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最新的虛擬現(xiàn)實設(shè)備，戴上它，你可以回到記憶中的任何一天，甚至連溫度、氣味、觸感都被如實還原。從此你可以改變過去，彌補遺憾。可是，生命中那些疼痛的夜晚是否能夠真正抹去？改變命運能否讓我們變得更加幸福？

A1

@蔡駿：#最漫長的那一夜#？你有過在深夜街頭獨行的經(jīng)歷嗎？你有過在黑夜里做過的最瘋狂的事嗎？你有過在后半夜哭成狗的時刻嗎？你有過在午夜出租車上聽說過最詭譎的故事嗎？你有過在……請告訴我——你所經(jīng)歷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這是我在七月發(fā)的一條微博，不久便冒出上千條評論。粗略統(tǒng)計，將近一半和失戀有關(guān)：男友或老公劈腿、女友提出分手、異地戀無疾而終、表白失敗。一百條說到親人離世，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似乎沒有看到兄弟姐妹，因為我們這一代多為獨生子女。此外還有各種意外事件，高速公路車禍、汶川地震被困廢墟一夜，有人還提到好友死于去年馬航空難（我的粉多災(zāi)多難）。有的評論看似無關(guān)痛癢，分為畢業(yè)狂歡、打工奇遇、旅途長夜、靈異體驗等等，對當(dāng)事人而言卻是畢生難忘。許多人提到生孩子的疼痛，特別是麻藥過去醒來后的一夜。我不是女人，但對此確信無疑。有人說，自己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平淡淡，沒有經(jīng)歷過最漫長的那一夜。但你錯了，每個人出生時，媽媽都會經(jīng)歷最漫長的那一夜，不是嗎？

我們都來自最漫長的那一夜。

以上，是記憶。默默看完所有評論，也許能治愈你三分之一的不開心。這是我開微博至今，底下評論價值最高的一條，沒有之一。

其中，有一條——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你們升起篝火，一群人吃著海鮮燒烤傻笑，輪流唱張雨生還有張國榮的歌。時光一晃，兩個歌手都已不在人世，而我還活著。她呢？最漫長的那一夜，我終究是錯過了。好遺憾啊……你好，蔡駿，我是左葉?！?/p>

左葉，我記得他。中學(xué)時候，他整張臉爬滿青春痘，接近毀容的階段，被大家起了個綽號“游坦之”——看過《天龍八部》的秒懂。

“游坦之”現(xiàn)在在哪里？我給左葉的微博發(fā)了一條私信。

只隔了一夜，我就收到了他的回復(fù)，并約我見面。

在四季酒店的咖啡吧，左葉襯衫領(lǐng)帶。青春痘早褪了，只留幾個淡淡痘疤。多年未見，他已是高級工程師，任職于一家可穿戴智能設(shè)備公司，剛被谷歌用十九億美元收購——使得谷歌的股價上漲了三點八個百分點。

沒來得及敘舊，左葉邀我去體驗他公司新研發(fā)的一款產(chǎn)品。我表示不感興趣，我不是電子產(chǎn)品愛好者，也不是果粉之類的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實驗小白鼠。

左葉露出，下男標(biāo)準(zhǔn)的微笑，很有喬布斯遺像里的那種感覺，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款新產(chǎn)品的名字——

宛如昨日

我低聲復(fù)述了一遍，聲音在喉嚨里滾動著，擠壓出大提琴般的低音：宛如昨日——這樣一個名字，似乎對我有無窮無盡的吸引力。

為什么選我？

因為最漫長的那一夜，你帶著千千萬萬人進入了回憶。左葉說。

A2

回憶，還有宛如昨日，與其說是老同學(xué)左葉，不如說是這些詞匯，帶著我前往地圖上也找不到的X區(qū)。

既然地圖上都找不到，我就不復(fù)述怎么走了?？傊?，那鬼地方距離大海不遠，空氣中有灘涂的咸味，如大海與墓地間的荒村。幾幢建筑孤零零地矗立著，天際線沒有盡頭似的，像科幻片拍攝基地。

研發(fā)中心開著超強冷氣，仿佛深秋。人們穿著白色工作服，包括掛著胸卡的高級工程師左葉。穿T恤的我凍出了鼻涕。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實驗室，除了墻壁就是電腦屏。我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如受審的犯人。左葉為我戴上設(shè)備——像谷歌眼鏡的茶色墨鏡，還有一套耳機，戴上便聽不到其他聲音。設(shè)備有USB充電口，可隨身攜帶。他的手掌壓在我的肩頭，墨鏡變成黑屏，剝奪視覺和聽覺。

你還在嗎？

我呼喊左葉，沒有回音。剛想摘下墨鏡，耳機傳來他的聲音——請不要有任何動作，也不必說話，更不要試圖摘下設(shè)備，你的眼前會有提示文字，你按照提示進行思考即可。

半分鐘后，黑屏亮出一行文字：你最想回憶哪一夜？

我習(xí)慣性地動手指要打鍵盤，才想起左葉的關(guān)照，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腦子想就可以了。

