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著名詩人、作家,筆名易山。祖籍湖北鄂州,出生于武漢江夏。1973年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即入《長江文藝》雜志社當編輯。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長江文藝》雜志社編審,原社長、主編。
他從不承認自己有病。這像有病的樣子么? 能吃,吃得不多,只想吃好的;能睡,睡著的時間不多,寧愿躺在床上云天霧地地想。就是不想起來,不想做事,到田里地里一站就是半天,眼睛望著一個地方不拐彎。父親見他不是個做農(nóng)活的料子,就叫他回家休息。他就慢騰騰地回村去,八成又躺到床上去。沒精神,沒勁,村里年輕人跑到城里打工,留在村里的也打麻將牌賭錢上網(wǎng)玩得瘋了,他都一概懶得介入。那天晚上被珍子拉到小河邊幽會,面對著珍子那熟透了的豐滿胸脯和圓鼓鼓的屁股,他都提不起精神去撫摸一下,以致珍子噘著好看的小嘴罵他“不中用”。
他就這么生活,他覺得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管它今后怎么樣呢,過得今天就不管明天了。他的這副模樣,把父親急老了一大截,兩個已經(jīng)出嫁了的姐姐急得團團轉(zhuǎn)。劉家就這個人種啦,母親去世早,沒想到這位寶貝弟弟成了個神經(jīng)兮兮的廢人,要說他是種,就是粒癟種了。
父親對他說:“兒呀,你要想開點哪,不就是高中畢業(yè)考大學沒考上么,沒考上有什么要緊的?我們這家里有吃有住有穿,就在鄉(xiāng)里快快活活地過日子,蠻好的。想做事就做,不想做事就玩,何必成了這種呆不呆傻不傻的模樣呢?把你的老父親急得個死!”
他笑了笑,躺在小房間的床上。他本來想回答父親,他蠻好的,一點不呆一點不傻,他是要辦點什么事的??墒撬幌胝f,懶得動嘴說,他僅僅笑了笑。
父親把他帶到省城一家醫(yī)院看病,醫(yī)生查了半天,聽了他的胸脯,翻看了他的眼皮,按了他的肝部,抽了他的血化驗,查了他的大便,臨了,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說:“身體不錯嘛,小伙子沒有??!”
他朝醫(yī)生禮貌地點點頭,說:“我本來就沒病,我蠻好的。”
醫(yī)生說:“那你來醫(yī)院檢查個什么呢?”
他指指父親對醫(yī)生說:“是他要我來的?!?/p>
他和父親在省城姑媽家住了兩天,這兩天他的病似乎減輕了不少,雖說還是懶洋洋的,但畢竟沒有成天躺在床上望屋梁了。姑媽在省城的一條小巷子里擺了個攤子,賣點小商品,七零八碎的,每年竟然也收入八萬十萬元的。
父親對姑媽說了他的病情,說得直嘆氣。臨走,姑媽塞給他一把錢說:“你這病不是病,年輕人要想開點遠點,拿些錢去,到處玩玩,有空到這里來住一段時間。你表哥在外地工作,你姑父早出晚歸在公司上班,我一個人擺攤子,忙不過來,你來幫幫忙吧!”
他笑著說:“好,我來!”
