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9日,張一弓病逝于河南省人民醫(yī)院。又一位故交走了,我心里說不出的難過。多好的一位作家??!
張一弓曾對我說:“我替李銅鐘辯護,你替我辯護!這不是一己之私,而是國家大事?!?/p>
不錯,他寫的是國家大事、歷史事件,活生生的醒世恒言。
張一弓死了,李銅鐘活著。
一、犯人李銅鐘的故事
張一弓的中篇小說《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在1980年第一期《收獲》發(fā)表之后,讀過的人沒有不說受到震動——三年困難時期因絕對權(quán)威的人治而釀成的巨大災難如在目前,在反映前文革時期“左”禍禍國的作品以此篇最接近實情,最慘烈,極具爆炸性。
《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的發(fā)表傳遞給我一個信號,即粉碎四人幫之后的文學在控訴文革極“左”下紅色恐怖的同時,已經(jīng)將筆觸探向十七年“左”禍下的啼饑號寒,不無理由地使人相信:文革極“左”,事出有因。
但是,對它的評價卻大相徑庭。
我當時在《文藝報》供職,特別注意發(fā)現(xiàn)新作新人,常常有報刊的同行向我打聽有什么好作品值得向他們的讀者介紹,我極力推薦《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幾周過去,沒有反應(yīng),后來問及,才直言說“動公倉”、“搶皇糧”,“謳歌搶劫犯”,“不利于安定團結(jié)”云云。其他幾個報刊的回絕也大致相同。我刊主編馮牧在發(fā)表于《上海文學》第六期的題為《關(guān)于近年來文學的主流及其它》一文中旗幟鮮明地肯定該作,《文藝報》第6期在“新作短評”欄石泉的一篇千字文單獨推薦了它。7月,我通宵完成一篇《“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的長文,反詰“不利安定團結(jié)”論,發(fā)表在不大為人注意然而被不少人注意到的《新文學論叢》創(chuàng)刊號上。
1984年出版《中國新文藝大系·理論二集》,朱寨在《導言》的“歷史轉(zhuǎn)折中的文學批評”一章中寫道:
……特別是《犯人李銅鐘的故事》,作者的題材已進入長期諱莫如深的禁區(qū)和令人卻步的危險地帶。在疑慮和冷落中,我們的文學評論工作者拍案而起,仗義執(zhí)言,首先從法律與道義、組織服從與臨時應(yīng)變、動公倉與救民于懸命、英雄與罪犯等一切可以受攻擊的矛盾之點上布陣迎戰(zhàn)。論證嚴密,步步深入,以雄辯的邏輯論證了李銅鐘不是“犯人”而是“英雄”。評論援引馬克思關(guān)于普羅米修斯的評論運用于李銅鐘,證明李銅鐘是屬于馬克思稱頌的“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賦予李銅鐘這一崇高形象以馬克思主義的盔甲。在這樣的英雄光照面前,“不但膽小怕事、明哲保身、謹言慎行顯得卑微渺小,就連那些看起來循規(guī)蹈矩、奉公守法、安分守己其實唯唯諾諾,也變得黯然失色。”
評論在這里也提出了暴露與歌頌的問題,指出“深刻的‘暴露’使作品的歌頌顯得動人之極;真切的歌頌,使作品的暴露警鐘沉沉。”說明歌頌與暴露是矛盾的統(tǒng)一,本來就應(yīng)該是文藝創(chuàng)作相輔相成的雙翼,不應(yīng)分割,更不應(yīng)對立。
社會主義文學容許寫社會主義制度下的悲劇嗎?在這篇文章中也作了堅定的回答:“不但容許而且需要,不論是命運悲劇還是性格悲劇。悲壯的悲劇有時勝過愉悅的喜劇,對斗爭的惋惜和追求,有時高于對勝利的祝賀和自得。”
李銅鐘為了救民于餓死,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違法開倉,然后又自己報案伏法。如何評價這個悲劇的形象,與竊火給人間而被宙斯虐殺的普羅米修斯相比,問題就復雜困難得多,需要獨立的思考。不經(jīng)過獨立的周密的理論分析,就不能得出“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的結(jié)論。
二、再說犯人李銅鐘
1981年全國第一屆中篇小說評獎開始,主辦單位是《文藝報》。初評小組一致推舉《犯人李銅鐘的故事》,但是當時的氣氛太不正常。中宣部部長王任重指名批評《文藝報》是“右派骨干掌權(quán)”,應(yīng)該進行人員調(diào)整。緊接著,中宣部召開“文藝部門黨員領(lǐng)導骨干會議”,會上,林默涵就《文藝報》發(fā)表沙葉新的旨在針對“劇本創(chuàng)作座談會”的《扯‘淡’》等錯誤傾向,亮明了他與周揚、陳荒煤和馮牧的四點分歧。所以,《文藝報》的領(lǐng)導以及他們的支持者對于“人性”、“人道主義”、“揭露陰暗面”的作品十分敏感,生怕被人抓住上綱上線,所以,對于《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評獎一事舉棋不定。正是這個時候,作者張一弓所在的河南省紛紛提出反對意見,有的意見以加蓋公章的單位證明信的方式轉(zhuǎn)送到上級有關(guān)單位。反對這部中篇入選的意見主要是“暴露黑暗面”,其次是有著30年新聞記者生涯的作者本人在文革中曾經(jīng)進入《河南日報》革委會,是“三種人”。但是初評小組全體中青年評論家堅持給獎不動搖。《文藝報》為此專門派人前往鄭州、登封等地進行調(diào)查,結(jié)果證明:一、作品暗指的“信陽事件”確有其事,事實比作品所寫還要嚴重;二、張一弓文革中進入河南日報社領(lǐng)導班子是事實,但屬人民內(nèi)部矛盾,更不是“三種人”,可以發(fā)表作品,至于能不能給獎,其說不一。事已至此,評選委員會不得不向評委會主任巴金實情稟報。巴老不但同意該作得獎,而且力主列為一等獎中打頭的一個(一等獎共設(shè)5名)。后來由于各種考慮,將諶容的《人到中年》排在一等獎的第一位,《犯人李銅鐘的故事》排列第四。
三、事實證明,“信陽事件”的真相比張一弓書里寫的嚴重得多
據(jù)原中共信陽地委副書記、行署專員張樹藩和肖冬連等披露,河南省上世紀50年代末的浮夸風造成了大量人口的非正常死亡。一邊是大小官倉堆滿糧,一邊是抓人、關(guān)人,一邊是100多萬人成餓殍、尸橫于野,有的地方死人沒有活人掩埋。饑民煮野菜、吃薯葉,干部還要砸農(nóng)民的鍋。當時的口號是:“把無產(chǎn)階級專政貫徹落實到每一個人的肚皮!”“完不成糧食任務(wù),提頭來見!”
大好形勢下的歷史功績和地方官的偉大政績,就是省委書記吳芝圃用高征購斂聚的資金在黃河岸邊興建了一座豪華的園林型的別墅群。
歷史作證,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當初發(fā)表于“安定團結(jié)”無礙,后來獲獎于“安定團結(jié)”亦無礙,殷鑒不遠,于今則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