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今天的羅馬,仍然是大片的象牙白。只不過象牙白已經(jīng)蒼老,不再純凈,斑斑駁駁地透露著自己嚇人的輩分。后代的新建筑當然不少,卻都恭恭敬敬地退至一邊,努力在體態(tài)上與前輩保持一致。旁人一眼就可看出它們筋骨強健,但它們卻把全部尊榮讓給了年歲。結(jié)果在靜寂無聲間對峙出一種讓人不敢小覷的傳代強勢,這便是今日羅馬的氣氛。
就在寫這篇筆記的三小時前,傍晚時分,我坐在一個長滿亭亭羅馬松的緩坡上俯瞰全城。應(yīng)該是掌燈時分了,但羅馬城燈光不多,有些黯淡。正想尋找原因,左邊走來一位散步的長者。
此刻我就與這位長者聊上了,我立即問他,羅馬夜間,為什么不能稍稍明亮一點。“先生平常住在哪個城市?”他問。
“上海。”我說。
他一聽就笑了,似乎找到了我問題的由來。他說:“哈,我剛?cè)ミ^。上海這些年的變化之大,舉世少有,但是……”他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不要太美國?!?/p>
細問之下,才知他主要是指新建筑的風格和夜間燈光,那么,也算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把頭轉(zhuǎn)向燈光黯淡的羅馬,說:“一座城市既然有了歷史的光輝,就不必再用燈光來制造明亮?!?/p>
我并不完全同意,但心里也承認這種說法非常大氣。不幸的是,正是這種說法,消解了他剛剛對美國和上海的批評,變成了自相矛盾。因為在羅馬面前,美國和上海都沒有歷史,它們不能懷抱著幾千年的安詳,在黑暗中入夢,必須點亮燈光,夜以繼日地書寫今天的歷史。
說上海沒有歷史我又于心不甘,腦海中浮現(xiàn)出外灘的一溜象牙白和灰褐色。那是歐洲文明登陸華夏的百年印記,由于兩種宏大文明的擦撞和交匯,另有一番戲劇性的歡悅和悲哀。那個年代意大利已經(jīng)不是擦撞和交匯的先鋒,盡管它早早地派出過馬可·波羅和利瑪竇。作為擦撞先鋒的英國、法國,以及跟隨其后的美國、德國,追根溯源,其文明的共同根子還是離不開羅馬的象牙白。那整片整片、既老舊又經(jīng)典的色彩分出了一小溜來車拉船裝,鑲到了太平洋西岸,鑲到了上海。
這么說來,上海是兩部悠久歷史的擦撞處。擦撞遲早會發(fā)生,擦撞于何時何地卻有點偶然。但既然擦撞到了也就構(gòu)成一截短短的歷史,盡管與兩個擦撞主體所理解的歷史相比,那只是煙光一閃。其實當一些西方流浪者和東方逃難者相遇在江邊海灘總會有一些故事,卻也不會有多少可供長期挖掘的潛藏。幸好上海人多數(shù)不作這種沉湎,他們這些年來評價最高的新建筑是上海博物館,那里展出的文物橫貫數(shù)千年,完全不受這座城市的局限。這些上海人如果到羅馬一看更會明白,自己城市的早年遺留究竟處于什么地位。歐洲造一座教堂都要花費好幾百年,上海其實是投入了一場延續(xù)百年的興建工程,重頭土木完成在最近幾年。上海人如果沒有這樣的時間認知,以后還怎么到西安去,到羅馬來?羅馬的象牙白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古老的啟示、無聲的告誡。
(選自《行者無疆》,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