從省城看病回來,他剛見好轉(zhuǎn)的那病又復了原,又是成天懶洋洋的,不說少笑,床上躺的時間多,地上活動的時候少。父親又急得黑了臉,嘆氣的日子越來越多了。
二姐生了氣,罵他是裝病,少爺坯子,不想勞動,想讀大學想瘋了。二姐只比他大兩歲,可從小享受的待遇不能與他比了,他吃甜的,二姐可是吃盡了苦的。沒娘的孩子,他又是個獨兒子,兒子不能與女兒比的。
聽了二姐的罵,他一點也不動氣,他懶得動氣。二姐說他想讀大學想瘋了,他不承認,就是他考上了大學,也會這樣的,他自己說不清楚他為什么會這樣子。
大姐畢竟是大姐,年齡大些,母親去世后,大姐帶著他長大的,大姐心疼他。大姐聽人家說,得了肝炎的人就這模樣,莫非他得了肝炎?得了肝炎好治,據(jù)說吃黃豆很有效。要其他的東西可能難一點,要黃豆那就容易了。大姐家的責任地里黃豆豐收了。大姐把那上好的黃豆炒了一口袋,給他送來,要他慢慢地吃,黃豆有營養(yǎng),既可治病又滋補身體。盡管吃,吃完了大姐再炒。黃豆炒得香噴噴的,咬在嘴里咯嘣脆響,很好吃。
于是他每天的重要任務(wù)就是吃黃豆。吃黃豆是個很輕松的事,黃豆吃在口里的味道也好。他躺在床上吃,呆望著某一個地方時,眼睛不拐彎,但手卻不停地從口袋里掏出炒黃豆來,一次一粒,能準確無誤地扔進嘴里。開始他扔得并不準,但吃的黃豆多了,扔的次數(shù)多了,他就扔得很準了。他覺得這很好玩,這也是樂趣。越覺得是樂趣,黃豆就越吃得多了,勤了,而扔黃豆的準確性就越高,最后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能左右開弓,黃豆要扔到哪兒,就能扔到哪兒,真是神了。
這其間大姐為他又炒了五次黃豆,累計算起來,他大約吃了大姐的六十斤炒黃豆。大姐很高興,她覺得弟弟的肝炎一定在慢慢地好轉(zhuǎn),為了弟弟的病,莫說吃了六十斤黃豆,就是吃了六百斤六千斤,她也心甘情愿。
吃炒黃豆唯一的不好,也就是說唯一的后遺癥就是:放屁。這點沒辦法解決。他住的小房間里,睡覺的被子里,經(jīng)常是臭烘烘的,他自己聞了都有些不好受。那天,珍子姑娘又來找他,一進他的小房間,就被那股臭氣沖走了,珍子再也不來了。他和珍子的最后一點感情被那股臭氣熏走了。不過,他不遺憾,他并不想找女人,或者說他覺得自己還年輕,找女人的時候還不到。他其實長得是很標致的,皮膚白皙,五官端正,又在鎮(zhèn)上讀了個高中畢業(yè),有一種氣質(zhì)在。再加上他那種懶洋洋滿不在乎的神氣,曾經(jīng)吸引不少鄉(xiāng)下姑娘。在讀高中時,也曾有個女同學追求他,那女同學是鎮(zhèn)上一個老板的千金。這些追求他的女孩,得到的下場都與珍子姑娘一樣,只好惋惜地離他而去。
姑媽沒有忘記她的諾言,從省城打電話來,讓他到省城去給她幫忙,順便治病。
姑媽說:“三子伢,你是我劉家的一點血脈了,見你得了這種病,我真是痛心。你來吧,我為你找了個專治各種疑難雜癥的醫(yī)生。你住在這里,一邊治病,一邊幫我守守攤子,賺點錢,你自己可以存下來將來娶媳婦用。到時,我還會送你一筆錢的?!?/p>
他接到姑媽的電話,笑笑,心里說:你給我錢干嗎?我要錢做么事喲!沒有錢,我也過得不錯,只要經(jīng)常有黃豆吃就行了。
他決定到省城姑媽家去住一段時間,散散心吧!城里與鄉(xiāng)村里也差不多,他覺得自己到哪里都可以。既然姑媽要他去,他就去一下。大姐為他新炒了二十斤黃豆,他就背著二十斤黃豆到省城去。炒黃豆吃完了,就打電話給大姐,大姐會再派大姐夫給他送二十斤去。他的炒黃豆絕對保證供應(yīng)。大姐一定要用炒黃豆治好他的肝炎。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村里停電,停電是經(jīng)常的,如今處處用電緊張,用電的東西太多,電就不夠用了。他倚在小房間里的床上,桌子上點了一根蠟燭。他望著那螢火般的燭光出了一會兒神,手在不斷地朝口里扔黃豆。他想早點睡,就停止了吃黃豆,躺下了身子。他掏出了一顆黃豆,隨手朝蠟燭一彈,擊中了燭光,燭光立時滅了。他很快就睡著了,今天睡得很順利。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大街上彈吉他,唱一支很古怪的外國歌,許多人圍著他看。他吃著炒黃豆,聽見人群中的議論:這個人有病!他知道那是在議論他。他搖搖頭,說:我沒有病。
