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華
西方對東方的認識,大致經歷了一個由自發(fā)到自覺、由單一化到多元化的過程。這一過程是復雜的、漫長的。西方人“認識”東方的方式也是多樣的,有的未曾到過東方卻善于望文生義,有的親身游歷之后如實記敘。于是,被認知的東方在這一過程中呈現出多種形態(tài),其中有被高度贊美的“東方”,有毀譽參半的“東方”,有被感性認識的“東方”,有被理性剖析的“東方”,有被線條勾勒的“東方”,有被細節(jié)描寫的“東方”,有被個人解讀的“東方”,有被集體研究的“東方”,“Orientalism”一詞就誕生于西方人這一發(fā)現東方、認識東方的歷史過程中。愛德華·W.薩義德(Edward W.Said)曾指出“Orientalism”一詞可以有三種解釋:一種是學術研究學科,一種是思維方式,另一種是權力話語方式。①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3頁。然而,漢語無法用一個詞來囊括這三種含義,但是這并不妨礙東方學文本自身所具有的豐富性。美國東方學是世界當代東方學的代表,美國日本學則是美國當代東方學的重要內容,美國日本學學者及其論著是開展美國日本學研究的重要課題。無論從哪個角度,唐納德·金(Donald Keene)都是美國日本學研究必須要面對的重要人物,他對日本文學在歐美世界的傳播與研究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他將自己一生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日本文化、日本文學的書寫、譯介與研究領域之中。這深深地影響到了他的生活,也導致他不能從癡迷日本文化的狀態(tài)中走出。一個典型的事件是: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大地震后,唐納德·金決意和自己熱愛的日本文化共存。他在同年的4月15日宣布自己決定加入日本國籍??梢赃@樣說,浸潤與渦旋在美日兩種文化之中是唐納德·金獨特的文化身份特征,這也是他研究日本文化時一個獨特的關注點,日本文化怎樣與美國文化相遇? 在他的論著之中,筆者認為他對日本人航美日記的書寫與論述很具有代表性。
19世紀中期開始,自從日本門戶向西方敞開之后,日本人開始較大規(guī)模地被迫或自愿走出國門、走向歐美諸國,為完成日本政府的公務或實現個人的愿望而留跡海外。其中的許多人把自己的海外足跡寫進了日記,無論是轉述事實還是抒發(fā)情感,這些日記均成為了當時日本人的思想回音,也成為了海外學者考察日本對外交流史的重要資料。對日美文化交流史料倍感興趣的唐納德·金非常重視這些潛藏在日記中的思想回音,他在《現代日本人日記》(Modern Japanese Diaries)的前言中寫道:“哪怕是讀那些最不知名的人寫的日記,也會讓人比讀任何教科書更受啟發(fā)。但是只有在大量的閱讀日記之后,你才能發(fā)現那充滿個性、非常逼真的部分,它足以讓你忍受那些冗長且毫無意義的日子?!雹貲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2.唐納德·金對日本人日記價值的認識還很獨特,他在《百代之過客》(Travelers of a Hundred Ages)的序言中這樣寫道:“世界上每個國家的人們都保留有他們的日記,一些日記的內容只不過是對天氣的簡單注解或者是他們日常生活的清單,但是還有一些毫無疑問帶有濃郁的文學色彩,這一事實已經在日本延續(xù)了一千多年,在其他的一些國家里,不少過去所寫的日記仍然因為他們所折射出的時代之光或者顯示作者的獨特個性而被廣為誦讀,但是就我所知而言,只有在日本日記才需要具備一些與小說、散文以及其他文學分支相比而言所具有的文學因素,而后者往往被投以更多的關注?!雹贒onald Keene. Travelers of a Hundred Ages. Henry Holt and Company.New York,1989.p.1.