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恩
這幅題為《交換看報》的漫畫(右下圖)初看起來平淡無奇,兩個身穿毛式中山裝的人站在陽臺上,隔著一面墻壁親切地交換手中的報紙,臉上還掛著熱情洋溢的微笑。盡管建筑和人物都不過是寥寥數(shù)筆,勾勒大概,但畫家卻特別著意描述了一個細節(jié),也是賦予整幅漫畫精神內(nèi)涵的點睛之筆——兩份報紙分別是《人民日報》和《解放日報》。
考慮到這幅漫畫刊發(fā)于“大躍進”熱情似火的1958年,我們就不難理解其中蘊含的文宣意味,但相比起這一年噴涌而出的宣傳畫上那些充斥著“一個蘿卜千斤重,兩頭毛驢拉不動”之類的夸張標語,這幅漫畫出現(xiàn)的兩份報紙上的小字標題,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但對漫畫的創(chuàng)作者,剛剛當選為上海市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豐子愷來說,這幅《交換看報》恐怕已經(jīng)是他在文宣工作上的極限了。
在整個1958年里,豐子愷都在試圖調(diào)整個人興趣與國家政治之間的關(guān)系。作為一名數(shù)十年來虔心茹素的佛教居士,豐子愷一直以來都在秘密從事他的《護生畫集》的繪畫工作,這套畫冊的目的只有一個,通過這些畫作來喚起人們愛惜生靈的慈悲之心。而另一方面,作為一名國家干部的豐子愷,則不得不按照黨的指示履行他的政治義務(wù),用他的畫筆,為如火如荼的“大躍進”和其他政治思想宣傳工作揮毫潑墨。
相比豐子愷傾盡心力的《護生畫集》,這些政治文宣作品大都質(zhì)量徘徊在《交換看報》之下,從這些畫作的口號式的標題也能略窺一二:《談?wù)摽偮肪€》《戰(zhàn)鼓敲得響,利箭在弦上,躍進再躍進,前途無限量》等等。在面對這些不可避免的政治任務(wù)時,豐子愷總是選擇直截了當將官方的政治口號照抄搬用。
在1963年出版的第一本經(jīng)官方認可的豐子愷個人作品集中,這些明顯出于政治宣傳目的創(chuàng)作的畫作幾乎都被排斥在外。豐子愷在1958年創(chuàng)作的那些歌頌“大躍進”的畫作一張也沒有被選入,而帶有宣傳意味的畫作,也只有這幅《交換看報》。
在畫集中,這幅畫和豐子愷在23年前創(chuàng)作的另一幅名為《鄰人》的畫放在一起。這幅早先的漫畫上,同樣畫了兩個站在陽臺上的鄰居,但這兩個人卻互不聞問,陽臺之間甚至還加裝了一道鐵柵欄。毫無疑問,豐子愷想通過這種今昔之間的對比向讀者說明:正是中共的新政權(quán)將人與人之間冷漠的“舊社會”變?yōu)橐环N和睦共處的道德新社會,人們解除了彼此之間的隔閡,彼此微笑,分享同一張報紙。
正如豐子愷在1961年新年前夕發(fā)表的文章所宣稱的那樣:“‘萬惡社會已經(jīng)變成‘君子國了”——但對真實生活在這個“君子國”中的豐子愷來說,一切也許并不像這些熱情洋溢的畫作和那句單純的口號那么簡單。
解放:“君子國”來了
豐子愷與“君子國”的第一次邂逅是在1949年的上海,確切地說是5月27日。這一天,剛從香港舉辦個人畫展歸來的豐子愷,第一次見到開進城市的中共軍隊。根據(jù)豐子愷的女兒豐一吟的回憶,豐子愷仍然和他的孩子們站在弄堂口,看著這些年輕的戰(zhàn)士們隊列整齊地經(jīng)過他們的面前,尤為令他感動的是,這些士兵竟然拒絕收取路旁歡迎者的慰勞食品。
豐對此大發(fā)感慨,他告訴剛剛成年的兒女們,“舊社會有一句話,叫做‘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這句話現(xiàn)在不適用了。解放軍為正義而戰(zhàn),當兵的個個是好男!以前被稱為‘東亞病夫的中國人從此振作起來了!我們的國家前途無限光明!”
