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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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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文學(xué)★
試論小說故事類型的沿革
——以《燈下閑談》為例
羅曉玲
【摘要】從“母題”到“類型”,故事經(jīng)歷了整合、演變的發(fā)展過程。本篇試從《燈下閑談》二十篇故事著手,探究其悟道成仙型、兇宅除怪型、觀棋爛柯型及因果報應(yīng)型的故事沿革之路,揭示其人文色彩和審美意趣。
【關(guān)鍵詞 】《燈下閑談》;故事沿革;人文色彩;審美意趣
《燈下閑談》是唐五代的一個傳奇集,“不知作者,載唐及五代異聞”。其二十篇故事中有遇怪、逢仙,有夢幻、紀實,作者利用唐末五代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背景,利用儒、釋、道的傳播,沿襲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小說)的主要故事形態(tài),再度加工、梳理、組建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本文主題即追溯其故事類型的演進,在此需梳理此話題之下的“母題”“類型”等概念,《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與母題·導(dǎo)論》*以上概念參見吳光正《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與母題·導(dǎo)論》,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2年10月,第9、10頁。一文指出:母題“是指民間故事、神話、敘事詩等敘事體裁的民間文學(xué)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最小敘事單元?!鳖愋汀笔且粋€完整的故事,是由若干母題按相對固定的一定的順序組合而成,它是一個‘母題序列’或‘母題鏈’。“小說六要素里的“情節(jié)”與此處的“類型”相當。鑒于《燈下閑談》的二十個故事的敘述母題不同,且個別故事篇目容納了不同的母題敘述,所以,筆者采用了“故事類型”一說。
中國古代小說里的故事類型有很多,如涉及神仙的有神仙考驗、下凡歷劫、濟世除妖等;涉及動物的有狼外婆故事、義虎故事、動物報恩故事等;涉及精怪的有人參精、銀變故事、兇宅捉怪(得寶)故事等;涉及婚姻的有人妖之戀、人鬼之戀等,還有因果報應(yīng)、二母爭子、高僧與美女、感生與異貌等故事,這些故事在流傳、演進的過程中有些還吸收了民間故事?!稛粝麻e談》涉及的故事主要有以下幾個類型,下面即追溯每個故事類型,考察其發(fā)展和演變的軌跡,揭示其文化內(nèi)涵和審美意趣。
一、學(xué)道成仙型
魯迅先生說:“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讀史,有許多問題可迎刃而解。”*《致許壽堂》,《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年。要達到神仙境界就得先破除對人世紅塵的癡迷,認識到人生如夢如幻后幡然醒悟,走向神仙世界,將今生對自由、長生、享樂的成仙追求兌現(xiàn),道教試圖通過遂欲的方式、以點化或夢幻的形式讓人領(lǐng)悟人生真諦,皈依其教。《燈下閑談》里的學(xué)道成仙型故事也大都是讓那些癡迷之人偶然在夢幻中樂極生悲,迷途知返,悟道成仙;或經(jīng)過高人指點,學(xué)道受驗、濟世救人,最終功德圓滿,走上歸仙之路。
(一)經(jīng)受考驗而成仙
