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擇的觀照方式是貼近自然的,在對自然的觀照中去體悟生命的種種感受。畫畫的過程是對這種觀照和體驗完善的過程。無論是春夏時節(jié),看繁花過眼,秾艷芳華,你方唱罷我登場;或在秋冬霜寒,看那一泓秋水,殘枝衰葉,繁華過后,有余香回味。時序的更替,總是讓我們帶著惆悵又滿懷希望,時時感受著生命的繁華和美好,同時感嘆著時間的無情與無奈。自然的種種美麗與韻致往往會勾引起我們諸如此類的情思,生發(fā)出無數的聯(lián)想與想象,引起我們創(chuàng)作的沖動。
——張永軍
花鳥畫是否只是一種閑適文化的標本,或是一個保留畫種?當我們面對一幅被明人與清人的觀看詮釋修正過無數次的宋人花鳥時,是在內心尋覓貼切,還是調準焦距后使之顯影成像并在內心作遙望似的憑吊?
最近看胡蘭成的《禪是一枝花》,讀到《智門蓮花荷葉》一則時有些許想法。他拿《碧巖錄》中一段說事:僧問智門:﹃蓮花未出水時如何?﹄智門云:﹃蓮花。﹄僧云:﹃出水后如何?﹄智云:﹃荷葉。﹄胡蘭成是少有的聰明人,自是有一等一的悟性,他的解釋入情入理。
但我從古人觀看方式的角度來理解這句話倒也偶得新解:觀看本來是一種松動的不確定不執(zhí)拗的把持,影象刺激神游,神游生發(fā)想象,一切皆虛實相生地,看似一切被神游引向了虛境,實際又每每在實處,招招不著邊際,又招招點在要領上。自然和生命都是有機的,你專注于一點時,處處是實在,處處是差異,一花一世界;你還可以用余光去看它,松弛散漫著不去落實,不去執(zhí)著,這時看到的也是真境,但花非花。
在這樣的觀看下,荷葉與蓮花同體而異形,彼此是對方的排場,又彼此是對方的秩序。這觀看好比眉來眼去,看與被看早已混沌,看與被看又相互滋養(yǎng)。﹃人是來到了不識的東西面前方感覺自己的存在,立地皆真。﹄人也于識的東西面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目接皆我,只是這些我是真是假,自己也模糊了。
永軍是我的同窗好友,國畫專業(yè)出身。一直以為,永軍的心境是接近古人的,他話不多,朋友聚會時,他一直是個旁聽者和旁觀者。信息與思潮很少會干擾他的心緒,繁華熱鬧過后,他一樣畫他的畫。他把他的理解都放在了內里,不外露不張揚。他畫花又畫鳥,這本是兩種觀看,但他是實的靜的,我一直思量他是否也是把繪畫當作一種觀看,他在觀看中把玩光陰。
這一種觀看在紙張上定型也使他成立,他滿紙皆寧靜氣象,似乎找不到一個氣孔,也許這氣孔只有他自個心知肚明。永軍不擅玄談,他沉湎于繁復細致的道道工序,在添加和洗刷中調整平衡,搜尋心中的完美,這完美有時來得太遲,他會將它擱置一邊,等到感覺重又變得新鮮了再去面對,他愛惜自己的每幅作品,下筆謹慎很少出于試驗的沖動而將錯就錯畫壞到無法補救。他的每一筆不是描或繪,而是每一筆地自心至腕寫出來,事實這也是宋人的一貫方法。
他很少追求偶然,也許因此缺了神來之筆一類的驚喜,他在慢節(jié)奏的重復中積累體驗總結經驗,像一個堅持使用綠色天然肥料進行精耕細作的農夫,對于那些西方進口的化肥有先天的冷淡,他沉迷于這種有些原始的耕種方式,體會其中守望的樂趣,卻很少追求畝產——片面追求畝產導致的是浮躁與虛火,歷史總有前車之鑒。明眼人都知道綠色食品和轉基因食品的差別,講求品位的人必然食不饜精。
永軍在宣紙上完善他的觀看,開始時,也許對每個局部都平均用力,他的觀看就多少因為面面俱到而有些忽視整體。在一些早期的作品里,蓮花是蓮花,荷葉是荷葉;他太實心腸,似乎不知古人也有狡黠和乖張的一面。最近幾幅作品則讓我震驚和感動,畫到熟處卻不會流于表面的暢滑,而是越發(fā)深入且發(fā)自肺腑,整體控制也日見成熟生動。
畫畫的過程也和表演一樣是個開發(fā)自我創(chuàng)造力的過程,永軍不斷體味這自我超越的樂趣,樂在其中還不露痕跡。像永軍這樣的寧靜狀態(tài)才會有此難能的機緣。永軍走的是一條漸修的路,比之那些真的假的﹃頓悟者﹄,他就是見到真佛了也還是不聲不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