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
約翰的貪婪和懦弱,很大一部分是在為理查德的慷慨和好斗還債。然而,這一切對理查德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他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永遠活在文學家的想象世界中
十九世紀的名流熟悉理查德一世的故事,大多是因為暢銷書作家的鼻祖沃爾特·司各特爵士。馬克思和馬克·吐溫想讓讀者理解封建主義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拿獅心王作樣本?!度隹诉d劫后英雄傳》影響一百多年前的歐洲人,有點像《三國演義》影響大清臣民。文學人物幾乎完全淹沒了歷史人物,但淹沒不等于捏造。詩的真實也是一種真實,匯聚了無數(shù)匿名者的心理需要。關(guān)二爺忠義無雙的大旗猶如金庸筆下的“吸星大法”,吸收了民間流傳的各種忠義英雄故事,抹去了原有主人公的名字,將他們的事跡掛在關(guān)羽的名下。當然,傳奇的肥皂泡當中總有真相的一滴水。關(guān)羽不是浪得虛名的角色,早在《三國演義》成書以前,就以名將和勇士著稱,只是沒有刮骨療傷的傳說那樣夸張而已。但他不僅勇敢,而且傲慢,放在任何時代,都不是容易相處的角色,最終遭人暗算,自己并不是完全沒有責任。獅心王雖然不曾微服出游,跟羅賓漢一起行俠仗義,理查德的豪俠制造災(zāi)禍,似乎不遜于約翰的陰險。但國王和御弟的關(guān)系,確實不比小說的描繪更友好。
理查德和約翰的父王亨利二世以擅長理財著稱,這似乎不是騎士的品質(zhì)。優(yōu)秀的騎士更有可能借債,而非發(fā)財。亨利強迫騎士履行承諾,償還猶太人借給他們的錢。不僅友邦驚詫,連他的兒子都引以為恥。亨利去世時,留下了一萬馬克的儲蓄。在貨幣匱乏的中世紀,這不是個小數(shù)字。可想而知,亨利對十字軍東征沒有多少熱情。他更擅長以便宜的價錢,從急于籌款東征的貴族騎士手中購買土地。然而吝嗇的老人留下?lián)]霍的繼承人,似乎更是司空見慣。亨利從十字軍身上賺到的,都讓理查德加利奉還了。他還沒有走出國門寸步,就已經(jīng)用完了先王的遺產(chǎn)。猶太人過于信任先王的保護,慘遭暴民的搶劫和屠殺。理查德無動于衷,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臣民正在殺雞取卵。司各特小說將貪婪的約翰描繪成猶太人的迫害者,但慷慨的理查德能否讓猶太人更滿意,非常值得懷疑。只有亨利符合理財家的標準。
獅心王既是騎士,又是詩人。他的理財之道是可以想象的:“不管對公共利益多么有害、對王室權(quán)力多么危險,國王一概在所不惜……理查德雖然為虔誠的事業(yè)犧牲了每一種利益和報酬,他的事業(yè)仍然沒有獲得圣潔的外表。納伊神甫弗爾克熱忱地鼓吹十字軍,由此獲得特權(quán),敢于直言令人不快的真理。他建議國王戒除驕傲、貪婪、淫蕩三種惡習——他稱之為國王的三個愛女。理查德回答說:‘你的建議很好。從此,我把驕傲送給圣殿騎士團,把貪婪送給本尼迪克特修會,把淫蕩送給我的教會長老們?!?/p>
理查德賣不了倫敦市,因為倫敦市的特許狀早已不屬于王室。不過王國還有許多小城市,愿意為特許狀而孝敬國王。如果理查德為英格蘭做出了什么持久的貢獻,恐怕就在這方面了。英格蘭王國既要為他的勝利付賬,又要為他的失敗付賬。他在歸途當中遭到奧地利公爵的扣留,不得不同意支付十五萬馬克——在當時無疑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種種需索融合為“薩拉丁什一稅”的傳說,長久地留在英國人的記憶中。他留給約翰的王國,不再是亨利留給他的王國。約翰的貪婪和懦弱,很大一部分是在為理查德的慷慨和好斗還債。然而,這一切對理查德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他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永遠活在文學家的想象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