《燈下閑談》的“松作人語”講述賈松異遇神靈而后為官馳名一事。賈松游宜春,路遇僧人,看其骨貌非凡,要賈松同往羅浮山煉藥。不料三年守真丹灶,煉藥失敗,后松化為人,點化賈松。三年時間為其煉藥守灶,就是對賈松的考驗。這兩個故事的原型可追溯到《大唐西域記》卷七所載的婆羅痆斯國中的“烈士池及傳說”[1]。
《大唐西域記》是玄奘取經(jīng)時從異國他鄉(xiāng)實地采錄得來的,記述了他親歷的1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見聞。其“烈士池及傳說”寫一隱士修煉仙術(shù)招致失敗的故事。一位隱士得到了仙方,要找一個人為其守壇場,不能出聲。一烈士窮途末路,隱士幫助他解脫困境,烈士報恩答應(yīng)守壇。烈士在夢幻之中被人殺死,有重新投胎做人,出生后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喜怒哀樂,都不曾開口。后其妻惱怒他一世不開口,欲殺其兒,烈士忍不住大叫一聲,前功盡棄,引發(fā)天降神火,隱士急忙拉著烈士入池避難。經(jīng)玄奘譯介,后還有唐李復(fù)言《續(xù)玄怪錄》之“杜子春”、唐裴铏《傳奇》之“韋自東”、唐薛漁思《河?xùn)|記》之“蕭洞玄”、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貶誤篇》之“顧玄績”、明馮夢龍《醒世恒言》之“杜子春三入長安”、清李百川《綠野仙蹤》“守仙爐六友燒丹藥,入幻境四子走旁門”等故事情節(jié)與之相近。在被考驗的過程中,烈士喜怒哀懼惡欲皆忘而愛心猶在,最終沒能經(jīng)受住考驗,導(dǎo)致煉丹失敗成為流傳過程中引人深思的情節(jié),這一聲響是“仙道”的失敗,卻是“人性”的勝利,此故事深入民間變成民間信仰,雖后世將建壇作法變成設(shè)灶煉丹,但其寓意即修仙學(xué)道必須完全斬斷世俗情欲依然貫穿其中,由此而出現(xiàn)的故事類型為人津津樂道。
“松作人語”就是“烈士池”故事類型的亞型。同樣,在“墜井得道”條中道士以“爾宿情未泯,咫尺萬端……去神仙之道遠矣”拒絕其“愿用為事仙官,不歸塵世”成仙之愿。后受“八戒”,教其治病藥方,以“耕道得道,獵德獲德”勉勵李老,可見道士在選擇得道成仙的人時是有要求的,也要經(jīng)歷考驗,獲取功德,才能入道。被考驗的不再止于道家的煉丹守灶,還深入到道教中的“德”的修成。道教認為惟有修德才能實現(xiàn)成仙得道,這是儒道交融的產(chǎn)物。葛洪《抱樸子·對俗》“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wù)方術(shù),皆不得長生也。”在南北朝時期他就開始對儒學(xué)進行自覺的吸收和融合,儒道兼修,以道為本,以儒為末,為道教注入了儒家的血液。
《神仙傳》中成仙考驗故事如“李八百”“張道陵”等,體現(xiàn)的是仙人對弟子品格的要求。明“三言二拍”的《張道陵七試趙升》在喜怒憂懼愛惡欲七情的考驗中就融進了道德考驗(第六試存心濟物、第七試舍命從師),唐傳奇作品及其后世的諸多故事里的成仙考驗將其目光投向了修道者對修仙得道的誠心上,經(jīng)受考驗、鍛煉意志才能證明道心,才可以通過考驗。道教堅持的理論是成仙得道之要在于修心練性,道心堅是成仙之前提。隨著時代的進步,通過創(chuàng)作者的集體修改,“‘神仙考驗’型故事中的宗教色彩不斷淡化,而它所蘊含的人文精神則越來越高漲?!盵2]
(二)學(xué)《易》悟道而成仙
《易》是一部“易卦知僧”僧云涉依道士所指,歷山涉水,后遇蜀中女道士李五姨學(xué)《易》道事。云涉于商山道中路遇擔空擔的道人,因其談《易》而得指點前行,因卦筮得遇神仙,與之細論《易》道飛伏微妙之理,歸于湘州,最終棲止道林。簡單而言,這些過程也是考驗,只是它更突出了《易經(jīng)》對于修道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它是一部筮書,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亦是安邦治國、修身養(yǎng)性的哲學(xué)典籍。這與諸多小說中出現(xiàn)的善《易》者、誦念《法華經(jīng)》《般若經(jīng)》等而修善得福,最終延年益壽,如裴铏《傳奇》之“張無頗”、唐臨《冥報記》之“李山龍” “趙文若”、釋道士《法苑珠林》之“高法眼”“蕭氏女”、戴孚《廣異記》之“王琦”等,未曾審誦則施以成為罪人,來生得到懲罰,如唐臨《冥報記》之“趙文信”“李氏”等如出一轍,皆在故事情節(jié)中突出一個人的修為、功德與之密切相關(guān)。不管是希望來生有福報還是希望成為得到仙人,它們的契合點就是講求佛道修為,這也成為悟道的一個基礎(chǔ)。