最想回憶哪一夜？

天哪，這是我問別人的問題，可是我自己竟然沒有真正思考過。

耳機里又響起左葉的聲音——聽著，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閉上眼睛，盡情回憶。

簡直是抑郁癥的催眠治療！尋找回憶的起點。

回憶……回憶……回憶……

深藍色方塊，月牙兒近在眼前，幽暗小閣樓頂，小窗突兀。腳尖踮在床頭，手扒木頭窗臺，輕輕推開玻璃，小臉兒邊上，層層疊疊瓦片，豎著青草。月光下野貓，貓眼黃色核桃般，屈身弓背，疾馳而過。蒼穹居然干凈。月光隱去，繁星熠熠，蟬鳴此起彼伏。接著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好小，胳膊也細細的。發(fā)出的聲音，變成小孩子的童聲，帶一點點奶味。開燈，鏡子里是張小男孩的臉。我反復(fù)提醒自己，這只是回憶，一次新產(chǎn)品的實驗，并非回到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他在均勻地呼吸，頭發(fā)白了，臉上有皺紋——他不是早在墳?zāi)估锪藛幔窟@不是棺材，而是我跟他一起睡的床。外公，我輕輕喚他。他醒了。天也亮了。我想解釋什么？徒勞。外公抱我下閣樓，外婆已做好早飯。天哪，我看著他倆，想要哭，就真的哭了。外婆端來痰盂，讓我往里頭尿尿。一天過得很快，下起小雨，我看著窗外屋檐。黑白電視機，正播《聰明的一休》。小和尚看著白布小人，響起片尾曲：哈哈五一薩瑪……又一天，爸爸騎自行車送我去幼兒園，他還那么年輕，我在自行車后座上，仰著脖子看最高的樓，不過五六層罷了。我很快讀小學(xué)了。老師的臉，同學(xué)們的聲音，原本早就忘光。對啊對啊，但只要再回到面前，百分之百確信無疑。這是我的記憶。小學(xué)三年級，外婆給我做完早飯的那天，因為腦溢血昏迷，不久離開人世。就是那個清晨，被我徹底遺忘的清晨，完完全全展現(xiàn)在眼前。那時十歲的我，哪里知道是與外婆的最后一面啊。后來我許多次夢到外婆，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什么。

當(dāng)我開始號啕大哭，有人為我摘下墨鏡和耳機。我像個小學(xué)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跪倒在左葉面前。他把我扶起來，漂亮的女職員帶我離開，送來一杯熱飲料。左葉問我感覺怎么樣？

宛如昨日。

除了這四個字，我想象不出其他更貼切的回答。不但視覺，還有聲音，連味覺和嗅覺的記憶都是準(zhǔn)確的，栩栩如生。比如外婆做的陽春面的味道，我最愛吃漂浮在面湯上的蔥末，因為外婆說吃蔥的孩子聰明。

這不是虛擬現(xiàn)實，而是真的發(fā)生過，只是隨著時間流轉(zhuǎn)，像刷在墻上的字，漸漸淡去、褪色，又被新的文字涂抹掩蓋。但那些字存在過，如假包換，哪怕被自己遺忘。

對，就像重返童年，重返早已被拆掉的老宅子，看小時候的照片和錄像帶，宛如昨日。

左葉毫無表情，托了托滑下鼻梁的眼鏡。雖然臉上已不見粉刺，我仍然回想起了“游坦之”。他用一個鐘頭，為我解釋這套可穿戴裝備“宛如昨日”——歸根結(jié)底，就是所有記憶，不管多久遠，只要有過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后忘，也會在大腦皮層有過映射。比如你坐地鐵，車廂里幾百個人，除非有美女或帥哥在面前，否則你連一張臉都記不住。但實際上在記憶中，已存留這些影像，你的眼睛就是監(jiān)控探頭。只不過存儲器容量有限，只能抓取最容易記住的，其余的就被掃入記憶的垃圾箱——但這個垃圾箱始終在你腦中，永遠沒被倒掉，就是所謂的深層記憶。

“宛如昨日”能立即找到你的深層記憶，把被遺忘的昨日喚醒，如同老電影重新放映，無論聽覺、視覺、味覺、嗅覺、觸覺……左葉和他的團隊，已為此開發(fā)了七年，分別在美國與中國注冊專利。公司被谷歌以十九億美金并購后，他套現(xiàn)了幾億人民幣。

我未作評價，告別時說，很感激今天的體驗，多年來一直想重溫外婆走的那天，記憶卻是空白。但我不會再回來的。就算這款產(chǎn)品投放市場，我祝你們大賣，卻不會購買。

左葉嘴角掛著不可捉摸的微笑。

沒過一禮拜，我又開車跑了50公里的高速公路，來到左葉面前，祈求再給我一次體驗的機會。

戴上“宛如昨日”，左葉讓我放輕松些。這套系統(tǒng)完全由大腦思維控制，回憶可以更加跳躍。我閉上眼睛，世界變成一張黑色的網(wǎng)，布滿一個個數(shù)字。每個數(shù)字都是四位數(shù)，不，全都是年份。

我選擇了1995年，你們懂的。十三歲的秋收被警察老田帶去虹口體育場，差點兒抓住兇手。那一年，我也在虹口。第一場比賽，我看到了。眼里滿是二十年前的人影，震耳欲聾的喇叭聲與歡呼聲。我才十來歲，是看臺上最小的觀眾。1995年4月16日，甲A聯(lián)賽上海申花第一場，對手是延邊現(xiàn)代。我買了最便宜的學(xué)生套票，位子在球門后面，只能看到半邊。下半場，第56分鐘，范志毅進了第一個球，歡聲雷動。10分鐘后，對方扳平，最終比分1∶1。我隨著洶涌的人潮散場，回家的公交車上，聽一群球迷聊起英超金靴阿蘭·希勒。

2008年，那年的2月有二十九天。中國發(fā)生許多大事：雪災(zāi)、大地震、洪水、奧運會。過年前，我去了趟尼泊爾。有一夜在博卡拉，費瓦湖畔，住在山頂?shù)木频?。海拔兩千多米，四周全是懸崖絕壁，只有條小路通達山巔。我獨自走入酒店花園，空氣寒冷，極目遠眺，黑夜清澈，層層疊疊的山巒，月光下顯得陡峭無比。走到花園邊上，扶著欄桿俯瞰，一步之遙，萬丈深淵，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近處有瀑布轟鳴，忽遠忽近，山谷布滿水汽，濃霧繚繞。環(huán)繞酒店外圍，盡是絕險山崖，偶有山花在黑暗中孤獨綻開，自生自滅，管它誰人來嗅？那一夜，我用前臺的固定電話，跟某人打了兩個鐘頭的國際長途，花光了身上一千多美元現(xiàn)金。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我去過的很多地方，至今我還保留照片的古跡，其實已是一片廢墟瓦礫。

走出實驗室，我狂奔到外邊的野地，呼吸大海的空氣，像溺水的人剛剛得救。

左葉不喜烈日，他解開領(lǐng)帶，告訴我——我是第十九個體驗者。前面十八個人都給“宛如昨日”打了滿分，表示如果產(chǎn)品上市，一定會掏腰包購買。谷歌總部已在討論定價，估計在七千到一萬美元之間。雖然，對于一款電子產(chǎn)品來說，這價格有些昂貴，但它能滿足人們最深層次的需求。