可見,唐納德·金不僅僅把日本人日記當做文化史料來看待,他更注重日本人日記的文學性因素。“濃郁的文學色彩”使作為日本文學專家的唐納德·金和日本人日記產生了緊密的聯系,也促使他在研究日本的戲劇、小說和詩歌之余寫出了《百代之過客》和《現代日本人日記》這樣的論著。在這些著作中,唐納德·金非常注重突出日記主人們千差萬別的。唐納德·金所選的日記由不同身份的日本人寫成,其中有古代派往中國的求法僧,有早期派往外國的使節(jié),有遠赴國外的游覽者,有身居海外的作家、政治家、婦女、詩人和小說家等等。本文將以《現代日本人日記》中的日本人航美日記為例來展開探討。
唐納德·金將日本人航美日記作為《現代日本人日記》(Modern Japanese Diaries)一書的開篇作品,同時也是該書“早期派往外國的使節(jié)”部分的開端之作,這恐怕與他的文化身份有關。他生長于美國,但人生的偶然與必然又讓他走上了熱愛日本文化、研究日本文學和日本文化的道路。這種美日雙重滲透的文化情緣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多年來他以美國人的文化身份傾心于日本文化的結果。2011年他宣布加入日本國籍這一事件可謂水到渠成。他之前的所有學術研究行為也是緊密圍繞著日本文化和美國文化這兩大核心要素展開的?!冬F代日本人日記》中的兩篇航美日記均出自同一事件:1860年,日本向美國派出了首個使節(jié)團。村垣淡路守范正(Muragaki Norimasa)和木村喜毅(Kimura Yoshitake)均為使節(jié)團成員,且都是第一次赴美。這種具有歷史開創(chuàng)意義的行程和他們日記中的那些耐人尋味的文字深深地吸引了唐納德·金。
唐納德·金從轉述村垣淡路守范正與木村喜毅日記入手,首先分別描述了他們接到出使任務時的心情。
根據唐納德·金的轉述,雖然村垣淡路守范正當時被任命為使節(jié)團的副使,但當他接到要出使美國的任務時,心情變得沉重起來。雖然當時是花好月圓夜,但他已經無心去欣賞如此美景,也無心參加派對。在他看來,出使美國這一任務無疑是一塊燙手山芋。首先,這是一項重任,作為首位被派往海外的大使,村垣覺得自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若失敗了,是多么恥辱的一件事兒啊!”③D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11.其次,作為要遠離妻兒老小的家人,他的心里又有說不出的苦楚。他的妻子和孩子面對如此“榮譽”卻凄慘地說:“我們應該怎么辦? 我們應該怎么辦?”①D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11.村垣雖試圖去安慰他的家庭,但同時對自己的能力又不確信,有些擔心。正是在這種矛盾重重的心理掙扎中,村垣與他的伙伴們登上了去往美國的船只。臨行前,村垣寫下了一首告別詩,根據唐納德·金的轉譯,大意如下:
Entrusting the thread 將我的生命之線
Of my life both to the gods 委托給神靈
And to my liege lord 以及我的君王
I shall leave behind a name 我將把我的名字留下
Even in unkown countries.即使在陌生的國度②D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13.