(三)濟世救人而成仙
得道成仙除了經(jīng)受考驗、學(xué)《易》悟道之外,還可通過濟世救人實現(xiàn),功德圓滿時即羽化成仙,從此走上仙道之路。《燈下閑談》中的“神仙雪冤”“棄官遇仙”“行者雪怨”“墜井得道”“松作人語”“政及鬼神”都涉及濟世救人,這些篇目中的人物大都陰功卓著,善業(yè)福報,皈依道法?!吧裣裳┰彬镑桌羡胖鷦p還妻,后“無蹤跡耳”,說明其仙去矣;“棄官遇仙”老叟因楊內(nèi)侍曾救活數(shù)人命,有此功績才傳授二十八字,后如愿子息滿堂;“行者雪怨”寺廟打鐘行者打抱不平,助韋洵美美妾歸家后“不知所之”;“墜井得道”“松作人語”“政及鬼神”則是以丹藥救人,就連“桃花障子”的左元放亦是通化坊賣藥道士,這些故事情節(jié)同樣是學(xué)道成仙的亞型,通過對道德、心性的考量,實現(xiàn)功德的圓滿,才能成仙得道。正如《云笈七箋》卷15所說:“道者,虛無之至尊也。術(shù)者,變化之玄伎也。道無形,因術(shù)濟人;人有靈,因修而會道?!?/p>
二、兇宅除怪型
兇宅除怪型故事由來已久,講述的是一直以來住進某個兇宅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去,后因某個人迫于無奈或者偶然進入兇宅,憑著智謀、勇氣戰(zhàn)勝鬼怪的冒險經(jīng)歷。如《太平廣記》卷三七一引《靈怪集·舊宅三怪》、卷三五六引《通幽錄·哥舒翰殺怪》、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支諾皋上”《周乙捉怪》等,此故事類型以一個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贊頌了智勇雙全、不畏邪惡、敢于拼搏的精神。在故事演進的過程中,此故事逐漸豐富,又出現(xiàn)了“兇宅除怪得寶”亞型,如《列異傳》中的“何文”、《博異志》中的“蘇遏”、清王椷《秋燈叢話》卷九中的“窯金扣抵”以及山東地區(qū)《財神沈萬山的傳說》等,它們則傳達了人們企圖通過自己的拼搏迅速改變個人命運的強烈愿望。
所除之“怪”,大都是精怪靈異?!熬?,指生成萬物的靈氣?!肚f子·在宥》中“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養(yǎng)人民。”也指神靈、鬼怪。先秦時期,“精”和“怪”所指大致相同?!秶Z·魯語》云:“木石之怪,夔、魍魎。”韋昭注曰:“魍魎,山精,好學(xué)人聲而迷惑人也。”《說文》十三上:“魍魎,山川之精也?!笨啥哂钟胁煌?,《說文》十下釋“怪”為“異”,即一切反常的現(xiàn)象都屬于“怪”,它比“精”所指的范圍更廣?!熬帧焙蠟橐辉~,表現(xiàn)精靈之怪異特征。長期以來,中國人的信仰里都有一個精怪觀念,人們認為動植物的生命一旦太久,就很容易成為精怪,即使是無生命的物體,器皿、金銀財寶、日用家什如枕頭、掃帚等,年代久遠也會匯聚靈氣,此即晉干寶《搜神記》卷十九《五酉》里的“物老則為怪”。葛洪《抱樸子·登陟》也說“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試人?!弊匀唤绲囊磺心昀蠅坶L或歷時久遠均會變易形體,幻化人形。郭璞《玄中記》稱:“百歲鼠化為神?!薄昂迨畾q能變化為婦人?!薄坝窬珵榘谆?,金精為車馬,銅精為僮奴,鉛精為老婦?!盵3]《論衡·訂鬼》:“物之老者,其精為人;亦有未老,性能變化,象人之形。”“萬物有靈論”是原始宗教最重要的思想基礎(chǔ)。人們認識水平低,征服自然的能力有限,將世間萬物都賦予神的色彩,由神主宰,山有山神,樹有樹神。這樣的自然崇拜直接催化了精怪迷信,構(gòu)成了精怪母題的具體內(nèi)容。精怪會害人,也可能無害,其神力并不大,只要人類抵制誘惑,勇敢無懼,或者置之不理,其怪自絕。