什么是最深層次的需求？

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生理、安全、愛與歸屬、受尊重、自我實現(xiàn)。

左葉說，我們以為人類總共只有五層需求，其實還有第六個層次。馬斯洛在去世前，發(fā)表了重要的《Z理論》。簡而言之，就是我們需要“比自己更大”的東西。

我表示聽不懂。

還有第七需求——人們在滿足了所有需求之后，更高的需求就是記憶，或者說重溫記憶中的美好，因為現(xiàn)實不能給予這種美好。

對不起，我還能再體驗一次嗎？

好，但你需要休息。左葉向我解釋，每次使用“宛如昨日”，體驗者都會在精神上付出很大的消耗，無異于長跑了10公里或在健身房劇烈運動。

他給我準(zhǔn)備了客房，就在實驗室樓上，可以眺望無邊無際的灘涂。視野盡頭，海天之間，幻影般不真實。入夜，暑氣消退，空氣莫名潮濕。白天體驗太過疲倦，不到八點，我強迫自己睡下。噩夢接連不斷，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人，甚至三年前走失的狗。巧克力色的中國骨嘴沙皮犬，曾陪伴過我長達十二年。它蹲在床前，眼神無辜地看著我。當(dāng)我驚喜地伸手撫摸它的腦袋，才意識到它早已不見了。

我哭醒了。

剛好子夜零點，想想剛才所見，必是犬的托夢。三年前，暮年的它走失，生死不明，如今怕是已不在此世間了吧。

再不可能睡著，我走到外面，發(fā)現(xiàn)實驗室還亮著燈。左葉紅著眼圈，喝黑咖啡。他說系統(tǒng)仍在不斷改進，滿足年底全球上市的需求，工程師們每晚都在加班。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我猜想自己嘴唇有些發(fā)抖，應(yīng)該很糗，問能否再體驗一次“宛如昨日”？現(xiàn)在。

左葉像是看穿了我。好吧，但不要回憶剛做完的夢，那會讓你的記憶與夢境混亂。因為嚴(yán)格來說——夢也是一種記憶，有時候大腦皮層無法分辨清楚。

凌晨一點，我進入實驗室。左葉為我戴上設(shè)備，他說他會監(jiān)控我的狀態(tài)，若有問題則隨時終止。

黑色的網(wǎng)。我沒選擇任何時間，當(dāng)然也刻意避開走失的狗。我并沒想好要回憶什么，只是夜宿在這海邊的房子，總能喚起嗅覺里的某種記憶。

海。

看到一片黑色的海。耳邊滿是海浪與巖石的撞擊聲，無數(shù)白色的泡沫飛濺，消失在烏黑的天空和沙灘。盛夏潮濕苦咸的海風(fēng)，讓夜空輪廓變幻無常。光腳走在粗糙石子堆積的海岸線，足底接連不斷傳來刺痛，提醒我，自己是來自2015年的幽靈。這又是什么時候？我看到直插入大海的懸崖，上面有座古廟，孤零零進入視野。幾個少男少女奔跑而過，我記得他們的臉。最后一個暑期，學(xué)校組織海島旅游。亮起光，火星飛濺，同學(xué)們點燃篝火，傻乎乎地?zé)竞ｕr。有人唱張雨生的《大?！?，情景交融。有個男生冰鎮(zhèn)啤酒喝多了，用蹩腳的粵語唱《倩女幽魂》，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那一年張國榮還活著。

不是夢，確鑿無疑。這是記憶，十八歲。我能感到篝火的溫度，海鮮和啤酒的氣味，女生們的清脆笑聲，爬上腳背的小螃蟹，冰冷的海浪。我看到一個男生，滿臉青春痘，蜷縮在角落眺望大海。他戴著耳機，恰是當(dāng)時流行的隨身聽，不曉得在聽什么。

有人從背后叫他： “游坦之”，打牌嗎？

他沒反應(yīng)。我想說話，卻沒聲音——差點兒忘了這是記憶，不是穿越。我看著他離開，消失在海浪與懸崖之間。這座海島布滿黑色亂石，若非山上那座古廟，平時鮮有游人登島。

突然，身邊坐下一個女生，長發(fā)被海風(fēng)吹亂，有幾根撩到我的臉頰。

段紫。我想起了她的名字。

她嚼著口香糖，對著天空吹泡泡，問我怎么不去篝火邊玩。

那你呢？我反問。

段紫的眼角眉梢有個性，平常引人矚目。她在單親家庭長大，愛做些出格的舉動，常對男生呼來喚去，早戀也不是一次兩次，都是跟校外的社會青年。

蔡駿啊，今夜好像永遠都不會過去的樣子……她對我說。

大概你在潛意識里希望暑假再久一點吧——現(xiàn)在的我都忘了那時的自己居然看過弗洛伊德。

段紫笑著一口氣吹在我的臉上，就在我以為要天上掉餡餅時，她卻起身離去，短裙上沾著沙粒，肩上還有個小包，眨眼間在夜空下消失不見。

當(dāng)我想要起身去追，身體卻還停留在原處——我只是個記憶的魂魄。

有人為我摘下設(shè)備，“宛如昨日”到此為止。左葉壓住我哆嗦的左手，問我回憶到了什么？

十八歲，海島上的那一夜，真的好漫長。對了，記憶里還有你，游……左葉！

要命，我差點兒對他喊出“游坦之”。

他淡淡地說，你該回去休息了。

我頹喪地點頭，不想再重復(fù)十八歲的記憶。最后一個暑期，在東海的孤島上，發(fā)生了一樁大事——有個女生在黑夜的大海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她叫段紫。

A3

一個星期后，左葉給我打電話，說是“宛如昨日”完成了一次升級，增加了許多功能，希望我能再來體驗。

猶豫三天，我答應(yīng)了他。我驅(qū)車來到實驗室，左葉頗顯憔悴。他說連續(xù)熬夜好多天，睡眠不超過四個鐘頭。根據(jù)所有體驗者的反饋，人人癡迷于清晰的記憶，產(chǎn)生一種欲望——能否在“宛如昨日”的記憶中，帶著現(xiàn)實的意識，主動改變自己的行為，或影響到當(dāng)時的其他人？