這首詩充滿了對美國的想象,一種遙不可知的想象,這種想象因缺乏了解而帶上了畏懼色彩,使命感又不允許作者去畏懼和退縮,于是帶有“悲壯”味道的詩句油然而生??梢哉f,這樣的“悲壯”有很多想象的成分。如果說村垣的這首詩僅僅是對漫漫行程不可捉摸的一個自我告白,之后所寫的日記則是他對航海行程和訪美經歷的記錄與體會。在他的自我告白中,“未知的”美國完全陌生,陌生到還不能使村垣產生具體的想象。村垣在詩中只表達出了他領命之后的惶惑無奈和朦朧揣測。然而,真正的航程開始之后,未知的東西逐漸變得越來越可知。他筆下的文字也逐漸地褪去了想象揣測的成分,越來越多地成為一種紀錄和描述。然而,在木村喜毅的日記中,卻找不到村垣日記那樣的告別詩式的開頭。木村之所以被派遣赴美,是因為日本使節(jié)們需要武裝保護。接到任務之后,木村懷著非常憧憬的心情感覺到“一個新的時代要來臨了”。在他看來,這次航行是日本發(fā)展與外國關系的一個新起點,而這正是他“長期以來的心愿”,能夠被委以此任,他“甚感激動”。③D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32.就這樣,在唐納德·金筆下,懷著不同心情的村垣和木村都接受了出使美國的任務。
唐納德·金論述最多的,是日本人航美整個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和所想。日記作者們在日記文本中記錄最多的也是航美行程本身,他們的記錄多為事實描述或主觀評論。日記中的事實描述部分分為航海過程中和到達美國后兩個階段。對航美過程中所產生的一些“技術行為”,唐納德·金雖然運墨不多,但所記之處還是相當細致入微,例如,他提到了使節(jié)團成員們所做的準備工作:正式入海起航之前,村垣、木村以及所有的使節(jié)團成員們準備了他們認為出行所必需的大米、醬油、咸魚以及海藻等食物,為了防止新米在航途中變質,他們還帶了大量的已經曬干的大米。從這些細致充分的準備工作中可以看出,他們已經具備了一定的遠航知識,這與大航海時代對日本的影響有直接關系。在大航海時代之前,以日本人自己的歷史經驗和從中國傳來的知識,日本人所知曉的外部世界主要是東亞,他們主要的航行范圍也限于日本臨海海域。大航海時代開始之后,歐美人陸續(xù)依靠航行進入到日本并引發(fā)了日本與其的交流與互動:既促成了日本人在物質技術方面向西方的學習,也導致了他們在觀念認識上的變化。④徐靜波:《大航海時代以后日本人對外界與自身的新認識》,載《日本學刊》,2009年第5期。在木村的日記中,他流露出對美國水手們高超的操控技術的嘆服之情,在“咸臨丸”號輪船遇到風暴等困難時,美國人的熱情幫助和臨危不亂的場景讓他們感到驚訝,甚至有些尷尬,因為在此之前,這些日本水手們受過荷蘭人的訓練,但在這次航海考驗中卻暫時失效了。在木村看來,即便是在暴風雨面前,這些美國水手卻“沒有一個人會感到恐懼,并且會以與常規(guī)操作幾乎不同的方式去完成他們各自的任務”⑤D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35.。這種“禮貌友好”之極與過硬的本領使得木村們受到了心理上的沖擊,也產生了對美國人的一些最初印象。
然而,上述的好印象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到達美國后的一些所見所聞讓這些日本人瞠目結舌、甚至產生了“極壞”的印象。尤其在禮儀和政治觀念方面,村垣和木村寫下了一些頗值得唐納德·金引述的語句。以村垣眼中的美國議會為例,議員們開會討論問題的場景在村垣看來鬧亂不堪,甚至有人會在討論中起立、叫罵、比劃手勢,其形狀猶如狂人一般。這樣沒有禮儀的議事場景讓村垣大跌眼界、充滿反感,他甚至把美國的議會視為“宛如我日本橋之魚市”①依田熹家著,卞立強譯:《近代日本與中國,日本的近代化》,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版,第368頁。。在唐納德·金看來,日記主人的厭惡之情充斥在字里行間,如果說美國水手們高超的本領帶給他的是因技不如人而產生的尷尬和不舒服,美國議員們的自由爭論帶給初來乍到的這些日本人的則是極端的厭惡。
