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維《使至塞上》為盛唐著名邊塞詩,但關于此詩學術界迄今仍存在諸多爭議,令人莫衷一是。本文通過對王維出塞路線的考察,證之以本詩中所涉及之地名景觀,考定唐代自長安至涼州的北道即絲綢之路東段北道,是當時通河西的主要交通干道,王維出塞所走的正是此道而非如傳統(tǒng)所說的南道。詩中之“大漠孤煙直”乃是王維于新泉軍至涼州途中所見到的騰格里沙漠烽煙,“長河落日圓”乃是王維在會州或會寧關附近見到的黃河景觀。
關鍵詞:出塞 絲綢之路 大漠孤煙 長河落日
王維《使至塞上》是一首膾炙人口的邊塞詩,詩中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lián)尤為人稱賞。然而,學術界關于此詩的論爭迄今仍聚訟紛紜,異論異解迭出,令人莫衷一是。據(jù)筆者考察,關于此詩,從創(chuàng)作的時間、地點到主題思想,從標題到詩歌最后一詞,幾乎都存在爭議,古雖有“詩無達詁”之說,但如本詩一樣爭議如此之多,爭論涉及面如此之廣,持續(xù)時間如此之長,這在古代文學研究中是極為罕見的。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特作此文,試圖解開這個學術界的難解之謎,以期為這首著名詩歌的研讀乃至詩人王維的研究略盡綿薄之力。
一
我們認為,解讀本詩,了解當時王維出塞的路線是關鍵?!妒怪寥稀吩娛峭蹙S出塞時創(chuàng)作的一首描寫旅途見聞的詩歌,此點為學術界所公認。我們知道王維此次出塞,是從當時的都城長安(今西安)出發(fā)去往涼州(唐代河西節(jié)度使幕府所在地,即今武威),而這段路途正是漢唐時代我國通西域的絲綢之路的東段。了解王維此次出塞行走的路線,對于準確理解本詩的內(nèi)容至關重要。歷來解詩者,大多有意無意忽略了這個問題。其實,不管是持本詩作于赴塞途中說者還是持涼州說者,關于本詩的內(nèi)容基本都持相同的觀點,即本詩主要描寫了王維赴塞途中所見到的奇特壯闊的邊塞風光。如果我們弄清楚了王維此行出塞走的路線,再對照詩中所描寫的景觀,自然也就能準確理解詩句的內(nèi)容與含義了。
在盛唐時期,涼州是唐代西北的邊關重鎮(zhèn),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它位于河西走廊咽喉之處,其東南可直通長安、洛陽,其北可防突厥、回鶻,其南可抵御吐蕃,其西可通西域各國,故唐朝將其作為河西節(jié)度使幕府所在地,有重兵駐防。河西節(jié)度使也是唐代首先設立的節(jié)度行營。同時,涼州也是非常繁盛富庶之地,從唐人詩歌中即可見一斑,岑參有詩:“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保ā稕鲋蒺^中與諸判官夜集》)元稹有詩:“吾聞昔日西涼州,人煙撲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樂,紅艷青旗朱粉樓。”(《西涼伎》)由此可見其盛。但自“安史之亂”使河西隴右諸州盡陷于吐蕃后,昔日繁榮的塞上邊城即日漸式微,其與關中的交通也戛然中斷,誠如唐史大家嚴耕望先生所云:“涼州(今武威)境域,兩宋以來,久陷荒殘,但于唐世,實為繁榮大都會之一,驛道兩線東達長安,亦斑斑可考。其西所謂河西走廊,遠通西域。其道雖早有經(jīng)營,但前人于此仍多茫然?!眥1}
其實,盛唐開元時代,涼州的交通非常便利,據(jù)《通典》卷七記敘當時交通狀況云:
東至宋、汴,西至岐州,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賃客乘,倏忽數(shù)十里,謂之驛驢。南詣荊、襄,北至太原、范陽,西至蜀川、涼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遠適數(shù)千里,不持寸刃。{2}
