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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經(jīng)讀過她的好幾本大部頭小說,曾將她的詩歌私自摘抄下來反復誦讀,對她的生平亦有所了解,然而,要寫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我畢竟還是,還是太過于年輕了。看看法蘭西學院接納尤瑟納爾典禮上的演說詞,或許多少能解釋我的種種敬畏之心從何而來。
“夫人。我不應該向您隱瞞,您之所以今天置身此間,并不是因為您是婦女,而是因為您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但愿我們?nèi)傥迨陙磉x出的男人全都具有您這樣一位婦女的廣博的才華……”
同屬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在中國的名聲,也許并不如杜拉斯那么熱烈。從行文上來說,她似乎刻意要與人拉開距離,一點兒不與人親近,所以她的確不比杜拉斯“好讀”。
又因為她的題材橫跨歷史、古神話、東西方文明……而不僅止步于一般女作家擅長的情感與愛欲一如果說后者是危險而易誘惑的活火山,那么尤瑟納爾則更像是容納百川的大海。深不可測卻擁有持久的生命力。
所有這些。都為她增添了更多的厚重,甚至,滄桑感,而更容易使大多數(shù)尋求輕松的讀者望而卻步?;蛘摺2豢蜌獾卣f,是她主動淘汰了一部分讀者。但也別忘了。她最早是一位詩人。這樣熾熱的愛情詩也出自她手:
“你的名字。我喃喃念著,好似在熊熊大火的城市,一個乞丐還繼續(xù)挨門乞討。”
對于語言。她天生敏感。
如同大部分法國作家一樣,尤瑟納爾在寫作上慣用長句(這就十分考驗翻譯)。而且她不像塞利納那樣口語化(《長夜行》中如同彈奏樂器一般噴薄而出的連續(xù)情緒,可以為讀者帶來很強的閱讀快感),她的視角是超越性別,甚至超越個人的,你初來乍到便很可能搞不清這些文字究竟出自一個男人之口還是女人,是人類抑或是上帝在發(fā)聲。她的情緒很節(jié)制,節(jié)制到你會時常被她那近乎刻薄的理性擊倒。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一個人,為了追求真實,居然能狠心做到如此地步。但如果你足夠敏感,仍能嗅到不動聲色的文字底下所蘊含的女性天屬的優(yōu)美感。奇妙之處在于她很輕易就將困擾多數(shù)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的難題解決掉了:不錯。她那么強大,無論是對她自己還是她筆下的人物,她眼中的這個世界……統(tǒng)統(tǒng)毫不心慈手軟,因為她追求真而不愿有任何妥協(xié)。但可怕的是,在完成上述種種的同時,她仍是美的。我這樣認為,而這一點,比承認她的博學、大氣與理智等其他優(yōu)點更為重要。
她生于1903年的布魯塞爾,父親來自法國北方一個古老的貴族家庭。盡管為人風流倜儻。卻總是盡力滿足著小女兒的要求。母親則是比利時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費爾南德。生下女兒10天后,費爾南德便因產(chǎn)后腹膜炎去世。尤瑟納爾坦言對母親沒有多少感情,成年后去到母親的墳前,也只不過投上一個淡漠的目光一“因而我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對她同樣冷漠。她的墳差不多像一個陌生女人的墳一樣,并不引起我更多的溫情,人們只是出于偶然,向我敘述了那陌生女人的臨終情形”。也許這樣的態(tài)度,對一名傳統(tǒng)的中國讀者而言稍顯“冒犯”。但更令人吃驚的,還在后頭——“她變成了人們所看到的死人模樣:完整的封閉的一塊,感覺不到光、熱和觸摸,不呼吸也不發(fā)聲說話。不再攝取食物讓營養(yǎng)變成自己的一部分機體”。用這樣冷酷的筆調(diào)寫自己母親瀕臨死亡的場景,仿佛一名置身事外的第三者,絲毫不眷顧血緣關(guān)系也就不注入一絲絲溫情或憐憫,寒意從筆尖直滲入讀者的心里。
我不能說,這就是尤瑟納爾。卻不可否認。她與緣分清淺的母親的關(guān)系,以及對此毫不遮掩的態(tài)度,的確吸引了我。震驚,卻又欣賞著她的超然,在內(nèi)心深處認同著她致力于追求自我的完善。并隨著對她了解的加深,領會到她藏在那些不動聲色的文字背后的,虔誠的心?!拔夷壳暗臍q數(shù)是她在1903年6月18日的兩倍多,我俯下身詳細觀察著她,就像盡量要理解一位少女卻未能如愿以償?!?/p>
我想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開始我就宣稱不夠格寫尤瑟納爾,卻仍在小心翼翼又力不從心地談論著這位我最喜愛的法國女作家,而且并非安心地專注于分析她的某部具體作品。而將看似貪婪的觸角伸向了她整個人,她的家庭,人生……這聽起來實在有些傲慢。我可以保證的是。我的所知所想皆來源于她本人“親口傳述”的第一手資料,而絕非道聽途說。事實是,我在看她的自傳。這本書,她取名為《虔誠的回憶》。
在法國安寧地度過了優(yōu)裕的童年及少年時代后,尤瑟納爾游歷了歐美多國,并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劇作、小說、散文及藝術(shù)評論,數(shù)不清的榮譽紛至沓來,1980年,77歲高齡的她更是成為法蘭西學院第一位綠袍加身的女院士。除此之外。她還是個出名的雙性戀。但這些在名為自傳的《虔誠的回憶》中,都未曾被提及。
這真是一件有趣又古怪的事情,在自傳中,她卻幾乎不談論自己,而單純在寫她的家族。甚至追溯到比遙遠更遠的歷史黑洞中去。而從對她的親人們的認同與抗拒中。又使我們得以窺見她自身那獨一無二的靈魂。
我們知道。博爾赫斯的許多短篇小說帶有明顯的幻想特質(zhì),他喜歡為幻想中的人物、憑空捏造的事物寫傳記和評論,賦予他們歷史的溫度,使之看起來是真實可信的。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創(chuàng)造者。將完全子虛烏有的東西填充血肉,化為完整的存在。人們被他吸引,因為他無疑拓展了小說藝術(shù)的寬度,文學在他這里變得充滿游戲趣味而不再是抒情的載體。文學是活的,還會不停變幻。而你忍不住期待并享受那永不停歇的變幻中所包含的愉快。
尤瑟納爾的做法恰恰相反卻更讓人驚訝——她把真實的歷史尤其是她自身的歷史寫得像一部美輪美奐的小說。沒有多少人像她這樣寫自傳——對確定無疑的東西故意投以看似模糊實則審慎的目光,就像一個視力正常的人卻要戴上眼鏡來打量這個他早已熟悉的周圍世界。像她這樣的聰明人,難道不知如何可以使自己更輕松和舒適嗎?但她卻總是選擇不輕松的那一種方式,因為它逼近那個真實、唯一、無限……她走訪了市政府和公證處為了查看那些年代久遠卻正式的文件,收集了大量資料,“那都是二手材料或經(jīng)過多次輾轉(zhuǎn)得到的”,甚至不放過“人們不經(jīng)意地扔到紙簍里的殘缺的信件和筆記”,不厭其煩地從中挖出新的可能性。不說謊言,也絕不復述什么陳詞濫調(diào)。她一貫的做法。即使到了這一刻也不愿軟弱與放松,于是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這部浩瀚家族史,依舊是真實、完滿,卻又超乎這二者之上的,是美的。沒有比這更為“虔誠”的回憶了。它體現(xiàn)出作家的良心與文學的尊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