改變過去？

比如，當(dāng)你回憶到死去的親人，而你非常后悔沒有說過“媽媽我愛你”之類的話。所有人都強烈希望在“宛如昨日”中說出口，這對于內(nèi)心是極大的慰藉。我們這些天的工作就是這個——讓系統(tǒng)升級到不但能真實體驗，還能隨心所欲。

我不喜歡“隨心所欲”這個詞語。

左葉機械性地笑笑說，我知道你的擔(dān)心，“宛如昨日”只是輔助你喚醒記憶的工具，而不是讓你穿越的時間機器。這是一種虛擬現(xiàn)實的體驗，就像你戴著其他可穿戴設(shè)備進入異度空間，未來都將是家常便飯，沒什么可神秘的。所有這一切的行為與記憶，都只發(fā)生在你的大腦，根本無法改變現(xiàn)實。那么這個玩意兒有什么用呢？就是為了心理安慰？

也許，對你這種意志強大的人來說，它的確只是一種無用的小玩具。但對長期生存在往昔陰影中的人們，對于病情嚴(yán)重的抑郁癥患者而言，卻幾乎是可以用來救命的治療手段。

我不再和他爭論，重新戴上那套裝備。宛如昨日，這回眼前出現(xiàn)的是條隧道，環(huán)形內(nèi)壁中不斷浮現(xiàn)記憶——從五六歲的小閣樓，到小學(xué)校園里的無花果樹，再到中學(xué)圖書館里的借書卡。我感覺進入了剪輯室，人生就這樣被剪成一段段膠片，在以神之名的導(dǎo)演掌控下，重新組織成一部電影，希區(qū)柯克或大衛(wèi)·芬奇式的。

我選擇十六歲，報考美術(shù)學(xué)院專業(yè)考試那天。真實的記憶里，那天是在家里度過的——我逃跑了。因為我半路出家，沒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雖然從小喜歡畫畫，考試前還拼命練習(xí)了半年，每天對著石膏像畫素描，但畢竟不能跟人家學(xué)了十幾年的比。我為此后悔了很多年。

清晨，還在以前的家里，床邊是石膏像《馬賽曲戰(zhàn)士》，桌上有各種畫畫工具。這是記憶。但我收拾行裝，踏出大門，坐上公交車去美術(shù)學(xué)院。而這不是記憶——我發(fā)覺自己不再是個魂魄，突然擁有了活生生的肉身，還是那個瘦弱的中學(xué)生。我不但聽到、看到、聞到和呼吸到世界，還能大聲唱歌，告訴鄰座的姑娘未來應(yīng)該穿成什么樣。沒有人低頭玩手機，街上仍是自行車大軍，天空都清澈了一些。我來到美術(shù)學(xué)院，拿出準(zhǔn)考證檢驗入場，這是我在十六歲沒敢做的事。我和許多考生坐在一起，每人面前一個畫架。雖然我來自21世紀(jì)，依然膽怯得筆觸發(fā)抖。剛畫幾筆，我就在想，萬一考上了呢？是不是接下來幾年，就要每天對著人體模特兒畫畫？我也不可能再是如今的我？而我是多么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啊……想到這里，我羞怯地退出考場，像個逃兵似的，坐上公交車跑回家里——最好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記憶如常。

摘下設(shè)備，我離開實驗室，左葉跟在后面追問，你改變了記憶？

我搖搖頭，這就像后悔藥嗎？

不能這么理解。

但我不會再嘗試了，這只是一種幻覺，你改變不了什么的。

我驅(qū)車離開，后視鏡留下左葉的人影。他站在陰慘慘的烏云底下，連同實驗室的建筑看起來都格外凄涼。接著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B1

左葉住在公司附近，一棟海景別墅，碩大的露臺可眺望海天。他是典型的單身漢與技術(shù)宅，屋里堆滿各種雜物，吃剩下的泡面碗。創(chuàng)業(yè)成功以后，常有人給他介紹各種異性，微信上有人主動投懷送抱。偶爾，他會帶女人來這里過夜，但從沒有過第二夜。

雨夜，打開冰箱喝了幾罐啤酒，不知不覺在衛(wèi)生間睡了一宿。腦袋枕在馬桶圈上，他夢到了段紫，十八歲，海島……

清晨醒來，渾身濕透，仿佛從海里游泳上來，并有股窒息的感覺。馬桶里全是自己的嘔吐物，整個鼻孔被酸臭填滿。他打開所有窗戶，裸著上半身，眺望那片海。

雨繼續(xù)下。

半小時后，左葉回到實驗室。休息日，難得沒有一個人加班。他獨自戴上“宛如昨日”，自動程序控制。

眼前出現(xiàn)黑色隧道，過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攝影展似的依次貼在墻上。這是他親手設(shè)計的，根據(jù)人類瀕死體驗的描述。死亡前夕會出現(xiàn)類似隧道的場景，人一輩子的記憶被回放——從這個角度而言，人生下來就是漸漸遺忘的過程，直到死亡的那天才能恢復(fù)記憶。

其實，“宛如昨日”就是讓你經(jīng)歷一次瀕死體驗，這是絕對不能告訴體驗者的秘密。

左葉選擇了自己十八歲，中學(xué)時代最后一個暑期，海島旅行的一夜。

這是他第一次進入“宛如昨日”。以往他都是在無數(shù)個電腦屏幕后面，同時透過單面透明的玻璃，觀察每個體驗者的表情和狀態(tài)。他無數(shù)次想象過進入其中，想象那種真實到讓人毛骨悚然的記憶。而他的每一段記憶，最后都會回溯到十八歲那年的海島。

