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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的顏色

        2016-04-07 17:26:57彭小蓮
        上海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建軍外婆奶奶

        彭小蓮

        青灰色的老宅子

        生活已經(jīng)遠比小說更加戲劇化,故事也更加出人預料。

        建軍趕到老宅子的時候,正當正午,可是太陽沒有露臉,那一條街上就是灰蒙蒙的一片,連墻壁上寫的“拆”字都已經(jīng)掉了顏色。很多房子,被人家拆去了門檻、窗框還有房梁,連屋頂都給掀了,只剩下歪歪斜斜的磚瓦墻孤零零地戳在地面上。老房子,其實沒有讓人感覺有多少歷史的存在,破敗的墻皮,歪歪斜斜的閣樓,顯出一派衰敗。突然,太陽從云層里沖出來,把整條街,照耀得模糊暗淡,像揉面似的,就搓成了一團。層層疊疊,破破爛爛,還皺皺巴巴的,透過那些窗框,看見一些撕破的領袖畫像,還有陳年老舊的才子佳人的年畫。怎么會是這樣的呢?想想爺爺奶奶和大伯,這幾代人,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居住了近七十多年。

        建軍帶著哈蘇相機,這顯然和那個“拆”字非常不吻合,它似乎在跟這個老宅子較勁,看誰更老更有歷史。為了找到哈蘇的膠卷就花去不少時間,“拆”字是和數(shù)碼相機同時誕生的。他完全可以拍完照片,在電腦上,把那個“拆”字重新做出濃烈的紅色??墒?,建軍就是不想那么做。他越來越接近那條街時,原先的懷舊的沖動卻漸漸消失了。更不會想到,看見老宅子的時候,竟然毫無遺憾,覺得這房子要是早點拆掉,那該多好??!奶奶活著的時候,至少還能過上幾天好日子?,F(xiàn)在,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突然就要消失了,連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奶奶當初怎么沒有告訴下一代?

        街道上沒有人,馬路也變得坑坑洼洼,風刮過的時候,就覺得顏色被風帶走了,帶得那么徹底。過去,這條街叫“瓦廠街”,因為在街的盡頭有一個小磚瓦廠,大家搭建屋頂?shù)耐咂际菑哪抢餆鰜淼?,青灰色、弧形的。屋子的背后是老城墻,站在破敗的城墻上,看見的是高低有致的瓦頂,就像看一幅國畫,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在深灰色的老城墻邊上,一片青灰色的瓦片,齊齊整整地勾勒出一條街道。暗處,簡直是國畫里很難買到的赭褐色,里面滲進濃濃的咖啡色。太好看了!后來,城市大建設的時候,老城墻被拆掉了,很多人家在半夜的時候,去偷老城墻的磚頭,不光是為了多幾塊磚的緣故,是因為那都是明朝的磚瓦,是用糯米灰漿黏合的,結(jié)實、成色好且耐用?,F(xiàn)在,拆遷的時候,老城墻的磚瓦一塊都不見了,就連屋頂上深褐色的瓦片也給卸了,于是城外一景,剎那間就消失了。

        奶奶抗戰(zhàn)的時候,帶著全家,從大別山“跑反”回來,原先在瓦廠街建的兩層樓的客棧,已經(jīng)被日本人燒掉了。但是,宅基地的地契,奶奶在逃難的時候緊緊地貼身藏著。一直到1938年的秋天,南京城外變得相對安定點,奶奶什么話都沒有說,把自己的嫁妝盤點了一下,拿出地契,重新在原址再建了她的客棧。那時候,奶奶還年輕,剛到四十,她堅持要在老城墻角下再建這個客棧。屋子不遠的地方,面對著秦淮河,客棧就是為了讓跑山貨的人住的。房子其實很簡陋,二層樓的板房,是用杉木建的,進門的堂屋是爛泥地,起伏不平;只有進了客房,才鋪上薄薄的一層地板,踩在上面還會有彈性。有時候地板爛了,一踩上去就會塌陷。奶奶都是親自動手修補著客棧。

        奶奶就生了兩個男孩,不是她懂得計劃生育,是男人(爺爺)從來就不著家,就她一個女人操持著一切。爺爺說他去闖碼頭了,一個大男人怎么能吃在家里呢,總要出去做一番事業(yè)回來。爺爺一去就是數(shù)年數(shù)月的沒消息,帶來的消息,就是問奶奶要錢。奶奶總是把手上那點小錢盤過來盤過去,先要把小兒子讀書的錢存下來,(建軍的父親)正在上初中。大伯,已經(jīng)小學畢業(yè)有年頭了,奶奶喜歡大兒子,說他讀的那點書,已經(jīng)夠用了。就把大伯帶在身邊管賬,這客棧就全是奶奶一手經(jīng)營,大伯摳錢,然后巴巴結(jié)結(jié)維持下來了。

        奶奶手頭的第一桶金,是曾祖父留下來的,他看自己的兒子不靠譜,就把錢交在奶奶手上,這真是交對了。曾祖父,是在長沙參加了湘軍,跟著曾國藩一路打到北方,所以是湖南的姓氏,姓鐘。曾國藩打敗了洪秀全收拾了太平天國,就裁軍了。曾祖父拿到了一筆遣散費,跑到南京老城墻下留下來。他把兒子從湖南接過來,討了奶奶。奶奶開著客棧根本忙不過來,等大伯上小學的時候,就給他找了一個童養(yǎng)媳,幫著帶孩子、幫著奶奶操持家務。不管怎么說,奶奶對童養(yǎng)媳還算不錯,等大伯和大伯母都長大成人,到了結(jié)婚的合法年齡,就讓他倆補辦了喜事,正式娶進了鐘家。

        奶奶是那條街上的一個人物,大人孩子都管她叫“奶奶”。小的時候,建軍的父親盡量不讓自己的兒子聽奶奶胡說八道,因為奶奶一直會給孩子灌輸那些“不健康”的東西。直到今天,建軍想聽的時候,已經(jīng)再也聽不到了,也是在聽不到的時候,他才明白,那些“不健康”的東西,叫“傳統(tǒng)文化”。

        空間和時間的經(jīng)驗,給建軍的成長帶來了完全不同的感受,走進奶奶的空間,他會充滿好奇。奶奶是一個非常神奇的人。在她五斗柜的木抽屜里,墊著一張舊舊的報紙,報紙下面藏著一塊已經(jīng)很舊的紅布,好像那紅布是從她穿破的棉襖上撕下來的,還可以看見有一塊小緞面,閃爍著光澤。紅布包里裹著三個孔方兄銅錢,錢幣已經(jīng)被不知道多少雙手摸過,上面的黃銅被擦得錚亮錚亮。在他們居住的那條街上,只要有人家的孩子跑丟了,誰家有人生大病了,或者遇上出門辦事、婚慶葬禮,還有蓋房打地基,總之有大事出現(xiàn)的時候,人家一定是要來找奶奶的。但是,解放以后,這都算是封建迷信。所以,只有很晚很晚的時候,奶奶才讓人家躲在樓梯黑乎乎的夾層間,她舉著油燈,坐在小桌子前,讓對方先安靜下來,認認真真在心里把他要祈求的事情,念上三遍。等思緒全部集中的時候,對方要對奶奶點一下頭,奶奶就會打開紅布包,拿出那三個銅錢,翻開對方的手,將三個銅錢放在人家的掌心里,再將對方的手握住。

