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子 平
(北京師范大學 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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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回古體詩“自然渾成”論的實質(zhì)
薛 子 平
(北京師范大學 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摘要:在《文選顏鮑謝詩評》等書中,方回對于古體詩以“建安詩”為標尺,講求自然渾成,不必對偶而必立論盡意。自然渾成的實質(zhì)是越人工而復歸渾樸,而非是本然的自然。方回所標榜的“建安詩”也帶有集古體詩眾美于一體的象征意義。
關鍵詞:方回;古體詩;“建安詩”;自然渾成;眾美
在元代詩文評著中對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評析與賞鑒有較為集中的論述的當屬方回的《文選顏鮑謝詩評》①與《虛谷評五謝詩》,此兩者在內(nèi)容系統(tǒng)上是相通的。故下文的論述以《文選顏鮑謝詩評》為內(nèi)容主體,有不同處再參以《虛谷評五謝詩》作輔助論述?!跺伤琛氛宫F(xiàn)了方回對于近體詩的理論架構,而《文選顏鮑謝詩評》與《虛谷評五謝詩》②則體現(xiàn)了方回對于古體詩的理論架構,這兩種架構既有其相通之處,也有側重點的不同。
《文選顏鮑謝詩評》中方回的評論往往以“建安”詩為評價的標尺,可謂“以建安為旨歸”。下面以“建安詩”為論述中心來探討方回對于古體詩的理論架構。
一、 表:以“建安”詩為標尺
《文選顏鮑謝詩評》的評論中提到“建安”的共13處,摘出如下:
此詩云“餞宴光有孚,和樂隆所缺”,善用事,又善用韻,建安詩則不如此之細而必偶也。[1]卷1(評謝靈運《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
“原隰多悲涼”以下四句,“歲暮臨空房”以下四句,頗有建安風味。(評顏延年《秋胡詩》)
明遠多為不得志之辭,憫夫寒士下僚之不達,而惡夫逐物奔利者之茍賤無恥,每篇必致意于斯……而近代劉屏山為五言古詩,亦出于此,參以建安體法。(評鮑明遠《詠史詩》)
散義勝偶句,敘情勝述景,能如是者,建安可近矣。(評謝惠連《泛湖歸出樓中翫月》)
“原隰荑綠柳”一聯(lián),艷而過于工,建安詩豈有是哉?(評謝靈運《從游京口北固應詔》)
按此句(指池塘生春草)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無甚深意奧旨。如古詩及建安諸子“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及靈運之“曉霜楓葉丹”皆天然混成,學者當以是求之。(評謝靈運《登池上樓》)
陽岸謂南山,陰峰謂北山,解作謂雷雨,升長謂草木,用兩卦名為偶,建安詩無是也。(評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
此詩排比整密。建安諸子,渾然天成,不如此。(評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
序多,詩不似建安,今不書。[2]卷1(評于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前,僅見于《虛谷評五謝詩》,未見于《文選顏鮑謝詩評》)
所擬八篇,于曹丕云“天地中橫潰,家王拯生民”,于王粲云“排霧屬盛明,披云對清朗”,此全是晉、宋詩,建安無此。于陳琳云“夜聽極星闌,朝游窮曛黑”,于徐干云“華屋非蓬居,時髦豈余匹”,皆不似建安。(評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
(擬曹植等人之詩)然皆規(guī)行矩步,甃砌妝點而成,無可圈點,全無所謂建安風調(diào),故予評其詩而不書其全篇。陳琳、徐干、阮瑀三子,《文選》無其詩,似不似固難懸斷。然建安詩有《古詩十九首》規(guī)格。晉人至高,莫如阮籍《詠懷》,尚有徑庭。靈運山水之作,細潤幽怨、紆余開爽則有之矣,非建安手也。(評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