如果這段回憶可靠,那么豐子愷似乎從一開始就是新政權(quán)的熱烈擁護者。但另外的證據(jù)則顯示,至少在中共進城的兩周前,豐子愷仍然對時局憂心忡忡,在寫給他在香港朋友的信中,他表示上?!熬用駥?zhàn)事已感麻木,但競儲糧食,以備困守之需耳”。在五天后另一封寫給好友常君實的信中,豐子愷表示,更關(guān)心的是他剛剛在上海新置的住所,在這封信的最末,豐子愷自我解嘲地寫道:“炮聲中小興土木,可謂悖時;亦可謂‘人心安定之象征也,一笑”。
這些私人信件所顯示的內(nèi)容,似乎更符合豐子愷一直以來保持的個人形象——拒絕黨附于任何一方政治勢力,介乎半隱士般地在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田園育禾灌蔬。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內(nèi)戰(zhàn),豐子愷的態(tài)度也許正如他在這一年3月給《論語》雜志繪制的封面《城門失火》一樣,讓人不由得擔心會不會“殃及池魚”。
也正是因為豐子愷頗為熟稔亂世中的求全自守之道,因此,1949年“君子國”的降臨,對他來說接受起來并不困難。新政權(quán)上臺伊始,便將恢復秩序作為首要任務(wù),其宣傳的“共產(chǎn)主義人人互助合作”的思想,在豐子愷看來,似乎也與他一直篤信的佛家極樂凈土和傳統(tǒng)士人心目中理想的“大同世界”別無二致。
因此,僅僅初嘗新政權(quán)之味的三個月后,豐子愷就興奮地給他的好友夏宗禹寫信,這位曾經(jīng)自稱“不教課、不演講、不開會”的“三不”先生,激動地告知他的朋友,自己已經(jīng)一改過去深居簡出的習慣,更多地加入到由中共主導的社會活動之中,甚至“我的私生活也已‘解放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解放心態(tài)”貫穿了豐子愷的整個1950年代,只要得到觸發(fā)的機會,豐子愷總是不吝表現(xiàn)自己這種歡愉之心。1955年6月6日,在給廣洽法師的信中,豐子愷告訴他“祖國氣象全新,與昔年大異,我等在新中國生活均甚幸福,真可謂安居樂業(yè)”。而在公開場合,豐子愷也像其他加入到新政權(quán)的知識分子一樣,在贊美中共豐功偉業(yè)方面不吝文墨。
盡管,豐子愷這位一向溫和的漫畫家,無法完全按照官方要求的那樣成為“一個階級斗爭的堅強戰(zhàn)士,一個黨在政治思想戰(zhàn)線上,用漫畫作斗爭武器的近衛(wèi)軍”,但他同樣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做出了自己的努力。為了表現(xiàn)新政權(quán)的氣象一新,他一改過去只用黑墨白紙的繪畫方式,而是使用鮮艷的彩色來表現(xiàn)新政權(quán)治下的社會生活豐富多彩。
這種彩色的繪畫方式,在表現(xiàn)革命中國必不可少的紅色時顯得特別有效。幾乎豐子愷繪制的所有涉及到政治宣傳色彩的畫作中,都少不了這種革命的紅色,它需要被仔細地填涂在小孩子脖子的紅領(lǐng)巾上、手里舉著的紅色標語上,以及空中飄揚的紅旗上。這類涂上了革命紅色的畫作,幾乎占據(jù)了豐子愷在50年代創(chuàng)作畫作的2/3,但在豐子愷自己編訂的畫集中,它們只占很小的一部分。
豐子愷與新政權(quán)的合作如此親密,為這名曾經(jīng)竭力遠離政治的人帶來了不少政治上的榮譽和地位。新政權(quán)成立伊始,他就作為社會賢達而列名“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到1960年6月,他又就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兩年后,他成為上海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從而登上上海藝術(shù)界的頂峰。
毫無疑問,這些官方的認可與優(yōu)待,使豐子愷對這個新生的政權(quán)產(chǎn)生了強烈的歸屬感,盡管過去的豐子愷對這些名譽頭銜棄如敝屣,但如今卻似乎甘之如飴,他擁抱解放,用自己的方式贊頌共產(chǎn)黨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和新社會天堂一般完美的景象,這個新政權(quán)建立的“君子國”看來使他樂不思蜀,甚至表態(tài)與過去的自己進行斬釘截鐵的切割。1958年,就在他將兩位互相交換《人民日報》和《解放日報》的微笑鄰居描繪成“君子國”的新楷模的那一年,他決定與過去的藝術(shù)道路進行一次不友好的道別:
“我從前有一個圖章,叫作‘速朽之作。凡是描寫傷心慘目的景象的畫,都蓋上這圖章,意思是希望這幅畫‘速朽,即這些景象快快消滅。果然,不出二三十年,到了新中國成立,我這些畫都‘朽了,這些景象都變成過去的噩夢了。我真高興?!?/p>