        “你在手心里搖一搖,然后把銅錢撒在紅布上?!?/p>

        撒開來的銅錢,有正有反,奶奶看了看,就在身邊拿出紙頭和筆,在上面畫符號。就這樣反反復復六次,奶奶說:“可以了。”她首先把那三個銅錢,迅速用紅布收起來,然后,看著那些符號,嘴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著,對方從來都是默默地看著她,奶奶就伸出她的右手,用大拇指掐在其他四個指頭上,一會兒掐掐這里,一會兒掐掐那里,最后她就會告訴人家,結(jié)果如何如何。她說的話,聽不懂,都像是經(jīng)書里的東西,然后,她就會跟人家解釋。記得最清楚的是,街上一個孩子突然跑丟了,那家人都快瘋了,慌慌張張跑到奶奶這里,奶奶說:“不急不急,先喝口水,然后我們一起來看看?!辈恢滥棠谈思艺f了什么,總之離開那里的時候,那家人竟然面帶笑容,不住地謝謝奶奶,接著又不斷地問道:“最晚是明天下午,明天下午,孩子會回來?”“會!不用等到明天下午?!蹦棠痰目跉夂艽?。

        建軍回家告訴爸爸,說奶奶真是了不起??墒?,爸爸聽到了以后就是氣不打一處來,說你奶奶又在搞“封建迷信”,教都教不會。孩子丟了,不報派出所,找她能算出個什么東西?她要有那么大本事,公安局都可以關門了,都讓她去破案算了。那時候也沒有電話,爸爸讓建軍第二天一大早給奶奶帶話去,不許她繼續(xù)這樣瞎搞,立刻去派出所報案,不要耽誤了時機,把人家的孩子真的搞丟了。那會兒,從城里到城墻外的奶奶家,即使坐公交車,下車也要走很遠很遠,但是建軍喜歡往奶奶家跑,從車站沿著秦淮河邊走,會看見很多很多的小木船??吭谀抢铮睾拥乃?,浸泡著大批從上游運來的木筏子,上面長滿了蒿草,木船大小不一,船家的女人就在河邊洗衣服洗菜。但這次建軍來不及細看,就是著急地往奶奶家趕,到了那里,已經(jīng)是正午了。只看見鄰居帶著丟失回家的孩子,坐在奶奶邊上有說有笑。奶奶看見建軍說:“娃,你怎么來了?”建軍愣在那里,半天說了兩個字“我餓”。奶奶給建軍下了一碗面,里面撒了一點鮮醬油,又煎了一個荷包蛋蓋在面上。建軍說,他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面,稀里嘩啦一口氣就吃完了。奶奶問他:“有什么事嗎?”建軍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霸缰滥銇?,我就再給你多加一個菜。”“不要了?!苯ㄜ娔四ㄗ欤虻阑馗?。

        對奶奶的記憶就像這個老宅子,是青灰色的。他的哈蘇彩色膠卷變得多余了,整條街,早就沒有了顏色,彩色膠卷也不可能改變這個現(xiàn)象。完全不能理解,老宅子怎么是這么沒有色彩的,可是說到奶奶的時候,就像在講一個童話故事?,F(xiàn)實和記憶隔著一層顏色,隨著時間的延續(xù),顏色卻在一點一點地褪去。爸爸的世界和奶奶是完全不同的,他怕爸爸,但是喜歡奶奶這些奇奇怪怪,甚至鬼里鬼氣的故事。不管你信不信,這些事情可都是實實在在發(fā)生過,建軍親眼目睹的,就是解釋不清奶奶是怎么算命的。那條街上的人,才不信什么派出所,出了事,就往奶奶家跑。

        現(xiàn)在,這條街就要消失了,周圍的人家都搬空了,建軍想跟一些老鄰居打個招呼,卻什么都看不見?;哪慕值郎巷w揚著塵土,鉆進老宅子的時候,覺得沒有一個角度值得拍攝,原來整棟房子里,最值錢的是那根橫梁,是紅松木的質(zhì)地,整整一棵大樹橫在屋子上,現(xiàn)在房梁不知道被誰拆掉了;房子后面儲藏室的墻壁上糊著報紙,報紙上還有華國鋒的照片。那真的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一群烏鴉叫喊著,從老宅子頂上飛過,建軍低下頭,怕眼睛里迷上灰土,他拉起衣服,把哈蘇相機包裹起來,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出房子。街面上,冷風吹得讓人心里都發(fā)涼,身后糊墻的破報紙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怎么這個古舊的老宅子,就這么不值得留戀?建軍自己都搞不明白在思考什么。

        藍色的父子關系

        時間,讓建軍一次一次地停留下來,舉起他的相機。他一直認定攝影,就是時間的見證,可是他自己的生活卻和這些照片相距甚遠,他在照片里看見的,實際上并不發(fā)生在他的生活里,是他生活以外的內(nèi)容。照片只作為來自過去的信息,在證明著他另外一種生活的現(xiàn)象。在他成長的年代,攝影,本身就是一個很奢侈的行業(yè)。讀小學的時候,他一點都不明白“奢侈”意味著什么,會把它念成“奮多”。

        1980年,建軍開始干商業(yè)攝影了,現(xiàn)在想來,他和他父輩的那一代人,都是從物質(zhì)非常貧乏的時代走過來的,所以“商業(yè)”到底意味著什么,也像奢侈,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陌生的;尤其是商業(yè)攝影,全部是在那里參照西方的作品,他們自己本身,并沒有自覺的商業(yè)意識。這不能怪他,因為消費者都不知道“商業(yè)”的品味,大家連“名牌”的概念都沒有形成。在那個年代,哪里能看見什么名牌?好在建軍自己的單位——進出口公司,是比國內(nèi)人更開眼界的地方,他們能看見一些精美的印刷品,那些商業(yè)年鑒,還有訂貨廣告,這些漸漸培養(yǎng)出他們的商業(yè)品味和追求的目標。但是大眾消費的追求,他還是陌生的,更不知道怎么去引領他們。

        電扇廠通過關系找到建軍,問他是否可以幫忙拍一組電扇的平面廣告照片。建軍帶著他的相機、燈光設備,還有那些遮光板,裝了滿滿一大包捆在自行車后架上,跑去給人家干活了。其實,那時候的電扇也是很粗糙的,即使你怎么打光,在背景上拉上紅絲絨的大絨布,也不可能拍出什么了不起的照片——就憑你還在用電扇,就夠落伍的。但是,在那個年代有幾戶人家用電扇?夏天的南京,傳說中,把雞蛋放在大馬路上,都會被太陽曬熟。紫金山擋住了南風,整個南京就是一個火爐。

        晚上,南京居民街道上,早早就把竹篾子的躺椅、板床,從家里拖出來了。男人光著膀子,穿著大褲衩就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小孩也鋪著席子,在大人身邊睡下。那個沒有物質(zhì)的年代,也沒有私人空間,就這么赤裸裸地在月光下,熬過炎熱的夏天。但是,這次建軍不一樣了,他給人家拍了電扇廣告,廠家拿不出錢付給他,連膠片和沖洗的錢,都要憑發(fā)票去報銷,個人是沒有酬金的。可是,建軍整整忙了一天,就是踩著那一車的家伙趕來,也夠辛苦的。廠家說:“我們財政里面沒有廣告費用,你看,是否我們把新出品的吊扇,用出廠成本價賣給你?”“多少錢呢?”“一百元。”建軍想了想,放棄了。因為一個月的工資才三十六元,三個月不吃不喝換一臺吊扇,太奢侈了,再加二十元,都可以買一輛永久自行車了??墒菑S里人告訴他,這個吊扇風力大且省電,是他們最新的產(chǎn)品,沒有輕工局計劃科的批文,是買不到的。這個吊扇,是廠長特批的,市場上賣三百五十元。這把建軍說動了,家里要是有個吊扇,那夏天的日子就好過啦。他還沒開口,人家說,那就收你九十五元吧。建軍說,那不行,廠長都批了。于是,人家把吊扇用布給包好,放上了自行車。錢,會在第二天去安裝的時候付清。

        這對于建軍來說,就是大件啦,他也可以為家里配置一個大件,這讓他有了一份成就感。工作畢竟也有五年,這是第一次買了那么一個大家伙。他把吊扇扛上門,用他喜歡說的兩個字眼就是“騷包”得很,進門就展示給父親。完全沒有想到,父親就朝吊扇瞟了一眼,然后冷冷地跟他說:“拿走,明天給我送回廠里去。”

        “才一百元啊?!?/p>

        “你去周圍的鄰居家看看,有誰家是用吊扇的,用搖頭扇的都不得了了。這么貴的東西,我們那么張揚,人家不知道我是從哪里弄來的。”

        “你兒子,給人家拍廣告掙的。誰不知道我是拍照的?!?/p>

        “我還在家門口貼告示?”