《搜神記》中的“蒼獺”、《幽明錄》中的“呂球”、《稽神錄》中的“蜂余”等皆是動物精怪故事,《稽神錄》中的“建安村人”、《燈下閑談》的“榕樹精靈”等是器物、植物精靈故事。中國古代對精怪故事的認識較為明確: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三百六十八至三百七十三為“精怪”類,收錄了器物精怪和其它精怪故事,在“草木”類后添加了“木怪”“花卉怪”“藥怪”“菌怪”等。元無名氏《湖海新聞夷堅續(xù)志》的“精怪門”下分“水族”“狐虎”“猿猴”“貓犬”“豬鼠”“蛇蟲”“飛禽”“樹木”“山石”9個類別,按其種類進行整理,多是禍害人類的反面角色?!稛粝麻e談》“榕樹精靈”“鯉魚變女”同是精怪化身女子,以名門望族的身份,用充滿詩情才氣的語言誘惑世間男子,自薦枕席。而“驛宿遇精”寫的是歐陽訓(xùn)于新林驛中遇飛生蟲女精,女精魅惑,歐陽訓(xùn)“懼為魔魅,數(shù)四不允”薦歡不成,女精飲酒系歌,趁其酒醉,訓(xùn)揮劍轉(zhuǎn)斬為兩段,除新林驛之怪。
《燈下閑談》的除怪故事并沒有兇宅除怪里的他人莫名其妙死去之敘述,但多了女精以詩才說服凡男的過程,情節(jié)上有所突破。這些在題材和情節(jié)上繼承發(fā)展了前代優(yōu)秀成果,也為以后的傳奇、話本、戲劇作了有力的貢獻。兇宅除怪型故事在后世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人間洞府里的人妖之戀、人鬼之戀等,其故事情節(jié)不斷豐富,男女主人公且都有變化。唐傳奇中的凡男大都為讀書舉子,且仕途暢達,人生輝煌,宋明話本、擬話本中的主人公大都為社會下層人物,以漂泊商人和落魄士子為主;精怪形象則一步步世俗化、生活化,不但極為美艷,還可以給凡男帶去財富、功名、子嗣,還能消災(zāi)除厄,她們似乎集性愛女神與觀世音菩薩于一身。由異類精靈幻化而來的男女角色,虛虛實實,亦人亦物,是現(xiàn)實社會中人類形象同有關(guān)異類本身自然屬性相融合的產(chǎn)物,此故事類型的主人公的此番艷遇“無疑是創(chuàng)作者的一種夢幻投射……其實質(zhì)在于以虛擬的滿足補償現(xiàn)實中的不滿足,從而排解因壓抑而引起的焦慮,使受挫的心靈恢復(fù)平衡。”[4]
三、觀棋爛柯型
觀棋爛柯也叫爛柯山,以南朝梁任昉《述異記》卷上所載《王質(zhì)》最具代表意義:
信安縣石室山,晉時王質(zhì)伐木至,見童子數(shù)人棋而歌,質(zhì)因聽之。童予以一物與質(zhì),如棗核,質(zhì)含之,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zhì)起,視斧柯爛盡。既歸,無復(fù)時人。[5]
王質(zhì)事件在晉人袁山松《郡國志》中早有記述:“道士王質(zhì),負斧入山,采桐為琴,遇赤松子與安期先生棋而斧柯爛。”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四十《漸次水》引《東陽記》,點明此事發(fā)生在東陽郡信安縣,任昉所記大概取自《郡國志》和《東陽記》。《郡國志》和《述異記》在內(nèi)容上明顯有傳承關(guān)系,“采桐為琴”變?yōu)槿肷椒ツ荆踬|(zhì)遇赤松子、安期生下棋被仙童取代,王質(zhì)歸時“無復(fù)時人”,是因為他聽了仙歌,吃了仙果,可見其在表現(xiàn)晉朝隱逸閑適生活的同時,又賦予了一定的仙道思想。此故事的仙鄉(xiāng)景象以仙人下棋為特征,“棋局雖小,變化莫測,以此隱喻(世事如觀棋)。漢朝以下,棋戲為神仙悠閑洞測世事的象征,成為神仙圖的重要形象?!盵6]以棋局的變換映襯“仙鄉(xiāng)俄頃,人間百年的”觀念正相得益彰。
后南朝宋人劉敬叔《異苑》卷五有故事記載:
昔有人乘馬山行,遙望岫里有二翁相對樗蒲,遂下馬造焉,以策注地而視之。自謂俄頃,視其馬鞭,摧然已爛,顧瞻其馬,鞍骸枯朽?!?樗蒲,是古代用五木擲彩的一種博戲。出自劉敬叔:《異苑》,p48。
