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靜之
編劇、作家,涉足影視劇、話劇、京劇等多種藝術形態(tài)劇本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代表作有《千里走單騎》《一代宗師》《歸來》等。最新作品《大唐玄奘》將于2016年4月29日上映。
《綜藝報》:在你筆下,玄奘幾乎是一位圣人。你是怎么理解這位宗教領域的偉大人物的?你希望傳遞給觀眾的是什么?
鄒靜之:我用了一個詞來形容三藏法師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宗教英雄”。玄奘的一生對中國佛教的傳播和解讀起了特別大的作用。他去那爛陀寺取經(jīng)之前才20多歲,成就非常高,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是“三藏法師”了,完全可以講經(jīng)授法,但是他居然還要遠去天竺取經(jīng)。
《西游記》中說“九九八十一難”,我覺得一點也不為過。 玄奘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和誘惑,信仰始終堅定不移。我認為玄奘就是一位大英雄。我想借玄奘傳遞給觀眾一種精神,讓觀眾領略玄奘的人格魅力,得到精神的滋養(yǎng)。
《綜藝報》:你覺得玄奘的性格特點是什么?
鄒靜之:第一就是莊嚴、端正,因為他是宗教英雄。第二就是不彰顯,不管是為人還是處事,都低調(diào)收斂,果斷而有力。這一點真不是凡夫俗子能夠達到的。再有一個就是超然,那種超然是我心目中的從容和鎮(zhèn)定。我是通過西行途中的幾場辯論,最后到那爛陀寺選“大乘辯手”的幾個情節(jié)一步步加深鞏固他這個特質(zhì)的。
玄奘出去的時候是一個人,游歷回來時跟著一支車隊,運回大量經(jīng)文。他過通天河,馬上就要回到大唐,結果船翻了,那些經(jīng)文又丟失,只得再回去,再搜集來,再補齊。這個人的堅韌非常人能及。人類的進步是靠這些值得全人類為之驕傲的偉大人物支撐的。
《綜藝報》:第一烽燧,玄奘與王祥的段落格外引人關注,這個情節(jié)的用意何在?
鄒靜之:我想寫一個普通人,他對人生的解讀與佛學相通。玄奘去了第一烽燧,戲中所有臺詞都有譏諷或者雙關。兩人見面“相照”,玄奘告訴他有“三種水”,他只喝哪種水的時候,王祥就認清這個人是有底線的,非常尊重他。
兩人談怎么解脫煩惱。王祥說:“我在這里生活了7年,覺得特別痛苦?!毙矢嬖V他,“你覺得這里是一個監(jiān)獄,但是我走了300多里路沒有水喝,走到這兒就覺得是一個溫暖的安樂窩。”這里寫的其實是佛教的“無?!?。
《綜藝報》:為什么把戒賢法師(玄奘在天竺時的佛學老師)這樣一位佛學大師塑造成具有世俗性和喜劇性的形象?
鄒靜之:因為這個戲太正,需要加一點喜劇元素。據(jù)史詩記載,戒賢法師也的確就是這樣,他活到100歲,有點像老頑童。傳說里他等了玄奘三年。北京人練武有一句話叫“徒弟找?guī)煾等辏瑤煾档韧降苋辍?,這個說法很可能就是來自戒賢法師等玄奘的典故。
《綜藝報》:你對劇本中的次要人物是如何設置的?
鄒靜之:為人物寫戲這件事,很容易顧此失彼,所以塑造一個人物得“動著”塑造。另外,還得通過這些人物來塑造主要人物,但是又不能失了次要人物的神韻,比如王祥、李昌。王祥剛才說過了。李昌,是那么愛干凈、愛修飾的人,他感動于玄奘的堅韌,當著玄奘的面把捉拿他的通牒撕了,說就當我沒見過你,但是你得馬上離開瓜州。兩錠銀子拿出來,磕頭。玄奘一下明白了,風雨連夜出瓜州。這都是人物。所以,次要人物也不能干癟,李昌不干癟,王祥、戒賢法師也不干癟。
《綜藝報》:劇本只寫到玄奘回大唐就戛然而止,似乎留了另外的敘事空間?