        “不用算了,吊在我房間里?!?/p>

        “什么你房間我房間的,這東西就不能進我家門。”

        “你太不講道理了。”

        “什么叫講道理,你拿回家的時候,跟我、跟你媽商量過嗎?”

        “那我們現(xiàn)在商量嘛?!?/p>

        “我就是不同意。你不想想,我們一個月的工資是多少,怎么一下能買這么一個大吊扇?”

        這就是父親,那個穿著藍色中山裝的父親,到了1980年代,也還是那一套破衣服。那顏色給人陳舊的感覺,一點都跟不上潮流,刻板、迂腐。建軍知道一點余地都沒有,沮喪透了,拍什么商業(yè)照片,連一個吊扇都用不起的時代。他狠狠地把門甩上。走出家門,就在院子里看見了市委書記的兒子大頭,他跟大頭說:“我有一個新產(chǎn)品吊扇,賣給你吧?!?/p>

        “多少錢?。俊?/p>

        “一百元?!?/p>

        “為什么那么便宜?”

        “你不要管,要不要?不要就賣給別人啦。”

        “要啊,為什么不要啊!能讓我看看嗎?”

        建軍根本不解釋,帶著大頭回家,進門就大叫:“爸爸,吊扇大頭家要了?!?/p>

        父親沒有搭話,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了。大頭一看電扇,開心得手舞足蹈。

        現(xiàn)在想來,物質(zhì)的變化,就會漸漸改變?nèi)说年P系。因為,生活的空間變了,物質(zhì)要求變了,人,怎么會不變呢?可是,父親就是不變的,父親那一代也是不變的。還有對父親的一份敬畏,也是不變的。一進南京城,父親是G.L區(qū)的宣傳部長,很快就提到了區(qū)委書記。那里駐扎的,都是省級單位,他們區(qū)算比較有錢的,就把區(qū)委唯一的一輛藍翎自行車分配給父親,那是英國的老牌自行車,每天,他就是騎車上班的。后來,建軍理解了,這就是“名牌”。藍翎是三飛自行車,就是,它是有檔次的,你可以騎快騎慢,在車的龍頭把上,那個“飛”是可以換擋的。深墨綠的車身,父親總是把它擦得锃亮,鋼圈從來沒有生銹。不是因為父親特別仔細,而是因為這是一輛“公家”的車子,所以必須愛惜?!拔母铩钡臅r候,這成了父親的一大罪狀,他私人占有了公家的東西,每天上班,竟然就把公家的東西,墊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區(qū)委大院貼滿了爸爸的大字報,上面管他叫“北霸天”。建軍偷偷地問父親:“那南京城的‘南霸天是誰啊?”“是你王瞎子叔叔?!?/p>

        瞎子叔叔,是爸爸在安徽一起打游擊戰(zhàn)的老戰(zhàn)友,在和日本人打仗的時候,一個彈片劃過他的右眼,把眼睛打瞎了。所以,他在右眼里裝了一個玻璃球,看上去有點怕人。但是,瞎子叔叔是特別幽默的人。他是B.X區(qū)的區(qū)長,周末的下午,就會來看望父親,在家里喝茶磋商工作。他特別有個性,從來不買上面的賬,就是要把工作落實下去,做好。他肯定得罪了很多人,到“文革”的時候,就都來找他算賬了。家門口被糊上大字報,幾乎把門都給糊死了。第二天,那家門口的大字報全被人撕了,造反派一下沖進他屋子,把他拉在院子里批斗。造反派揮動裹著紅袖章的手臂,在他臉上甩來甩去,隨時準備出拳打人。瞎子叔叔干脆把那只好眼睛閉上了。

        造反派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把大字報撕了?”

        瞎子叔叔回答:“我沒有撕!”

        “那是誰撕的?”

        “你們沒有讓我給大字報站崗,我問誰?”

        后來他們這批區(qū)長一起下放到“干?!保降紫?,一直在溝通情報,稍微看管松懈一點的時候,爸爸就會偷偷地跑到鎮(zhèn)上買半斤豬頭肉。不知道他們怎么聯(lián)系上的,夜里,一伙人跑到小樹林里,拿出了當年打游擊的本事,挖了坑,架上樹枝,點上篝火,在那里狠狠地吃了一頓烤肉,然后又貓著腰摸黑回到干校,躺在硬板床上,心里那個滿足啊。瞎子叔叔帶去的是燒菜的料酒,他們就開始互相調(diào)侃、互相揭短、互相鼓勵,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等到喝紅了臉,是酒精的作用,在黑暗中,他們忘記了空間和時間,熱血上來了,竟然在那里談論起中央的人事斗爭,說著說著,就懷疑起“文革”的意義。下半夜酒醒了,躺在床上,想到剛才的那些話,爸爸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們中間有誰出賣了大家,就完蛋了。好在,一切都沒有發(fā)生。現(xiàn)在想來,爸爸他們那時候到底還是年輕,瞎子叔叔都不到四十歲,個個都是理想主義的小青年啊。

        “文革”一結(jié)束,瞎子叔叔就調(diào)到南通市當市長去了。所以,建軍去蘇北一帶搞采風攝影的時候,是一定要代表爸爸去南通看望瞎子叔叔的。但是,那會兒瞎子叔叔忙得根本就沒有時間見他,建軍沖到他的辦公室,就跟他打了個招呼,留下爸爸給瞎子叔叔的二兩碧螺春茶葉就走了。

        等他踏進家門,還沒有來得及跟爸爸匯報,沒有想到瞎子叔叔的電話早就追過來了。瞎子叔叔居然用內(nèi)部的紅電話打給爸爸,聽完電話,爸爸也覺得事情嚴重,晚上等著建軍回家。那是1981年,中國剛剛流行喇叭褲,建軍他們這些搞藝術的男孩子,當然是最先趕上時髦的,他的大褲腳管像拖把一樣,在地上甩來甩去,還留起了長頭發(fā)。那時候,生活條件差,不能天天洗澡,所以那長發(fā)一點也不飄逸,黏黏糊糊地貼在頭皮上,結(jié)成一縷一縷的。爸爸看見兒子出去幾個月回來,就成這個鬼樣子,又被王瞎子吼了一通,實在沒有臉面。于是聽見兒子的腳步聲,立刻把屋子里的燈都打開了,厲聲跟兒子說:“你看看你都成什么鬼樣子了?你知道,王瞎子說你什么?”

        像小時候跑奶奶那里一樣,建軍又被爸爸罵得莫名其妙。他沒有得罪王瞎子啊。不是得罪,是爸爸的兒子,怎么現(xiàn)在成了這副流里流氣的樣子。

        建軍猶豫著,還沒有回嘴。父親又說了一遍:

        “把喇叭褲,給我撕了?!?/p>

        建軍還是怕父親的,氣得走進屋子,拉出一條皺皺巴巴的草綠色軍褲套上。結(jié)果,爸爸不依不饒地追在后面:“把頭發(fā)剪了!”

        建軍扔下東西往門外跑,一推門,竟然撞到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的何群。

        “你什么時候到南京的?”

        “下午到的。你爸說,你晚上回家?!?