葛洪《神仙傳》卷二《呂恭》,講呂恭入山采藥,偶遇仙人,便在山中隨仙人采藥二日,歸家已世事全非。它同樣在敘述“仙鄉(xiāng)一日,人間百年”的變化,還對人間生活的細節(jié)進行了極富想象力又飽含人情味的描寫?!稛粝麻e談》中“掠剩大夫”“獵豬遇仙”“代民納稅”“棄官遇仙”皆沿襲這一故事類型,表現(xiàn)“仙鄉(xiāng)一日,人間百年”的道家觀念。“掠剩大夫”中李鼎贈劉五百千以酬繪彩之功。劉跪受而如夢醒,“寺僧云其錢已經(jīng)三世阇黎,其錢貫索朽爛。”“獵豬遇仙”中泰山獵人入仙洞遇仙,“歸家詢時代,已十二年矣。”“代民納稅”中鄭冠卿游棲霞洞,遇日華、月華二仙,飲酒、吹笛、論學(xué),辭洞歸家。家人驚喜而問:“三年何處?”“棄官遇仙”中楊內(nèi)侍入蜀遇仙后,到家時“滿頷生須,妻仆不識”。這些故事皆記述了逢仙后的種種奇遇,也表現(xiàn)了仙凡兩界巨大的時間差異。在另一方面,“爛柯山”故事閃耀著我國山地文化的光環(huán),常常被附會在山川名勝上進行傳承,“綜記一方水土”的地方志會對其遺跡進行描述,突出其歷史文化內(nèi)涵,如清沈翼《浙江通志》卷十八《爛柯山志》:“爛柯山舊名青霞第八洞天,爛柯福地……”同樣,《燈下閑談》上述幾個故事,甚至其他故事的發(fā)生地華陰、仙洞、蜀地等亦是中國古代文化圣地,它們亦凸顯了我國仙山、洞府在道教文學(xué)上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凡人進入仙界或夢境后,一個來回,恍若隔世。后世創(chuàng)作的觀棋爛柯型故事逐漸演變,情節(jié)日益豐富,棋道精神雖淡化了,但仙道文化色彩仍是濃厚的。魏晉時代是“爛柯山”故事傳承最為盛行的時期,因為“仙鄉(xiāng)一日,人間百年”這種富有詩意與哲理的敘述,大都與時代的更迭、社會的動亂、民生的困苦脫離不了關(guān)系。社會動蕩不安,人們逃避現(xiàn)實,遠離塵世,或不愿與世俗為伍,就借古人隱逸傳統(tǒng)聊以自慰。[2]劉守華認為,這種敘述“實由當時道家厭棄人生短暫、追求長生成仙的思想凝聚轉(zhuǎn)化而來?!盵7]《燈下閑談》所記故事皆發(fā)生在晚唐五代,社會處于動蕩與不安中,日常生活的平和被打破,使人們以人生短暫為苦,強烈地向往永生不死的神仙世界,遇仙得道正是人民生活在亂世中、在道教盛行的時代里的自然期待和幻想。
四、因果報應(yīng)型
因果報應(yīng)“指一切事物都由因緣和合而成,都生于因果關(guān)系,個人的生命和命運都是自己造因,自己結(jié)果?!盵4]《尚書·湯誥》有“天道福善禍淫”,《周易·坤·文言》有“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道教亦有“承負說”。佛教傳入中土后,三世因果觀念很快被接受。《弘明集》卷五載東晉僧人慧遠《三報論》:“經(jīng)說業(yè)有三報:一曰現(xiàn)報,二曰生報,三曰后報……受之無主,必由于心。心無定司,感世而應(yīng)。應(yīng)有遲速,故報有先后。先后雖異,咸隨所遇而為對。對有強弱,故輕重不同。斯乃自然之賞罰,三報之大略也?!焙蠓鸾痰墓麍蠊适掠忠M中土,相關(guān)的故事便應(yīng)運而生。古代社會的人們將因果視為一種封建迷信觀念,認為這種善惡之報,有時報在自身,有時報在兒孫;有時報在今世,有時報在來世;前世之惡因,必導(dǎo)致今生之惡果;父祖積德行善,兒孫福壽綿延。[8]善惡有報一直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信仰,它既是宗教觀念,又是一種民俗文化心態(tài)。
