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泉
唐代科舉“以詩賦取士”,促進了唐詩的繁榮。詩人們以詩為路基,輾轉(zhuǎn)步入臺閣;以詩為歌哭,詠嘆宦海沉?。灰栽姙槿沼?,記錄命途起落。煊赫詩名之外,人生悲歡自知。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唐代,則是詩歌的時代,也是詩歌史上的高峰。不論是帝王宰輔、文臣武將還是漁樵耕讀、僧道隱逸,不論是達官顯貴、販夫走卒還是后妃公主、名媛閨秀,都以吟詩作詩為風(fēng)雅樂事。同樣,不論是大漠風(fēng)光、山水田園還是高臺置酒、月下獨酌,不論是離愁別緒、重逢喜悅還是勝跡懷古、身世感傷,也都是詩歌的永恒主題。《全唐詩》所收錄的49000余首詩、2800多位作者,正是這一盛況的寫照。寫詩,與其說是一項技藝,不如說是一種生活的品位與方式。
唐詩的興盛,與科舉制度的確立有著密切關(guān)系。當(dāng)時應(yīng)試的士子們通常會在考試前將平日詩文編選成卷,投送高官名流過目,以增加知名度并求得舉薦,此種做法即為“行卷”。更重要的是,從開元以后,詩賦成為進士考試最主要的內(nèi)容,當(dāng)時人們已稱進士科為“詞科”,后世更是總結(jié)唐代科舉系“以詩賦取士”,正如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指出的:“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xué),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蹦菚r的詩人們,莫不將求官作為人生目標(biāo),競相奔走于科舉之路。也因此,考察他們的仕途之夢,不僅是唐詩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更是探尋當(dāng)時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重要切入點。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貞元十二年(796),46歲的孟郊第三次從浙江湖州遠赴長安參加進士考試。這次考試孟郊終于如愿登榜。消息傳來,狂喜之下,他揮筆寫下了一首七言絕句《登科后》:“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泵辖嫉脑娝匾运伎嗥鏉Q,正如他自己所說“一生空吟詩,不覺成白頭”,也因此與另一位苦吟詩人賈島并稱“郊寒島瘦”,被元好問不無揶揄地稱為“詩囚”,但這首詩意氣風(fēng)發(fā)、放浪不羈,與其詩風(fēng)大相徑庭,由此可見他心中之興奮雀躍。
孟郊的經(jīng)歷與心境,正是唐代詩人在科舉考試下的典型。唐代科舉,科目雖多,但最主要的是明經(jīng)、進士兩科,其中又以進士為重。進士一科,一是取士少,相比明經(jīng)科動輒百人的取士數(shù),進士科一次只取二三十人,少者甚至只有數(shù)人;二是前程好,一登進士,猶如踏上仕途快車道,他日公卿可望,因此又有“白衣公卿”“一品白衫”的美稱。在時人眼中,“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唐高宗時期,宰相薛元超曾慨嘆自己雖富貴過人,平生卻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唐代許多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學(xué)家都是進士出身,如陸贄、顏真卿、劉知幾、白居易、韓愈等,所以進士科又稱“將相科”。正是由于進士科的清貴以及登科之難,當(dāng)時又有“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的說法,即30歲明經(jīng)登科已然顯老,50歲進士及第也算是年輕。這樣看來,孟郊46歲終得進士,還不算太遲,難怪他如此興奮。
據(jù)《唐摭言》記載,唐太宗曾于放榜之日登上皇城,看著新科進士魚貫而出,不無得意地說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科舉制度的創(chuàng)立,既為讀書人提供了立身進階的通道,也將讀書人束縛于國家體系之中,使讀書人的一生從此圍繞科舉而不得自由,“其有老死于文場者,亦無所恨”。古往今來,這樣的悲喜劇不知又有多少!事實上,早在當(dāng)時,就有人深刻看到:“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碧拼娙酥?,固然有劉禹錫、柳宗元這樣20歲出頭就一舉高中進士者,但更多的卻是孟郊這樣年歲已老才得見曙光者。例如,杜荀鶴年過中年,韋莊年近花甲始中進士,高適亦是46歲才獲登第,且非進士科。又如,韓愈雖25歲登進士,卻歷經(jīng)四次考試方始考中,且不幸又在之后吏部考試中三次落選。不能不說,他后來性格上的峻急,與早年并不順利的考試經(jīng)歷,恐怕不無關(guān)系。
然而,相比于其他科場上的失意者,韓愈、孟郊又還算是幸運的。例如,杜甫就是因為“舉進士不中第”,困居長安十年,委屈心志,奔走獻賦。又如,羅隱雖才華橫溢、名重當(dāng)時,卻“十二三年就試期”,“十上不第”,一句“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道盡多少辛酸。至于大名鼎鼎的花間派領(lǐng)袖溫庭筠,更是屢試屢敗的典型,其才之高,其命之薄,怎不令人唏噓?再聯(lián)系到他行為的放浪,或許在其內(nèi)心深處,這未嘗不是對科舉的另一種抗議與嘲