        那時候他們都是夜貓子,任何時候都可以沖到朋友家里,不要事先預約,也不用打招呼。任何人家的門,對朋友都是敞開的。建軍什么都沒說的時候,已經(jīng)看見何群剃的大光頭了,就那么賊亮賊亮的腦袋在那里轉(zhuǎn)動。他拽住何群:“走,我要去巷子口的剃頭店?!?/p>

        學著何群,建軍的頭發(fā),就像小和尚出家似的,開始飄飄揚揚地落了滿地。青春就是沸騰的,隨便攪和一下,就把人激化了。這下,讓他覺得解恨極了,跨上自行車,讓何群坐在書包架上,去火車站接人了。南京的暖風,像一個孩子的小手,在撫摸著兩個光頭,軟軟的,毫無目標,從臉頰滑過又繞到了后腦勺。剛買好五分錢一張的站臺票,還沒有轉(zhuǎn)身,已經(jīng)被三個沖上來的站警給抓起來了。這下,何群和建軍都瘋了,你們這是干什么?警察哪里搭理你,死擰著他倆,就給押解進辦公室。一路上,他們倆在那里大喊大叫,車站上的人都停下來看熱鬧,可是他們哪里還顧得上周圍這些事情。

        “松手,你們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們是從哪個看守所逃出來的?”

        何群甩出了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證,建軍拿出了進出口公司的工作證。人家還是不相信,建軍這才報出父親的名字。于是,家里的電話鈴響了。父親接過電話,幾乎癱坐在椅子上,怎么會生下這樣一個兒子??!

        舊舊的家,椅子背上掛著父親舊舊的藍色服裝,似乎就是這顏色把他們的關系浸沒了,沒有多少詩意,沒有多少溫情,只有他們的關系。欲望里面,沒有歷史,沒有理解,就是給逼迫得沖進現(xiàn)實,死死抓住向往的一切。

        紅色的童年

        如果對顏色有認識,那對于建軍這樣的“干部子弟”,一定是從紅顏色開始的。他就讀的“干部子弟小學”,就是聽著老師在那里諄諄教導:“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染紅的。”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顛覆的真理,所以當他舉起右手,高高地升過頭頂,向隊旗敬禮,特別是當隊鼓敲起來的時候,他們在那里宣誓:準備著,時刻準備著。為早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

        莊嚴的場面,神圣的擊鼓聲,雖然還搞不明白,共產(chǎn)主義到底意味著什么。僅僅是這些都和“革命烈士的鮮血”聯(lián)系在一起,就已經(jīng)感覺到一種偉大,偉大得不可理喻。第一次,建軍感覺到心跳的速度,他背著書包拚命往家跑,跑回家要給外婆看,他是少先隊員了。

        進門的時候,外婆正和阿姨在揀薺菜,說周末要包餛飩,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偉大,僅僅是隨口說:“好啊,你現(xiàn)在長大了?!倍喾笱艿囊痪湓挘缓笠矝]有摸摸他的紅領巾,就和阿姨把揀好的薺菜拿去廚房洗了。建軍傻傻地愣在桌子邊上,可是內(nèi)心的激動還沒有過去,他大叫著:“外婆,你看?。 薄巴馄趴匆娏?。”“你看見什么了?!薄凹t領巾,以后要天天戴的?!闭f這話的時候,外婆和阿姨一起在那里擦桌子。建軍覺得無趣透了,轉(zhuǎn)身把紅領巾摘下來,捋平,把它壓在枕頭底下,然后耷拉著腦袋,出門和小朋友玩了。

        現(xiàn)在,人們會把他們叫成“紅二代”,這是建軍最反感的,什么二代、三代的,“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是‘紅二代?!笨墒牵还芩J不認,他身上的氣質(zhì)就是和一般的市民孩子不一樣。他們?yōu)槿颂幨?,沒有那么謹慎;他們說話的時候,總是非常直接且裝著滿滿的自信;他們學不會看人臉色;特別是建軍,他不會撒謊。那時候,建軍在班級里功課平平,學生手冊上,五分出現(xiàn)得不多。媽媽偶然看到時,會找建軍談話,他就是那么低著頭,表示自己學習不夠努力,上課思想常常開小差,以后一定改正,一定努力。其實,這些都是他們孩子的套話,成天成天地說,在老師面前說,在大人面前說,說得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但是,為了減少麻煩,學生手冊需要家長簽字的時候,建軍就讓外婆簽。不管他得了幾分,外婆總是會說:“好孩子,好好念書啊!”“知道了!”“知道就好。”話沒說完,外婆就已經(jīng)在右下角的小格子上,簽上媽媽的名字。

        童年是快樂的。雖然,建軍沒穿過什么新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留下來的,然后外婆和阿姨隨便改改,就讓他穿了。直到上二年級的時候,建軍不肯去上學了,外婆居然把姐姐的深紫紅的燈芯絨褲子改好給他穿,他堅決不再穿女孩子的衣服,都二年級了!哥哥的褲子太大,大,也不穿姐姐留下來的。于是,那褲襠幾乎掛到膝蓋,褲腳管卷了好幾層,就這么不成體統(tǒng)的樣子去上課了。他不在乎。他就有那份自信,也不知道是誰給他的。

        直到1966年的夏天到來的時候,他們都在大聲地歡呼,紅顏色突然從顏料管子里裂開了,噴得整個世界都是,整個生活被染得通紅通紅。櫥窗里的陳列品全換成了紅語錄,小紅書是人手幾冊,還有紅色的領袖像章,有人像掛勛章一樣,掛得胸前滿滿的。紅旗到處飄揚,還有紅色的袖章。你的手隨便在大墻下往哪里一抹,一定是沾了滿手的紅顏料。那時候,墻壁上的糨糊都染成紅的。

        那種紅色的瘋狂,今天的孩子,沒有一點想像力是無法理解的??墒墙ㄜ娝麄兗佑泻靡魂囎樱驗閷W校停課了,不用上學了;學生手冊沒有了,可以每天每天在那里玩。玩什么呢?開始大家都沒有想好,就憑不上學,就夠他們興奮的!然后看見,街道上在剪小褲腳管;有人被拉出來,戴上了高帽子押在大卡車上游街,卡車開得特別慢,幾乎是開開停停,有人舉著大喇叭在喊口號,街面上呼應的人很少,只有卡車上的紅衛(wèi)兵在那里叫喊。建軍他們跑得比卡車還快,為了趕到前面,看清那些戴高帽子的人的臉??墒?,有一次就被隔壁的小海給撞了個滿懷,小海大哭著往院子跑,為什么???建國說,他看見那個戴高帽子的是自己的爸爸。

        卡車刷的大標語,那個粗粗的黑色的字體,墨汁沒有干透,剎那間,像黑色的眼淚往下淌。建軍愣住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院子里馬上也要出事了,心里不停地打鼓,那份恐懼怎么都掩飾不住,似乎爸爸要被拉到卡車上去。他跑回家告訴外婆,小海爸爸出事了,外婆說:“不要出去看熱鬧了,就在家里好好看書?!?/p>

