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我與許家屯先生是扯不上什么關系的，恐怕我的名字他也早就忘記了。那時他是江蘇的“土皇帝”，而我不過是他治下的一介書生，而且又是草民之中的第九等——屬于所謂“臭老九”階層。然而我確實有幾件事與他有些瓜葛，今天看來，還是蠻有諷喻意味的呢。

說他是“土皇帝”，第一因為江蘇有幾位共產(chǎn)黨的老領導如劉順元、惠裕宇等曾進京向中央告他在江蘇拉幫結派、搞“獨立王國”，頗有些“土皇帝”的做派，而且敝人還與此案有些關系。第二，他被幾位老革命拉下馬以后去香港主持新華分社，曾有人說他“土”，一不通英語，二不懂粵語，怕他打不開局面。第三，他的名字土，你聽：“許家屯”，叫人想起一個小小的村莊。我的家鄉(xiāng)就有不少叫××屯的小村子，大都很土。記得上大學時，大抵是1950年代末吧，毛主席視察江蘇，夸許家屯在省委書記中“是最年輕的”，叫他“娃娃書記”，也曾笑著說：“許家屯，像個村莊的名字?！?/p>

不過，許家屯畢竟是有文化的人，而且也早已反“土”為“洋”了?？此谙愀蹘啄甑恼円约?989年之后在國外頗為開放的言論，與當年的江蘇“土皇帝”真是判若兩人。我與他的二三事中他的一些做法，我想他自己現(xiàn)在也會不以為然的。但中國人健忘，還會有另一些人至今仍然以我們早已不以為然的事為然。錢理群大聲呼吁“拒絕遺忘”，我想他是對的。所以我要把一些“陳谷子爛芝麻”拿到陽光下曬一曬。誠然，數(shù)落一位失勢的老人是很無聊的，但我只想寫出“當時環(huán)境”下的某種況味，讀者自會從中得出教訓，與今天的許家屯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系了。

首先要說的是我曾受過許家屯的賞識。沙葉新批評沒有出息的文化人“以被賞識為榮”，我就有這種毛病。那是文革后期，評論《水滸》的政治運動席卷全國。那時許家屯早已從文革初被“打倒”的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重新回到了領導的“寶座”上。他叫省委的刊物《群眾》緊跟“評水”運動，于是編輯約我寫稿。我是個“跟跟派”，是一個被建國后的教育尤其是文革政治弄得奴性十足的知識分子，當然是受寵若驚。對“評水”的政治陰謀一無所知，文章只能是跟著“上邊”的調(diào)子唱。但文章發(fā)表后，編輯告訴我：“你這篇文章是由許家屯同志親自審定的，他很贊賞?！蔽耶敃r確實曾有一種“受賞識”的愉快，眼睛都亮了起來——一個奴在心的文化人，再也沒有什么比受賞識尤其是受大官的賞識更讓他動心的了。十多年后，當我對自己的奴性開始有些反省時，重讀這篇“評水”之文，真是汗顏！江蘇文藝出版社出我的論文集《文學與歷史》時，我曾將此文與另外幾篇吹捧“樣板戲”的文章作為附錄編在書中，但編輯給刪除了。

