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德拉·納特·喬杜里
(印度德里大學(xué),印度 新德里11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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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筆下的中國形象
英德拉·納特·喬杜里
(印度德里大學(xué),印度 新德里110028)
諾貝爾獎獲得者阿瑪?shù)賮啞ど凇短└隊柵c中國》一文中指出,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深受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的吸引,他很早就對中國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這個興趣一直持續(xù)了一生。泰戈爾的家庭,尤其是他自己,都十分精通中國哲學(xué)和中國文化。泰戈爾的父親戴賓德納特·泰戈爾及祖父德瓦爾伽納特·泰戈爾都曾訪問過中國。
泰戈爾不僅崇拜中國文化,也深深地同情中國民眾。1881年,20歲的泰戈爾在其用孟加拉語所寫的《死亡的貿(mào)易》(Chine Maraner Byabassay)一文中猛烈抨擊了鴉片貿(mào)易,這大概是歷史上首次有人為此而發(fā)聲,譴責(zé)罪惡的鴉片貿(mào)易。他還寫過《社會差異》(Samajbhed,30歲時)以及《一個中國人的來信》(Chinemaner Chithi,31歲時)兩篇文章,闡釋中國人的文明價值觀,并花費了大量篇幅來講述中國文化和當(dāng)時中國的社會生活與政治動亂。
泰戈爾一直熱切期望著訪問中國,這個愿望在1924年得以實現(xiàn)。但1924年的中國,正處在社會文化與政治歷史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時期,中國正經(jīng)歷意識形態(tài)的巨變,中國人正見證著一場偉大的變革。過去,這個古老而僵化的傳統(tǒng)社會一直受儒家文化價值系統(tǒng)所掌控,而隨著“新文化運動”的爆發(fā),政治訴求轉(zhuǎn)向激進,人們不再想停留在過去,轉(zhuǎn)而尋求變革當(dāng)時的中國。特別是1919年五四運動的政治訴求更為激進,而其先鋒是一群在當(dāng)時對泰戈爾這一被贊譽為東方哲人和預(yù)言家的思想并無興趣的年輕人,他們無視儒家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也不在意這兩個國家自古以來有著怎樣的精神交流。
1924年,泰戈爾接受梁啟超的邀請訪問中國,一時間反對之聲四起。在漢口,他甚至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滾回去!亡國奴!”但我們不能忘記魯迅在1927年演講時所說的話:“我們試想現(xiàn)在沒有聲音的民族是哪幾種民族。我們可聽到埃及人的聲音?可聽到安南、朝鮮的聲音?印度除了泰戈爾,別的聲音可還有?”
盡管魯迅早在1907年就稱印度為“失敗的國家”,認為它無法再為本國偉大作家及其作品“在異域的傳播”提供足夠的資源,但他的態(tài)度隨后發(fā)生轉(zhuǎn)變。提及泰戈爾1924年的訪華,魯迅說,詩人諸公不將泰戈爾制成一個活神仙,青年們對于他是不至于如此隔膜的,這可是老大的晦氣。泰戈爾離開多年之后,魯迅不得不承認:“我以前從未看得如此清楚,現(xiàn)在我曉得了,他也是一位反帝國主義者”。
作為一個世界級的詩人,泰戈爾對當(dāng)時中國文壇的影響十分巨大。他的訪華成果頗豐,然而遺憾的是,激烈的政治反對掩蓋了他的成功。不過,希望這句話不要使大家將僅來自反左或非左人士的贊美和僅來自左翼人士的批評做出任何不恰當(dāng)?shù)膶Ρ?。談起泰戈爾詩歌的翻譯,左翼與右翼知識分子都是以同樣的熱情對他的詩歌進行分析與評價。兩卷本《中印文化交流百科全書》(2014)中的泰戈爾條目中寫道,泰戈爾作品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流行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運動的影響十分巨大。條目還提及中國著名女作家冰心,她在學(xué)生時代就深受泰戈爾影響,并于1961年撰文懷念泰戈爾,后由印度書信學(xué)會收錄在《泰戈爾的百年紀(jì)念書卷》中。冰心說,她由衷地欣賞泰戈爾的詩歌,宛如徜徉在一條山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叢蘭花。