詹杭倫《〈文選顏鮑謝詩評〉發(fā)微》一文,對《文選顏鮑謝詩評》分四節(jié)進行了研究,第二節(jié)討論了方回在《文選顏鮑謝詩評》中的詩學主張——“建安風味”,詹杭倫對方回所主張的“建安詩風”的特點進行了總結:“在內(nèi)容描寫上,‘敘情勝述景’;在對偶句法上‘散義勝偶句’;在用典押韻上,不事拘忌晦澀;在語言修辭上,不尚艷麗工細??傊宰匀毁|(zhì)樸、渾成流暢為建安詩風的特點?!盵3]
詹杭倫的總結已頗為到位,本論文在此僅作一些補充。方回評價《于安城答靈運》“華宗誕吾秀,之子紹前胤”,“此句典正”。在《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詩后評論中,方回對謝靈運所擬之詩是否切合所擬詩人的詩風作了對比分析,所作結論多為否定之辭。其評價謝靈運所擬建安詩乃“甃砌妝點”之語,而僅對《阮瑀》與《曹植》二詩稍有好語。其認為《阮瑀》一詩的“河洲多沙塵,風悲黃云起”這兩句詩頗為哀壯;認為《曹植》一詩的“徙倚窮騁望,目極盡所討。西顧太行山,北眺邯鄲道”四句詩頗為高古。也即是說方回所認為的建安詩具有哀壯高古的風格屬性。然而這些只是表面上的總結,“以建安為旨歸”還包含著里與核兩個層次。
二、里:古詩以脈為主
下面就“以建安為旨歸”來深入探究一下方回的詩學主張:
在方回對諸詩的評論中,將“以建安為旨歸”這一點表現(xiàn)得尤為偏執(zhí)的是其對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的評論。《文選顏鮑謝詩評》中,方回對此組詩的評論含有這樣一句話:“全無所謂建安風調(diào),故予評其詩而不書其全篇”,似乎方回原本并未抄錄原詩,此八首詩乃是后人為方便閱讀而補?,F(xiàn)存明抄三卷本《虛谷評五謝詩》中,方回于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前言道:“序多,詩不似建安,今不書”,亦是表明方回原本未抄錄此八首詩。由是可見方回對此組全無建安風調(diào)的詩的態(tài)度。
方回以建安為旨歸,主張“散義勝偶句”,但其對于精工的偶句仍然難掩喜愛之情。下面將《文選顏鮑謝詩評》中方回所贊賞的偶句一一摘出,并將其評語附列于后:
生平一顧重,宿昔千金賤。——此聯(lián)乃絕佳。
心賞猶難恃,貌恭豈易憑?!宦?lián)至佳至佳。
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此一聯(lián)尤佳也。
還卭歌賦似,休汝車騎非?!硕錁O佳。
云端楚山見,林表吳岫微?!湟嗉?。
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沤窠^唱。
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嗉?。
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獌删湄S麗。
側同幽人居,郊扉常晝閉。林閭時晏開,亟回長者轍?!e綜互對古未見之。
親親子敦予,賢賢吾爾賞?!嗉?。
金石終銷毀,丹青暫雕煥?!耸謽O佳。
遠樹瞹仟仟,生煙紛漠漠?!燃?。
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阎燃?。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丫?。
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嗉选?/p>
鴻門銷薄蝕,埉下殞攙搶。爵仇建蕭宰,定都護儲皇。肇允契幽叟,翻飛指帝鄉(xiāng)。——皆佳。
以上便占了方回在《文選顏鮑謝詩評》所標注的佳句的大多數(shù)。其中一些偶句明顯帶有雕琢的痕跡。如方回評謝玄暉《休沐重還道中》中的“還卭歌賦似,休汝車騎非”:“此二句極佳。”原因正在于謝玄暉用典的精當。方回解釋道:“司馬相如還臨卭,諭蜀而歸也,嘗奏賦漢武,故玄暉以為似之。袁紹以濮陽令歸汝南,不敢以輿服令許子將見,單車歸家。玄暉無此車徒,故曰非也。此二句極佳?!贝藘删湓娊?jīng)過雕琢而顯得“細偶”。
