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

這是一個周日的早晨，我不愿早起。不料床頭柜上的座機響了幾下，我睜開惺忪的眼睛，隨手拿起話筒，聽見對方聲音“喂！你是二公嗎？今天是高祖媽的生日，你打算怎么安排活動??？”一個小男孩的聲音，打破了早晨的靜謐，我聽后愕然，睨視著熟睡中的妻子，不想驚擾她，自己一骨碌爬起了床，定睛一看墻上的時鐘，時針已指向了8點。我即刻到酒店訂了包廂，通知全族人參加祖母的生日酒會。

中午時分，我先行到了酒店，祖母在其曾孫、玄孫的簇?fù)硐鲁塑噥淼搅司频?，打開車門后她拽掉兒孫們?yōu)槠錅?zhǔn)備的拐杖，自己徑直朝酒店走去，我望見她步履穩(wěn)健、精神矍鑠，一種敬畏或是快慰之情油然而生……

入座，酒店服務(wù)員打開擴音機，播放著“生日快樂”這首歌，隨即壽星的玄孫匆匆地帶來了生日蛋糕，展擺在主席臺上，插上了102支蠟燭，說：“上祖今天是您的生日，請您吹蠟燭！”老壽星望著熊熊的蠟燭，推辭說，人老氣衰，哪能一口氣吹得滅那么多的蠟燭，能否少放點？她的玄孫說：“只能放多，不能放少，一年比一年多！壽星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崩蠅坌锹牶蠖苏局?，做做熱身準(zhǔn)備，隨后躬身發(fā)力，氣隨聲出，“合——浦——”，蠟燭全滅了，大家鼓掌祝賀。她那嗔怪的玄孫說：“上祖，這是北海啊，哪是合浦！”逗得大家望著老壽星，笑得合不攏嘴，很是愜意！

伴隨著生日快樂的歌聲，大家正式就餐。壽星的兒子開場白提議：大家自由發(fā)揮，暢所欲言，向壽星祝壽。壽星顯得很高興，她自己先行擷了一塊肉入碗慢慢品嘗，隨后兒孫們按序虔誠地向她碗里續(xù)菜，她的兒子夾一塊魚說：“阿媽，你吃這塊”，她的孫子說：“阿奶，這塊無刺，吃這塊”，曾孫說：“這塊更好，吃這塊”，玄孫最后說：“您要吃我這塊”。壽星凝視著碗里的肉說：“一共有五塊，一塊代表一代，我們正好五代同堂嘛！可謂人丁興旺。個個健康，戶戶發(fā)達(dá)，真是金玉滿堂??！你們大家都這么孝敬我，我會增壽，也祝你們同我一樣有吃有用，做公做祖！做夢都想不到，過去‘吃半邊江水，住九座大屋（用半邊缸裝水吃，用竹籬笆圍成的茅草房，狗在屋面上座的屋）發(fā)展到今天大家遷到北海安居樂業(yè)、每家購置有住房、合家10輛小轎車的大家族……”

站在旁邊的服務(wù)員見狀，或是敬佩或是羨慕，好奇地問：“壽星，你造落這么多兒孫，你有沒有特別愛哪一位呢？”壽星說：“哪一位身上都散發(fā)著我的肉味，哪一位心里都流淌著我的血，一律平等對待！”別看她的話質(zhì)樸、平實，卻蘊含著“不患寡、唯患不均”的道理??！

我祖母于1911年10月生，與我祖父同齡。歲值豆蔻年華，經(jīng)人撮合，懵懂地與我祖父結(jié)合了，半個多世紀(jì)以來，他倆相濡以沫，共度艱苦歲月，油鹽肉味有也一餐，無也一餐。鑄成了一身好筋骨，練就了吃苦耐勞、勤儉質(zhì)樸、低調(diào)做人的好品質(zhì)。有“好心人”勸她離我祖父而去，另尋找幸福，她總是以“婦人要守婦道；吃得苦，成婆祖；命中有，終須有，命中無，莫強求”來回應(yīng)。她自青年到“頤壽”年，從未生過大病，別人稱她為“不生蟲的老米”。她在村中鄰里，從未同任何人紅過面，哪家有難，她都自發(fā)幫忙，哪家有爭吵，當(dāng)事人都請她去調(diào)解，并且都獲得成功，別人尊稱她為編外的調(diào)解員。她對兒孫們無私奉獻，傾注了大愛，自然也獲得兒孫們的孝敬！受她高尚品德的影響，我祖父也從“雷公”變成了“愚公”，也享“期頤壽”（97歲逝世）。她訓(xùn)導(dǎo)我們：樹不因風(fēng)雨而彎腰，人不因困苦而低頭；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人要以讀書學(xué)習(xí)為第一生命。她的訓(xùn)導(dǎo)成了我人生旅途中的夜明燈，照亮了我前行的路程。

我出生在20世紀(jì)60年代初。飽嘗了六七十年代之生活艱辛，因受極“左”路線影響，只注重政治運動，不注重經(jīng)濟建設(shè)，人們物質(zhì)極為匱乏和酸澀。我家的境況是當(dāng)時社會的一個縮影。家境貧寒勞力少，年年超支，加上母親患病要錢醫(yī)治，孩提時的我缺衣少食，度日艱難。

