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的教學，實在是一個嚴肅的事情，因為它的走向，就是未來的社會或者人們的走向。筆者在這里不想探討“育人”問題，就教書問題而言，也足以讓人們好好研究，認真尋找究竟如何教才算“合適”。教學實踐中，有太多的實例、遇到過太多的問題，因此筆者認真研究如何教的問題，這仍然是亟待解決的大問題。

問題的提出

筆者是一名對外漢語教學的一線教師，多年前，當筆者第一次教高級漢語綜合課的時候，在教學過程中曾遇到過這樣一個問題：教學內(nèi)容是“一諾千金”，這本是教育人們要“守信用”的文章。在對外漢語教學中，除了要教給學生必要的語言點和語法點外，也有傳輸中國人重視承諾、守諾言的道德觀念的作用。當講到“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在課文后的注釋中解釋為“一句話說出了口，就是套四匹馬的車也追不回，形容話說出之后，無法再收回?！睂W生看到這樣的解釋后，一位來自哈薩克斯坦的學生馬上提出了質(zhì)疑。這位“馬背民族”的學生說：“老師，這個不對！四匹馬拉的車怎么能跑得快呢”？他認為，四匹馬拉一輛車是無法跑快的。要比喻“跑得快”，一定不能用四匹馬拉的車來說，應(yīng)該一匹馬才跑得快。該學生的觀點引起了筆者的思考。這個成語典出《論語·顏淵篇第十二》，為每一個中國人所熟悉并使用，都想當然地認為“就是這樣的”。但是當留學生提出了這個問題的時候，就不得不思考，這個解釋對嗎？學生說得有道理嗎？教學中的很多問題究竟應(yīng)該如何向?qū)W生解釋，或者干脆回避？一連串的問題迫使我們一定要加以認真對待，并保證教學不僅具有“權(quán)威性”，更具有“合理性”和實用性。

于是筆者又向另一位同樣來自“馬背民族”——蒙古的學生驗證，那位蒙古學生也得出了相同的結(jié)果。因此，筆者作為一名漢語國際教師，理應(yīng)本著應(yīng)當具有的嚴謹科學的教學態(tài)度，并結(jié)合實際生活，試圖對關(guān)于“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一句話的出處、含義等方面進行二次考證，以期獲得更為準確的解釋，也為國際漢語教學過程中所應(yīng)具有的準確性做出自己應(yīng)有的思考。從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被接受的這一“常識”上看，這句話的解釋當然是毋庸置疑的。

文獻考證

經(jīng)大量的文獻資料的查閱，筆者認識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一典故，最早應(yīng)出自《論語·顏淵篇第十二》：‘棘子成曰：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⒈A猶犬羊之鞟。”楊伯峻在《論語譯注》對該句的翻譯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另外，《鄧析子·轉(zhuǎn)辭》出現(xiàn)“一言而非，駟馬不能追；一言而急，駟馬不能及”，還有元代李壽卿在《伍員吹簫》第三折中提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有反悔之理！”。史料中不論表述用詞有何不同，但是“駟馬難追”是相同的。

根據(jù)筆者查閱的資料，“駟馬”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老子》中：“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钡谝环N釋義為“駕一車之四馬”，表示該意義的文獻在《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上》“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宋王安中《次韻和彭少逸送晁以道》“輕車駕駟馬，邂逅王良造”；魯迅《兩地書·致許廣平十九》“但如到星期二夜為止并無痛哭流涕之抗議，即以默認論，雖駟馬也難于追回了”等等都有所體現(xiàn)。第二種釋義指顯貴者所乘的駕四匹馬的高車。表示地位顯赫。而表達該意義時出現(xiàn)的文獻有唐代許渾《將赴京師留題孫處士山居》詩之一：“應(yīng)學相如志，終須駟馬回”；宋代蘇舜欽《韓忠憲公挽詞》之一“他年還駟馬，馀德在高門”；明代高啟《東門行》“仗劍當遠去，不成駟馬不復回”；明代馮夢龍《東周列國志》第七十一回“（楚）平王遺鄢將師為使，駕駟馬，持封函印綬，往棠邑來”等。如此看來，“駟馬”的含義或是四匹馬拉的一輛車，或是拉一輛車的四匹馬。