再者,以顏延年《贈王太?!贰皞韧娜司樱检槌冮]。林閭時晏開,亟回長者轍”為例,方回評道:“此四句謂僧達來訪,然錯綜互對古未見之。昔也‘郊扉常晝閉’以‘側同幽人居’也,今也‘林閭時晏開,以亟回長者轍’也?!セ枰娨瓣?,山明望松雪?!又允鏊印O乱痪涫甲匀??!贝怂木湓婎H為精工,像是后來扇面對的一種變相,外圍兩句對應,內(nèi)里兩句對應,錯綜互對,古未見之?!肮盼匆娭?,即是建安詩亦不曾有此種做法,“下一句始自然”,即是以上詩句皆不自然,但并不妨礙方回對此四句詩的贊賞。
方回在評論過程中還用了圈點詩句的方式,圈點的詩句中亦含有精工之對偶。
方回對謝靈運《初去郡》的評論中有這樣一段話:“或問予:‘野曠沙岸浄,天高秋月明’以筆圈之良是;‘遡溪終水涉,登嶺始山行’點之則何義邪?曰‘此于永嘉去郡如畫也?!狈交卦凇跺伤琛分性u詩的一種方式便是圈點詩句,由此一段話可知,方回將這種方式似乎也應用到了《文選顏鮑謝詩評》的評點中。然原本已佚,難窺本相,只能從《文選顏鮑謝詩評》尋一二佐證。方回在評顏延年《秋胡詩》后有這樣一段話:“‘原隰多悲涼’以下四句,‘歲暮臨空房’以下四句,頗有建安風味。他所點者,皆可雋永?!庇蛇@段話可知“原隰多悲涼,回飆卷高樹。離獸起荒蹊,驚鳥從橫去”,“歲暮臨空房,涼風起座隅。寢興日已寒,白露生庭蕪”,是被方回圈點了的。方回在《秋胡詩》中所圈點的詩確實有建安風味,也符合“散義勝偶句”,然而其于《初去郡》中所圈點的詩句卻是偶句。
除此之外,方回對“細”“偶”的肯定還體現(xiàn)在其在《瀛奎律髓》中點評律詩所用的“詩眼”之法也用于顏鮑謝詩歌的點評中。
以下是其所點明的詩眼:
方棄汝南諾,言稅遼東田?!獥墶⒍?/p>
微命察如絲 ——察
孤嶼媚中川 ——媚
積素惑原疇 ——惑
山祇蹕嶠路,水若警滄流。 ——蹕、警
以上點明的詩眼皆為動詞,賦予了詩句一種靈動?!霸娧邸痹趯ε季さ脑娋渲型蓪Τ霈F(xiàn)。圈點法與詩眼法對于詩歌“細”“偶”的雕琢之功不容忽略。
方回評謝靈運《登池上樓》言道:“按此句(指池塘生春草)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無甚深意奧旨。如古詩及建安諸子‘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及靈運之‘曉霜楓葉丹’皆天然混成,學者當以是求之?!眲t已表明字眼古詩的天然渾成(方回原文中作“混成”,本文論述時皆統(tǒng)為“渾成”)形如殊途,而在此處卻又故意點明,實是有所矛盾。
方回對于與其所標榜的建安之風相犯的精工細偶之句通過直接評論、圈點法、字眼論的方式,時而贊賞,時而否定,其意何在?
實際上,方回是從兩個層次來看待或架構古體詩的,即形與脈。所謂形脈之論,方回于謝靈運《過始寧墅》后言曰:“詩有形有脈。以偶句敘事述景,形也;不必偶而必立論盡意,脈也。古詩不必與后世律詩不同,要當以脈為主。如此詩‘剖竹守滄?!韵挛迓?lián)十句皆偶,未為奇也,前八句不偶,則有味矣?!薄肮旁姴槐嘏c后世律詩不同”,也即是說方回對于古體詩中的“形”并不排斥,不以“脈”來衡量約束古體詩時,古體詩“細”“偶”“委曲流麗”之處亦值得贊賞。但若從“脈”這個角度來看,這種“細”“偶”仍然是痕跡太露,“不必偶而必立論盡意”才更勝一籌。精工細偶的結果是顏延年的詩往往“鋪錦列繡”、破碎無意,謝玄暉的詩“太工太俗”,“磔元氣”,皆有形無脈,離古體詩渾然天成愈行愈遠?!安槐嘏级亓⒄摫M意”也正與方回所架構的建安詩的“自然”相契合。
“細”“偶”卻是近體詩走向渾然天成的必然途徑。
對于近體詩,方回是講求形的。其在《馮伯田詩集序》中言:“馮君伯田(即馮坦)之清新,雜之王摩詰、劉長卿、張司業(yè)、白香山集中,或者有不能辨。如‘終日無人到,隔林唯鳥啼。’如‘雀舌收先雨,貓頭掘帶泥?!纭蚵犌弥裼?,便碎賞花心。’如‘一春多是雨,四壁半生苔?!绯蕝锹凝S云‘飄風驚日月,落葉滿乾坤?!鐝]山白鶴觀云‘井在丹誰煉,碑殘墨欲枯?!盵4]卷1所舉詩例以偶句占絕大多數(shù)。而《讀明道先生詩跋》又拈明道先生之詩句言曰:“其代挽王宣徽游崇福宮有云:‘瑤草春常在,瓊霜曉未晞。’豈不華麗。如‘水心云影閑相照,林下泉聲靜自來?!纭B聲人意融和候,草色花香杳靄間。’豈不閑雅……”[4]卷3其所拈亦不乏偶句。“形”對于近體詩來說,是達到“渾然天成”不可缺少的一步,其反對的是對偶太過。方回《瀛奎律髓》卷24批《蘇子由送龔鼎臣諫議移守青州》曾言:“蓋詩家之病,忌乎對偶太過。如此,則有形而無味?!盵5]1082欲達至境,恐還需“不拘字面事料之儷,而鍛意深,下句熟”[5]1082。正如其在《過李景安論詩為作長句》中言的那樣:“姚合許渾精儷偶,青必對紅花對柳。兒童效之易不難,形則肖矣神何有?”[6]卷14近體詩形神兼?zhèn)?,亦離不開“形”?!靶巍笔墙w詩通向自然渾成的基礎。
