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種黃瓜,是撒籽,不像現(xiàn)在,買人家大圃里育好的瓜秧兒。植瓜秧,像撫育嬰孩,動作要柔,心要細,要溫和;撒籽兒,像白己跟白己制謎語,然后等時間給你揭謎底。你永遠預測不出,指間灑落的這一粒,來日會長成怎樣一篷瓜?
每年種瓜,都在清明附近。清明前后,撒瓜點豆嘛。我們一塊兒去菜園,我娘背著我弟弟,走在前;妹妹和我,尾巴似的,走在后。我妹,掂一個裝瓜子的布袋兒;我背著荊條編織的挎籃,里面是大鋤頭、小鋤頭。
菜園子,早被爹娘平整得像一床毯子。娘說:來,老大挖坑,老二撒籽兒,老三埋種兒。弟弟不干,要撒種,我也不樂意挖坑。娘就白己挖,用鋤頭拍碎小土坷垃,輕輕一剜,一個小土窩,很溫暖的樣子。我們圍在一起,爭著撒種,覺得那是很有意義的事兒。分不勻,娘快速挖幾個土窩,把我們分散開。說,記住啊,這邊是老大種的瓜,這幾個是老二的,邊兒上是老三的。咱們比比,看誰種的瓜大。
若干日子以后,娘會在飯桌上說:今兒吃的是誰誰種的瓜。娘說到誰誰,誰誰就一臉驕傲,大功臣似的,全忽略了黃瓜生長過程中,娘付出的勞動。
黃瓜出苗,要搭架。不然,它拖著長長的莖蔓四下里跑,跑瘋了,結的瓜不成個樣子,歪瓜賴棗,真不好看,口感也不行。如果在它旁邊豎幾根架梢,它們看準了似的,細細的須兒,一歪就纏過來了,緊緊抓住,順架往上爬。爬一截兒,滋個杈,開幾朵花;再爬一截兒,義滋個杈,再開幾朵花,像農(nóng)家,過日子很有章法、很有打算的樣子。有時候,那一步開的花,都結了瓜,長條條的,懸著,很亂,很文藝。這樣的情景,人了畫兒,養(yǎng)眼養(yǎng)心,畫家喜歡;賞畫兒的人看了,覺得很田園。
一般來說,黃瓜就是田園里的小家碧玉,是瓜族的青衣。跟林妹妹一般身形,纖巧玲瓏,盈手可握,還著一身沉沉的綠,又寧靜又妖艷的綠,復雜極了;跟瓜家的胖面粗身,有點不搭。也是。翻翻《辭?!罚臼呛J家族的。也就是說,黃瓜非瓜;黃瓜,又非黃色。為何叫個黃瓜?不清楚。黃瓜不像玫瑰夜鶯,專門讓人用來寫詩做夢的。青菜啊,番茄啊,雞鴨魚肉,黃瓜跟它們才是一伙兒。但是,最家常的人,最家常的菜,有時候,它就那么浪漫,浪漫得像黃瓜花。
很多人喜歡吃黃瓜,該是被黃瓜味道迷住了。清新,爽口,淡淡的,涼涼的,像熱天背陰里一汪泉。入口,清凌凌、綠蒙蒙的青氣,彌漫開,連額上都是。生活里,真有一類素面女子。越簡單,越有味;若入了繁華,累累墜墜,倒失了真性情。黃瓜比人,該是這類女子,粗布衣袍,清茶淡飯,水墨菊花,足夠了。但清雅在骨子里,誰也拿不走。
小暑大暑,都是尾巴帶火的季節(jié),于如此的日子里,戶外走一遭,燒烤煎熬,天氣,想著辦法,快把我們烹熟了;從街上逃回來,從外到內(nèi),都成了火焰山。
能溫情救急義不傷身體的,是那些良善的黃瓜。涼水里浸潤著,撈出來,一折兩截,瑩瑩碧玉似的,坐下來,慢慢咀嚼,咔嚓咔嚓,暑熱便被一寸一寸慢慢消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