關(guān)于“駟馬”一詞的釋義，筆者在中國知網(wǎng)中查閱到九種，現(xiàn)列舉如下：

古代拉一輛車的四匹馬。張籍《車遙遙》：“征人遙遙出古城，雙輪齊動駟馬鳴?！保ā短圃姲倏拼筠o典》）

同拉一輛車的四匹馬：駟馬高車、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形容話說出口，無法再收回跑得再快的馬也追不回來）。（《當代漢語詞典》）

在四川省平昌縣西北。駟馬鄉(xiāng)駐地。因為集鎮(zhèn)四周各有一山形如馬頭，鎮(zhèn)邊小河形似馬槽，稱“四馬歸槽”，故而得名。（《中國地名辭源》）

名<書>同拉著一輛車的四匹馬：駟馬高車、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形容說出的話不能再回）。（《新華漢語詞典》）

名詞：（同拉一輛車的）四匹馬?！豆荜塘袀鳌罚骸捌浞驗橄嘤?，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她的丈夫為宰相，駕車，支起大車蓋，趕著四匹馬，意氣揚揚，十分得意）；

《送石處士序》：“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保ㄏ顸S河下流決口向東傾注，如四匹馬駕著輕車子走上了熟路）。（《古文觀止詞典》）

同拉一輛車的四匹馬；指套著四匹馬的車。（《漢語同韻大詞典》）

指駕一車之四馬。魯迅《致許廣平十九》：“但如到星期二夜為止并無痛苦流涕之抗議，即以默認論，雖駟馬也難于追回了?！币仓革@貴者所乘的駕四匹馬的高車。表示地位顯赫。如：“仗劍當遠去，不乘駟馬不復回?！保ā冬F(xiàn)代漢語大詞典·下冊》）

指駕一車之四馬。古代一車套四馬，因以稱駕一車之四馬或四馬所駕之車為“駟”?！毒艊@·離世》：“駟馬驚而橫奔?！边@里“駟馬”比喻臣下。王逸注：“馬以喻賢臣也。言君為無道，國人中道倍畔而去之。賢臣驚怖奔亡，爭欲遠也?！痹撟⑨尦鲎浴冻o語言詞典》。

用者不一而足，而“駟馬”的意思大體上主要有兩個，第一個是“四匹馬拉的車”，第二個意思則指的是“同拉一輛車的四匹馬”。

“馬”字考

由于漢語學習者對所學課本中關(guān)于“駟馬難追”的含義提出的質(zhì)疑，筆者就此進行了文獻考證，又對不同的“馬背民族”群體進行了調(diào)查，也對北方使用馬的農(nóng)民進行了訪談，之后，筆者就此提出一個假設(shè)：即古代所謂“駟馬”的含義也許不僅僅指“四匹馬”拉的車或者“拉同一輛車的四匹馬”，同時也指其他某個品種的馬，而之所以用“駟”這個字，有可能是采用了“同音替代”的方法。為了驗證該假說，筆者查閱了最新版本的《新華字典》中與“馬”有關(guān)，和以“馬”字為部首的所有漢字。結(jié)果如下：

在《新華字典》中不包括繁體“馬”部漢字在內(nèi)，“馬”部漢字總計80個。

根據(jù)《新華字典》第11版（以下簡稱《字典》）對“馬”部字的注釋，現(xiàn)按照以下類型進行分類和列舉（下列以“馬”部字顯示出來的字，是由于輸入法的緣故無法打出該字的簡化）：

單字：馬

表示“好馬”“良馬”的字有：駔、駉、駒、驍、（騄、駬）、（騊、駼）、駿、（骕、骦）、（駃、騠）、驥。

表示其他類型的或者其他品質(zhì)的馬的字有：馼、駑、駓、駘、骃、駱、驪、騧、騂、騏、騍、騅、驁、騵、騱、（驊、騮）、驄、驃（作biāo時）

其他與“馬”有關(guān)的字有：馭、闖、馱（duò/tuó）、馴、馳、驅(qū)、馹、駁、駕、駛、駟（古代同駕一輛車的四匹馬，或者套著四匹馬的車：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喻話說出后無法再收回）、駙（幾匹馬共同拉一輛車，在旁邊的馬叫“駙”）、騶、駐、驛、驃（piào）、騾、驤、騸、驟、骉、骎、騎、騁、骙、驏、【驂騑】（驂：古代駕在車前兩側(cè)的馬；騑：古時一車駕四馬，中間兩馬叫騑馬，又叫驂馬）