對于古體詩而言“散義勝偶句”,對偶精工反而與方回主張的自然渾成背道而馳。方回所架構的建安詩里還涉及這樣一個問題,即“情”與“景”的關系,“敘情勝述景”這是從內(nèi)容方面作出的要求。然于具體評論中,方回并未多加提及與展開。方回傾向于敘情,由此以接近于建安詩,其評價謝靈運“所以可觀者,不在于言景,而在于言情”。之所以如此評論,恐怕其原因之一即在于言情適合于用散句,而述景則往往需要用對偶進行雕琢刻鏤的描寫。
對于古體詩而言,脈為主,由脈而到渾然天成;對于近體詩而言,對偶乃是必然,必須借由形而到渾然天成,方回對細偶的佳句頗為贊賞乃是因為其使用了對近體詩觀“形”的視角。故一方面方回對某對偶精工之句言“此聯(lián)絕佳”,一方面又言“散義勝偶句”,二者實際上殊途而同歸于“渾然天成”。也即是說形與脈分別是近體詩與古體詩通往自然渾成境界的中途分歧點而已。
三、核:越人工而復歸渾樸
同為元人的陳繹曾用了一種宏觀的視角來看待詩歌史。陳繹曾在《詩譜》“十五·體”中對《詩經(jīng)》至晚唐的名家作品進行了賞鑒與品評。對于《文選》所含之詩,其如此言道:“凡讀《文選》詩分三節(jié):東都以上主情,建安以下主意,三謝以下主辭。齊梁諸家,五言未成律體,七言乃多古制,韻度尤岀盛唐諸人上一等,但理不勝情,氣不勝辭耳。”[7]1321其認為三謝的詩與建安詩有著“主意”與“主辭”的明顯區(qū)別。陳繹曾還點出了顏、鮑、謝在整個詩歌史上的接續(xù)作用,如:“鮑照有西漢氣骨,李骨杜筋取此”[7]1321。顏延年“辭氣重厚,有館閣之體。盛唐諸家應制多取此”[7]1321。謝靈運“以險怪為主,以自然為工,李杜深處多取此”[7]1320。鮑照的氣骨有西漢余緒,而這種氣骨又影響到李白、杜甫,形成所謂的“李骨杜筋”。顏延年與謝靈運也在某方面影響到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
這種宏觀審視頗為客觀。方回有時亦用宏觀視角去審視律詩的形成過程,然而其中往往伴隨著批判的眼光。方回在《和王主簿怨情》一詩后言道:“‘花叢亂數(shù)蝶,風簾入雙燕?!`運、惠連、顏延年、鮑明遠,在宋元嘉中未有此等綺麗之作也。齊永明體自沈約立為聲韻之說,詩漸以卑,而玄暉詩徇俗太甚、太工、太巧,陰、何、徐、庾、繼作,遂成唐人律詩,而晚唐尤纖瑣,蓋本原于斯。”此可謂是有為而發(fā),有別于客觀審視。
唐詩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具臻佳妙,成為詩歌史上的一個高潮,其形式的成熟自然也與南朝形式技巧的探索有密切聯(lián)系。每個時期都是詩歌發(fā)展史不可或缺的部分,“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蔚映十代,辭采九變”,只是方回在架構與看待古體詩歌之時將“建安詩”標榜為了古體詩的評價標準,對于“詩運轉關”的謝靈運等人,并未從其所處的詩歌史的位置去評析。方回對于建安詩、晉宋詩、永明體、唐詩的發(fā)展線索是了解的,然其非要以建安詩來苑囿三謝與顏鮑的詩,似乎并非是削足適履,而是有意借之言此即彼。
也即是說,方回在刻意架構一種古體詩的典范。
詹杭倫《〈文選顏鮑謝詩評〉發(fā)微》里提到建安詩除了有自然質(zhì)樸的一面,還有“華麗壯大”的一面,正如以瘦硬生新來貫穿《瀛奎律髓》一樣,方回有意以自然渾成來標榜“建安詩”,故此“華麗壯大”則被有意忽略。査洪德于《從〈瀛奎律髓〉看方回的唐詩觀》中言道,方回尊杜的實質(zhì)是“集眾美之大成”,杜甫成為一種象征意義?!胺交卣撛姡环矫娓邞叶鸥ψ鳛樵妼W之高標,理想之典范……一方面又極力說明,老杜所代表的,不僅僅是杜甫一人?!盵8]499若用此思路來觀《文選顏鮑謝詩評》中的“建安詩”,亦有相通之處。方回尊建安詩的實質(zhì)是“集古體眾美之大成”,建安詩在此也成為一種象征意義。不同于杜甫象征的“集眾美之大成”,“建安詩”象征的是“渾然天成”?!胺交貙喅傻睦斫猓窃饺斯ざ鴱蜌w渾樸,主張渾成和工巧的統(tǒng)一。”[8]502那么在《文選顏鮑謝詩評》中渾成依然是越人工而復歸渾樸。