這些極具個性的日記語言,即是村垣和木村的“美國印象”,這些印象雖然分別表達了村垣和木村初到美國的不同感受,卻流露出了相似的信息:產生這些印象的村垣和木村不能夠完全理解他們眼中的美國,更不能融入其中。這一信息其實代表了二人所具有的共同觀念:美國這個國度是陌生的,盡管因公務在身無法拒斥置身于美國的風土人情之中,但接觸越多,與日本風土人情的比較就越多,比較越多,對美國的不習慣就越多,對日本的認同也越多。村垣和木村對美國的不習慣和對日本的認同是緊密相連的。正因為后者的存在,前者才得以產生,反之,前者是以后者為基礎并進一步加深了后者在二人心目中的份量。唐納德·金在論述中顯然認識到了這一點,他把能引起他注意的句子和意象予以聯結、進行轉述和解讀。他并不急于把這兩種互為因果的情結刻意描繪,而是在轉述和解讀之中自然而然地把村垣和木村的情感流露給讀者,一個對象沒有任何觀念關系或印象關系,或者只有一種關系,它決不能引起驕傲或謙卑、愛或恨,所以,不需要任何進一步的實驗,僅僅理性就可以使我們確信,要激起情感,一種雙重的關系是必要的。②大衛(wèi)·休謨著,石碧球譯: 《人性論》,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60頁。唐納德·金正是要借助這種自然的轉述和解讀去展現縈繞在這兩位日本使者心目中的、互為因果的復雜情感。
赫施曾說過,沒有人能夠確切地重建別人的意思。解釋者的目標不過是證明某一特定的讀解比另一種讀解更為可能罷了。在闡釋學中,證明即是去建立種種相對可能性的過程。③Hirsch. Validity in Interpretation.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1977.p.236.從相對可能性來看,唐納德·金的解讀有一個客觀存在的前提:無論是村垣的《航美日記》,還是木村喜毅的《赴美大使之旅》 (Journey to America in His Excellency’s Service),都是在真實歷史的基礎上寫成的。在日本,近代以來的第一次正式走向世界就是向美國派遣使節(jié)團。1860年(也稱為萬延元年),在巖瀨忠震和井上清直的推動下,日本幕府派出了一批赴美使節(jié)。他們出使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完成《日美通商航海條約》草案審議,一是考察美國形勢,學習先進經驗。這一使節(jié)團的正副使節(jié)分別是新見正興和村垣范正。當時,新見正興的職務是外國奉行兼神奈川奉行,村垣范正的職務是箱館奉行、外國奉行兼神奈川奉行。這個使節(jié)團是幕末日本向西方國家派出的第一個使節(jié)團。團員們經過8個多月的旅程,于1860年9月27日順利回到日本。因日本國內政局的變化,使節(jié)團回到國內后表現得非常低調。但這并不意味著使節(jié)團的派出是失敗的,實際上,它推動了德川幕府與歐美等西方國家進行交流的歷史步伐,從此以后,日本真正進入到了西方國家的“外交”視野之中。
1860年的這個赴美使節(jié)團在幕末所有的使節(jié)團中是規(guī)模最大、人數最多的一個。使節(jié)團的成員們留下來的日記也最多。除了以上提到的《航美日記》和《赴美大使之旅》之外,還有新見正興的《美行詠》、柳川當清《航海日記》、玉蟲左太夫《航美日錄》、野村忠實《航海日錄》、福島義言《花旗航海日志》、木村鐵太《航美記》、森田清行《美行日記》、日高為善《美行日志》、村山伯元《奉使日錄》、益頭尚俊《美行航海日記》、佐野鼎《萬延元年訪美日記》以及名村元度《美行日記》等。
為什么在眾多的日記中,唐納德·金最終只選取了村垣日記和木村喜毅日記?在《現代日本人日記》再版本序言中,唐納德·金寫到:“我是以一個編選者的身份把那些日記中特別吸引我的篇目選進來而已?!雹貲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2.他說的“特別吸引”究竟是指什么意思,或者說,村垣日記和木村喜毅日記中的哪些東西使得唐納德·金產生了被“特別吸引”的感覺? 這恐怕還要到日記文本本身中去尋找答案。
