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
秋天在身體里駐扎數十年之后,直至現在這個年齡,我才在一場又一場的秋風之后明白,怕冷、不安、莫名的驚懼以及內心的悲涼和悲觀,或許并非來自自身性格或體質,而是與某個季節(jié)最先并且痕跡深重地留在記憶有關。
最先感覺到季節(jié)變換的是身體。身體在很多時候只是一具皮囊,庸俗,沉重,但血肉之軀的敏感,又常常勝于知覺,在還沒有意識到秋天到來的時候,肉體首先感覺到了,有那么一段時間,身上皮膚干燥,如同失水的葉片,所有的枯萎或者干裂,都是因為水分缺失,可是生命里的水,無論人,還是草木,都會在秋風中不停地失散流走。就是這樣,秋天,雖然只是一次次循環(huán)往復的自然現象,可我每次看見,都會覺得驚心,因為它呈現的不僅是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是秋天進入生命內部的無可逃脫。想到這些,心里就會橫掃而過另一場秋風。
到了9月,邊地晝夜溫差之懸殊,令人反應不及,早晚寒涼,需要穿上毛衣,中午就熱得可直接換上夏日薄衫,沒有過渡,反差突然,人們著裝混亂,怎么穿都覺得不合時宜??墒遣⒎侵皇乔锾?,任何一個季節(jié),寒冷都在其中,即使盛夏,在一棵樹旁,一片屋檐底下,或者一朵云飄來的時候,只要有陰影,或是凸起來的地方,溫度就會瞬間下降,令人感受到清晰的寒意。寒冷無處不在,它在季候深處,絲絲縷縷,如影隨形。
小時候,我最不喜歡秋天。草木從葳蕤到稀疏,大地空蕩,昆蟲和鳥鳴逃遁,大量的落葉在地面游走,我看到這些,內心就會不由地產生惶恐,卻說不出為什么。院子里一片潦倒景象,菜地里的植株頹廢、斑駁,葉片生銹,掛滿紅蜘蛛,即使日光強烈,它們也無力繼續(xù)生長?;ǘ渖系奈浵?、蜻蜓、甲蟲都不見了,它們早早把自己藏起來。陽光高懸,有時候會看見螳螂,但已不如夏天那般威風,舉著大刀橫沖直撞,秋風中,螳螂精神委頓,行動遲緩,像個潰敗的將軍。
放學回家,我看見外公一個人在菜地,像清掃戰(zhàn)場一樣收攏植物的殘骸,地上滿是倒伏的殘枝敗葉。外公是個寡言的人,平時不怎么愛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做著手中活計,他的耐心和時間一樣漫長。一些完好的西紅柿、茄子、辣椒被裝進籃子,而剩下殘破和幼小的,將連同整棵植株被丟棄或者腐爛在地里。我放下書包,拾起地上用來給藤蔓搭架子的枝干,待全部收齊后,就和外公一起將它們捆起來。
總是這樣的黃昏,天空浩大,楊樹成行,烏鴉叫喊,絲綢一樣飛翔或懸掛的云彩,鋪滿雪山以上的天空。我常常產生這樣的恍惚,以為天底下的人群就只有我們,別無其他,孤獨,永恒,自足,渺小。
正干著活,我看見院子前面的一間房門被打開,媽媽和兩個陌生的中年女人走出來。這兩個女人,我不認得,但也不能算是陌生,來過兩三回了,說起話來雖然溫言軟語,臉上卻沒什么笑顏,嚴肅,一本正經,好像發(fā)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后來在爸媽隱約的言語中,我知道媽媽肚子里正游弋著一個胚胎,她懷孕了。而且她肯定這回是個男孩,不過沒什么依據,只是感覺?!拔矣X得應該再生一個,而且最好是個男孩?!庇幸惶?,當她明確表達出她的計劃和心愿時,我和妹妹初始覺得興奮,隨即又覺得有些不快,可能是想到這個“弟弟”會分走我們的母愛吧。妹妹還好些,她比我小,想到的事情就會少,我體味著媽媽的話,突然發(fā)現,原來我們在媽媽心里并不是最重要的,她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弟弟”充滿期待。