對于顏延年的《和謝靈運》,方回稱其鋪敘非不整,用字用事非不密,但卻是“雕繢滿眼”之作,缺少一種“天趣流動”,不能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在此段評論中,方回引用了黃庭堅的兩首詩來說明山谷之奇?!疤依畲猴L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對偶精工,用字精密,未為奇,“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則是奇。這例子講求的“天趣流動”絕不是不加雕飾的“自然”,而是經(jīng)過鬼斧神工的改造重新呈現(xiàn)出來的“自然”。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有如此一句:“解作竟何感,升長皆豐容?!薄敖庾鳌敝咐子?,“升長”謂草木,不可謂用典不精當,方回則評道:“用兩卦名為偶,建安詩無是也”,則顯然對之是一種否定的態(tài)度,原因正在于其用典痕跡太露。而對于上下兩句出現(xiàn)異詞而同義的現(xiàn)象,方回則有所寬縱,如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里的“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揚帆”與“掛席”同義;又如謝靈運《登池上樓》里的“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沈”,“愧”與“怍”同義,方回點出這種現(xiàn)象之后,指出“古詩未尚大巧”,故不嫌此種現(xiàn)象?!拔瓷写笄伞睂崉t是以拙為巧。
此外,方回在《跋昭武黃溁文卷》言道:“夫作文之初,濡墨引紙,無一字可人意,至其成也,無痕跡之可窺。竟日思詩,思之又思,或無所得,而佳句驚人,不以思得之也。極天下之用力,而后自然無所容其力。眼中縱橫短長,所見無非是物,夢寐食息不忘,則其所出有不約而合者矣?!盵4]卷3由此段話,可知方回所謂“自然”乃是在“極天下之用力”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方回如此談論“自然”,非止一處。其于《跋趙章泉詩》言道:“詩不欲肥,則必于助詞上著力,自是至難,然亦須混成不露乃可。”[4] 卷4渾成自然正在于無雕琢與刻鑿痕,若已露痕跡,則非渾成,故“渾成”之成正在于對刻削痕跡的恰當處理,此一點方回在《跋遂初尤先生尚書詩》里詳細言道:“誠齋時岀奇峭,放翁善為悲壯,然無一語不天成。公與石湖,冠冕佩玉,度《騷》媲《雅》,蓋皆胸中貯萬卷書,今古流動,是惟無出,出則自然。近世乃有刻削以為新,組織以為麗,怒罵以為豪,譎觚以為怪,苦澀以為清,塵腐以為熟者,是不可與言詩也?!盵4]卷3“出則自然”前提之一乃是“胸中貯萬卷書,今古流動”,即須經(jīng)過學養(yǎng)的醞釀而提高作詩的能力,從而將雕琢痕跡湮沒。
由此,“不必偶而必立論盡意”的“脈”是一種雕琢后的“天趣流動”,越人工而復歸渾樸,而非是本然的自然。由此,方回標榜的“建安”詩實則是一種越人工而復歸渾樸的詩風的象征。
注釋:
①見方回《文選顏鮑謝詩評》清光緒辛丑(1901年)趙英華精抄本。本文所引《文選顏鮑謝詩評》原文均出于此本,不一一作注。
②關于《文選顏鮑謝詩評》與《虛谷評五謝詩》,二者內(nèi)容上稍有不同,簡言之,《虛谷評五謝詩》少收顏延年、鮑明遠兩人之詩,謝靈運詩亦少收八首,然卻多出十四則詩前評論。這些評論多是交代詩人生平與詩歌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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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德民】
中圖分類號:I2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600(2016)01-0057-05
作者簡介:薛子平(1987—),男,山東日照人,博士生,主要從事元代文學與文獻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