謔吧。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
唐代科舉與后世有一個很大的不同:考中進士者并不能馬上授官,還需參加吏部考試,考中者方能授官,否則只能耐心等候“守選”。前述韓愈就是因為未能通過吏部考試,只好另尋他路,通過宣武節(jié)度使董晉的舉薦,到河南開封出任其幕府觀察推官。孟郊也是因為沒有參加吏部考試,四年之后,也就是50歲時才被授予溧陽縣尉(屬今江蘇常州)這個從九品下的小官。
韓愈、孟郊遠赴他鄉(xiāng)求官任職的經(jīng)歷,真實反映出當(dāng)時士人在仕途上的第二個考驗:宦游。唐代任官實行嚴格的本籍回避制度,入仕也就意味著遠離家鄉(xiāng)、飄泊他鄉(xiāng)。特別是中晚唐以來,方鎮(zhèn)大開,士人四處應(yīng)征入幕,宦游更成為一種常態(tài)。
以邊塞詩著稱的高適、岑參,就是典型的宦游人。如前所說,高適46歲登第后被授封丘縣尉(屬今河南新鄉(xiāng)),到官之日,他隨即寫下了一首《初至封丘作》:“可憐薄暮宦游子,獨臥虛齋思無已。去家百里不得歸,到官數(shù)日秋風(fēng)起。”居官之日,也就是他思鄉(xiāng)之時。岑參進士及第后,先是擔(dān)任京城一個從八品下的小官,五年后遠派西域,在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府任職。想來,“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樣的名句,也只有親身經(jīng)歷、親眼目睹,才寫得出來吧!
與宦游相伴隨的,是為官之苦。從高適、岑參的經(jīng)歷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唐代士人仕途起點一般比較低,即使是進士,也要從小官做起。因此,除了少數(shù)分配在中央得以享受悠閑的初仕者外,那些出任地方小官的,則不得不忍受基層的苦楚艱辛,正如高適在封丘縣尉任上所言:“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崩钌屉[在擔(dān)任弘農(nóng)縣尉時所嘆:“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倍词故怯行伊粼陂L安的,考慮到唐代奉行“不歷州縣,不擬臺省”的選官政策,若還想繼續(xù)把官做大,仍然需要面對外放地方的考驗。至于因為貶謫而寄寓他鄉(xiāng)的,則更將嘗盡宦游的苦中之苦了。
一入公門,此身不得自由。唐詩中大量離別詩、感懷詩,正是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物。以“宦游”為關(guān)鍵詞的詩作,在唐詩中數(shù)不勝數(shù)。事實上,只有了解唐代詩人身如浮萍般的宦旅命運,我們才能深切體會到那“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的感慨,那“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的感傷,那“千里宦游成底事,每年風(fēng)景是他鄉(xiāng)”的凄涼!
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馀
貞元十九年(803),時任秘書省校書郎的白居易在拿到生平第一份俸祿后,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首詩,詩中說道:“茅屋四五間,一馬二仆夫。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馀。既無衣食牽,亦少人事拘。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校書郎這個職位頗為特殊,一方面,它屬于清貴之選,前景美好,被人寄予厚望,正如白居易自己后來所說,校書郎等職乃“丞郎之椎輪,公卿之濫觴”;另一方面,它又確確實實只是一個九品小官,在唐代30品階中僅排在第27位。但從白居易詩中可以看出,就是這樣一個小官,其俸祿卻足以保證他衣食住行無憂,令其欣然歡暢,盡管年已32歲卻仍自覺年少。
白居易的仕途生涯,從小官到重任,從中央到地方,從順暢到貶謫,一生居官不止,宦游不斷,寫詩也未曾停歇。有意思的是,每到一任處,他都會興致勃勃記錄下該職位俸祿多少,流露出欣然滿足之情。例如,早年任左拾遺“月慚諫紙二百張,歲愧俸錢三十萬”,晚年任太子賓客分司“俸錢八九萬,給受無虛月”,最后在刑部尚書任上退休領(lǐng)取半俸“壽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凡此種種,悉載于詩。甚至在被貶江州時,雖然有“江州司馬青衫濕”的感嘆,但在寫給元稹的信中,仍不忘說明江州雖然地域偏遠,官俸卻是不低,并在《江州司馬廳記》中不無達觀地寫道,“歲廩數(shù)百石,月俸六七萬。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給家”,是養(yǎng)志忘名、安于獨善者的絕佳之處。這一現(xiàn)象也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宋代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專門辟“白公說俸祿”條進行詳細敘述,陳寅恪先生更是從其與元稹詩中受到啟發(fā),寫下了《元白詩中俸料錢問題》一文。