村垣的《航美日記》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個人的主觀感受性極其強烈。在前面提到的那首出自他手的告別詩中,就曾流露出一種既矛盾重重又充滿了一絲對異國他鄉(xiāng)持有神秘和不可知的情緒。對于自己所記錄下來的東西,村垣也曾表示過僅留給自己看,不愿意拿給別人閱讀、評判。在這樣的寫作意圖主導下,村垣的日記中充滿了“內心流淌”的痕跡。在很大程度上,這些“痕跡”是他不滿和不解情緒的記錄和宣泄,是最真實的個人內心的表達。具體而言,它們表現在對美國種種社會風俗習慣和文化現象的不習慣、戲謔、嘲弄乃至排斥。在飲食方面,村垣在日記中寫到,當他們到達美國費城時,終于能夠在食物中見到米飯了。但是在他們高興起來之前,卻發(fā)現米飯里面有黃油,于是,他們又把這些帶有黃油的米飯送回了廚房。在社會禮儀方面,村垣的日記里有這樣一段記載:當他們抵達三藩(圣弗朗西斯科)后,三藩市市長組織了一次在美國人看來是非常隆重的歡迎宴會,宴會上美國人的種種行為卻讓村垣感到詫異和很不習慣。宴會開始后,美國人喜歡“‘砰’地一聲將酒杯在盤子上敲擊一下”②D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p.17-18.,除此之外,美國人在宴會上“大聲的呼喊”以及不絕于耳的“狗叫般”的音樂聲,也均讓村垣心生厭煩。在這種情緒的影響下,村垣對三藩市長率眾歡迎他們的宴會評價極低,稱宴會“就像江戶的建筑工人在完成一項工作后的慶祝聚會”。在見到時任美國總統(tǒng)的詹姆斯·布坎南之后,后者專門為了他們舉辦了一個歡迎舞會。對于當代人來說(包括當代日本人),絕大多數人會覺得這是一件榮幸的事情。但是村垣覺得這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聲稱為了舞會自己打破了晚上不去參加活動的習慣。村垣還評價了這次舞會,稱美國人的舞蹈“毫無技巧可言”。在日常生活中,村垣在日記中曾記錄了自己與同伙這樣一個舉動:當他們抵達華盛頓,入住當地的旅館之后,對于房間中的椅子很不習慣。村垣稱日本人“一見到椅子就緊張”,于是,他們把房間中的椅子統(tǒng)統(tǒng)搬了出去。當他回到日本后,坐在“舒服的榻榻米上”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話:“我又活過來了!”在文化藝術方面,村垣在日記中對美國的音樂表現出了極大的反感。他的一個很有代表性的觀點是“美國的音樂像是狗叫”,除了上面提到的他如此描繪美國人在歡迎宴會上播放的音樂之外,村垣在描寫檀香山經歷的日記中也提到了相同的觀點,當一個當地的小孩唱歌給他聽時,他覺得“就像狗叫”。
對讀者而言,唐納德·金選擇木村喜毅的日記更讓人費解。無論如何,村垣都是赴美使節(jié)團的主要成員,而木村則沒有出現在當時遣美使節(jié)團成員的名單之列。實際上,木村喜毅當時的職務是軍艦奉行(ぐんかんぶぎょう),軍艦奉行這一職位是日本江戶幕府政府于1859年開始設置的一個官職,他的職責是統(tǒng)領幕府海軍、管轄軍艦制造、購入以及海軍技能訓練等。唐納德·金在書中引述了木村日記開端的一段文字:
我被派往美國的首要原因是日本政府想讓我承擔這次出使團的護衛(wèi)工作,這個團是派往外國的首個出使團,也是自中世紀以來日本首次史無前例地、大規(guī)模地向海外派遣船只的行動,這也是我國與別國關系的一個里程碑。這是我渴望已久的。在其位謀其職,我不能以自己不能勝任為理由來加以拒絕。③D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32.
正因為遣美使節(jié)團的意義如此重大,與使節(jié)團成行相關聯的一切也變得重要起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準備開放國門的日本人同樣認識到了“器物精良”的重要性。美國軍艦“博哈坦”號(Powhattan)和日本從荷蘭買回的首艘初級軍艦“咸臨丸”號(かんりんまる)是這次遣美使團最為基本、也最為重要的“器物”。身為軍艦奉行的木村喜毅理所當然成為了這次遣美行動必不可少的人物。唐納德·金在分析他的日記時,非常注重他受命后的心理狀態(tài)并特意引用了他的一段原話,在這段話中,木村對日本船員們的技藝水平和紀律都表示了擔心,他認為當時日本海軍組建的時間非常短暫,他很不放心由這些來自海軍隊伍的士兵們擔任如此重要的航海任務。