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小啞巴是個聰明、漂亮的男孩。兩歲時,一場高燒阻斷了他的言語之路。六歲時,他娘生下一個小弟弟,小啞巴樂得又蹦又跳。常常是他娘抱著嬰孩,他拽著娘的衣角,一手替她拎著包或提著籃。如果,看到一些大人來逗他弟弟,面容和善的,他也跟著在旁憨笑。有的故意裝出兇神惡煞的樣子,小啞巴信以為真,就握緊了小拳頭,一副要跟那人拼命的架勢。
弟弟漸漸會走了。小啞巴守著弟弟,寸步不離。弟弟摔跤了,他把他扶起來,用手抹去弟弟眼角的淚水。冬天,他用自己的手捂暖弟弟的手。夏天,他給弟弟打扇、趕蚊子。娘在旁邊輕輕地嘆息:他這樣照顧弟弟,以后,不知道誰來照顧他呢?弟弟上學了。雖說那個年代的孩子沒那么嬌貴,不用大人接送,可小啞巴儼然是個小家長,經(jīng)常放學時在門口等弟弟。有時候,他還用收集鵝毛、火柴盒等換來的零錢給弟弟買上一串糖葫蘆。“哥,你怎么不吃糖葫蘆?”弟弟問。他就打手勢告訴弟弟他不愛吃甜的。
上天是很公平的,對他家也是這樣,一扇窗關(guān)閉了,另一扇窗就打開了。弟弟從小能說會道,什么東西一學就會。學了拼音,在農(nóng)村小學,他的普通話發(fā)音一點也不受那些民辦老師的影響,出奇地準。上初中了,英語發(fā)音也很好。弟弟告訴哥哥,說英語是優(yōu)美的有節(jié)奏的語言。啞巴口不能言,就連連點頭并豎起大拇指。雖然自己沒上過學,他多么希望弟弟拔尖啊。他在隊里掙工分賺錢,所有的錢都交給家里。娘給他的零錢他也不用,給弟弟買書。后來,弟弟去幾十里外的鎮(zhèn)上念高中,啞巴就像生命中少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每到星期六,他早早地立在村頭的路上等弟弟回來。難得見面,兄弟倆在一起就形影不離。星期天,天氣晴朗,啞巴在自留地里干活。弟弟則坐在田壟上看書、背單詞。啞巴累了,有時就在田壟上躺一會兒,望著藍天白云,他多想弟弟是一只大鳥,在藍天上飛呀飛,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后來,“文革”開始了,學生們都不念書了,每天瘋跑、打斗。弟弟跑回家,哥倆又能朝夕相伴了。弟弟看書,啞巴就在旁給他放風,只要有人來,他就飛也似的把弟弟手中的書奪下來,藏起來。有一次,弟弟單詞正背得起勁,一個小造反派破門而入,看到了那本英語書,就要繳去。啞巴操了一把菜刀,目露兇光,一副魚死網(wǎng)破的樣子,結(jié)果那個人悻悻地走了。啞巴還用手比劃“不準說出去,否則有你好看?!?/p>
啞巴該娶媳婦了。家里早就為他攢下一筆錢。村西的一戶人家很窮,等錢急用,只要彩禮送去,就把人送來??稍谶@個節(jié)骨眼上,弟弟犯病了,胃疼,疼得滿地滾,有人暗地里說那可能是胃癌。啞巴去大隊借了一只船,把弟弟送往縣城醫(yī)治。他爹搖船,他在岸上拉纖。粗粗的纖繩深深勒進他的肩膀。他大汗淋漓,他覺得,弟弟的命就懸在那根繩上。天空中有一群群鳥叫著飛過。他沒有抬頭,“弟弟是一只鳥,一定會飛得很高很遠,他不會死的。”啞巴想著,身上又加了勁。到了縣城,弟弟住進了醫(yī)院,啞巴則每天去碼頭做裝卸工賺錢。弟弟查出來不是胃癌,醫(yī)治了一陣回來了。啞巴娶媳婦的錢也就用掉了,那婚事當然是沒有指望了。
“文革”結(jié)束恢復了高考。弟弟考上了名牌大學。啞巴每天樂呵呵的,走路也輕快。可不久他們的爹去世了。從此,啞巴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他每天起早貪黑地干活,每月給弟弟寄生活費。弟弟很爭氣,讀了研究生然后又留校教英語。
弟弟結(jié)婚后就再也不讓啞巴寄錢了。后來,是弟弟把錢往家里寄。弟弟寄的錢越來越多。啞巴覺得自己好像下崗了,有些失落。但啞巴又為弟弟高興。弟弟是知名教授了。弟弟經(jīng)常去外國,去了會寄照片來。啞巴最快樂的時刻就是坐在門前陪母親曬著太陽,看弟弟一家或弟弟在各種各樣的國旗下的照片。他還拿給別人看,滿臉的得意、驕傲。弟弟寄的錢,啞巴從來不用。娘病逝前,他用這些錢給她買了一塊墓地。這也許是啞巴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迷信行為,他買墓地前找了個風水先生去看,他用手比畫著,意思是墓地的風水必須蔭及子孫。
啞巴是在一場大火中喪生的。他的侄子去美國留學的那天,他喝了酒,醉倒了。灶間灰堆里有幾星火燃起來了。他被火燒醒,本能地跑了出來。但他又轉(zhuǎn)回屋里,去搶那只小箱子,箱子里放的是他們家所有的照片。當他再出來時,一根椽子掉下,砸在了他頭上……
弟弟每年都帶著侄子給他上墳,在墳前燒大疊大疊的照片,弟弟還燒他著的書……
“哥,這些書,你一定能看懂的。”弟弟一邊燒,一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