中唐以前,從長安通涼州的驛道屬于長安通西域的古絲綢之路的一部分,主要有南北兩大通道,“考涼州東南至長安,有取蘭州(今蘭州)取會州(今靖遠、景泰間黃河東岸)兩驛道,可謂南北道”{3}。南道稱“秦州路”,北道稱“烏蘭路”,史學界亦稱之為絲綢之路東段之南道與北道。關于此二道的具體走向、驛程里數(shù)及驛站設置等,嚴耕望先生的《唐代交通圖考》對之考證極詳。據(jù)嚴先生考證,此南北二道具體路線如下:南線秦州路,自長安都亭驛出開遠門西行,經(jīng)鳳翔府(今鳳翔)以及隴(今隴縣)、秦(今天水)、渭(今隴西)、臨(今臨洮)、蘭(今蘭州、皋蘭)五州,渡河至涼州,全程凡二千零二十里。北線烏蘭路,亦由長安都亭驛出發(fā),西北行經(jīng)(今縣)、涇(今涇川)、原(今固原)、會(今靖遠北徙城堡地區(qū))四州,渡河至涼州,全程凡一千七百九十里。{4}
嚴先生考證的這兩條路線,也得到了后來學者實地考察的證實。1990年7月20日至8月17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了絲綢之路綜合研究沙漠路線中國地段的考察,此沙漠路線考察隊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邀請的分別來自亞洲、歐洲、非洲、美洲世界上19個國家四十多位著名學者組成。經(jīng)過中國學者考證古籍,印證考古發(fā)現(xiàn),結合實地考察,基本上搞清楚了絲綢之路長安至敦煌段有三條路線,其中北線和南線的分支經(jīng)過武威(涼州)的線路與嚴先生考證的烏蘭路和秦州路基本吻合。{5}2008年,著名絲綢之路研究專家、西北大學教授李健超先生曾先后五次親臨陜西、寧夏、甘肅等地對古絲綢之路進行考察,其得出絲綢之路東段北線線路是:從關中中部的咸陽、長安出發(fā),經(jīng)醴泉、乾縣、永壽,沿涇河經(jīng)彬縣、長武,甘肅的涇川、平?jīng)觥茉?,北上到寧夏的固原,越六盤山又經(jīng)海原,再經(jīng)靖遠、景泰、古浪到武威的絲綢之路北線,開辟于戰(zhàn)國,到漢宣帝地節(jié)二年(公元前68年)才全線貫通,并西到今新疆境內(nèi)。{6}可見,嚴李二位先生考證的線路基本是一致的。
另據(jù)王開先生考證,唐代陜西境內(nèi)的驛路,以長安為中心有11條主干道連接各州、府、縣并通往境外。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在陜西境內(nèi)南有隴關道,北有蕭關道。{7}此隴關道與蕭關道,即嚴先生的秦州路與烏蘭路在陜西境內(nèi)的兩段。絲綢之路研究專家薛正昌先生對于蕭關道,有非常清楚的闡釋,他說:“廣義的蕭關古道就是關中西出北上塞外的絲綢之路東段通道。通常意義上,大致有兩條走向:一是出長安,沿河、涇水過三關口,出固原、海原,在甘肅靖遠縣北渡黃河,經(jīng)景泰直抵河西走廊武威;二是出西安,沿涇水過三關口后翻越六盤山,沿祖厲河而北上,在靖遠縣附近渡過黃河。而漢唐絲綢之路長安—涼州道東段北道,則主要是暢通于前者?!眥8}
二
弄清楚了長安至涼州的路線以后,再來看王維究竟走的是哪條線路。學術界一般認為王維走的是由蘭州渡黃河的南道,依據(jù)主要有兩點:一是南道較北道平坦且沿途較富庶,北道雖然比南道少近二百余里,但崎嶇險峻且沿途干旱貧瘠,風沙較多,嚴耕望先生即持此觀點;二是盛唐著名詩人高適、岑參出塞走的都是南道,所以王維也應該走的是南道。顯然這兩條理由很不充分。我們認為在中唐以前,北道當是通往西域的主道,王維出塞走的是北道而非南道,理由如下:
第一,沒有任何文獻明確記載盛唐人西行出塞與行人商賈西來入塞主要走的是南道,那種認為唐人西行出塞主要走南道的觀點,實為主觀臆測。有的學者在解讀《使至塞上》詩時,武斷地指出王維此行出塞并不經(jīng)過蕭關,顯然是難令人信服的。更何況北道比南道少230里,走北道至少可以節(jié)省兩天的時間,這是古人出塞不得不考慮的有利條件,故元、明、清三代通新疆的官馬大道陜西段皆是選擇北線而非南線。據(jù)王開《陜西古代道路交通史》記載,元代,通中亞、東歐四大汗國之南線經(jīng)潼關、長安、涇州、平?jīng)龈魅9};明代,通西北有三條道路,而主干驛道為經(jīng)州、長武、平?jīng)龈魅10};清代,官馬驛路“皋蘭官路”仍沿襲明代通新疆路線,其途徑為經(jīng)西安、乾州、州、長武、皋蘭西去{11}。