那么,問題自然就來了,由誰來擔任此重任呢? 唐納德·金也在木村的日記中找到了答案,木村向日本政府提出了一個請求:請熟悉航海線路的美國人來協助他們完成這次航海任務。日本政府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要求,并派出了Lieutenant Brooke(以下稱為布魯克)來協助他們。唐納德·金指出,木村對政府的這一批示非常滿意,稱布魯克的到來是他們“最大的榮幸”。筆者認為,正是木村對布魯克重要性的高度認同增進了唐納德·金的興趣。日本的使節(jié)團出訪,卻依靠美國的軍艦,這一事實本身已經產生了非凡的吸引力,況且又出現了一個具有不可替代作用的美國人布魯克。木村的記敘正是以此為前提,而這樣的記敘前提又是唐納德·金在著作中加以強調的。
即使是最漫不經心的選擇,也會有它的標準或理由。唐納德·金之所以在眾多的航美日記中選取了村垣和木村的日記,表面上看起來是因為日記作者充滿個性的論述和內容本身多方面涉及到了美國文化。細究下去,這種表象之下其實蘊藏著更為深層次的原因。
如果對唐納德·金的研究進行總結提煉式的歸納,會發(fā)現他對村垣和木村日記的敘述包含了以下幾種立場:
一是對日記主人們內心世界的盡量還原。上文曾提到村垣得知自己要被派往遙遠的美國時,內心充滿了不安乃至悲涼,并做詩歌一首,那首短歌充滿了“風蕭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但是,他沒有料到:在以后的數月里,悲壯之情并沒有成為他的深刻記憶,從他自己的陳述中可以看出,他收獲的主要感受可以分為航海途中的不適和到達美國后的驚奇和尷尬。村垣筆下的航海過程是危險的。雖然他們在出發(fā)前曾經有所預料,但隨之而來的颶風影響、米飯的短缺以及強烈的暈船都讓他們始料未及。風暴讓他們乘坐的“博哈坦”號向南行駛到檀香山(Honolulu)去維修,在那兒,他們終于看到了久違的人群。但是,村垣寫到,在檀香山所經歷的一切都沒能讓他高興,甚至讓他心生厭惡。當一個當地的小孩唱歌給他聽時,他覺得“宛如狗叫”。好不容易吃到了久違的米飯,但一見到米飯中的黃油,就把米飯又送回了廚房。這些零星的紀錄反映出了村垣們身在其境的內心感受。村垣與木村的任務不同,他更注重航行途中船只遇到的困難以及解決困難的過程。他們二人的記敘細節(jié)雖在內容、角度和情感色彩上均有不同,但是在轉述日記時,唐納德·金盡量向讀者還原村垣的內心感受,這也是唐納德·金研究日本人日記的一個基礎步驟。
在這一立場的基礎上,唐納德·金產生了第二種立場,那就是對日本人的“保守、滑稽甚至自大等行為”進行“戲謔”和“調侃”。在唐納德·金看來,早期的日本人出國完全是意外行為,他在開篇中寫道,即使在閉關鎖國期間,也有些日本人到了國外,他們大多是些不情愿的漁夫。他們乘坐的漁船給暴風給吹到了太平洋里,吹到了勘察加島,于是,這些漁夫成了早期漂流到國外的日本人。這樣的敘述意味著:早期日本人缺乏開放意識,不愿意主動走出國門。在唐納德·金筆下,這些走出國門的村垣們和木村們,在航美途中和到達美國之后不斷做出令人發(fā)笑的行為。由于不懂美國的音樂而稱之為“狗叫”,因習慣榻榻米而在美國的房間中席地而坐,不懂美國的舞蹈,卻稱之為“毫無技巧可言”,諸如此類的行為令唐納德·金覺得好笑,這一情緒的流露不僅僅表現在唐納德·金對村垣們在社會禮俗方面的轉述,還表現在政治外交和軍事科技等方面。村垣們此行最重要的一個外交使命是與美國方面交換《日美修好通商條約》。交換儀式在1860年5月17日舉行。唐納德·金對村垣這一天的日記做了轉述和評價。在唐納德·金的轉述中,村垣和他們的伙伴非常重視這一儀式,換上了在他們自己看來非常得體的和服,乘坐馬車前往白宮。馬車行駛途中,街邊很多美國人都緊緊盯著他們身上華麗的和服。這讓村垣感到榮耀無比,一種心理上的極大滿足之情油然而生:“我感覺到仿佛置身于野蠻人的國度,并使皇國的光輝在此閃耀。此時,我忘記了自己這樣一個愚蠢之人的缺陷而允許自豪之情爬上臉龐——我是多么可笑!”