孔子曾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弊鳛榫?,雖然不能為利所困,但不代表就可以或是應(yīng)當(dāng)不食人間煙火。我們當(dāng)然不能說這些詩人們是為了俸祿才尋求入仕,但是,俸祿確確實實為他們提供了一份安身立命的保障。事實上,莫說是一般平民子弟,就是白居易這樣從小備嘗艱辛的官宦人家,以及韓愈這樣的家道中落者,俸祿無疑極大緩解了他們的生活壓力。不獨白居易,當(dāng)時不少士人也常在詩文中不厭其煩地討論、計算甚至炫耀與俸祿有關(guān)的生活問題。顯然,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俸祿并非小事。
元和五年(810),39歲的白居易獲授京兆府戶曹參軍,感激地寫下“捧詔感君恩”,為什么呢?因為“感恩非為己,祿養(yǎng)及吾親”。貞元十九年(803),韓愈上疏指諫朝政時也這樣解釋自己“月受俸錢,歲受祿粟,茍有所知,不敢不言”。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顯然,國家對于官員的厚待,免除他們的后顧之憂,也確實令不少人心存感恩,增強了他們對政權(quán)的認同感。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作為唐詩史上的兩座最高峰,李白和杜甫的歷史地位在中唐尚未完全確立,揚此抑彼甚至對二人皆不以為然的論調(diào)時有出現(xiàn)。有感于此,韓愈寫下長詩,贊頌“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嘲弄“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盡管在后人眼中,李杜二人理所當(dāng)然是詩仙與詩圣的形象,但在當(dāng)時,他們同樣也是仕途路上的跋涉者。杜甫自不必說,早年參加科舉,卻因為李林甫一場“野無遺賢”的鬧劇,應(yīng)試士子全部落選。后來歷經(jīng)周折,44歲才當(dāng)上一個從八品下的小官,隨即又遇上安史之亂,一生顛沛流離,“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至于李白,雖然歷史沒有記載他曾參加過科舉,雖然他也曾說過“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yīng)西北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但一生干謁奔走,晚年甚至因為永王之亂而入獄流放,根本原因還是仕進之心太熱,導(dǎo)致誤判了形勢。
李白、杜甫的悲劇,還帶給了人們關(guān)于詩人、文人從政的思考。盡管杜甫曾寫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李白也曾自詡“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但沒有證據(jù)表明,二人具有突出的政治才干。同樣,那些艱苦求仕、義無反顧投身政治的詩人們,何嘗不是如此?退一步說,即使是幸運地做到了中高層官員者,烙印在他們身上根深蒂固的詩人氣質(zhì)與文人性格,也不可避免地與政治產(chǎn)生沖突。如白居易、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人屢遭貶謫的命運,難道不正是理想主義、浪漫情懷在現(xiàn)實中的碰壁?至于中晚唐以來,由于朋黨政治的泛濫,那些“人在江湖”的詩人們,身不由己卷入其中,其離合悲歡,更為詩人從政增添了一分悲劇色彩。例如,李商隱的一生,因為夾于牛李黨爭之間,坎壈終身,郁郁寡歡。又如,韓愈、白居易雖為當(dāng)時詩壇兩大巨擘,卻相交淡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二人分屬不同的政治陣營。
既然政事非其所長,甚至往往也非其興趣所在,那么,這些詩人們?yōu)楹芜€對仕途如此孜孜不倦、汲汲而求呢?
首先,應(yīng)當(dāng)承認,從人生價值實現(xiàn)的角度看,政治無疑是最廣闊的舞臺。任何一個心懷救世濟民理想的人,都抵擋不住從政的誘惑。然而,與此同時,不能不看到,在社會分工還不充分、職業(yè)選擇極其有限的條件下,從政對于讀書人來說,既是最具吸引力的目標(biāo),某種程度上也是唯一的路徑。因此,一方面,盡管仕途之門高不可攀,仕途之路遙遙無期,也不能阻止詩人們對仕途的熱衷。另一方面,許多人也始終在仕與隱之間徘徊掙扎,既厭棄政治的波譎,羨慕自然的本真,卻又身不由己,無法毅然決然抽身而出。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崩畎着c杜甫仕途的受挫,與其說使人們惋嘆大唐少了兩位普通官僚,不如說令后世慶幸中國多了兩位偉大詩人。同樣,當(dāng)數(shù)以百千計的詩人們在仕途路上艱難跋涉,他們當(dāng)然也不會想到自己在后世乃是以詩而不是以仕留名。今天的我們,應(yīng)該慶幸的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再不必只在仕途這一條路上辛苦求索,而可以按照興趣、專長所在,去尋找屬于自己的
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