鄒靜之:原本我這個劇本寫的就是上部,有寫下部的打算。我跟王家衛(wèi)有意相約,因為王家衛(wèi)覺得這次時間實在倉促,即使以他最快的速度趕,還是來不及,所以目前只寫到前19年。不過后面玄奘歸國譯經(jīng)的19年我可能還會寫,因為特別有意思。
《綜藝報》:王家衛(wèi)導演是本片的藝術顧問,他在這部影片中與你有著怎樣的互動?
鄒靜之:他在前期推薦了我一本特別重要的書,影片中關于龍樹法師(著名的大乘佛教論師)的很多東西都是從那本書里得到的。他非常喜歡這個劇本,跟我有過幾次深入交流。
《綜藝報》:玄奘是唐朝人,影片的時代背景也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你是通過怎樣的筆觸帶出唐朝的時代感的?
鄒靜之:我家里有挺多雜書,各朝各代、各種婚喪嫁娶禮儀什么的都有。既然要寫東西,就要多看。寫這個戲,我看的主要是唐朝風俗史、官制等等,以及和佛教有關的東西。
電影的時代感方面,我特別喜歡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這部電影不斷試圖還原唐代的感覺。它不是以情節(jié)取勝的,而是以情狀取勝。
我們在寫《一代宗師》的時候,覺得電影最大的“外衣”就是當時的語言,所以刻意想寫出那種我們想象中的民國語言,《大唐玄奘》也一樣。唐代所有的禮儀,包括走路的姿勢都跟現(xiàn)在不一樣。我寫到玄奘求布施,別人施粥給他,他喝粥的時候一定是拿袖子擋著臉,那種感覺一看就是古風。
《綜藝報》:你寫這部戲的時候,心里有理想的觀眾形象嗎?
鄒靜之:我寫戲,心里永遠都有觀眾。例如,我寫《康熙微服私訪記》的時候,寫《鐵齒銅牙紀曉嵐》的時候,我腦子里的觀眾是一家人。就《大唐玄奘》的觀眾來說,我早跟導演說過,我不知道中國有多少人信佛,或者對佛學有興趣,只要這些人走進電影院,我就特別特別滿意了?,F(xiàn)在觀眾的知識文化水準都不低,你看他們在微信上編的某某本紀、或者“漢樂府”之類寫得多好,都是年輕的90后寫的,他們應該能接受這部電影。
現(xiàn)在有一種不好的習慣就是:有的東西他看不懂,也不愿意懂,他就說你太裝,這一點我不是特別認同。我不能因為顧忌可能有人看不懂,就只顧著怎么把故事講得好看了。有這個需求,你去看《西游記》就得了。所以這部戲是寫給有緣人的。
《綜藝報》:據(jù)說劇本從最開始創(chuàng)作到最后成稿花了5年時間,改了10多次,為什么有這么多次的修改?
鄒靜之:這個劇本可能是我寫作時間最長的一個,但不是文字最多的。一個編劇改劇本是必然的,也是非常有意義的,別人提出的建議只要好的我就會接受。所以后來加了那個紅漆盒里的蠶的細節(jié),跟絲綢之路有一點關系。玄奘當時大致也是沿著絲綢之路走到高昌以后再拐到龜茲的,加進去不傷害這個劇本,又有意思。
《綜藝報》:拍這個戲要跨越好幾個地域,在寫作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可能會對拍攝帶來的困難?
鄒靜之:拍電影是什么?越困難的地方就越出華彩。拍電影不就是為了求新鮮感嗎?為什么要看這部電影?就因為這個故事我沒見過,這個陣容我沒有欣賞過。川菜好吃天天吃,突然有一天吃魯菜,發(fā)現(xiàn)也挺好吃。人都會喜歡陌生而美好的東西。
《綜藝報》:這個劇本秉承了你一貫的寫作風格,有很多精彩臺詞,比如“凈街收尸”“夢是酒,生活是酒糟”,讓人印象深刻。
鄒靜之:語言其實就是“指月亮的手”,你是要通過語言看到月亮,而不是只去關注這只手臂,你不能在這兒糾結。為什么中國古人說,好的詩歌是“含不盡之意于言外”,它所有的意義都是語言之外的。所謂“盡在不言中”,“不言”的那一部分才是最偉大的、最有價值的,而不是這條手臂有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