文革結束，許多在文革中“紅”過的人都倒了霉，但許家屯的官做得更穩(wěn)了。他在文革初是被當作“走資派”受過沖擊的，現(xiàn)在輪到他來沖擊那些沖擊過他的人了。江蘇文藝界能與“四人幫”掛得上鉤的事，當首推小說、戲劇、電影《歡騰的小涼河》，因為這部作品確確實實緊密配合了“四人幫”“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政治運動，在全國影響頗大。但這部作品是許家屯親自抓出來的，一批就會弄到自己頭上，成了他“批鄧”的罪證。于是他來了一個金蟬脫殼計，拿一位青年作者開刀了。這位青年作者寫過一部描寫“與走資派斗爭”的長篇小說《我們這一代》。正是許家屯治下的宣傳部門鼓勵作者寫了這部小說，出版后曾熱情肯定，贊賞有加，作為自己的“政績”很是宣傳過一陣子，但如今一翻臉就狠揭猛批起來。我曾親臨文藝界的揭批大會，那氣氛與文革無異。剛從文革噩夢中醒來的我，被這做法驚得目瞪口呆，我幼稚的心靈在顫抖。一個共產(chǎn)黨的官，怎么這樣不誠實呢？原來滿口“實事求是”的人恰是最不實事求是的，這叫作“缺什么吆喝什么”。我一氣之下，帶著對黨的信任之感，寫成一篇短文，為那位素不相識的做了替死鬼的作者鳴冤叫屈，題目叫：《不能這樣對待青年作者》?！剁娚健返木庉嫓缑襞繎{著一股子正義感，當即編發(fā)此文，決定以顯要位置叫它與讀者見面。但她的頂頭上司不放心，覺得這樣的文章不叫許家屯過目是不行的。于是送審，文章被“斃”了，但稿酬照發(fā)。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拿到一篇未發(fā)表文章的稿酬。為什么會得到這樣的“先槍斃再發(fā)撫恤費”的待遇呢？聽說與許家屯有關。他看了我的文章后有一個批示，大意是說：此文寫得很好，但考慮到目前江蘇工作的困難，一切應以穩(wěn)定為重，建議此文暫緩發(fā)表。你看這批示寫得多么圓熟，砍一刀都不留疤痕。當我拿到這筆稿酬時，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似是受辱，又似是受賄，心中還有些莫名的恐懼感。為了權勢者的“穩(wěn)定”，可以顛倒黑白，可以制造謊言，可以偽造歷史，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然而此事發(fā)生不久，又一件事使我幼稚的靈魂戰(zhàn)抖得更加劇烈，簡直可以說是流血了。1976年“天安門事件”爆發(fā)前夕，南京的學生、工人就先鬧起來了。他們貼出大標語，討伐“四人幫”，實際上是對毛主席親自發(fā)動的文革表示強烈的怨怒。那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帶著沖天的豪情和正氣，帶著一路的歌聲、口號聲，從南京大學一直游到雨花臺。隊伍前頭走著一位青年——南京大學團委書記李西寧。北京大鎮(zhèn)壓，撤銷了鄧小平的一切職務；江蘇的許家屯當然也奉命鎮(zhèn)壓，李西寧被許家屯下令逮捕，投入獄中。李西寧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品學兼優(yōu)，在南京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后留校工作，因為喜歡文學，與我有些交往。不久文革結束，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天安門事件”平反了，李西寧被放了出來。馬上要在五臺山體育館召開大會，歡迎與表彰他們這些敢于面對專制捍衛(wèi)真理的英雄們。一天，李西寧到我家，面帶憂郁感傷之氣，說許家屯派人找他談話，要他在五臺山大會上多講省委的“好話”。如在獄中如何受到“保護”“關心”等等。他很沉痛地說：“董老師，在獄中他們打我，餓我，生了病都不給看，比在電影里看到的國民黨的監(jiān)獄還可怕，叫我怎么說他們的‘好話’??？”李西寧是條漢子，別看他白凈的臉上流露著書生稚氣，但他的脊梁骨是硬的。他硬是不聽那一套妄圖遮人耳目、控制輿論的“政治交代”，在大會上慷慨陳詞，痛斥“四人幫”的法西斯統(tǒng)治，只字未提那莫須有的什么“保護”“關心”。不用說，氣壞了許皇帝?！白ツ闶俏?，放你是我，總是我對，應感激我”——這就是權勢者的邏輯。不信這個邏輯，就給你顏色看。當時許家屯就叫媒體對李西寧的宣傳大大“降格”，照片不準見報等等。正直、純潔而又有著很高的政治熱情的李西寧，從此再也煥發(fā)不起政治熱情來了。許家屯身上那種政治虛偽性深深地傷害了他。他出國進修，鉆研自然科學，學成后再也沒有回來。我也從此覺得黨派政治中陷阱太多、謊言太多。近讀高爾基的《不合時宜的思想》，對其中對政治斗爭之陰暗面的批判頗有同感。他說，政治斗爭有時會把人身上的壞東西如說謊、誹謗、虛偽、殘忍等“喚起”來。美國學者奧威爾（George Orwell）也說過類似的話：某些人的政治“使謊言聽起來像是真話，謀殺像是正派行徑”。如果李西寧照許家屯的意旨在五臺山大會上撒謊，在不了解真情的人聽來不是很像真話嗎？許家屯對那位青年作者的“謀殺”以及建國以來我們對諸如胡風、儲安平、遇羅克等思想者的“謀殺”，曾經(jīng)是多么冠冕堂皇，像是“正派行徑”啊！