        那時候有什么書啊,除了看“毛選”。建軍說:“看不懂?!蓖馄艊@了口氣:“可憐,才小學三年級。”“那我也不能一夜長大?!薄笆?,你爸爸當初讀書那么好,唉,三年級,也看不懂?!蹦强词裁茨兀渴裁炊紱]有看。第一天不讓出門,在窗戶前幾乎站了整整一天,看著太陽曬滿窗臺,然后移到遠處的山背后。建軍拿著鉛筆東敲敲西敲敲,實在是無聊得發(fā)慌。這讓他刻骨銘心地認識到,原來沒有書讀的日子,會比讀不完書、做不完功課的日子難熬得多。不能聽大人的話,還是要和院子里的孩子玩,大家依然是在大街上看熱鬧,依然爬上墻頭看大字報,依然看人家在那里燒書。街道上,已經(jīng)搭出了舞臺,文藝小分隊開始演出了。又唱又跳的,盡管跳得亂七八糟,但是熱鬧啊,一份熱乎乎的情懷,是紅色的,把沒書看的日子,點綴成了盛大的節(jié)日!秋風開始刮起來,刮起的不是樹葉和塵土,是那些散亂的傳單,還有大字報的碎片,它們直直地像一個巴掌扇在臉上,建軍被嚇了一跳,撕去臉上的紙屑,就看見保爾對大家說:“他爸爸昨天晚上就揪出來了?!苯ㄜ娝南聫埻?,不知道他們指的“他”是誰,可是已經(jīng)有人在高呼:“打倒‘北霸天!”“踏上一只腳,讓‘北霸天永世不得翻身!”“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怎么都不會想到,十年的紅色童年,就是在這一個瞬間,幾乎是幾分鐘幾秒鐘之間,突然像天兵天將,擠滿了空間,紅色變成了黑色。陰沉、寂寞、無聊和苦悶,這些建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受,全部糾纏著,從后脊梁一直爬到胸口,黑色死死堵在眼睛里,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縮起脖子,貼著墻皮匆匆忙忙往家走??墒牵泻奥曌吩谒砗?,“痛打‘落水狗!”“‘北霸天的狗崽子,你往哪里跑?”建軍一句話都不敢回答,越走越快,到家的時候,連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外婆心疼地說:“不聽大人話,讓你不要出去跟他們玩的?!?/p>

        夜晚降臨了,黑得非常真實。已經(jīng)是八點了,大家還圍坐在桌前,等爸爸回家吃飯。外婆給建軍盛上一碗,揀了點菜在碗里:“你先吃,吃好了去睡覺。”也就是在黑色涂滿生活的那一刻,建軍長大了,他說:“我等爸爸回家,一起吃飯?!蹦赣H嘆了口氣,起身走到門口,從門背后掛的包包里取出一把自行車鑰匙。她把鑰匙交給建軍:“不吃就不吃吧,趕緊騎車去區(qū)委看看你父親!”總以為,這會是最最黑暗的一刻,但是建軍抓住車鑰匙掉頭就往外沖。誰會想到孩子的心思,他快樂得不敢說,可以騎自行車了!

        跳上車子,他風一般地沖了出去。外面下著小雨,建軍也沒有什么雨披,就這樣頂著濕膩膩的小雨,一直沖到爸爸單位。大門口也不見人,整個院子,不對,是一路騎過來時,整條整條的街,都是黑的。路燈好像被砸壞了。即使對區(qū)委大院很熟,可現(xiàn)在完全懵了,看不見燈光,看不見人,四處貼滿了大字報,原來識別方向的標志都被覆蓋了。車子在院子后面的小路上顛簸著,不知道被雨淋濕的緣故,還是院子黑乎乎的,越走越瘆得慌,雨水被風呼呼地扇在臉上,街上早就沒有人了,盛夏的熱鬧過去了?,F(xiàn)在他越來越感覺到害怕,渾身哆嗦著。終于看見一棟小樓的底層窗戶閃著燈光,簡直像童話里的描述,充滿了希望,他沖著燈光騎去。突然有人大叫:“干什么的?”建軍沒來得及回話,已經(jīng)連人帶車翻了下來?!案墒裁吹??”“我找爸爸!”

        真是讓人難以想像,一個在變聲的小公雞的聲音在黑暗中回響,“太滑稽了,這種地方,還開口什么爸爸、爸爸的?;厝澢褰缇€,讓家里給他送鋪蓋卷?!薄拔遥俏腋鷭寢屧趺凑f???”“說什么,走資派,被隔離審查了。回去!”從小在這里長大的大院,完全被黑暗占據(jù)了;那些滿臉笑容的叔叔,都變成了兇神惡煞的金剛。建軍像一腳踩進了廟宇,充滿了恐怖和壓抑,頭上懸著殺人的寶劍。第二天早上,不對,是當天晚上,建軍和小姐姐,就把鋪蓋卷給爸爸送來了。雨還在下,媽媽和保姆站在窗戶前,目送著他們姐弟倆上路。給爸爸打鋪蓋卷時,保姆把家里的塑料臺布擦了又擦,可是眼淚還是落上去,趕緊接著擦。然后,她抽下塑料臺布,嚴嚴實實地包在被子外面。外婆坐在自己的床鋪前抽煙,她臥室的燈黑著,就看見煙頭的紅點子在一閃一閃。建軍和小姐姐傻傻地站在邊上,沒有人說話。保姆力氣大,把麻繩抽得死死的,將鋪蓋卷扎緊了。媽媽拿出網(wǎng)線袋子,裝上了日用品和搪瓷的小腳盆。

        家,就此沉默下來。

        第二天開始,媽媽給建軍和小姐姐安排了一個任務,每天給爸爸送吃的,中午和晚上都要送。媽媽說:“你們兩個人都小,他們不敢拿你們怎么樣,所以你們一人一頓,給爸爸送飯!”當時,雖然心里充滿了恐懼,可建軍又覺得這樣很好啊,每天終于有一件事好做了,而且每天可以騎媽媽的自行車了!

        車斗里放著鋁制飯盒,外婆在里面放了五只油爆蝦,這是他們揚州家常菜,還放了兩個百葉包,底下墊著菜心。那時也沒有塑料袋,就用報紙包好。外婆是仔細人,她把報紙認認真真前后檢查過,上面千萬不能有毛主席的像啊,否則會被當作反革命給抓起來的。軍隊已經(jīng)進駐區(qū)委,成立了軍管會。剛騎到大門口,戰(zhàn)士突然把槍口對準了建軍:“干什么的?”“送飯的。”“給誰送飯?”“給爸爸送飯?!薄澳惆职质钦l?”這時,建軍總是用最低的聲音報出爸爸的名字?!八褪裁礀|西?”“飯和菜。”“還有什么?”“沒有了。”“好,背一段毛主席語錄。”每天重復著相同的對話,但這是最最恐怖的瞬間,因為你面對的是會射出子彈的步槍,雖然戰(zhàn)士沒有把刺刀上膛,建軍還是害怕,腦子到那一刻,一定是空白的,驚慌得語無倫次。好在那時候,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毛主席語錄,每天都有人刷上新的內(nèi)容,所以,事先就會在路上選好一段,更多的時候建軍會背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與其是背給戰(zhàn)士聽,不如是在給自己打氣。然后就聽見戰(zhàn)士叫道:“進去!”

        大院的后面有一幢三層樓高的筒子樓,在底層的一面,進了樓道,就看見有人坐在那里監(jiān)守,每個樓面有五六間屋子,全都關著人。那時候,區(qū)一級的干部,都關在那里。每間屋里,關押著三四個人,他們互相不許說話,面壁而坐,不是寫檢查就是學習毛主席著作。審訊的時候,會把每一個人單獨調(diào)出去。

        飯盒送去的時候,看守把盒蓋打開,然后不停地攪動,同時大聲訓斥著建軍:“都是反革命分子,還吃這么好?回去跟家里人說,不準再送這么好吃的?!薄班?,噢……”最后,建軍捧著已經(jīng)不熱的飯盒,被允許走進爸爸的房間。爸爸從來不說話,接過飯盒的時候,依然專注地看著兒子,這是建軍最害怕的時刻,他不知道該如何正視父親的眼睛。

        一回到家里,媽媽就開始詳細地盤問,“你爸爸說什么?”“你爸爸臉色怎么樣?”“你爸爸是怎樣拿東西的?”“他換衣服了嗎?”“你爸爸說話時,聲音沒有沙啞吧?”總之,媽媽不停地問,就這樣每天每天,整整有八個月,媽媽就是這么反反復復,神神叨叨地問著,且越問越詳細。童年時候,有誰理解過父母?建軍就是一個字,“煩!”媽媽知道,只有孩子能見到爸爸,就算孩子在甩臉色給她看,她也從來不生氣,還是跟在孩子身后,從這間屋子重復地問到另外一間屋子。有時候,建軍干脆走進廁所,狠狠地關上門,媽媽可憐巴巴地候在門外問。“說過啦,就跟昨天一樣嘛!”“那今天,他不是問你要夏季的衣服嗎?”“那你送呀,再問我干什么??!”建軍大聲吼叫起來。外婆會花五分錢、三分錢,買個紙頭的三角包小零食放在建軍的枕邊,“好孩子,不要火氣大。爸爸看見你們,他就會好好活下去的?!?