三代官道都不約而同選擇北線作為主干道,一者當是北線本為捷徑,二者很可能是沿襲自古以來北線即為關中通西北的主干道的先朝慣例。值得一提的是,清代左宗棠收復新疆后,曾大力修治此道,并夾道種柳,連綿數(shù)千里,綠如帷幄,時人稱為“左公柳”,成為祖國西北邊陲一道壯麗風景線。光緒五年(1879)楊昌巡視西北,見路旁林帶如城,曾即興詠詩:“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這無疑為我國西北交通史留下了一段美麗佳話。
北道開通雖然比南道要晚,但自西漢開通以后,就成為較南道更為便捷的交通要道,往往成為官員、商旅的首選線路。一些歷史學家,如王開、李健超、薛正昌等皆認為北道才是絲綢之路東段的主要干道。薛正昌先生就曾明確闡說:“從長安出發(fā),沿涇水河谷西北而行,經(jīng)平?jīng)觥⒐淘?,在甘肅靖遠過黃河,抵達武威,再出河西走廊,這是當時東段的主要線路,同時也是官員、使者和商旅的首選。只有當這條路線受阻時,人們才選擇另一條路線?!眥12}
第二,中唐以前,詩人西向出塞走北線者大有人在,而走南線者則寥寥無幾。據(jù)筆者所查,初唐詩人出塞(指出西北塞)并留詩者如下:盧照鄰《上之回》詩:“回中道路險, 蕭關烽侯多?!保ā度圃姟肪硎撸┯菔滥稀稄能娦小吩姡骸笆掙P遠無極,蒲海廣難依。”(《全唐詩》卷十七)駱賓王《早秋出塞寄東臺詳正學士》詩:“促駕逾三水,長驅(qū)望五原。”(《全唐詩》卷七十九)胡皓《答徐四蕭關別醉后見投》詩:“蕭關城南隴入云,蕭關城北海生荒。咄嗟塞外同為客,滿酌杯中一送君。”(《全唐詩》卷一○八)盛唐有:儲光羲《使過彈箏峽作》:“晨過彈箏峽,馬足凌兢行?!保ā度圃姟肪硪蝗┨蘸病冻鍪掙P懷古》詩:“驅(qū)馬擊長劍,行役至蕭關?!竽畽M萬里,蕭條絕人煙。孤城當瀚海,落日照祁連?!保ā度圃姟肪硪凰牧┩醪g《塞下曲》:“八月蕭關道,出塞復入塞。”(《全唐詩》卷一四○)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七:“玉門山嶂幾千重,山北山南總是烽。人依遠戍須看火,馬踏深山不見蹤?!保ā度圃姟肪硪凰娜┲刑朴袕埣湓姟稕苤萑吩疲骸靶械?jīng)苤萑?,唯聞羌戍鼙。道邊雙古堠,猶記向安西?!保ā度圃姟肪砣肆┝眍佌媲湟嘣弑钡莱鋈娽瘏ⅰ逗崭杷皖佌媲涫垢昂与]》詩:“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保ā度圃姟肪硪痪啪牛└哌m《奉寄平原顏太守》詩:“應念蕭關外,飄隨轉蓬?!币陨显娮髦械氖掙P、彈箏峽等,皆是絲綢之路北線的著名景觀,也是北道必經(jīng)之地,由此可知他們出塞走的是北道。而走南道出塞者,只有盛唐岑參、高適兩個顯例。另唐以前也有赴涼州走北線的著名例子,如東漢班彪即是。東漢更始年間(23—25年),班彪為躲避關中戰(zhàn)亂,攜家人自長安出發(fā),往投姑藏(今甘肅武威),并留下征行賦名作《北征賦》,該文將其自長安出發(fā)至安定郡治高平(今寧夏固原)的行程完整地記敘了下來,可以說是有關絲綢之路東段北道最早最詳盡的文獻資料。因此,相比較而言,古人走北線者反較南線者為多。
第三,也是最主要證據(jù),即王維本詩中所描繪的地名景觀,為北線所有而南線所無。上文已述,《使至塞上》詩為王維到達涼州后回憶旅途見聞以及抒發(fā)即時感受之作,故只需了解詩中所寫地名景觀之地理位置,即可確定其所走路線。這恰可從詩歌后兩聯(lián)得到證實。首先,尾聯(lián)之“蕭關逢候騎”,乃實寫王維行到蕭關逢到偵察騎兵。此處的“蕭關”,是指漢蕭關故址,其地理位置在唐原州(今固原)東南三十里,正為北道行途的重要關塞,此中詳情,讀者可參閱嚴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圖考》第二卷“河隴磧西區(qū)”之有關“蕭關”之考證。前文已述,古代經(jīng)蕭關的一段道路亦稱“蕭關道”,乃是絲綢之路東段北道的一段,這亦可從前引初盛唐詩人所作詩中得到證實。