他來了。黑色夏夜，腳下踩著堅硬的石子，鼻子里充滿海風(fēng)的咸味。他撫摸自己的臉，痘疤已恢復(fù)為青春期茂盛的粉刺，月光下迸發(fā)出幾粒新的小家伙，或被擠爆出幾毫升膿水和鮮血。但愿這座島上沒有鏡子。他的左耳里插著耳機，沙灘褲口袋里連著隨身聽，正在放那年流行的CHAGE&ASKA的Say Yes。有人升起篝火，他的右耳聽到《大?！泛汀顿慌幕辍?。這都是記憶。他不想靠近那些同學(xué)，因為在21世紀(jì)，他們大多一事無成。

“游坦之”，打牌嗎？

有個男生在背后放肆地叫喊，他搖頭，等那個王八蛋走遠，他輕聲說了聲“滾”。

他想離那些人更遠些，最好不要被別人看到。轉(zhuǎn)過幾塊巨大的巖石，獨自沿著海岸線游蕩，轉(zhuǎn)眼把全世界甩到身后。來到那座黑色懸崖下，頭頂就是古廟，傳說是宋代留下的，有個被強盜擄獲的名妓舍身跳下，尸骨無存，或許就在海底的礁石里？

右耳凈是洶涌的海浪聲， 左耳充盈著 CHAGE& ASKA的歌聲，兩個男人深情地唱著他聽不懂的語言。

他想，她大概不會來了。正要離開，有人從背后拍他肩膀。在這荒涼黑暗的孤島上，差點兒以為是八百年前的女鬼來了，回頭卻見到段紫的臉。雖在陰影底下，但他千真萬確認(rèn)得她，哪怕只是通過嗅覺。

她穿著短裙，背個小包，靠近耳邊說，“游坦之”，你沒想到我會來吧？

阿紫……

緊張到完全說不出話，都忘了把耳機摘掉。自打初二，他得了“游坦之”這個綽號，就找了部《天龍八部》來看，發(fā)現(xiàn)游坦之一輩子摯愛阿紫——阿朱的妹妹，也是大理王室段正淳的私生女。

從此以后，在他的眼睛里，段紫就成了阿紫。

雖然，段紫總把別的男生寫的小紙條、送的小禮物展示給同學(xué)們看，順便對他們大肆羞辱一番，她卻從沒暴露過“游坦之”的秘密。

她說過一句話：你很特別，“游坦之”，未來你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

而他始終記在心里頭，十八歲以后的很多年間，將之作為人生的目標(biāo)，從未更改。

海島之夜，古廟與懸崖底下，遠離所有人的角落深處，暗夜的海浪淹沒了兩個人的腳踝。

他問她，你有多少個男朋友？

段紫伸出手指算了算，七個。

但阿紫只喜歡蕭峰一個。

不，最后她心底里是喜歡游坦之的。只是她太驕傲，就像對游坦之的所作所為，她驕傲到不敢承認(rèn)。蕭峰永遠屬于阿朱——而阿紫屬于游坦之，也可以反過來說。

段紫靠近他，海風(fēng)吹起發(fā)絲，糾纏少年的耳朵與脖子，她的嘴唇印在他的臉頰上。

初吻。

這些在2015年看起來太清淡了，當(dāng)年卻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天堂。

左耳深處，CHAGE&ASKA不斷重復(fù)著Say Yes……

段紫的嘴唇從“游坦之”的臉上挪開，輕輕說了一句——

等我回來，或者，你來追我。

說罷，她當(dāng)著他的面，脫下衣服，換上泳衣。黑暗的巖石底下，他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并能聽到自己牙齒間的兵刃相見。

他看見一個光溜溜的身體，美人魚般沒入海水。

月光出來了。

黑色水浪與白色泡沫相間的海面上，仿佛有一條中華白海豚忽隱忽現(xiàn)，背鰭上纏繞濕透了的烏發(fā)。海風(fēng)夾著苦咸的浪珠，無比真實地打到臉上，他難以分辨這是記憶還是什么。

往前踏了一步，十八歲的記憶涌上耳邊——島上有規(guī)定，晚上嚴(yán)禁下海游泳，因為有許多暗礁和漩渦，去年夏天淹死過好幾個人。

他大聲呼喚她的名字。

再也看不到她了，月光又陷入白蓮花般的濃云，海面上升起一團氤氳的煙霧，底下似乎隱藏著東海龍王猙獰的宮殿。

他會游泳。五歲就學(xué)會了，小學(xué)時甚至進過少體校的游泳隊，后來因為身體不夠強壯而被刷掉了。但這不影響他每年夏天去游泳池，偶爾還會下水野泳，潛水好幾分鐘不成問題。

可是，眼前這片黑漆漆的大海，似乎一口巨大的蒸鍋，冰冷而沸騰，蝕骨銷魂，任何人或生物都無法幸免。

泡在海水里的腳踝，仿佛正在被燒焦而熔化。他摘下耳機，脫了外衣，只剩一條短褲，卻再不敢往前走一步。這就是記憶，不可更改的時間軸上的串珠，每一粒都閃閃發(fā)光，哪怕暫時被鎖入抽屜，它們也仍在黑暗中閃爍，不時蹦出來刺瞎你的雙眼。

對啊，他依然記得，十八歲，黑夜的海島，他眼睜睜看著段紫下海游泳，自己卻因為膽怯，不敢跟在后面下水。段紫再也沒有回來過。第二天，她的尸體在海灘上被發(fā)現(xiàn)，已被鋒利的暗礁割得支離破碎，只剩下一張臉還是完整的。蒼白，泡得浮腫，望天。

現(xiàn)在還是記憶嗎？他看著腳底下的海水，似乎前頭有一道透明的墻，橫亙于少年與此刻的自己之間，它阻攔著你打破某種看似堅不可摧的東西，有人稱之時間，有人稱之命運。

宛如昨日。

去你媽的昨日！他跳下了大海，十八歲的身體像條光滑的魚，劈開黑暗冰冷而灼熱的咸水。他能感覺到底下布滿著礁石，一不留神就會撞上去。有時腳下深不可測，回轉(zhuǎn)著致命的漩渦；有時腳下的暗礁宛如利刃，當(dāng)你裸身游過其上，能頃刻間給你開膛破肚。