其他與“馬”無關(guān)或關(guān)聯(lián)不大的字：馮、驢、駝、駘、駪、驗、騃、騭、騖、騞、騙、騷、騫、騰、驕、駢、駭。

除此之外，筆者在用搜狗輸入漢字的過程中，意外地檢索到了《字典》中包括“馬”部字在內(nèi)都未曾出現(xiàn)的“駨”“馸”“驜”，故也列舉在此。

“駨”：青驪馬，馬的一種。康熙字典【玉篇】相倫切，音荀。駨，馬走貌，又音旬。義同?！炯崱柯Q縣切，音絢。馬靑驪謂之駨，或作駽。“馸”：康熙字典【五音集韻】許覲切，音釁。馬重也。【集韻】居焮切，音靳。車中馬?！绑B”：康熙字典【廣韻】魚怯切【集韻】逆怯切，音業(yè)?！居衿繅衙病！緩V韻】驜驜，馬高大。

結(jié)果表明，在所有表示“好馬”的字當中，并沒有和“駟”同音的字，這就排除了“同音替代”的假設(shè)。而表示“好馬”的字有很多，如果“駟馬難追”想表達“馬跑得很快”這一意思的話，大可以說“駿馬難追”或者“騄駬難追”，因此，“駟馬”表示某一品種的馬這一假設(shè)也就不成立了。但是如果所謂“駟馬”只有“四匹馬拉的車”，或者“同拉一輛車的四匹馬”這兩層意思，那么從實際出發(fā)，四匹馬拉一輛車是沒有辦法跑快的；如果“駟馬難追”在教學中只能解釋為“同拉一輛車的四匹馬”，因為前一個意思的重點在“車”，而后者在“馬”，而將“駟馬難追”解釋為“一句話說出口之后，就是四匹馬也不會追上”的話，表面上要比前面的解釋恰當一些，但如果真的想要表達“四匹馬”的意思的話，直接用“駟馬難追”不就可以了嘛，為什么卻要用“駟馬”呢？究其原因，一方面可能是為了“忠于文獻”，另一方面，“駟馬”在這里從來就沒有“四匹馬”的含義。俗話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比绻墨I查閱之后仍舊得不到定論，應(yīng)該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實踐去中，以期得到更具說服力的解釋。

田野調(diào)查

不論是《辭?！贰对~源》還是《詞典》，只要能查到的“權(quán)威書籍”的解釋皆如此。而既然要表達“快得追不上”，那四匹馬一起或者四匹馬拉的車的說法顯然站不住腳。于是，為此又做了生活中的實際考證。蒙古學生、哈薩克斯坦學生、中國的蒙古族老師等都認為跑得快的不應(yīng)該是四匹馬或者四匹馬拉的車，用馬跑得快來說的話，一般“馬背民族”會認為那是四歲以后的馬，因為他們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馬到了四歲以后就開始像人進入青年時期一樣，是身體素質(zhì)最好的時期的開始。

我國北方的農(nóng)民，例如北京、河北等地的農(nóng)民買馬的時候一般要看“歲口”，就是在馬市挑選馬的時候要把馬嘴掰開，看它換了幾顆牙。換一顆為一歲，四顆就是四歲。老農(nóng)說“四歲口”的馬最好，因為第一，它正進入青年時期，體力和身體素質(zhì)最好的時候開始了；第二，這樣的馬回去干活時間長，能“多干幾年”。如此看來，用“駟馬”指稱“四歲的馬”不無道理。這對教材中的“駟馬難追”的解釋也更具有合理性。

