,準備邀請她去共同研究??墒悄菚r朱慧珍謝世已經十年了。
雖然,人的生命有時而盡,但藝術卻是永存的。今天,聽眾聽到朱慧珍的演唱錄音,贊賞之余,都深深懷念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