這不是嗎？他感覺自己的雙腳裂開了口子，差點兒還被女人長發(fā)般的海藻纏住。但他依舊往前游去，將頭探出水面，借助微弱的夜光，尋找段紫的身影。

不，等一等，雙腿又被纏住了，這回不是女人長發(fā)般的海藻，而是海藻般的女人長發(fā)。

他轉(zhuǎn)回頭來，黑暗的海底，參差暗礁的縫隙，閃過一抹幽靈般的暗光，他看到了她。

少女，十八歲的少女，海底的黑色少女，她的四肢全是流血的創(chuàng)口，海的顏色變成司湯達的小說。

他抱住了她，擺動雙腿，浮出海面。

呼……吸……呼……吸……

離開死神之海，劈開殺人的波浪逃亡，回到懸崖下的亂石灘。

少女仰天躺著，牙關(guān)緊鎖，面如絹紙，尚被鎖閉在瀕死隧道中，回憶十八年來的人生，不曉得有沒有“游坦之”的一席之地？

還陽。

她痛苦地嗆出幾口海水，用流滿鮮血的胳膊抱住他。他想，她并沒有看清他的臉，但這不重要。因為他的氣味，已經(jīng)牢牢地滲透進她的鼻孔、肺葉和心臟，蓋上了屬于“游坦之”的印章。

這是他和她所經(jīng)歷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B2

左葉摘下“宛如昨日”的設(shè)備，看電腦上的時間是 2015年。渾身上下被汗水濕透，還帶著海鹽般的苦咸昧，打擺子般的顫抖。他逃出空無一人的實驗室，沒想到整個白天已經(jīng)過去，夜幕席卷海風(fēng)撲面而來，這才明白古人為何用“白駒過隙”來形容時間。

不過，耳邊依舊回響著CHAGE&ASKA的歌聲。宛如昨日。

他果不其然地生病了，在醫(yī)院里吊了三天的鹽水，限于各種噩夢的昏睡之中。大部分的夢境里，他都在幽暗的海底，在嶙峋暗礁與女人長發(fā)般的海藻縫隙中，不斷抱起一具少女的骷髏……

醫(yī)生找不到具體病因，只能以疲勞過度草草了事。左葉想起在國外的科技文獻上看到過，如果試圖時間旅行或者穿越的話，可能會破壞人體內(nèi)的細胞，引發(fā)癌癥之類惡性病變，這是人類試圖挑戰(zhàn)造物主規(guī)則所受的懲罰。

但他不在乎。

凌晨三點，左葉回到實驗室。他給自己注射了一管鎮(zhèn)靜劑，這是他向醫(yī)生行賄要來的。

“宛如昨日”的黑色隧道，自呱呱墜地開始的人生，他刻意跳過十三歲到十八歲，直接進入二十歲。

那一年，他讀大學(xué)。當(dāng)別的男生忙于泡妞和打游戲以及武藤蘭的時候，他成天泡在實驗室和圖書館，連女生的手都沒摸過。上一份學(xué)年論文是關(guān)于愛因斯坦，正在做的這一份是關(guān)于榮格的。

他躺在宿舍里，依然滿臉青春痘，只是沒人再叫他“游坦之”了。手機突然響起，來電顯示卻是——段紫。

早期的摩托羅拉手機，不斷重復(fù)“HELLO MOTO”。猶豫許久，接起電話，電波那頭熟悉的女聲：“游坦之”啊，別忘了今晚去電影院哦！

哪個電影院？

千真萬確，段紫的聲音，她報出看電影的時間、地點，竟是李安的《臥虎藏龍》。

他沖出宿舍，這不是自己的記憶，或是記憶的錯覺？但他想要見到她，迫切地。

電影院門口，他看到二十歲的段紫，穿著小碎花裙子，長發(fā)飄飄，青春無敵。他不知如何寒暄，也不清楚他們之間是啥關(guān)系。段紫一把揪住他，胳膊像條冰涼的水蛇，牢牢挽住他的右手，并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用說了，她是他的女朋友。

他小心翼翼地說話，避免表現(xiàn)得像個白癡。他很會套話的技巧很不錯。等到玉嬌龍自萬丈深淵一躍而下，他已差不多摸清了情況——兩年前的暑假，同學(xué)們?nèi)ズu旅游，段紫在黑夜的大海里溺水，是他勇敢地跳下海救了她的命。他們很快成為戀人。兩個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大學(xué)，他是名牌大學(xué)的理科生，而她在師范學(xué)中文。不少男生垂涎于段紫，她看來還算專情，說喜歡他的勤奮與努力，未來必有大出息。

閉上眼睛，重新回到黑色的隧道，時間跳躍到二十八歲那年。左葉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師，年薪五十多萬。段紫畢業(yè)后沒做語文老師，自己開了家小清新的咖啡館。但她不會經(jīng)營，門可羅雀，偶爾熱鬧的時候，就是她作為老板娘給朋友們免單開派對，每年虧掉幾十萬，全靠左葉從工資里貼錢支撐。

他倆談了快十年的戀愛。左葉似乎從沒變過。倒是段紫的咖啡館里，經(jīng)常出入些奇怪的男人。比如樂隊的吉他手、開哈雷摩托的富二代、經(jīng)常上電視的情感專欄作家。他發(fā)現(xiàn)她跟這些男人都有來往，但每一個的關(guān)系保持都不會超過一個禮拜。

兩個人一次一次吵架，但他一次又一次原諒她。

最后，他提出分手。她哭著求他不要走，但他頭也不回地離開，躲在家里大醉了三天。

三天后，段紫出了車禍。事故很嚴(yán)重，在出租車上，司機死了，段紫重傷，幸好沒有破相，但眼睛瞎了。

碎玻璃扎進雙眼，徹底破壞了她的眼角膜，永遠都不可能再復(fù)明了。左葉火速趕到醫(yī)院，緊緊抓住段紫的雙手，聽著她的哭泣聲與懺悔聲，決定為她捐獻出自己的一個眼角膜。