《燈下閑談》中的因果報應(yīng)故事既有善的類型,如“升斗得仙”“代民納稅”,又有惡的類型“負債作馬”“僧曾作虎”“政及鬼神”“神索旌旗”“神仙雪冤”“獵豬遇仙”。“升斗得仙”以揚子縣糶糴行李玨不欺民營私利而得道升仙,與同名的李玨相公進行對比,“代民納稅”以臨賀縣令鄭冠卿代替貧民納稅、解衣瘞葬暴露草野的尸體而福大壽長。因為行世為善,不慕個人名利,所以故事主人公得以善報。而“負債作馬”封八郎欠崔寓錢補還,轉(zhuǎn)世變?yōu)榇拊⒅R,竭力侍奉,“僧曾作虎”桂州寺僧黃彥因不守信用,私用功德錢被神懲罰作虎十二年,“政及鬼神”馬當神言:“遇行正直者,保往還安。流見為邪僻者,俾風波沒溺”,賈客林道恭“遭風沉溺財貨”之因可想而知,“神索旌旗”龍王索旌旗是因為“錢镠強據(jù)數(shù)州……只封暴性以臨民”,“獵豬遇仙”泰山獵人所遇見的魏朝尚書王輔嗣謫居朝職是因為“攻乎異端,為誤《道德經(jīng)》為因果之理,譴責至今未滿”?!稛粝麻e談》以生動逼真的故事情節(jié)宣揚了佛教的因果觀。明代“三言二拍”中存在大量因果報應(yīng)型故事,如《施潤澤灘闕遇友》《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等,還出現(xiàn)“善惡到頭終有報”“但存夫子三分禮,不犯蕭何六尺條”等語句,這正好將儒家文化與佛教文化融為一體。以上故事篇章皆涉足下層群眾,這與佛教故事的容易接受和流傳有關(guān)之外,還與百姓的思想信仰不謀而合。因果報應(yīng)在下層群眾的解說里就是上世為人不善,或殺生,或偷盜,或欠人錢財?shù)?,死后就要受到懲罰,或下地獄,下入餓鬼道,或被罰作畜生。因此,儒釋精神的融匯共同實現(xiàn)了人生的救贖和勸諭,在普遍民眾內(nèi)心,因果報應(yīng)成為陰間正道,是對人間禮法的維護,是對人間不平的撥亂反正。
善和德,既是品格要求,也是修行者的心性要求?!侗阕印λ住罚骸叭擞叵?,當立三百善;欲天仙,立千二百善”,“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任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wù)方術(shù),皆不得長生業(yè)?!币陨茦I(yè)感神,它不是一種倫理觀念或哲學(xué)思想,而是一種信仰,是一種社會文化特征的反映。而過錯使人變?yōu)閯游?,是佛教所說的業(yè)力所致,是宿命。佛教以因果輪回、轉(zhuǎn)世報應(yīng)為教養(yǎng),道家則以善惡功過、現(xiàn)世現(xiàn)報為理論,漢朝王符說:“凡人道見瑞而修德者,福必成?!盵9]福禍皆因人為,恩怨有報,這些故事在諷刺世人不良的行為的同時,其主要用意即通過果報勸人奉佛、勸人為善。
值得一提的是果報故事類型中的“虎”故事,在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化中有其特定的內(nèi)涵,其母題不僅涉及“贖罪型”,還有“報恩型”“尚義型”。朱迪光認為“佛教的宣傳在民間造成了動物與人相互變化無礙的信仰,對動物成精變?nèi)四割}的演變有著明顯的影響?!盵10]變虎與圖騰崇拜、神秘信仰等息息相關(guān)。這是另一個具有豐富故事情節(jié)和人文內(nèi)涵的話題,此處只簡單論及。李劍國記述到:
人化虎事,最早見記于西漢?!痘茨献印m真訓(xùn)》云:“昔公牛哀轉(zhuǎn)病也,七日化為虎,其兄掩護而入覘之,則虎搏而殺之。”高誘注:“江淮之間公牛氏,有易病化為虎,若中國有狂疾者,發(fā)作有時也。其為虎者,便還食人,食人者因作真虎,不食人者更復(fù)化為人。公牛氏,韓人。”《御覽》卷八九二引《括地圖》云:“越俚之民,老者化為虎?!庇謴埲A《博物志》卷二《異人》曰:“江陵有猛人,能化為虎。俗又曰虎化為人,好著紫葛衣,足無踵?!逼浜笥涊d愈鄉(xiāng),至唐尤盛。[5]
可見不僅中國古籍記載人化虎之說法,西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亦有盛傳。孫正國依據(jù)流行于37個民族中間的270余篇虎故事,進行了古今異文系統(tǒng)考察,對其構(gòu)成演變和文化內(nèi)涵予以探討。[11]人化身為虎以一種神秘觀念,演化為形形色色的傳說與故事。原始觀念的吸收、圖騰的崇拜、道教的興盛、佛教的宣揚、民俗文化的延續(xù),使虎故事的傳承演變有了相應(yīng)的社會文化土壤。故事形態(tài)愈是演進,其文化意蘊和審美情趣愈是呈新?;⒐适禄蜾秩酒淝榱x以見人間溫馨,或以人虎化身象征社會生活與人類心性的深層糾葛,其豐富的文化底蘊耐人思索。正如劉守華所言:此母題“不僅具有敘事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生成的功能意義,而且具有價值追尋和倫理范式的美學(xué)意義?!盵2]