到了省城,他坐在姑媽的攤子后邊,看著攤子前邊來來往往的人流,拎包背袋的,還有用扁擔挑兩只籮筐的鄉(xiāng)下小商人。這是省城最有名的一個小商品市場,千把米長的街筒子里,兩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小攤子。小攤子千奇百怪,形狀各異,擺著掛著堆著的貨物也是千奇百怪,這種場面這種街巷如今遍布全國城鄉(xiāng),大同小異。而在小攤子中間穿來穿去的人,總是那么多,好像這伙人成天就在這里慌慌張張地簇擁著,奔忙著,他們大約是不用去種田的,他們只做生意,他想。
他對人流感興趣,穿紅著綠的女人,高高矮矮服裝不一的男人。他坐在攤位后,眼睛就看著這些,一看半小時,不知道挪動。他不去招徠顧客,他不去叫喊自己的貨物的價碼便宜獨家經(jīng)營之類的話。反正這攤子是姑媽擺的,攤架上掛著貼有姑媽照片的營業(yè)執(zhí)照。攤架上的貨賣多賣少賺錢賠錢與他不相干,他懶得管。有人來買,不必討價還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的生意做得像冬天的冰,有時一天難賺幾塊錢。姑媽這兩天忙著進一批貨,沒精力管攤子,就說:“行,賣一塊錢算一塊錢,你幫我把攤子照看住就行了,指望你賺錢,我劉家的祖墳還沒冒氣?!?/p>
他來省城的當天晚上,姑媽就帶著他找到那位包治各種疑難雜癥的老醫(yī)生,老醫(yī)生為他摸了脈,看了舌苔,摸了他的后腦殼。老醫(yī)生怔了半天。姑媽上前殷勤地問:“王老先生,您老仔細看看,我這侄兒的病有半年多了,求老先生的神藥治治,我會重謝的!”
老醫(yī)生搔了搔頭上的幾根白發(fā),朝姑媽翻了翻白眼說:“沒病,都正常得很?!?/p>
無論姑媽怎么說好話,怎么許愿,老醫(yī)生還是那個話:“沒病,我不能把沒病說成有病??!”
姑媽嘆口氣,只好帶著他回家了。他發(fā)現(xiàn)姑媽嘆氣與父親嘆氣的模樣很像,到底是姐弟呀,他想。
早飯后,姑媽把攤位擺開后才離去,他就微弓著腰坐在攤子后面,懶洋洋地看街上的人流,看許多的褲子和許多的鞋子移動著,慌慌地奔行著,他覺得很有意思,看著看著,竟微微地笑起來了。他眼睛看人流時,手還在不停地朝口里扔炒黃豆,先用右手扔,再用左手扔,炒黃豆在嘴里嚼得咯嘣響。吃過了黃豆,就放屁,他努力使屁放得不怎么響,他的攤位兩邊都有攤位,一個攤位后坐著個少婦,打扮得濃艷風流的,招人眼,所以生意也就好得多。少婦攤子上的生意紅火,更襯得他攤子上生意的冷清。他攤子另一邊的攤主是個小姑娘,小姑娘是姑媽家的小鄰居,年齡和他差不多大,她參加過高考,但不愿意讀三類大學,就回家做生意。小姑娘長得不好看,他坐在她旁邊,一次都沒朝她看過,這使得小姑娘有些悲哀,悲哀自己長得不好看,引不起旁邊的他的注意。
他今天一筆生意都沒做成,兩邊的少婦和小姑娘已做成不少生意了,他還在懶洋洋地看人流中的褲子鞋子,還在不慌不忙地嚼黃豆,他提不起精神來。雖然到了省城,省城又怎么樣?省城的人還不是要生活要過日子?小商人們把調(diào)子拉得長長的,叫賣聲不絕于耳,他覺得這些人真沒什么意思。兩邊的少婦和小姑娘,向購貨者露笑臉媚態(tài),做成了一筆生意后就喜洋洋的如拾了顆金元寶,也沒意思。挑一條褲子,為還幾塊錢的價費了半天口舌沒意思,街筒子的人流,各種各樣的褲子鞋子奔行跳動,也沒意思。稅務(wù)工商管理人員在街上巡查,戴著那樣的帽子穿著那樣的服裝,也沒意思。這世界呀,有意思的東西真少,整個來說就是沒意思,他這樣想,嚼黃豆似乎有那么點小意思。
街那邊出現(xiàn)三個不一樣的褲子,褲子挺特別的,牛仔褲上綴了許多的口袋,每個口袋上有兩枚鉚釘似的玩意,褲腿到腳踝骨處,都撕成了一條條的。三個褲子下面穿一樣的牛筋底的鞋,旅游鞋,鞋面臟得可刮下二兩泥垢來。他看到了許多的褲子和鞋子,唯獨這三個褲子和鞋子不一樣。引起他驚訝的是,三個褲子和鞋子停在他的面前不走了。他繼續(xù)看褲子和鞋子,他懶得抬頭。他嚼黃豆,手在一顆顆地扔黃豆進嘴里。他發(fā)現(xiàn)三個褲子和鞋子不動了,在看他,觀察他??淳涂窗?,攤子上的貨看中了就開口,想他招呼他們,做不到,他懶得招呼。有個沙啞的嗓子開口了:
“老板,賣貨呀!怎么不抬頭呢?看什么,看我們的好東西呀?”