        那真是混亂的日子,騎上自行車時的歡樂,總是維持在幾分鐘之內(nèi),越來越接近大院的時候,看見當兵的,慌亂替代了一切。直到夏天的時候,長長的一排桌子擺在大院門口,上面寫了大牌子,打倒這個打倒那個,爸爸的名字也在上面,名字上都劃著紅色的叉叉,好像要給判刑了,因為接到通知,從第二天開始不用送飯了。媽媽聽到以后,卻松了一口氣,因為爸爸他們被送到“干校”去勞動了。媽媽說:“那就好,那就好。你爸爸不會出事了?!?/p>

        半個世紀快過去了,紅色早就被各種顏色替代,直到夜里做夢的時候,在黑沉沉的記憶里尋找,不知道找什么,建軍好像把回家的路忘記了,什么都看不見,記憶抹去了邊界,連爸爸關在里面的面目都變得模糊不清??墒亲畛跄撬查g的一瞥,那解放軍戰(zhàn)士的槍口,還有過道上鮮紅的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勢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把他的眼睛灼燒了,一直沒有恢復。即使到自己當了父親,到女兒長成他送飯的年齡時,經(jīng)過那個曾經(jīng)的區(qū)委大院,建軍還是感覺恐怖;而更大的恐懼是時間,時間是永遠不會回頭的,時間不會有第二次的可能,過去了,就是永遠。但人是需要依靠時間的積累成長的,在成長中成熟,也是成熟之后才會理解母親,一旦當建軍理解母親時,母親去世了。這殘酷的現(xiàn)實,沒有給他一個機會,對母親說一聲:對不起!

        紫色的母親

        爸爸媽媽的合影,一直掛在他們的房間里,那時候,他們都是穿著軍裝的小年輕,部隊才開進城,個個都顯得朝氣蓬勃,精神抖擻。一張薄薄的照片,也不過是一張紙頭,卻把他們的生命定格在那里,他們的人物關系,成為永遠。這樣的照片,在他們那一代人里到處都會看見。照片上的背景是黑白的,沒有地點,空間可以任意虛構(gòu),只給全家留下了時間,為孩子們的誕生展示了證明。不管那軍裝有多威武,也掩飾不住媽媽的個性,她的朋友都說,媽媽是一個很膽小的人,她像外婆,卻沒有外婆那樣好的脾氣,媽媽倔強、說話也沖。那她怎么會穿上軍裝的?是1937年,抗戰(zhàn)一開始,十四歲的媽媽就離開家,參加了“新四軍”。那可是一個壯志凌云的小女生?

        媽媽是揚州“何園”的后代。今天,建軍跑到“何園”時,拿著相機隨隨便便拍了一些照片,他不喜歡這種庭院式的景色,人工的痕跡太重且門票貴。在進門的銅牌上,寫了一點“何園”的歷史,說是到1960年代前后,它被收歸為國有。這里算是揚州城的驕傲,類似蘇州的“拙政園”。這對建軍都不重要,不是因為外婆和媽媽的關系,他不會專程來看這些小橋流水。他好奇的是,媽媽怎么會義無反顧地走出這園子?她在新的空間里,隨著時間的流逝,為了適應環(huán)境,命運和性格又是如何被改變的?

        外婆的娘家——何家,是從鹽城開始做起,成為蘇北一帶最大的鹽商,然后在揚州發(fā)家。直到上個世紀初,上海開埠很久了,和南京城一樣開始繁華,何家的人不想再在揚州這樣的小地方待下去,于是開始商量分家。一支拿著錢財跑到上海經(jīng)商,開廠子搞紡織業(yè),買了不少股票;外婆這邊的一支跑到南京,主要拿的是安徽那一帶的田產(chǎn)。外婆就這樣搬到南京城來住了,也許是和安徽的田產(chǎn)有關系,他們和安徽人來往很多,那里的人脈也好,去收租都沒有遇到困難。不久,外婆就嫁到了安徽。外公是山東齊魯大學畢業(yè)的,讀書人,畢業(yè)后又規(guī)規(guī)矩矩回到老家,在安徽宿松縣做小學教員,外公的父親是宿松縣的縣長,也是一戶鄉(xiāng)紳人家。

        媽媽是在安徽宿松縣,她爺爺家出生的。后來外婆又懷孕了,生下孩子的時候,外婆沒說話,內(nèi)心痛苦極了,又是一個女孩。媽媽多了一個妹妹。外婆從來沒有抱怨,但是她私下告訴建軍,她命苦!媽媽出生不久,外公去南京辦事出差,誰都不會想到,竟然在小旅館里暴病而死,是牙齒感染了病毒,沒有藥,立刻轉(zhuǎn)成了敗血病,就這么匆匆忙忙走了。媽媽的記憶里沒有父親。

        外婆一下成了寡婦,還是被人看不起的寡婦,只會生女娃的女人。這日子在婆家是過不下去的,為了孩子,外婆從來沒有想到改嫁,她守寡一輩子。帶著媽媽和小姨,外婆回到了南京娘家——船板巷。那是有八進的老式廂房,那里住著四十多口人。外婆和兩個女兒,在二進的左廂房里,占了一間小屋住下。媽媽的身份很奇怪,說是下人吧,她似乎比他們要高很多;說是主人吧,媽媽和小姨都不姓何,所以和那些“舅舅”“姨”一起長大的時候,媽媽沒有少被人欺負。她們都是屬于“吃閑飯”的,兩張沒用的女孩嘴。這讓媽媽從小就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地位,所以她讀書特別用功,就是要在何家的小輩里成為最優(yōu)秀的,不能讓人看不起。寒暑假的時候,“何園”的后代,都會跑去揚州,在那里度假。十三歲那年——1936年,媽媽考取了南京最好的中學——南京一中??墒且恢幸擦舨蛔寢?。日子是在船板巷里與何家人一起過的,外婆也不敢多說話,總是縮在自己的房間里做手工活,她要攢錢給媽媽讀書。

        1937年日本人打到南京了,外婆讓媽媽去安徽宿松逃難,去婆家看看,隨后可以帶著妹妹一起過來。媽媽和二叔二嬸住在一起,二嬸把媽媽帶去的首飾和一些錢財都騙走了。媽媽年紀小,說是吃住在二叔家,實際上在他家做傭人,每天早早起來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還要給二嬸帶孩子。媽媽什么都不敢說。就在嬸嬸生下第二個孩子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孩子很快就死了。按照安徽人的習慣,小小的死嬰,是要用蘆席裹好,放到城墻根下。當時,窮人家和有錢人家,都是用這樣的方式給月子里的嬰兒下葬的。但是,夜晚的時候,嬸嬸想想不放心,總覺得孩子或許還會有一口氣。于是她跑去找母親,讓她趕緊去城墻根下看看,要是孩子還活著,讓她趕緊把嬰兒抱回來。

        媽媽雖然是一個初一的學生,畢竟只有十四歲啊,加上日本人已經(jīng)打來了,怎么敢走夜路??墒菋饗鹁褪悄菢颖浦瑡寢尣桓曳纯?,黑燈瞎火地上路了。從二嬸家走到城墻根下,也有很長一段路,跌跌撞撞地到了那里,只看見寒夜里,黑乎乎的蘆席包孤獨地散在城墻根下,媽媽上前一看,連手都沒有碰一下蘆席,她就驚恐地慘叫起來,小孩的臉給野狗撕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個眼珠掛在外面,似乎看著媽媽,面目猙獰。媽媽撒腿往家里跑,她跑得氣都喘不過來,孩子那張撕破的臉,那眼珠子在眼前晃來晃去,最后,已經(jīng)不是害怕,完全是要窒息了,跑到家門口的時候,她坐在臺階上,嚎啕大哭。二嬸跑出來說:“不要難過了,知道他活不成,你看過就心定了。”