三個月后，手術(shù)順利舉行，左葉的左眼角膜，移植給了段紫的左眼。

段紫睜開眼睛后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左葉。

又隔了三個月，段紫嫁給了左葉。

B3

離開“宛如昨日”，左葉躺在2015年的實驗室里，閉眼回憶著——貌似很美好。

他嘗試著只睜開一只右眼，看到的世界果然不太相同，好像從3D電影退化到了2D電影，就連使用鍵盤都古怪起來。

不過，據(jù)說右眼能見到鬼。

左葉給自己放了個假，也就幾天時間。他驅(qū)車回到市區(qū)，找到過去的家，從床底下的垃圾堆，翻出那臺隨身聽。他沒找到SHAGE&ASKA，倒是有大量的張國榮。他還想找畢業(yè)照，但無論如何都找不見。幾年前，他去墓地給段紫獻過花，那天是她的忌日。左葉開車去了墓地，成百上千的墓碑之中，再也找不到段紫的所在。他給公墓管理處的老頭遞了一包煙，依舊沒查出段紫的姓名。難道被她父母遷墳了？

他漫無目的地開車，轉(zhuǎn)過城市的每條街巷。大屏幕上亮著蘋果手表的廣告，如果三個月后，跳出來的是“宛如昨日”，不曉得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

再踩了踩油門，左葉開出市區(qū)，飆著時速一百多公里開上高速，回到海邊的研發(fā)中心。

等到深夜，實驗室里空無一人，他戴上“宛如昨日”的裝備。

瀕死體驗般的隧道，被改變了的回憶。他看到二十八歲，自己的婚禮。很奇怪，他知道在那個瞬間，自己應(yīng)該很幸福，至少感覺很幸福?？伤幌肴ンw驗，不僅因為從未體驗過，也不僅因為失去了一只眼睛。

婚后，“宛如昨日”繼續(xù)開發(fā)，有人看到商業(yè)潛力，天使輪八百萬人民幣，A輪就到了一千五百萬美金，B輪已漲到七千萬美金，然后是谷歌的十九個億。

雖然，左葉已習(xí)慣了獨眼龍的生活，平時基本不戴眼罩或墨鏡，別人也看不出他的問題。但一只眼睛看世界，總有些不便，吃飯用筷子夾菜都會出錯，更不可能開車。他想起“游坦之”，也許小時候被人叫什么外號，長大后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吧？

段紫關(guān)了咖啡店，安心在家做主婦。他們很努力地造人，段紫卻沒什么變化，仿佛一直停留在二十來歲。他倆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非常罕見，夫妻雙方都有問題——左葉死精，段紫輸卵管阻塞。左葉問醫(yī)生，是否因為十八歲那年，兩個人在黑暗的大海里，差點兒溺水身亡的緣故？醫(yī)生說你想多了。

他少了一只左眼，而她也僅剩一只他送的左眼。兩人對視之時，用的都是左葉的眼睛，仿佛互相看到自己。他們判斷不清距離，接吻會把鼻子或下巴磕痛。想要擁抱卻只抓到對方胳膊，或干脆撞墻。

左葉越來越少回家，彼此也沒什么話。她總是砸壞家里的電器，而他默默去網(wǎng)上買新的。

結(jié)婚第六年，左葉出軌了。對象是投行的一個女孩子，并不在乎他是有婦之夫，還說很喜歡獨龍。

巧妙地隱藏了一年，終究還是被段紫發(fā)現(xiàn)。夫妻倆吵架，斗毆，差點兒把兩千萬買的海景別墅燒了。

她的手指對準(zhǔn)眼窩，“游坦之”，我要把眼睛挖出來還給你！

左葉渾身顫抖，似乎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的海島，黑色的懸崖和古廟底下。

他拖著段紫沖到海邊，兩個人坐上一艘摩托艇，開向灰暗的大海中央。

黃昏，風(fēng)雨欲來，濃云遮蔽海天，不斷有飛魚躍出，像一壺就快燒開的水。他關(guān)掉摩托艇的引擎，站在搖晃的海面上，艱難地保持著平衡，用幸存的右眼，看著妻子的左眼。

親愛的段紫，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只是個幻影，是我記憶中的幻影。在真實的世界里，你根本就不存在，十八歲那年，你就在黑夜的大海里淹死了。對不起，那一夜，我并沒有勇氣來拯救你。你所經(jīng)歷的大半輩子，都是我改變了自己的記憶后產(chǎn)生的，儲存在一個叫“宛如昨日”的數(shù)據(jù)系統(tǒng)里。

段紫搖搖頭，言簡意賅地說了三個字：去死吧！

兩秒鐘后，左葉摸了摸自己瞎了的左眼，將段紫推入大海。

她像一只下了鍋的水餃，消失在暗潮洶涌的水波間，連個掙扎的撲騰都沒有。十八歲那年溺水后，她很多年沒游過泳了，產(chǎn)生了畏水癥。要不是左葉的公司就在海邊，她才不想住什么海景房呢。

左葉開著摩托艇轉(zhuǎn)了一個鐘頭，直到黑夜覆蓋額頭，確信記憶里不再有段紫了。

墳?zāi)拱愕暮Ｑ蟆?/p>

B4

左葉還在海上。

他閉上唯一的右眼，回憶一切，開頭是美夢，后來變成了噩夢。

現(xiàn)在，他殺人了。

但有什么可怕呢？反正一切都是假的，就像打游戲，在CS里頭哪個人不是殺人如麻？剛才殺的也是夢境。誰沒在夢中瘋狂過呢？

他想要摘下“宛如昨日”的設(shè)備，在頭上抓了半天卻無果。左葉想是自己太心急了，忘了先要閉上眼睛，退出記憶的隧道。

閉眼，卻不見隧道，身體隨著黑色海浪浮沉。

等待了不知多久，再睜開眼睛，一切如常，不是2015年的如常，而是孤獨地躺在摩托艇上的如常。頭頂覆蓋著海天的云，雨點帶著咸味，一滴一滴，墜落到眼底。

他感覺自己也在流眼淚。

回不去了？或者，被“宛如昨日”拋棄在了記憶的異次元時空？

趴在摩托艇的船舷邊，向著深不可測的海底呼喚段紫——仿佛她仍是十八歲少女，長眠在暗礁與海藻的墳?zāi)埂?/p>

轉(zhuǎn)眼間，海上瓢潑大雨，風(fēng)浪幾次要把摩托艇打沉。不能再這樣等待下去了，左葉掉轉(zhuǎn)船頭，飛快地往岸邊駛?cè)ァ?/p>

他把摩托艇拋棄在灘涂上，徒步?jīng)_回海景別墅。這里早被段紫搞成了廢墟，他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戳艘谎垭娔X，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是時間，因為現(xiàn)在不是昨日，而是2075年的夏天，就是今天……