教學中的思考

一個“駟馬難追”，其釋義實在不是什么大問題，相信任何一位教師也都能應(yīng)付得了。但是教學中，究竟應(yīng)該遵循什么樣的原則進行“教書”，則是必須認真思考、亟待解決的問題了。把教材、詞典或任何工具書的解釋照搬到課堂教學中，一定會碰到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問題，有時更會使教師自己在教學中陷入“麻煩”或者“尷尬”的境地。例如講“只要……（就）不愁……”時，書上的解釋是“可以用‘只要’提出條件，滿足了這個條件，就不用擔心后面的事情不會發(fā)生，“不愁”的后面一般要用否定形式。例如：只要你努力，就不愁考試不及格”。學生馬上說出“只要聽媽媽的話，就不愁不犯錯誤”。老師聽后稍做遲疑后說，你這樣說是不可以的。學生以為“不犯錯誤”是個雙重否定，這樣一來就違背了所謂“不愁的后面一般要用否定形式”這一原則，于是馬上改口說“只要聽媽媽的話，就不愁犯錯誤”，老師聽后又做片刻遲疑，覺得似乎也不合適。學生便疑問道：“老師，那到底怎么才合適呢？”老師這時無法找到合理的解釋，只好說：“你不能這么說的，因為我們不這么說……”這便是教學中陷入的尷尬。同樣的情況還有學習“固執(zhí)”一詞，書上的解釋是說“專心于做某事，不聽別人的勸告而不改變”。學生給出句子：“我真希望我兩歲的孩子在飛機上固執(zhí)地玩兒他的玩具”……諸如此類的教學實例，不勝枚舉！

上述情況，教師在教學中，都是嚴格按照書上的解釋進行的，教材也是按照《詞典》《詞源》或者其他工具書上編寫出來的，按說應(yīng)該是“最正確、最準確、最權(quán)威”的解釋了，但是到了教學實踐中為什么會屢屢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呢？這里面恐怕有兩個問題存在，第一，治學應(yīng)該嚴謹，不能人云亦云，不動腦子。像《辭?！贰对~源》或《新華字典》《漢語詞典》等工具書，都是給中國人用作參考而編寫的，其中很多解釋對于外國學生來說是不合適的，正所謂“中國人懂外國人不懂”的東西，如果教材編寫者不考慮這些因素而盲目地把這些“知識”搬進對外漢語教材而不做適合外國人學習、理解的方式處理的話，當自己還沉浸在自己所編著的教材的“權(quán)威性”的時候，在實踐中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很多“想象不到的問題”；第二，任課教師在備課的時候也需要仔細認真，不僅應(yīng)該有一定的教學意識，也應(yīng)該具有相當?shù)恼Z言意識和教學對象（外國人）的意識，盡量避免“想當然”，如此或許可以幫助自己減少教學過程中的尷尬，推動教學的順利進行；第三，教學講解的準確性與得體性應(yīng)該有一個有機的結(jié)合。例如前文中“只要……（就）不愁……”的解釋，就缺少了一個必要的補充，也就是說，準確性不足。如果加上“后面的事情應(yīng)該是你想要的，而不是不想要的”?！胺稿e誤”“犯罪”等都是不想要的，所以不能用在這樣的句型中，學生就會馬上明白這個句型的使用語境，也就不會出現(xiàn)教學中那種尷尬了。同樣，“固執(zhí)”一詞也有這個問題，如果給解釋加上一個“習慣性地，或主觀故意地并帶有貶義色彩”，學生也就不會出現(xiàn)兩歲小孩子“固執(zhí)地玩兒他的玩具”的句子了。這就是“解釋”的準確性。

但是一味地追求準確性，也不一定可取，因為漢語中有太多的情況是越準確越?jīng)]辦法說清楚的。例如讓你去找一個身高173.25厘米、體重65.374千克、24.821歲的人，恐怕沒有人能夠找到。再如，生活中常說的“好”“經(jīng)常”，那么究竟多好叫“好”，多長時間一次叫“經(jīng)?！蹦亍虼嗽诤芏鄷r候都需要把“準確”與“得體”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方能使教學具備完整性、合理性和可接受性。如此，方能真正提高教學質(zhì)量和效率。

結(jié)語

教學無小事，因為它是真的關(guān)系到培養(yǎng)什么人的大問題。教學無大事，因為教學中再大的錯誤也比不上因失職而引起的任何災(zāi)難或者事故。本文所探討的“駟馬”問題同樣不是一個大的問題，但是教學中，如果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教學秩序、教學質(zhì)量、教學效率和教師威信就實實在在是難以保證的。如果本文的寫作，能夠引起教師同行們的一點點共鳴，能夠喚起更多業(yè)內(nèi)同仁的職業(yè)意識、語言意識、教學意識、對外漢語教學意識，而少一些“想當然”或者“過得去”的思想，實乃筆者之所盼。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國際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