        媽媽什么都聽不見,她就是害怕,好像是自己從死亡邊緣回來了。這時候,對這個“家”,媽媽已經(jīng)深惡痛絕,再不能待下去了。雖然,只有十四歲,她在安徽找到了“新四軍”辦事處,只是悄悄告訴了外婆,就參軍上路了。

        媽媽從來不談她的“光榮歷史”,建軍也不會想到,媽媽參加革命的動機是因為看見了死嬰。沒有了解真實時間和空間,人的動機常常是可以重新詮釋的。媽媽自己當然不愿意說出真相,也沒有一點光榮感。參加革命,真不符合媽媽的性格,她經(jīng)不起革命的“考驗”。1969年春天的時候,媽媽被人家從“干?!彼突丶伊?,她病了,最明顯的表現(xiàn),是媽媽竟然在“干?!眲邮执蛄恕肮ば牎?,媽媽的病是那種……讓建軍和家里人都很難開口說出來的病,精神病。中國社會,一直對精神病人有一種歧視,所以本來家里就有問題,媽媽又得了這樣的病,建軍在院子、在學校、在同學中間更加抬不起頭。

        媽媽成夜成夜地開燈坐在那里學“毛選”,她完全不能入睡,有時半夜就在那里大聲地唱著革命歌曲。白天的時候,她把家里的錢拿出去,跑到街上送給不認識的人。那時候,爸爸的工資停發(fā)了,就靠媽媽那一點點收入維持一大家子,錢被她送掉以后,家里人變得更加緊張,稍微值錢點的東西,就想辦法東藏西放,絕對不能讓媽媽發(fā)現(xiàn)。這時候,媽媽就不停地在家里翻找,她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家里的每一個人:“你們?yōu)槭裁窗褨|西藏起來?”“我們這種人家,是不要財產(chǎn)的,我們是無產(chǎn)階級!”“我們是共產(chǎn)黨員!”

        時間,就是那個年代,就這么直直地降臨在媽媽身上,她別無選擇。連醫(yī)院都不接受她,說她是反革命,不給階級敵人治病。爸爸被押在“干?!眲诟?,他想盡辦法在私底下找朋友,終于托了關系,認識了精神病院的一個老護士。她非常同情家里的處境,媽媽雖然不能去看病,她就想辦法給媽媽開藥,親自把藥送到家里。外婆就把藥碾碎了,放在飯里讓媽媽吃。漸漸地,媽媽終于開始要睡覺了,可是這一睡,又昏昏沉沉地睡不醒,原來已經(jīng)放大的瞳孔,現(xiàn)在變成呆滯的,因為藥物的緣故,四肢也不靈活了,常常拿著碗和杯子,卻完全捏不住,動不動就把東西砸碎了。

        全家都沉默著,希望媽媽早點恢復??匆妺寢尦运幰院竽樕甲兞?,積郁著青青的灰黑色,動作遲緩地在屋子里走動。家里人都不當面談論媽媽的疾病,但是不知道是從哪些蛛絲馬跡里,建軍才知道,這不是媽媽第一次發(fā)病。

        第一次發(fā)病是1942年,那時候延安整風結(jié)束了,但是整風的精神蔓延到“新四軍”,媽媽很快被指定為交代對象,因為她有“何園”的家庭背景,這是大資本家,是官商勾結(jié)的資本家,可是媽媽參軍的時候,表格上填寫的出身是“城市平民”。這是對組織嚴重的欺騙行為!

        媽媽怎么都不能理解,怎么可以把時間和空間割裂?她出生的時候,父親就是一介小學教員,母親不過是一個家庭婦女,這與“何園”沒有關系!她在“一中”學會的全部能力,就是在她的交代里面,用邏輯把前后的時間、空間的關系說清楚。可是,說得越清楚就越有問題,因為她在那里對抗組織。當組織懷疑你的時候,你就必須跟組織一條心,一起在這些問題上“深挖”。可是這些“知識”沒有人教她,在黨章里,在新華社的報紙里,甚至是“新四軍”的任何帶字的政策里,媽媽的理解就是用事實排列,怎么會是給自己添加罪名?如果說不斷給自己添加罪名,就可以“從寬處理”,那也是在后來的運動中,人們開始慢慢悟出來的有效“真理”。任何一次檢查,誰都是在真實地為自己解釋,媽媽要把自己這個黑色的“家庭出身”洗白,讓自己回到純潔的隊伍里,讓自己也變成純潔的紅色戰(zhàn)士。

        但是,組織上不會輕易就放過她的家庭問題,在不斷地審查中,她的適應性跟不上復雜的要求,怎么解釋都是錯誤的,除非你承認自己欺騙了組織??墒?,她解釋的目的,就是要證實自己沒有欺騙,如果從頭就有意在欺騙,她為什么還要解釋?欺騙,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利益,她對“何園”沒有感情,沒有關系,否則她不會離開那個地方。時間和空間都割裂了,她看見的是那個晃動在死嬰臉上的眼珠,黑暗中,有人把她死死地拽住,要她抱起那個死嬰同歸于盡,她拚命地反抗、掙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無處可逃,因為她正身處“新四軍”。

        媽媽的神經(jīng)崩潰了!

        沒有想到二十七年以后,舊病復發(fā)。好在,遇上一個善良的護士,幾乎在一個月里,媽媽的病情得到了控制。那是一個分裂的時代,造反派得到消息以后,又將母親押回“干?!?。那樣的空間,重新刺激了媽媽,很快又發(fā)病了,再次送回家里。這次來勢比上次更加兇猛,全家人也跟著陷入恐懼,外婆比誰都更加害怕,她覺得自己老了,賴以依靠的女兒女婿都出問題,以后怎么辦??!冬天來臨了,家也變得寒冷了,廁所里的毛巾,夜里的時候都凍住,變成硬邦邦的板塊了。外婆的哮喘發(fā)作了,整夜整夜在那里喘氣,喉嚨里發(fā)出一陣一陣的“呼嘯”聲,媽媽被關在另外一個小屋子里,都怕外婆的病情會影響她。一天夜里,外婆沒有發(fā)出聲音,睡得很踏實。清晨,躺在床上的外婆依然是安靜的,陪著一起睡覺的大姐很害怕,爸爸還在“干?!保蟾缛ゲ尻犃?,媽媽還在生病,外婆不會出什么事吧?于是讓建軍又騎上了媽媽的自行車,趕到表舅家,表舅立刻跟著建軍來家里看看。寒冷的冬天,帶著南方的濕氣,把寒冷全部粘在身上。大家都不敢說話,屏住呼吸拚命地騎車,似乎這樣可以抵御冬天。

        表舅拿起外婆的手,臉色變了,他輕輕地說:“她的手都硬了,外婆走了?!蹦莻€好脾氣的外婆,什么都沒有交代,就走了。是她,把鐘家四個孩子帶大的,可是,受到她影響最大的大哥,外婆走的時候,竟不在身邊。建軍學著表舅,也拉著外婆硬硬的、冰冷的手,眼淚就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撇著嘴,不敢發(fā)出聲音,怕給隔壁房間的媽媽聽見。那是1969年的冬天,他們瞞著媽媽。外婆走了,建軍一直記得那個寒冷的冬天。

