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北·曹宗國

杜甫的工匠精神是怎樣煉成的
——淺析《春夜峽州田伺御長吏津亭留宴》

◎文/湖北·曹宗國

唐大歷三年（公元769年）正月，杜甫離開白帝城出三峽，船行到西陵峽口下牢溪停泊夜宿，峽州長吏在津亭設(shè)宴款待。杜甫寫了一首《春夜峽州田伺御長吏津亭留宴》，記述了當時的情景。

從此，杜甫離開了寓居三年的長江三峽。這三年，是杜甫窮愁潦倒、飄泊在社會邊緣的歲月，也是他詩作豐收、詩藝大進的時光。在現(xiàn)存的杜詩里，有將近四百首是在這個期間寫作的，占其總量的三分之一。這些詩作雖然在思想內(nèi)容上不及“三吏三別”那樣有強烈的社會現(xiàn)實感，但在詩藝上卻達到了唐詩的頂峰。其中大多數(shù)詩作都經(jīng)過了刻意錘煉打磨，不僅在意境表達上多有獨創(chuàng)，而且在韻律、詩體句式上也有格外的講究和創(chuàng)新。其中《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登高》《閣夜》《白帝》等等，均被歷代詩家公認為經(jīng)典。特別是他寫的律詩，體現(xiàn)了詩歌最高工藝所具有的精湛和雅致的品質(zhì)，純正自然，謹嚴規(guī)范，細密厚重。這些表明杜甫不愧為唐代詩人里最具“工匠精神”者，甚至堪稱中國古代詩人中最杰出的“工匠”。

杜甫的“工匠精神”，除了他對前代詩藝的繼承和自己的長期修養(yǎng)之外，可以說主要是在長江三峽居住期間煉成的，究其成因，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是當時長江三峽山高水遠，信息閉塞，遠離政治生活中心，杜甫飄泊于此，實際上是處于社會邊緣地帶。這對一個富有家國情懷而又在精神文化上有所追求的士人來說，就只好致力于詩藝，也就是相當于現(xiàn)在所謂的搞“純文學”了。杜甫和大多數(shù)古代詩人一樣，是以“仕”為志愿和職守的，寫詩只不過是一種業(yè)余愛好，是他們言志遣懷的個人表達。其中有些人詩藝水平也很高，但畢竟沒有“工匠”的專業(yè)化，只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才把心思主要用于詩作或其它寫作。

杜甫年輕時到長安謀求仕途，十年難以如愿，只得到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職務(wù)。安史之亂后，他投奔唐肅宗李亨做了左拾遺，后來在四川嚴武帳下參謀政務(wù)，但始終不得志。及至流落三峽，雖然依舊“每依北斗望京華”，但已完全脫離了政治中心，其仕途希望和報國之愿是完全絕望了。這樣一來，唯有靠寫詩來寄托精神追求。總之，政治生活的失意、被主流社會邊緣化，是杜甫，也是許多古代文化人成為文學巨匠的重要成因。

二是長江三峽的自然美賦予了杜甫詩意靈感。從審美對象的角度看，自然美和社會美所呈現(xiàn)的美感形態(tài)是有所不同的。社會美更多的是社會理想、思想情感和世態(tài)人情善惡的呈現(xiàn)，而自然美則更多的是情景的交融、心靈的升華。如果說杜甫前期的從政經(jīng)歷和社會見聞，讓他寫出了“三吏三別”那樣直抒胸臆的現(xiàn)實主義詩篇，那么長江三峽奇特而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則必然給杜甫以不同的審美體驗，讓他感受到更廣闊深邃的意境和形式美的啟迪，促使他更加注重詩作意境的開拓和韻律語句的講究。因此，他在三峽期間的詩作構(gòu)思和遣詞造句都格外講究，常常為此而苦思冥想，踐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誓言。

三是杜甫在三峽期間扎根民間，過著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這為他的詩作提供了新的思想藝術(shù)源泉，也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此前，杜甫躋身仕途，雖然也關(guān)心民間疾苦，考察世態(tài)人情，但畢竟有所隔膜。流落到了三峽，詩人就不再是“體驗生活”了，而是真正成為民間的一員，百姓的一分子，其感受自然格外深切。杜甫在三峽卜居鄉(xiāng)間，操持田園，交接鄰里，感受風情，這一切對他的人生態(tài)度和詩學精神都必然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成為其“工匠精神”的心靈支柱。

杜甫在三峽期間煉成的“工匠精神”，不僅表現(xiàn)在他詠史抒懷和俯仰山川人物等宏大主題詩作中，即便是即興詠物和酬唱應(yīng)答，也是字斟句酌相當考究。比如他在峽口春夜赴宴后寫下的那首詩，其意象就非常開闊，而且是很工整的五律：

北斗三更席，西江萬里船。杖藜登水榭，揮翰宿春天。白發(fā)煩多酒，明星惜此筵。始知云雨峽，忽盡下牢邊。

這首詩的原題是《春夜峽州田侍御長史津亭留宴（得筵字）》，注意括號里面的三個字，因為這樣的標題在詩中很少見。從中可以看出詩人在寫“明星惜此筵”這一句的時候，是費了一番思考才想到一個“筵”字的。因為如果用“宴”，雖然押韻，但是仄聲，這就不合此句韻腳應(yīng)為平聲的格律。幸好有一個“筵”字，既押韻又合平仄。因此詩人才在詩題中特別標出。這樣嚴謹?shù)膭?chuàng)作精神，古往今來有幾人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