以上故事類型大都是異遇故事,情節(jié)大都以僧道仙人的點化或凡夫俗子的夢幻為形式進展,體現(xiàn)了對仙道境界的憧憬,展現(xiàn)了精怪的人性化,表達了果報宣揚和道德評判的思想,在反映佛道的思想追求、民間的信仰幻想的同時,還提升了小說的審美情趣和價值追求。故事類型成為中國古代小說的重要題材內(nèi)容,且通過故事類型的采用,使民間信仰的特征影響著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非現(xiàn)實題材的處理。它們已成為一種現(xiàn)實存在的文學(xué)樣式,也是一種傳統(tǒng)力量的反映?!稛粝麻e談》博采眾長,借助道教神秘幻想,融合民間信仰,敘述唐末五代的民間故事,表現(xiàn)五代的社會現(xiàn)實,反映人們與之直接對應(yīng)的精神世界和心理感知。在民間信仰和神秘文化被本土道教在發(fā)展過程中吸收以后,它以世俗化、宗教化為特征,佛道長期深入民間而變成一種民間信仰,承載于人們耳熟能詳?shù)墓适骂愋椭??!稛粝麻e談》以人們的想象活動反映社會現(xiàn)象,但又不局限于現(xiàn)實,拋開現(xiàn)實社會的事理進行邏輯組建,此即故事類型經(jīng)過文人再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效果,其藝術(shù)更婉曲深微,敘述趨細趨繁?!稛粝麻e談》的故事兼?zhèn)鋷准椅幕A,這些故事在理想世界的描繪和現(xiàn)實問題的反映基礎(chǔ)上,故事敘述的類型得以承揚,還表現(xiàn)了動亂時代的知識分子紫的苦悶和逃避現(xiàn)實的出世思想,它展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的二十個故事、五個故事類型和六十多個人物為其藝術(shù)特色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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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光軍]
On Types of Fiction Story——A Case Study of Chat under the Lamp
LUO Xiaoling
【Abstract】From "motif" to "type", fiction story has undergone the process of integration and evolution. After reading the twenty stories in the novel Chat under the Lamp, the author just tries to reveal the humanistic character and aesthetic taste through discussing the methods to describe all kinds of legendary sorties.
【Key words】Chat under the Lamp ; the development of story; humanistic character; aesthetic taste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824(2016)02-0064-07
作者簡介:羅曉玲,西藏民族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陜西咸陽,郵編:712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