我雖然也能從血脈延續(xù)上理解大多數家庭對于男孩的渴望,但她的想法,還是令我感到失落。我想到了那兩個中年女人,明白了她們一次次來我家的目的。那個年代,計劃生育已經非常普遍,宣傳標語隨處可見,提倡“晚婚晚育,一對夫妻兩個孩子”,我記得廚房的柜子上有一個餅干盒,盒子上印著個小女孩,眼睛明亮,酒窩甜美,旁邊寫著,一個光榮,兩個正好。我們家已經“正好”:我和妹妹,所以不可以再要這一個。隨后的一段時間,那兩個女人來我家的次數更頻繁了?,F在回想起來,她們可能是媽媽單位的,負責來我家做計劃生育工作。她們關著門,每次都說很久,她們離開后,媽媽總會不高興。
菜地里,有時拔起一些植物根莖的時候,會帶出一些地下的東西,石塊、碎磚、獸骨,以及蟄伏于深土層中的蟲子和銹蝕的箭鏃。顯然,有些東西屬于大地本身,而有些,不是我們家的,屬于過去,屬于那些看不見的歲月。地底下,總會埋藏著些什么。春天翻地的時候,爸爸還發(fā)現了一條斷開的瑪瑙手鏈。他后來用繩子重新穿好,拿給我們玩兒。手鏈顏色棕黃,珠子碩大,半透明,散發(fā)幽冥的光澤,可以看見內部曲折的花紋。我覺得它肯定不是孩子的飾物,應該是成年人的,而且我隱約覺得,它應該戴在一個祖母般的女人的手腕上。那么,在我們之前,誰在這里居???而且從手鏈的風格來看,并非漢族?;蛟S這里以前住著一戶維吾爾人?或許是一些經過的游牧人?伊犁河谷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曾經的草原,許多民族都曾生息于此,塞人、匈奴、烏孫、高車、柔然、鐵勒、突厥、蒙古,一群覆蓋一群,一撥接著一撥,或長久駐扎,或劫掠而來,席卷而去,現在距離伊寧市二十公里和三十余公里的伊寧縣、霍城縣,兩座古城遺址——弓月城和阿力麻里都城——早已城垣湮滅,無影無蹤,可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都會在無意的勞作或行走中,發(fā)現地下的陶罐、銀幣或玉器。誰知道誰會留下些什么呢?我感到了時間的縱深,只有時間是一種存在,其中的人群,不過是在不斷地來往和消失。
此地的漢族人,大多不是這里的土著,但三代人之后,許多家庭和內地關系漸漸疏遠,祖籍,成了履歷表格上的一個說法,內地的故鄉(xiāng)已經沒有實際意義。這使我覺得,一個人與一片地域的認可與融合,不是一個人的事情,需要幾代人逐漸完成。我們早已認可了這里,并且準備埋葬于此。那么既然會有此處的死亡,就會有此地的誕生,家庭人丁興旺,血脈綿延,才是具有現實意義的扎根?;蛟S我媽媽覺得,既然再也不會回到內地,家里多幾個孩子總是好的。院子常常整齊而寂靜,幾個人,十幾間屋,空地上種滿花草、果樹和蔬菜。我們去上學,整個院落就會陷入午睡般的沉寂,蔓藤纏繞,綠蔭籠罩,如無人之境,仿佛一個遭遇放棄的城堡。直到有誰出門,隨手關上鐵門的時候,身后就會傳來兩扇門扉相碰的聲音,“咣當”,聲音空曠,余音如鐵絲顫動,在空間發(fā)出的回響,巨大、遙遠,好像對面的雪山都能聽得到。
葡萄快摘完了,剩下的一些,因為在葉片深處,陽光很少照射到的地方,身體里的甜還沒有達到最飽滿的狀態(tài),我們有意將它留在枝上。再晚一些,它們經過初次霜降,就會比現在成熟的葡萄還要甜。不過在整體上,葡萄樹已經呈現頹廢景象,粗壯的虬枝裸露出來,如同老人青筋暴突的手臂。等到葉子全部落完,秋天就到了尾聲。然后在某個黃昏,爸爸就會和外公一起,像埋葬骨殖一樣將整個葡萄樹埋進土里。
一般來說,中秋節(jié)前后的葡萄最甜,不論什么品種,長的、圓的,白的、紫的,每一顆都汁液飽滿,仿佛包裹著一滴蜜,并且像玉石那樣散發(fā)柔潤的光澤。但我沒有吃到甘甜,只是吃到悲傷。在葡萄還很青澀的時候,我就盼著它們成熟,現在它們熟了,氣溫卻驟然下降,云團暗淡,風云際會,雨下著下著就凝成了雪,葡萄越吃越涼,吃到最后,我跑到屋子里,穿上一件厚些的毛衣,才能繼續(xù)拈起一顆——這是人活在世上悲傷的事件之一,無論多么喜歡,也無法好好地擁有。