李西寧事件之后兩三年，我的老師陳中凡先生去世，追悼會規(guī)格很高，有省里的領導出面。開始之前，許家屯來到貴賓接待室。南京大學黨委書記章德同志介紹我和許家屯握手時說：“許書記對你起草的悼詞親自過目，很滿意?！边@是我第一次與許握手，在他恐怕也是第一次把“董健”這個名字與“其人”聯(lián)系起來，所以他很是看了我一眼。但我再也沒有7年前“評水”那一次受他“賞識”的愉快了。這不僅因為此時我已經(jīng)知道了那次“評水”的政治欺騙性，而且還因為我想起了那個做了政治斗爭犧牲品的青年作者，想起了我那篇沒有發(fā)表而拿了稿費的文章，想起了李西寧那張對政治失望的憂郁感傷的臉。

就在我與許家屯第一次握手的1982年，他關于“封殺”江蘇“四條漢子”的命令便秘密下達了。事情還得從許家屯下令“圍剿”作家顧爾鐔說起。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江蘇文藝界很活躍。顧爾鐔一馬當先，指斥文壇弊端，思想解放，敢闖禁區(qū)。他的言論被人“匯報”上去，總書記胡耀邦作了一個關于顧爾鐔言論有政治錯誤的批示，于是引發(fā)了江蘇對顧的“圍剿”。我是被命令參與此次“圍剿”的，親眼目睹了許多“好戲”——各種人的表演。那些對文藝界思想解放運動心懷不滿或?qū)︻櫊栫唫€人抱有成見的人，都大打出手。沒想到正當他們“戰(zhàn)猶酣”的時候，一瓢冷水潑了下來。胡耀邦在聽了一些同志反映的真實情況后，尊重事實，順乎民心，收回成命，極“左”派認為的“鐵定”之案被平反了。聽了這新精神，我們奔走相告，歡欣鼓舞。記得高曉聲拉著我立即跑到顧爾鐔家去報告好消息。許多被迫參加“圍剿”而又一直無話可說、硬找話說、左右閃爍、言不及義的人，這時感到十分暢快。少數(shù)幾個批顧“英雄”大放厥詞，攻擊總書記“出爾反爾”；我們則說這樣實事求是的總書記真是難得。這時就冒出了江蘇“四條漢子”的問題。這不過是個比喻，指的是南京大學教授包忠文、南京師范大學教授甘競存、江蘇省社科院研究員陳遼，還有一位就是敝人。我們四人經(jīng)常在一些文藝界的座談會上或公開出版的報紙雜志上發(fā)表抨擊極“左”思潮的言論，尤其是在此次“圍剿”顧爾鐔的斗爭中又有抵觸情緒，偶爾還冒出幾句犯上不恭之論。有人把我們的言論向許家屯打了“小報告”，許家屯便內(nèi)部下達了一個所謂“四人三不準”的指示，就是我們四個人一不準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二不準在文藝界的各種聚會上露面，三不準在廣播電臺、電視臺的節(jié)目中出現(xiàn)，一句話，在媒體上全面“封殺”。好在許皇帝只能治江蘇，我們的文章還能在外省或全國性的刊物上發(fā)表。著名劇作家、文壇老將陳白塵聽了這事之后說：“許家屯是有名的‘許三版’——常常在《新華日報》上發(fā)表整整三版的大文章。當年不讓在江蘇排演我的《大風歌》，就是這位‘許三版一版定’的，如今又‘版定’你們四人‘三不準’，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不要怕?！?/p>

直到許家屯被調(diào)香港，“四人三不準”的禁令才被取消。江蘇的老領導劉順元、惠裕宇等進京告許家屯，材料中曾提到他破壞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隨意剝奪“江蘇四位批評家”的發(fā)言權。許家屯在江蘇待不下去了，卻得了一個主持香港新華分社的美差。“土皇帝”的一套在香港當然是行不通的，所以很快就反“土”為“洋”了?？此诤Ｍ獍l(fā)表的言論，他是擁護改革開放、擁護鄧小平的，這當然很好。我自然也不計前嫌，暗起敬意。1992年春，我赴美訪學，路過洛杉磯，有人告訴我：“許家屯就住在星云大師的廟里，你如去訪他，說不定他會請你吃一頓素餐呢?！蔽艺嫦肴タ纯次耶斈甑摹霸S書記”，說幾句心里話。我一向認為，脫了烏紗帽的官就有心里話可說。如果就著素餐，遠離政治利害，冷冷靜靜地說說那發(fā)生在1975年至1983年間的他與我的二三事，那將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