①D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22.唐納德·金沒有對村垣這種自嘲式的得意進行直接的評判,而是繼續(xù)著他的轉述。村垣們到達了白宮,見到了總統(tǒng),由新見正興正使遞交了條約文書,正當他準備退下之時,他們竟然被美國人叫了回來,總統(tǒng)握住了新見正興的手,高度贊揚了他們此次行程的意義,并代表全體美國人祝賀日本最終完成了這次友好條約的簽訂,同時也為日本首次向美國派遣使節(jié)團這一事件而感到高興。在唐納德·金的敘述中,村垣日記中所記載的日本使節(jié)團成員們對這一事件的政治外交意義的忽略與美國總統(tǒng)的表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于同樣一件具有重大政治和外交意義的事件,關注的細節(jié)卻大相徑庭。前者更多將筆墨放在了禮儀交往方面,尤其突出了因日美兩國文化差異和禮俗不同而造成的心理沖擊。后者則緊密圍繞著條約交換的核心任務和外交意義向在場日本人表達美國政府的態(tài)度。
唐納德·金的第三種立場是對自己民族感情的保護。他的保護有時是有意識的,有時則是潛意識的。以對美國人布魯克的評價為例,在日本近代思想史上具有重大影響的福澤諭吉曾就布魯克在使美航船上的作用發(fā)表過評論,聲稱布魯克在航程中幾乎沒有起到什么作用。使美航船之所以能夠完成任務,全憑日本人自己的力量。對于福澤諭吉的言論,唐納德·金很是不以為然,并指出福澤諭吉的錯誤之處在于他不應該把民族主義感情融入到對歷史事實的客觀評價之中。唐納德·金的指責中包含著為布魯克的鳴不平。這也許是身為美國人的唐納德·金所作出的本能反應。村垣在日記中還對美國人在布坎南總統(tǒng)舞會上的表現頗為不屑,聲稱美國人的舞蹈毫無技巧可言,對于此,唐納德·金有些反唇相譏地寫到:“但是,二十年后,日本人也喜歡跳這樣的舞蹈了?!雹贒onald Keene. Modern Japanese Diari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1998.p.21.這樣的評論已經不僅僅是在為美國人的舞蹈辯解,而且蘊含了相當濃烈的文化優(yōu)越感的味道。唐納德·金的這種優(yōu)越感來自一個事實:美國的舞蹈最終影響到了日本人。在此,作為文化載體的舞蹈已經成為美國文化的標志,舞蹈的最終勝利就成了美國文化的最終勝利。
無論敘述者是否被稱為“我”,他總是或多或少地具有介入性,也就是說,他作為一個敘述的自我(narrating self)或多或少地被性格化。③杰拉德·普林斯: 《敘事學:敘事的形式與功能》,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頁。按照杰拉德的觀點,村垣是他日記的“介入者”,他筆下的“客觀事實”已經不是原初的客觀事實,而是打上村垣主觀烙印的客觀事實,即使是那些看起來最為原汁原味的描述,也蘊含著村垣不動聲色的評判。表面上看起來,村垣是在“原汁原味”地描述客觀存在的事實,這樣的描述似乎沒有摻雜進去作者的好惡判斷。但細細品味起來,這些客觀事實全都是憑借村垣的內心映射到讀者眼中,名副其實的日記(或者說好的日記)是那些能在瞬間就讓我們感受到與日記作者越來越近的作品,這是其他文學形式難以比擬的。唐納德·金則是他研究論著的“介入者”,他的研究也被“性格化”了。因受美國文化和日本文化的雙重浸潤,唐納德·金的“性格”中已經具備了“文化間性”的因素。從18歲開始讀阿瑟·韋利翻譯的《源氏物語》到著作等身的日本文學專家,再到2011年在關東地震后宣布加入日本國籍,思想成熟期的唐納德·金已經成為了美國與日本的“文化中間人”,他帶著美國文化的底色親近日本文化,并逐漸由了解、探索到企圖融入。美國文化的底色使唐納德·金對日本赴美使節(jié)的種種對美評價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并且不斷用含有美國因素的標準來加以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