        奶奶的顏色——是深墨綠的

        大伯母是1963年去世的,那時候,建軍的堂弟才五歲。大伯母是得了肝癌,肚子里的腹水很大,死的時候非常痛苦。因為三年災害,沒有吃的,大伯母身體底子也弱,生了六個孩子,就漸漸地垮下來了。爺爺是1965年走的,大家都說他命好,走在“文革”之前,沒有吃到苦;外婆是1969年去世的;1972年,奶奶也走了。那是一個死人的年代,各色人等,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告別這個世界,家里常常聽到死人的事情,那時候的日子沒有顏色,沒有鮮花,就是聽到這些讓人沮喪的消息。

        爺爺去世時,奶奶給他算了一卦,說他很快就會回來,奶奶悄悄地說,不是他本人真的回來,是他的靈魂和肉身,依附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回來了。那他自己知道嗎?他自己不知道,就是快快樂樂又可以再活一世,所以,爺爺必須土葬,不能滅了他的靈魂。這是奶奶關照的。其實奶奶只跟爸爸說,要給爺爺入土為安,其他都沒有詳細地說,她知道,說多了,這個小兒子會反對的。

        周末的時候,爸爸向領導提出申請,借用了單位的吉普,然后和大伯去給爺爺看墳地。車子顛顛簸簸地往郊區(qū)開,一直開到雨花臺后面的一片墓地,那時候就覺得已經(jīng)離開南京城很遠了,到了那里,跟著一起來的大伯的朋友,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了羅盤,一個像指南針似的東西,對著遠處的山巒在那里測試。爸爸一下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這哪里是大伯的什么朋友,這是一個風水先生。

        爸爸把大伯拖到一邊,說:“你搞什么鬼啊,帶這么一個人來?!?/p>

        “媽讓他來的!”

        “都什么年頭了,還在搞這套封建迷信的東西?!”

        大伯不再說話,就是低著頭站在那里,爸爸很快就打道回府。可是,這在后來“文革”的時候,作為一大罪狀被揭發(fā)出來,爸爸被批斗得很厲害,怎么交代,都說不清楚。大家都很奇怪,這是誰去揭發(fā)了,不會是大伯私底下在報復爸爸?不是的,爸爸心里清楚,大伯人老實,他是一點壞心眼都沒有的人。是那年開車帶他們?nèi)サ乃緳C,他雖然坐在駕駛座上,始終沒有下車,但是通過車窗看著,他已經(jīng)看明白了一切。一年以后,他就檢舉揭發(fā)了爸爸的“兩面派”行為,什么“忠孝節(jié)義”,這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黨的領導干部可以做的事情嗎?他用黨員干部的身份當幌子,干著封建迷信的勾當。

        現(xiàn)在奶奶死了。這時正趕上“林彪事件”發(fā)生不久,整個國家的形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像父親這樣沒有“歷史問題”的干部,很快就被“解放”出來,從“干校”回到機關,當上了“三結(jié)合”干部。實際上,就是讓他繼續(xù)做區(qū)長。但是,奶奶的去世,給爸爸帶來了障礙,奶奶要求和爺爺一樣,土葬!

        這是奶奶死之前關照大伯的,也是她最后唯一的要求,她知道自己死的時辰,她都給自己算好了,在還有點力氣的時候,就把最后攢的錢買了黃貢緞的料子,這比真正的綢緞要便宜很多,但是,只要你不去洗它,面料仍是閃閃爍爍,發(fā)出一點光澤。奶奶要光光鮮鮮地走。她還說,如果土葬,會有來世輪回再投人生的,她不知道是否再會遇到爺爺,對這個她不大在乎;但是還有來世,她就要好好做人了。這輩子活得還是辛苦了一點,下輩子會有好報的。

        爸爸讓建軍帶話過去,土葬是絕對不可以的!現(xiàn)在,是運動期間,國家提倡火葬,他作為剛剛結(jié)合回城的黨員干部,必須帶頭響應。于是,建軍騎上自行車去瓦廠街轉(zhuǎn)告大伯。大伯說:“回去,你爸爸什么膽子?這是我最后答應奶奶的,棺材板子,是她活著的時候買好的,奶奶都認可了?!眰髟捜サ臅r候,小屋后院,木匠早搭好了架子,板子給拖到空地上,木匠把板子舉起來,湊在眼前,對著有光的地方看,然后放下把它刨平。建軍不敢說話,騎了車又往家里跑。暮色降臨了,大伯把家里的老式油燈點上,決定加緊完工,不能讓爸爸再來干涉。

        這次,他們兄弟倆開戰(zhàn)了。第二天一早,爸爸就讓司機開著蘇聯(lián)的大吉普到瓦廠街來了,大吉普開來的時候,把塵土揚得高高的。瓦廠街上的孩子,從來就沒有看見過這樣的車,這樣的場面。他們不怕吃灰,成群的孩子跟在蘇聯(lián)吉普屁股后面跑,不停地跑,有的被落下了,又有新的人加入進來,車子后面,一直追趕著孩子。一直看見它停在大伯家門口,街上的大人也出來了,街面上圍滿了人,當爸爸帶著建軍走下車的時候,圍觀者自覺地讓出一條路,沒有人說話,就是那么認真地看著。那時候的建軍,已經(jīng)不是送飯時的小學生,他躥出了一個頭,比爸爸個子還高,他已經(jīng)十七歲了??匆娝麄兏缸拥臅r候,鄰居開始戚戚促促在那里議論,建軍低著腦袋,像被人拉出去批斗似的。爸爸已經(jīng)是經(jīng)風雨見世面的人了,他不管那么多,大步走進大伯家里,家門就讓它敞開著,四周的鄰里都能看見這對兄弟的戰(zhàn)斗。

        奶奶還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已經(jīng)換上了黃貢緞的壽衣,人直挺挺地躺著,身上什么都沒有蓋,腳上穿了一雙緞子的繡花鞋。臉上和手上的皮膚都已經(jīng)皺在一起,可是她穿得那么漂亮,壽衣上的光澤,把臉照亮了。老,變得一點都不可怕。原來到最后的時刻,每一個人都是頑固地想留住青春。窗戶上圍著很多孩子,他們趴在窗縫往里看。屋子里,沒有窗簾,報紙糊住了窗戶的下半部,于是有的孩子就爬在樹上,還有的踩在別人的肩膀上,大家都要看看奶奶是什么樣的。

        客廳里坐著大伯、爸爸和建軍。這里是輪不到建軍說話的,第一次看見那么老實的大伯在那里罵人、發(fā)火。

        “你真是孽子,干得出這樣的事,對得起母親嗎?”

        “今天過來,你以為是我要擺威風?”

        “母親為我們吃了一輩子的苦,最后那么一點要求都不能滿足?”

        “是軍代表讓我坐大吉普來的,軍代表代表組織,不同意土葬?!?/p>

        “我們祖祖輩輩都是土葬的!”

        “我們現(xiàn)在除了服從組織,沒有什么祖祖輩輩的說法?!?/p>

        爸爸老的時候,說到這事,也是嘆氣:“有什么辦法啊,軍代表在那里,你敢不服從嗎?我?guī)е闳?,就是做給大家看的,要有一個見證,不然又像給你爺爺找墳地,說都說不清?,F(xiàn)在好,門開著,街坊鄰居都看見,都聽見了?!?/p>

        爸爸和大伯吵架的時候,木匠來上班了,他徑直走到后院,看都不看爸爸一眼,拿出家伙就開始刨了起來,刨花在院子里飛舞,爸爸走過去跟木匠說:“不做了!”

        大伯大聲地吼道:“這是在我家,我說了算!”

        “是聽你的,還是聽組織的?”

        “母親尸骨未寒,你想干什么呢?”

        木匠一手舉著刨子,一手拿著木板,不知道是繼續(xù)干活,還是放下家伙。

        “加緊干!”大伯說。

        “停工!”

        那架勢,兄弟倆都要開始動手了。大伯家的孩子,那些日子早早就出門,都不敢在家待著。建軍躲在墻角邊上,就是那么傻愣愣地坐著,為了做一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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