后之學者昧于此而妄言此“蕭關”乃是虛寫,泛指邊塞之地,實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其實,能確證此一點,即足可證實王維走的是北線。其次,頸聯(lián)“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為北道所獨有的景觀。詩中的“大漠”指北道途中自新泉軍(今景泰)至涼州(今武威)段所經(jīng)過的騰格里大沙漠南沿,走南道是見不到大沙漠的?!肮聼煛敝笀笃桨驳姆闊煟喾Q“平安火”,唐代有烽火報平安的制度,詳情可參見陳夢家先生的《漢代烽燧制度》?!伴L河”指北道途中自會州(今白銀市平川區(qū))至會寧關(今靖遠縣北城灘)間的一段黃河。據(jù)嚴耕望先生考證,長安至涼州的北道的會州至會寧關一段,其走向基本是沿黃河河谷西北行,此段路程有180唐里。這一段路程非常重要,因為此段路徑基本是伴黃河而行,且至少需行兩天時間;特別是此段長達180唐里的黃河整體流向是西北向,且其中有些河段(有的長達十余千米)完全是東西向,即黃河是由東向西而流,這種大河西流的景觀,乃為此段黃河所特有,這從地圖上亦清晰可見。根據(jù)常識,“長河落日圓”這種奇景,只能出現(xiàn)在東西向或者西北向的大河上。如果是晴天的傍晚,沿河而行的旅客就能欣賞到“長河落日圓”的奇麗壯闊的黃河奇景。另據(jù)考古發(fā)掘,唐代的會州州城與會寧關皆建于黃河岸邊,此兩處也同樣可見“長河落日圓”的景觀。一般人只知道王維出塞要橫跨黃河,而不知道王維此行至少有兩天時間幾乎是伴黃河而行,正是在這段旅途中,王維才第一次見到了大河西流的地理奇觀以及“長河落日圓”的奇異邊塞風光。而這種大河西流的情況是走絲綢之路南道的人見不到的。
綜上所述,王維出使河西走的是北道而非南道,其《使至塞上》詩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正是描寫盛唐時絲綢之路北道的獨特邊塞風光。
{1}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序言》,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3頁。
{2} 杜佑:《通典》,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1頁。
{3}{4}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二卷,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343頁,第416—419頁。
{5} 參見李健超《漢唐兩京及絲綢之路歷史地理論集》之“絲綢之路中國境內(nèi)沙漠路線的考察”一文,三秦出版社2007年版,第404頁。按:其南線經(jīng)西寧、張掖,不經(jīng)過武威(涼州)。另可參考王開《陜西古代道路交通史》第四章之“京畿地區(qū)的‘絲綢之路’南、北二道”,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225頁。
{6} 李健超:《絲綢之路之陜西、甘肅中東部線路的形成與發(fā)展》,《絲綢之路》2009年第6期,第32頁。
{7}{9}{10}{11} 王開:《陜西古代道路交通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版,第166頁,第232頁,第363頁,第412頁。
{8} 楊曉娟:《蕭關古道:絲綢之路重要組成部分》,2014年6月29日之《中國社會科學報》第263期。
{12} 屈曉飛:《絲綢之路在寧夏——專訪寧夏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薛正昌》,《銀川晚報》2014年4月29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