他慢騰騰地抬起頭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三顆爆炸發(fā)式的頭,接著是三張長滿肉瘤的臉,三雙兇兇的嘲笑的野性的眼睛。他瞟了這三個牛仔褲一眼,懶懶地答:“要什么?”他的口音是鄉(xiāng)下人的口音。
“嗬,是個土鱉子呀!”一個爆炸頭說。
“要三副這玩意兒,多少錢一副?”一個爆炸頭歪了歪一頭的爆炸發(fā),用手扯住了掛在貨架上的海綿乳罩,甕聲甕氣地說。
“六十塊!”他答。
“你他媽的殺肥羊呀,賺錢賺到老子的頭上來了。十塊錢一副!”說話的爆炸頭從懷里摸出三張十塊的票子,拍在他的攤子上,另一個就扯下三副乳罩。
他叫了聲:“十塊錢不賣,你們放下,把錢拿走。”他的身子都沒從凳子上站起來。
“媽的個土鱉,爺們還沒碰到個狠人,今天倒要見識見識這個鄉(xiāng)下佬了!哥們,上!”為首的爆炸頭發(fā)出了指令,另兩個立即撲了上來。
他兩邊的少婦和小姑娘趕忙護住了自己的貨物,并把貴重點的東西塞進了攤位下的蛇皮袋子里。其他的攤主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各人做各人的生意。街上的人還在來來往往地流,有喜歡看熱鬧的人就停了步,準備看一場武打片,沒有一個人上前解勸。
他掏了顆黃豆正準備朝口里扔時,只見一個爆炸頭的拳頭已經(jīng)沖到他的面前。他想,狗雜種,打吧,狠狠地打吧,挨一次打也是刺激,說不定有點意思。他本準備挨一頓打,但在拳頭打到他身邊的那一霎,本能使他一讓,爆炸頭的拳頭落了空。他沒被打著,手上的那顆黃豆對準爆炸頭瞪著的兇眼噗地一聲飛去,只聽得爆炸頭“啊呀”一聲叫,連忙捂住了眼睛。他左右手同時使用,又連發(fā)了五顆黃豆,三個牛仔褲的六只眼睛在短短幾秒鐘內(nèi),被神奇地擊中了,三個爆炸頭晃著直叫喚。
領(lǐng)頭的爆炸頭捂著眼睛,朝著他直鞠躬:“大師大師,算我三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師,望大師手下留情,我等三人這里賠罪了!請饒??!”
