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1983年秋天,西安的雨特別多,哪里也不能去,古老而完整的圍城里,日子過得悶悶的。到了10月,天津搞散文評選,獲獎通知里有我。妻很高興,說:“你不是老念叨去那里嗎?這下逢機會了,公私兼顧,可以去見孫犁了?!蔽艺f:“是的?!蹦樉蜐q得紅紅的,幾天慌得捉不住事做。
出門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卻膽怯起來。我形象委瑣,口舌木訥,絕無拜見過什么名人,聽說天津街道曲折,會不會在那里迷了路,遭人奚落呢?妻好罵了我一頓窩囊,就收拾起我的行李,帶了家鄉(xiāng)的葡萄酒、木耳、核桃。東西已裝好了,我又取出來,說送這些東西,雖是家鄉(xiāng)山貨,但都是口腹之物,我咋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往外掏?妻便又說:“那就把玉石枕頭帶上吧?!边@是一件長長的玉石鑿成的物件,冬枕不涼,夏枕消暑,能治頭痛腦熱。我就笑了:“這成什么體統(tǒng)呀,你視它是傳家的寶貝,可于別人那就是一塊冷石頭,大城市哪用得上?”妻是剛從鄉(xiāng)下搬進城來不久,什么都以鄉(xiāng)下人走親戚待客的規(guī)矩準備。她就為難了,說:“你們這些文人,這也庸俗了,那也遜眼了,人家老老的人,你莫非空手去嗎?”我驀地記起在一張孫犁的照片上,見他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幅駱駝的畫,就說:“帶一件唐三彩的駱駝吧,唐三彩有咱秦地的特點,駱駝又是老人喜愛的形象,豈不更有意思!”妻便依了我,小心翼翼將書架上珍藏的一匹瓷質(zhì)駱駝取下來,用綢子手帕擦了灰塵,邊包裹邊說:“這使得嗎,這使得嗎?”
10月2日,妻按鄉(xiāng)下風俗,包餃子給我吃了,送我到車站。上車了,她說:“包兒不要放行李架上,要抱在懷里?!蔽揖谷痪捅Я税鼉骸Ul也不知道那包兒裝了什么,我一直留意著周圍人的神色,會不會發(fā)生被盜的危險呢?到了北京,乘客都爭先往車下?lián)恚也桓彝齽?,最后一個下車。車站上人很多,通道全擠滿了。我慢慢往前挪,別人碰我,我卻不敢碰別人。包兒挎在肩上,一只手又過去抱住,生怕包帶突然斷掉。
下午5點58分,我們才坐上去天津的列車。乘客不多,包兒就坐了一個位,被我用手摟著。夜里8點多,到了天津,我放下包兒,一個人去找?guī)?,又去買煙,才悠悠抽著,同伴就大聲喊我,原來接人的車來了。我忙跑過去,一鉆進,車就開了。我悄悄問同伴:“我的包兒呢?”回答:“都裝在車上了?!薄皼]輕放嗎?”“還用你說?”街道在白天或許平平坦坦,夜里燈光一打,路面卻坑坑洼洼起來,車時不時顛一下,我就心一緊:“會不會顛壞駱駝?”真想把包抱在懷里。
到了招待所,車停了,迎接的人取行李,尾倉一打開,突然掉下個包來,“咚”地一聲,我“嗡”地腦袋就大了。一把將它拎起,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了。同伴們也都發(fā)覺了,問:“不要緊吧?”我說:“不要說,不要說了!”言語里已有幾分惱怒,提著包就進了安排好的房間。一邊自言自語:“不會打碎吧?怎么會打碎呢?”足足過了兩個小時,我又走出房間,故意和一些同志打招呼,說,笑。然后再走回來,將門插了,慢慢將包打開,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果然沒事,駱駝依然在包里站著,高昂的頭顱,下垂的脖子,我太興奮了!再用手往下摸去,突然觸到了什么東西,硬硬的,慢慢取出來,竟是一條斷了腿的瓷棍兒。我眼睛一下子直了。
駱駝一共破碎了四條腿,三條是硬傷兒,一條的腳上碎裂成幾十個顆粒兒。我沒有了勇氣把它送給孫犁了。第二天,到了孫犁家,老人正站在門口的花臺子上,大個,暖洋洋的太陽照著全身,眼睛瞇著,似乎有一種黑和藍的顏色,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顯得很快活,倒水,取煙,又拿蘋果。問了這樣,又問那樣,從生活,到寫作,一直談到讀書,還打開書柜讓我看他的藏書。吃罷午飯,當我紅著臉講了駱駝破碎的過程,他仰頭哈哈大笑,說:“可以膠的,可以膠的!文物嘛,有點破損才更好啊!”兩天后,我將膠粘好的駱駝放在他的書案,他反復(fù)放好,遠近看著,說:“這不是又站起來了嗎!”便以駱駝為話題,又講了好多為人為文的事。
這天夜里,我給家中的妻寫了信,信中對于駱駝破碎的事自我責罵了一通,寫道:“你也不要再怨我,其實世上的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愈是不十全十美才愈有了詩意吧;越是珍貴的東西,越是容易破碎,越是容易破碎的東西,也越是珍貴的吧。我留給孫犁的是一匹破損的瓷的駱駝的遺憾,孫犁留給我的是人品文品的永久啟示的滿足啊!”
選自《甘肅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