記憶走得飛快，從時間隧道來到頂點。就是一條射線，原本我們只是看著過去無數(shù)個點，但當(dāng)記憶追上此刻，就再也無法逆轉(zhuǎn)。左葉腦子發(fā)脹，剛想去衛(wèi)生間嘔吐，聽到了敲門聲。

窗外電閃雷鳴，波濤洶涌，似要吞噬陸地上的一切。打開房門，是兩個警察。他們說接到鄰居投訴，這里有激烈的爭吵和打斗，懷疑發(fā)生了家庭暴力。

左葉解釋說是夫妻吵架，家常便飯，但絕對沒有人動過手。

警察問，你妻子在哪里？

他說吵架后回娘家去了，現(xiàn)在電話關(guān)機找不到人，大概明天早上就會回來的。

警察將信將疑地離去，左葉脊背發(fā)涼——記憶與現(xiàn)實，已合二為一？或者說，自己被困在這個記憶的世界里，真的成了殺人犯？

他打開窗戶，在劈頭蓋臉的暴風(fēng)雨中，看到隔壁鄰居家的燈光。那個家伙是偷窺狂，恐怕不但聽到了爭吵聲，還看到了他開摩托艇帶著段紫出海？甚至看到了他獨自從海上回來，

左葉換上一身衣服，獨眼龍不能開車，他騎上一輛運動自行車，頂著如注大雨，沖到公路上。疲憊不堪地騎行了一整晚，差點兒被大卡車撞死，還摔倒過兩次，額頭磕出了血。這些疼痛如此真實，讓他分外小心，以免一旦死亡，再也無法復(fù)活，不像噩夢墜落后可以驚醒。

天明時分，到了市區(qū)。他不敢住在旅館，因為要登記身份證，只能找一家浴場。他在澡堂泡了一整天，氤氳的蒸汽如絞索。對面是電視機屏幕。幾個老頭兒在吹牛，兩個小伙子在刷朋友圈。電視發(fā)布了警方通告，在海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經(jīng)核實為工程師左葉的妻子段紫。左葉現(xiàn)已失蹤，具有重大犯罪嫌疑，警方正在全城通緝。屏幕上出現(xiàn)嫌疑人的照片，特征是一目失明。他潛入渾濁的池水，以免被周圍的人發(fā)現(xiàn)。

接下來十多天，左葉晝伏夜出，不停地在浴室、車站、橋洞、大學(xué)門口的鐘點旅館更換住處。他不敢使用信用卡，只用身上的幾千塊現(xiàn)金。他把手機也扔掉了，作為科技工作者，他知道留著手機是個隱患。他感覺自己像只老鼠，隨時會被貓逮住。沒錯，他是個殺妻的逃犯，千人唾罵，遺臭萬年。

終于，他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小網(wǎng)吧里，看到了一個多月前，自己回復(fù)過的那條微博，關(guān)于最漫長的那一夜——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

B5

記憶可以被改變，現(xiàn)實同樣也可以被改變。

同理，如果現(xiàn)實可以被改變，那么反過來可以再次改變記憶。

凌晨三點，左葉回到海邊。整個公司都沒有人，自從他出事以后，所有人就放了帶薪休假。他用指紋識別開門，潛入“宛如昨日”的實驗室。

默默戴上設(shè)備，眼前略過一條黑色隧道。他選擇了十八歲，海島之夜。

懸崖、古廟、黑色大海、黑色浪頭、黑色天空、黑色亂石，還有黑色的少年——就是這個“奇點”，最漫長的那一夜，改變記憶的“奇點”，就像萬物生長的起源，宇宙大爆炸的瞬間。

他依然是“游坦之”，毀容邊緣的十八歲男生，兩只眼睛除了輕微近視還是很完美的，右耳插著隨身聽耳機，有兩個日本男人在唱著Say Yes。

段紫出現(xiàn)在他身后，幽靈般的，在懸崖和古廟地下。

十八歲。

你有多少個男朋友？

七個。

但阿紫只喜歡蕭峰一個。

不，她最后從心底里是喜歡上游坦之的……

十秒鐘后，段紫給了他一個初吻。

等我回來，或者，你來追我。

她跳入黑夜的大海游泳，暫時忘記了海面下布滿暗礁的警告。

月光忽明忽暗，他大聲呼喚她的名字，但徒勞無功。

“游坦之”只看到一片貌似安靜的大海，黑漆漆的如同棺材底下的世界。海水淹沒他的腳踝，無法催他往前邁動一步。他閉上雙眼，淚水混著海水從臉頰落下。耳邊依舊是CHAGE&ASKA。他只是默默等待，讓時間的沙漏流盡，計算暗礁舉起匕首之刻。她被海底的女妖拽入深淵，遍體鱗傷，粉身碎骨。他與她，便不會再有余生悲傷。

他看見，時間無比漫長，似乎畢生在這一夜殉爆，海底綻開不計其數(shù)的焰火，美極了。

恍然之間，睜開雙眼，他搖頭。摘下耳機，脫下衣褲，赤身裸體。鼻尖的青春痘，蓬勃爆裂，濃汁鮮美。

十八歲少年哪吒，白馬脫韁，沖進冰冷黑暗的大海，奔向深海礁石里的十八歲少女……

作者簡介： 蔡駿，男，懸疑小說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最漫長的那一夜》《偷窺一百二十天》《生死河》等二十余部長篇小說、三部中短篇小說集。最新微博系列小說《最漫長的那一夜》居于熱門微博榜前列，引發(fā)熱烈討論。連續(xù)13年保持中國懸疑小說最高暢銷紀(jì)錄，被翻譯為多種文字出版，并有多部作品被改編為影視、舞臺劇。

原載《科幻世界》2016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王維劍

本刊責(zé)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