另兩個牛仔褲也捂著眼直鞠躬,完了,三個人捂眼逃竄。
他把被扯下的三副乳罩又掛在貨架上,那三張十塊的票子還在他的貨攤上。他吹了口氣,把那三張票子吹落在地,立即被人撿拾去了。
他仍舊坐下來,微弓著腰,看街上的人流,口里還在嚼著炒黃豆,嚼得咯嘣響。
看熱鬧的人呆了。好厲害的家伙,那黃豆點哪打哪,百發(fā)百中,真是神手??此锹唤?jīng)心的樣子,是個高手!這叫真人不露相。他那飛黃豆厲害,他手一抬,那黃豆就飛出打人。三只坐地虎敗在六粒黃豆下,這可是真本事。
一條街筒子立時就傳遍了他的神奇武功,他很快就成了知名人士了。要知道那三個爆炸頭牛仔褲是這條街上的災(zāi)星,連工商稅務(wù)人員都不愿碰見他們,那些小商人誰敢斗他們?只好由他們敲詐。如今他為大家出了氣,他就是英雄了。許多人都跑過來看他,有不少客戶來買他的貨。他懶懶散散的,遞貨收錢慢騰騰的,是個生手。旁邊的小姑娘丟下自己的攤子來幫他的忙,他的生意今天做得不錯。
他的攤子成了熱鬧的地方了,他都有點手忙腳亂之感。他覺得這真沒什么意思。忙了一陣,他才忙中偷閑地坐下來,喘口氣,吃幾粒黃豆。小姑娘幫了他半天忙,這會兒,他還是不朝小姑娘那邊看,小姑娘更傷心了。
姑媽隔壁的小姑娘姓李,雖然沒去讀大學,可心思大得很,在小街上擺了三年小攤子,早已存款幾十萬了。他越是不看小姑娘,小姑娘越是難過,就越是敬佩他。小姑娘心里下了決心,要把這個傻俊的哥兒追到手。瞧他那一身本事,小黃豆擊敗三個流打鬼,神了。
小姑娘采取了行動,白天做生意坐攤子,他不朝小姑娘看,小姑娘偏朝他看。有生意找上他的攤子,他懶洋洋的,小姑娘就幫他招呼,幫他賣貨收款,小姑娘一人照看了兩個攤子。他落得清閑,就坐著吃炒黃豆和看街上的褲子鞋子的變幻。小姑娘找他說話,他只是“嗯啊是”地答著,提不起一點興趣。這使得他另一邊的少婦直朝小姑娘撇嘴,滿是嘲笑的意味。
姓李的小姑娘矢志不渝,毫不灰心。晚上,小姑娘到姑媽家里,一口一個“姑媽”地喊得好親熱,小姑娘幫姑媽做好多家務(wù)事。小姑娘沒事做了,就陪著他,找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他還是“嗯啊是”地答著,整個的沒意思,提不起精神。
小姑娘甜甜的嗓子問:“三子哥,你那一身功夫從哪兒學來的?你的飛黃豆真絕了!你會氣功么?你會鐵砂掌么?”小姑娘除了賣貨,還有個愛好就是喜歡讀武俠小說,她真愿嫁身邊這個一身功夫的又俊又傻的哥兒。
他說:“我哪有什么功夫?我什么都不會,沒意思!”他回答這幾句,就嚼黃豆。
“你謙虛嘛!三子哥,跟我說說嘛,我又不是外人,你的功夫教給我,行么?我可以每天起得很早跟你學功夫。”小姑娘真心想當一個女俠客。丈夫有武功,妻子也應(yīng)該會幾套,她想。
他仍在朝嘴里扔黃豆,一扔一個準,扔進嘴里嚼得咯嘣響。他真不想回答小姑娘了,他想到床上躺著去??尚」媚锊蛔?,硬是纏著他,他沒辦法,感到?jīng)]意思極了。
小姑娘見他扔黃豆的準頭,兩只亮眼緊緊地盯著,看得呆了一般,看得他沒辦法躲避。小姑娘窮追不舍,“三子哥,你對我說說嘛!”小姑娘的小手把他的肩膀推得直晃。他聞到一股濃濃的香水味。
他實在沒辦法了,為了打發(fā)走小姑娘,為了早點上床睡覺,一個人待著,他只好說:“哎呀,這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喜歡吃黃豆,天天往嘴里扔黃豆,扔得久了,就準了!就這本事。黃豆往嘴里扔得準,往其他東西扔也就準了。就這些,真的沒什么功夫,騙你我不是人!”說完,打了個呵欠,站起身,其意思很明白:你要回去了,我要睡覺了。
小姑娘好不灰心,這家伙,這個木頭人呆子傻子,我的一片情你就看不出來嗎?你真的有病吧!你就是真的有病,我也要把你治好,我有錢,你跑不了的。小姑娘越看他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就越覺得可愛。見他站起身送客,小姑娘只好回去了,明天再來,她想。
小姑娘有一天在攤子邊碰到一個同學,這同學不知怎么混到一家小報社當了記者,是合同制。這記者聽說了飛黃豆擊敗三個流氓的故事,就找到小街來了。碰巧見到了同學小姑娘。記者想采訪他,他什么都沒說,他懶得說,于是小姑娘就在自己的攤子邊,自告奮勇地代他說了,說得頭頭是道,還加進了許多感情色彩。小姑娘當然也說了他這飛黃豆功夫是如何練成的,而且除了這飛黃豆外,他沒其他功夫。小姑娘與記者說話時,他仍坐在攤子上吃黃豆,使得記者親自見到他扔黃豆的準確性,嘆服不止。而他,對小姑娘與記者則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記者采訪到了飛黃豆的故事后,回家連夜寫了篇《黃豆大俠飛黃豆,三個流氓抱頭竄》的稿子,寄給了一家通俗文學刊物,很快就發(fā)表了。
在小街被他擊中眼睛的三個爆炸頭,好久沒到小街來了,小街安靜了好長一段時間,攤主們很驕傲,他們的隊伍中有個黃豆大俠,大家對他很感激。他并不領(lǐng)受,還是坐在姑媽的攤位后吃黃豆。
三個爆炸頭在別處發(fā)了點小財。這天正在街上游蕩時,突然見到地攤上賣的通俗刊物,刊物封面上有“黃豆大俠”的字樣。其中一個就買了一本,翻讀了一遍,臉色立即氣成了一塊豬肝?!案鐐?,看看這!好個婊子養(yǎng)的,這狗屁黃豆大俠,原來就這點本事呀!老子還以為他有其他功夫呢!看老子去收拾他!”