記得讀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學(xué)校選一部分優(yōu)秀學(xué)生干部及優(yōu)秀少先隊員去合浦廉州看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從沒走出村子的我榜上有名，高興得手舞足蹈。然而，學(xué)校通知，校方只負(fù)責(zé)電影票，衣、食、住、行費用自負(fù)。并且要求穿著整齊?？赐辍巴ㄖ焙?，我感到左右為難：“食”，可自帶紅薯一袋，一口盅鹽拌粥可吃兩天；“住”，可住在電影院檐口下；“行”，我們幾個結(jié)伴，頭天晚上起行，30公里的路程，時間來得及，因為是12點的電影；“衣”，“穿著整齊”可就麻煩了。春、夏、秋、冬四季，我身上穿的都是百孔千瘡、補丁上再打補丁的“假紗布”衫，褲是我父親撿來碎布用手工縫的、左邊紅色右邊藍(lán)色合拼成的“士林布”褲，它是我最好的衣服了，這種衣著怎么能上街，入電影院呢？豈不“丟人”？倏忽間，我潸然淚下，躑躅在家門口，此時我祖母下地做工回家，望見我惶惑的神態(tài)，摸了摸我的臉龐，問起了緣由，我當(dāng)即將情況和盤托出，她知情后放下工具，安慰我說：“這種活動一定要參加，無論碰到多大困難，我都幫你解決，借！”說罷，她不顧饑腸轆轆、勞作困頓，滿村去幫我借衣服。然而，在那個年代，擁有兩千多人的大村，也沒有幾家多衣多食的，半晌過后，她才從一朱姓人家借回了一件半舊的上衣回來，此時，看得出她的心同我一樣淡定了許多，回到家后，她吃了兩塊番薯、呷了一碗米羹，帶上我一同到白泥塘村去表姐家借褲子去了。慶幸的是，姑丈剛賣大豬，因小姑勤喂豬，所以，小姑獲得購買新衣的獎勵。奶奶問及小姑借褲時，表姐她也干脆地答應(yīng)了，我伸出顫抖的手接過小姑借給我的褲子，擔(dān)心她反悔，拼命催祖母快回家，并連聲說：“謝謝表姐”。面對我的道謝，表姐嫣然一笑，臉上露出笑容。

穿上借回的新衫新褲，我們結(jié)隊出發(fā)了。因年少不懂事，不知是廉是恥，總是爭著行走在前面，腳下虎虎生風(fēng)，面上神采飛揚。然而，因借來的褲是女裝的，褲頭開口在兩側(cè)，系布帶的，解手時便犯難了。當(dāng)我解手時總是選擇在黑暗之處，也不敢與同學(xué)一起去衛(wèi)生間。

我清楚地記得：我讀初二那年，報名參加滑翔飛行員體檢過關(guān)，政審已合格，腦海里充滿著到部隊去鍛煉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的夢想。那個年代，當(dāng)兵是每個熱血青年的向往。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當(dāng)兵的夢想破滅了！那是我年輕生命里最灰暗的一段時光！整天窩在家里，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書也不讀，萬念俱灰，發(fā)瘋了。很多人都安慰我，但我沒有聽進去。是我的祖母，整天陪著我，通過講故事來給我講道理，她說：“毛主席當(dāng)年遇過難，鄧小平也被打倒過。受挫是人生的常態(tài)，人生總有逆境。但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自己再多一份頑強、忍耐、自信，肯定會贏來命運的轉(zhuǎn)機。今年去不了，以后還有機會。條條大路通羅馬。只要讀好書，無愁沒機會?！彼难普T，使我恢復(fù)了常態(tài)。一天晚上，有兩個女性朋友到我家看望我，適逢天下起了瓢潑大雨，須在我家留宿，家里沒有什么可用來招待的，祖母想起了鵝窩里孵了幾天的鵝蛋。吩咐我祖父用燈光照，如果有公的不能孵出小鵝的蛋，可在當(dāng)晚拿來招待朋友食用，如果“有公的”，即讓其孵出小鵝養(yǎng)。但我祖父照了全窩的蛋，對祖母說：“都是‘有公的?！北緛硎乔笾坏玫氖?，但今晚無菜招待客人，怎么辦？她忍痛說：“‘有公的，也無留?！庇谑?，祖父按照祖母的意思，拿了8個“有公”的鵝蛋，做菜體面地招待了客人。事后祖母的那句話“‘有公的，也無留”傳了出去，變成了地方人常說的歇后語：“老米”照鵝蛋——有功無勞。

當(dāng)晚，不知她出于何種考慮，無話找話的侃侃而談，并且搬了一張長凳到我房間里睡，潛意識是不讓我單獨親近那兩個女性朋友，直到那兩個女性朋友離開我家。事后我才悟出祖母的良苦用心！

這兩件事過了幾十年了，但它們被牢牢地封存在我的腦際。類似助我成長的事，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祖母不知做了多少回。我祖母在我們身上傾注的愛，如春風(fēng)化雨，潤物無聲，如陽光雨露，哺育著我們一代代健康成長。

孔子說：“仁者壽?！蔽业淖婺冈谌收?、德者、壽者之間，她首先是一個壽者。至于仁者、德者，我委實不敢妄說。我記起臺灣詩人余光中說過：“私德猶如內(nèi)衣，臟不臟，自己明白，聲譽猶如外套，美不美，由人評定?！弊婺笇儆谀囊环N，那就由人評說吧！

我的祖母，如今在五代同堂的簇?fù)硐?，在親情的傳承中，散發(fā)出仁者、德者、壽者的形質(zhì)。祖母人生道路的漫長、坎坷但精彩，常讓我思索和欣慰：秉承祖輩的大愛厚德，讓生命不斷豐富和厚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