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體育發(fā)展高度依賴舉國體制,奧運及全運金牌KPI的層層分解,則是舉國體制在政府工作事務中的具體表現。
奧運來了。
在一片吐槽聲中(基建、安保等),巴西里約奧運會于北京時間8月6日如期開幕。作為全球最具商業(yè)價值的兩大賽事IP(另一個是男足世界杯),即使籌備過程中存在種種不足和不順,里約奧運會依然吸引了全球目光。賽場上,世界各國的頂級運動員——這些天之驕子們——共聚一堂相互切磋技藝;賽場外,體育的政治外交職能也在奧運會期間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對于中國代表團來講,此次奧運可稱開局不利,首日射擊、游泳沖金未果,孫楊以0.13秒屈居亞軍后痛哭流涕;直至次日,才在女子10米氣槍項目上,由山東姑娘張夢雪打開局面,接著在跳水、舉重項目上接連開花。
據統計,中國在參加的九屆夏季奧運會上,只有兩屆首日無金。上一次是2000年的悉尼。當屆奧運會上,中國代表團共獲得28枚金牌,位列第三。以此來看,此次里約奧運會上中國代表團的金牌預期得降一降了,創(chuàng)造歷史、突破北京奧運會51枚的紀錄已經不大現實;即使達不到上一屆倫敦奧運會的38枚,可能也是正?,F象,無需感到驚訝。畢竟除了競技水平,飲食起居、臨場發(fā)揮等偶然或者必然因素,對于比賽結果也有著顯著的影響。奪金固然可喜,拿不到也沒什么不可接受的。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這么看得開與豁達,尤其是中國體育主管單位的官員們。君不見孫楊憾負后,在場的體育總局官員眉頭緊鎖,直至首金出現,身上的壓力才如釋重負。同時,張夢雪獲得中國代表團首金,運動員及其家庭固然興奮,最高興與獲益最大的可能卻是山東省以及濟南市的體育口官員。畢竟,射擊這種曝光率很低的小眾項目的奧運冠軍,帶給運動員本人及家庭的商業(yè)價值相當有限,但對當地官員來講,奧運首金可計作體育工作的重大政績,對未來升遷以及爭取上級政府的支持都將有很大幫助。中國的體育發(fā)展高度依賴舉國體制,奧運及全運金牌KPI的層層分解,則是舉國體制在政府工作事務中的具體表現。
前浙江省體育局局長陳培德在其回憶錄中記錄了這樣一樁往事。自中國重返奧運大家庭以來,浙江省每一屆至少都拿到了一枚金牌。在2000年悉尼奧運會前夕,某小球優(yōu)勢項目國家隊負責人對其表示,已經內定了一名他省球員為奧運冠軍,而這意味著另外一名浙江籍運動員將無緣金牌,甚至需要被迫讓球。這種情況令陳措手不及,幾經抗議,沒有任何結果,反而被威脅讓前述浙江籍運動員返回省隊訓練,最終不得不找各種辦法疏通,才保住了國家隊的名額。如非當年占旭剛在舉重項目上奪魁,陳寫道,“我可就是浙江體育的罪人了?!?/p>
一葉知秋,類似的事情在中國國內并不鮮見,尤其在體育政治化色彩極其濃厚的早期,國際賽場上的讓球、有組織的服用禁藥,這些明顯有違于奧運和體育精神的行為,都是中國代表團的歷史污點,也難怪中國游泳屆的后起之秀們難逃外界的有色眼鏡。歸根結底,在舉國體制之下,體育是政治的延伸,需要服從各級官員的利益安排。與此同時,國內的體育資源也高度向國家隊及頂級運動員傾斜,幫助他們爭金奪銀,以鞏固官員們的政治利益。
作為一省體育局局長,陳培德為何不得不向國家隊負責人低頭?畢竟在當時,陳的行政級別要比該負責人更高。還不就是因為省隊的陪練水平要遠低于國家隊,不利于運動員競技水平的保持和提升,回省隊基本就廢了。如果連省體育局局長都被舉國體制裹挾其中徒呼奈何,更不用說處于這個鏈條上的其他人了。某種程度上,即使是孫楊、寧澤濤這樣的頂級運動員,在國內也是弱勢群體,運動成績和商業(yè)價值并不完全由自己決定,必須得看其他人尤其是領導們的臉色。而一旦某些運動員翅膀硬了,想單飛,網球一姐李娜、前藝術體操雙料亞運冠軍鐘玲所遭遇的那些挫折與不順,便是這些向往著自由的小小鳥們所不得不嚴肅考慮的后果。
要知道,李娜憑借自身優(yōu)異表現最終成為傳奇,鐘玲在體育創(chuàng)業(yè)浪潮中另起爐灶、向企業(yè)家轉型,這些都只是“反體制”運動員中的鳳毛麟角,更多的頂級運動員要么服從體制的安排,退役后在地方單位掛個閑職,要么反出體制后淪為平庸,甚至不乏渾身傷病生活困窘,不論哪種情況,都是體育資源的一種極大浪費。成也舉國體制,敗也舉國體制。體育政治化之下,所有人都是棋子,用完即棄,滿盤皆輸。
從這一角度看,2016年的里約奧運會別具歷史意義,因為這是2014年國務院“46號文”暨體育產業(yè)改革拉開大幕后的首屆奧運會。中國代表團在本屆奧運會上所取得成績,一定意義上也決定了改革的起點。在新的市場環(huán)境下培養(yǎng)起來的運動員,其競技水平與競賽成績和舉國體制相比,究竟孰優(yōu)孰劣?若干年后便可見分曉。首金遲到、奪金總數不及預期、大球項目折戟沉沙,一定程度上也在為未來的成績提升預留空間。畢竟,不論是舉國體制,還是市場化體育,競賽成績都是衡量競技水平、決定資源分配的重要標準——市場化體育也得出成績。2008年的51金可謂是舉國體制的頂峰,舉國訓練、舉國辦賽、舉國奪金、舉國沸騰,但同時也透支了中國體育的未來,讓非奧運適齡選手失去了在國際大賽中鍛煉的機會。彼時曾有建議稱,金牌拿到世界第一,是時候搞改革了,但現在看未必是個好時候,既因體制慣性,也包含對成績的擔憂,萬一改革后競賽成績不如從前,這個鍋誰來背?姍姍遲來的首金既讓政府官員們長舒一口氣,對方興未艾的體育產業(yè)改革來講,也未必不是一個福音。當然,或許這種念頭有些投機和雞賊了。
奧運會之后,中國的體育主管部門面臨換屆,該退休的退休,該補上的補上。對于未來的體育官員們,如何深化體育產業(yè)市場化改革,需要取代奧運金牌,成為工作中的重點。需要告別舉國體制,就像現在中國經濟告別“唯GDP論”一樣。體育改革是深化供給側改革、提升中國經濟質量的重要一環(huán),只有站在這樣的高度理解體育,理解體育改革,才能做到簡政放權,還權于市場,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對于身處其中的各級體育官員及運動員們來講,告別舉國體制也是在為他們減壓減負,讓體育回歸正常,回歸體育精神。
奧運來了,16天后便將閉幕。不論中國代表團的成績如何,中國體育產業(yè)都將迎來新起點和新的開始。在這個有別于以往的后奧運時期,中國體育需要告別舉國體制。
(作者為熠帆資本副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