另外兩個爆炸頭把刊物一看,立即叫起來了:“狗雜種,欺人太甚,算賬去!”
“先不忙去,要做點準備。明天我們?nèi)齻€都戴副厚玻璃眼鏡,還是要防他的飛黃豆呀!”領(lǐng)頭的爆炸頭說。另兩個立刻點頭。
早晨,小街的攤子都已擺開,就如經(jīng)過一夜飲露的花,在陽光下綻放得更加艷麗明媚。攤位后坐著的男女攤主們,一個個精神煥發(fā)。
他坐在攤位后,一如既往地干他的事:吃黃豆,看褲子鞋子。小姑娘今天打扮得一身艷紅,做著生意,拿眼瞟他,那眼里有鉤子,就是鉤不動他的靈魂。小姑娘已急不可待了,她準備向他進行最后的進攻了。
這時,那三個久違了的牛仔褲進入了他的眼簾,停住了。他知道怎么回事,他也不愿多想,今天就挨挨打吧!他朝口里扔一顆黃豆時心里想。
牛仔褲們逼過來時,他才懶懶地抬起頭,三個爆炸頭下都戴上了墨鏡。他口里嚼著黃豆,沒有作聲。
“上!哥們!”
一個爆炸頭發(fā)令。三個爆炸頭撲上來,他只覺得胸口挨了重重一拳,臉上又有一拳來了,嘴里出了血,他吞咽黃豆時,覺得是咸咸的。他倒下去了。他似乎聽見了旁邊的小姑娘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他躺在地上,沒有爬起來,他真想這樣躺下去,什么也不想,一動不動,那才有意思呢!
他感覺到身上又挨了幾腳。一個聲音說:“算了,哥們,這小子不還手不吭聲,算得個漢子,我們報了仇了,走!”是那個說話有點甕聲甕氣的家伙。
他很快就睡著了。姓李的小姑娘等三個牛仔褲走了后,幫他清理被打散的攤子,撿起了牛仔褲們?nèi)酉碌囊槐倦s志。小姑娘見了雜志上的那篇文章,叫了起來。她痛罵她的那個做記者的同學,真是個婊子養(yǎng)的,她覺得自己和他都被出賣了。她發(fā)誓要找她的同學算賬。
他醒來時,是在姑媽家里。他躺在床上,頭上已經(jīng)包了紗布,嘴角擦了紅藥水。他睜開眼,見姓李的小姑娘坐在床邊,她望著他,他望著她,他看見她眼中的光芒,他就閉上了眼,不想再看什么了。他覺得挨了這一頓打,身子似乎好多了,不過還有點懶洋洋的。
他想干點什么。他想起來了,有好久沒吃炒黃豆了。小姑娘這時剛好把一顆黃豆送到他嘴邊,他立即嚼起來,嚼得咯嘣響。
小姑娘手邊有一本《半月談》雜志,雜志翻開的一頁上,有用紅筆畫出的幾句話:“無興趣病突出特征是,患者渾身乏力,整天昏昏欲睡,對工作和學習等任何事情都無興趣或感到厭倦。它像艾滋病一樣,迄今尚無有效的方法和藥物阻止其流行和發(fā)展。”
“一定得治好他!”幾個紅字寫得歪歪扭扭的,那是小姑娘寫的。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