到了現在這個年齡,我雖然不像從前那樣懼怕寒冷,或許是氣候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不像從前那樣冷,或許是因為年歲增長,身上的脂肪及心理承受力也有所增強,對寒冷有了一定的抵御力,但常常,還是能感覺到一種無來由的寒涼像風一樣襲來,不僅肉體感覺到了,內心也隨即產生雷霆和西風,我感到自己正被命運之手,以及一片地域所附帶的一切塑形與打磨。一切并非僅僅源于氣候,而是從灼熱到寒冷之間,一種巨大落差而產生的跌宕使人內心疼痛,它使我想到此在、此處,自己與西北地域的關系,如此隱秘,亦如此悠長。
我的腦海里總會出現秋天的叫喊。每到黃昏,小巷外面的空地上,都會有一群巴郎(孩子)踢足球。我當然知道這些孩子是維吾爾族,因為他們的喊叫聲和漢族孩子的不一樣。他們的喊叫輕快而悠長,尾音部分拖得很長,包括早晨賣牛奶的女人,也是這樣,尖厲,高亢,空曠,好像能傳到白楊樹之上,然后在天空的某個地方繚繞。
這時候,我就抬起頭尋找,看聲音會飛到哪里,頭頂之上,樹葉落盡,天空顏色蒼灰,雁鳴之聲如響箭飛過……我覺得它的荒涼、豐饒、寒冷與千年之前沒什么差別,絲綢之路上的商旅,軍隊馬蹄揚塵,和親的儀仗,異國藩王與黃金甲帳,時刻充滿詩意與悲愴,雖然現在都已成了古代,可時至今日,每到黃昏,落日之金屑,仍使原野上的荒草散發(fā)未曾化開的鐵血氣味。但聲音是看不見的,只能看見雪山。此地雪山環(huán)繞且映照,我覺得雪山的白,一定別有用意,或許與世間的心靈、靈魂有關,但我那時還沒想到這些,只是覺得它的表達如此恒久,并不因為季節(jié)而變化,只是看久了,眼睛會因為疼痛而流下淚水。我相信此地的冷,肯定與雪山有關,它終年彌散的寒氣,無時無刻地將我們包裹,有傷害,也有滋養(yǎng)與撫慰。
我記得那年秋天結束后,媽媽腹中那個游弋的胚胎就不存在了。到了冬天,她已經從手術中恢復過來,神情平和,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并且從此再也沒有提及,好像并未因此而失去什么。我覺得親人之間的情感,是因為長相廝守,有著同樣的冷暖,并且依偎和撫摸,從身體到心靈,而那個遠未成形的胚胎,因為沒有被我們真正撫摸,還沒有成為親人,應該就不算失去。
整個冬天,外公的屋子里都很暖和。每天放學回來,我和妹妹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他。人世間,祖孫之間往往存在著別樣的溫情,相互憐憫,相互體恤,老人和孩童似乎有一種共通的東西,一個向生,一個向死,是生命循環(huán)到某個點上的交匯,如同終點與起點的相遇。屋子的生鐵爐上,等待我們的常常是一些零食,紅薯干、煮玉米、烤饃片,不時地還會有銀耳粥。潔白柔軟的銀耳,是黑木耳的反面,用冰糖和枸杞熬過之后,甘稠如果凍,晶瑩似雪蓮。但新疆不產銀耳。有時上學之前,外公還會給我們塞個桔子。我不知道這些東西他是從哪里買到的。伊犁雖然盛產瓜果,物資糧食也能自給自足,但那時道路閉塞,邊地偏僻,極少見到南方水果和特產。外公屋子有一個黃木箱,他時不時地從里面變出一些特別的東西,香蕉、藕粉、云片糕、桂圓。外公和外婆1958年到新疆,我兩歲時外婆去世,又十多年之后外公去世,在疆數十年,他們從未回過內地,我?guī)缀跬浲夤灿凶约旱墓枢l(xiāng),忘記他曾在與新疆毫不相同的地方生活過,是另一片地域上的人,那些東西里有他的記憶,那時候,只有在內地生活過的人才能識別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