有許多學(xué)者、作家與知識分子都曾以各種方式表達過對泰戈爾訪華的興奮之情,其中就包括《小說月報》主編鄭振鐸、徐志摩(1895-1931)以及與毛澤東關(guān)系密切的張聞天和郭沫若等。作為著名的作家,雖然郭沫若后來對泰戈爾持批評意見,但他也曾這樣描述了閱讀泰戈爾作品時的感受:“我好像探得了我‘生命的生命’,探得了我‘生命的泉水’一樣?!北M管郭沫若在1924年與泰戈爾文學(xué)漸行漸遠,但我們不能忽略他使用“報答”這樣的詞語時的矛盾心理?!皥蟠稹痹谥形闹斜硎尽盎貓竽橙说亩骰荨薄K扰羞^泰戈爾,同時也通過表明與泰戈爾的精神契合來回報了他的恩惠。
雖然遭受了各種爭議與攻擊,但泰戈爾對中國的熱愛并未減少半分。在離開北京時,有人問他:“我希望您沒有落下什么東西。”泰戈爾輕輕搖頭,悲傷地說:“沒有什么,除了我的心?!?/p>
但對日本,泰戈爾卻無法說出同樣的話。日本粗暴侵華后,泰戈爾說:“我再也無法驕傲地以一個偉大的日本舉例?!彼囊晃焕嫌言噲D在信中為日本侵華辯護,稱日本侵華只是為了在亞洲大陸建立新的大世界,泰戈爾對此并不接受,并譴責(zé)了他這位老友所謂的一個亞洲計劃是在摧毀其他國家的基礎(chǔ)上建立日本自己的新亞洲,而且他稱日本的侵華就是“瘋狂的殺戮”。在給這位老友回信的最后,泰戈爾寫道:“希望我愛著的你們的人民不會成功,只會悔恨?!?/p>
泰戈爾一生都是一位和平主義者,并像甘地一樣篤信非暴力,他可謂是一位反戰(zhàn)爭和反暴力的斗士。1939年12月26日,他毫不猶豫地給中國友人寫下了這樣的字句:
“以艱苦犧牲之精神,證明中國之偉大,貴國人民之英勇卓絕,其性質(zhì)不啻一雄偉之史詩,鄙人認為無論如何,貴國將來之勝利,必于人類文明之精神園地中,永留燦爛之光明?!?/p>
離華前,泰戈爾曾說:“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交了許多朋友?!?941年,泰戈爾回憶起1924年在北京度過的63歲生日時,人們贈送了他一個新的名字“竺震旦”,他于是寫下一首詩,詩的尾句是:“發(fā)現(xiàn)新朋友的地方,即開始新的生命?!?/p>
1916年赴日本之際,泰戈爾曾在香港短暫停留,他在那里目睹中國勞動人民如何堅定地努力工作,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力量,并預(yù)言中華民族將來一定會崛起。這不僅反映了泰戈爾廣闊的胸襟和美好的祝福,更顯示了他世間罕有的智慧和遠見。不過,泰戈爾在1924年結(jié)束這場充滿爭議的訪華之旅時,內(nèi)心是十分悲痛的,他甚至說道:“我并未試圖了解太多,我愿接受你們本來的模樣,臨行之際我將滿懷對這份友情的美好回憶。但我絕不會有過分的期待,免使自己失望?!?/p>
但這并未妨礙泰戈爾之后的努力,他仍舊完成了他畢生的夢想,開辦了一所教授中國語言和文化的學(xué)校,以進一步加強這兩個古老國家的文化聯(lián)系紐帶,并堅持指明兩國人民在長久的歷史聯(lián)系中共享的文化遺產(chǎn)。在泰戈爾的邀請下,譚云山教授于1928年加入中國學(xué)院,在他的學(xué)術(shù)引領(lǐng)下,中印文化研究成為現(xiàn)代中印關(guān)系里程碑式的事件。阿瑪?shù)賮啞どf,他可以感覺到泰戈爾如何精心地確保中國文化在大學(xué)授課期間得到足夠的呈現(xiàn)。
中國學(xué)院于1937年建成后,許多印度偉人,如甘地、尼赫魯都曾致信泰戈爾表示祝賀,希望中國學(xué)院能在促進兩個古老民族的文化研究方面取得巨大成功。
我在此還有最后一個觀點。作為一個多元現(xiàn)代性的擁護者,泰戈爾在中國或日本談起“日本民族主義”時,就已經(jīng)對現(xiàn)代性給出了詳盡的定義。他在日本說道:“真正的現(xiàn)代主義是精神的自由,而非感覺的奴隸。它應(yīng)是思想與行動的獨立,而非聽從歐洲老師們的指導(dǎo)。”
而后他又在《現(xiàn)代詩歌》一文中指出,超然灑脫地看待事物,這種快樂不局限于哪一段年齡;它屬于每一個知道自己的眼睛應(yīng)如何游走于赤地上的人。中國詩人李白(701-762)寫下的詩歌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但他卻也是一位現(xiàn)代的人,他用初次睜開的眼睛來看待這個世界: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1924年,泰戈爾在北京進一步闡述道:“物質(zhì)世界的嘈雜極其古老。人類精神世界的揭示才是現(xiàn)代的。我立于后者,故我便是現(xiàn)代的?!?/p>
對人類精神的揭示正是泰戈爾的核心哲學(xué),也是他1924年訪華之后備受推崇和飽受批評的原因。他在《上海告別辭》中,帶著些許消沉和相當(dāng)含蓄的殷切希望這樣說:
“有些愛國者恐怕我從印度帶來精神的傳染,或許將削弱你們對金錢與物質(zhì)的熱切信仰。我向那些惴惴不安者保證,我毫無惡意;我無力損害他們前進的事業(yè),阻止他們奔向市場售賣自己并不相信的靈魂。我甚至可以向他們保證,我還未說服懷疑者,使他相信他有一個靈魂,或使他相信,道德的義務(wù)遠比物質(zhì)的力量珍貴。我確信,他們?nèi)糁獣越Y(jié)果,一定會原諒我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