而現(xiàn)在,他表示自己會“欣將彩筆繪新猷”——用新的彩色手筆去描繪“君子國”的太平美夢。
批判:“君子國”的另一面
與過去的切割方式有很多種,在舊日的畫作上蓋上“速朽之作”的印章,應(yīng)該是最簡單的一種。但矛盾之處在于,越是強調(diào)“速朽”,就越是把這枚“速朽”之印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腦海里。所以,在新政權(quán)的邏輯里,與過去決裂的最好方式,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徹底否定自己。
豐子愷并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作為新政權(quán)的合作者,在享受官方提供給他的榮譽和優(yōu)越地位的同時,他必須付出必要的代價,就是與過去的、不合新政權(quán)要求的自我進行徹底的決裂。早在 1950年7月,也就是豐子愷給夏宗禹寫信表達自己“解放心態(tài)”的興奮的一年后,豐子愷就遭遇了一場針對他自己的批判,原因是他在文藝界宣傳方向的大會上,表達了對過去自己所擅長的傳統(tǒng)繪畫的認可。當來自解放區(qū)的畫家介紹完宣傳畫的重要性后,豐子愷被邀請起來發(fā)言,他直言不諱地說道:
“工農(nóng)兵的宣傳畫是非常重要的,是應(yīng)該大畫特畫的。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我們不要忘了梅蘭竹菊。梅蘭竹菊也是重要的。梅蘭竹菊是中國畫的‘四君子嘛!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我們的生活也應(yīng)該有張有弛的。成天叫喊打倒誰、打倒誰也是很累的。在緊張的工余時間里,看看梅蘭竹菊,不是可以陶冶性情?不是可以松弛一下神經(jīng)嗎?”
在一般人看來,豐子愷的話是典型的公允之論,但出乎在場人意料的是,這番溫和的演說很快遭到了來自解放區(qū)的畫家的群起攻之,批判聲此起彼伏響起:“有的人迷戀過去的老一套,迷戀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閑情逸致,什么梅蘭竹菊啊,什么四君子啊!這是妄圖開歷史的倒車?!?/p>
這是豐子愷第一次見到“君子國”的另一面,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溫良恭儉讓,而是同樣充滿了嘈雜與吵嚷,對一個一直以來連文壇筆戰(zhàn)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來說,這種暴風驟雨式的批判浪潮令他膽戰(zhàn)心驚。和他并坐在一起的女兒豐一吟發(fā)現(xiàn)父親“臉漲得通紅,嘴唇微微發(fā)抖”。
經(jīng)歷過此番驚嚇的豐子愷已經(jīng)對政治萌生退意,但很快,如潮水般涌來的政治運動就讓他開始明白,獨善其身是困難的。他開始學習如何在新政權(quán)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下生存。1951年,豐子愷在寫給夏宗禹的信中,已經(jīng)不復1949年時的興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有冷漠的平靜。他告訴夏,他目前的工作是翻譯蘇聯(lián)寫實主義音樂的文稿,至于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已經(jīng)對畫失卻了興味,對文學也少有興味”。
在信的最末,他提到了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三月廿五《人民日報》有人批評我的漫畫”,但人民日報社又給他寄來了 16萬元的稿費,還“二次來信要我經(jīng)常投畫稿”,豐子愷的反應(yīng)是“我堅決不畫,把十六萬送給志愿軍了”。
盡管可以將給志愿軍捐款理解為豐子愷對新政權(quán)的政治運動表示充分支持,但他對畫“失卻興味”和堅決推辭了黨刊約稿的原因,卻可以看出豐子愷對政治運動的真實看法:“他們登出這篇批評文,并且送我畫稿費(是作者借用我的舊稿)十六萬元,也許是想引誘我投畫稿的興味”——換言之,1951年的豐子愷在私下里已開始不復將參與政治運動作為一種邀請,而是作為一種引誘。
作為一位在1949年前就蜚聲國內(nèi)的漫畫家,豐子愷自然無法逃脫政治運動。盡管他在1950年的批判后已經(jīng)淡出政治圈,但這場“思想改造”運動卻強迫他不得不加入到這場批判的大合唱中。1952年3月《文藝報》刊登的一篇文章,將豐子愷從幕后推向政治運動的前臺,文章點名批判了豐在音樂上的資產(chǎn)階級觀點。4個月后,豐的一篇名為《檢查我的思想》的自我批判文章,被刊登在7月16日的《大公報》上。
就像當時報紙上刊載的其他知識分子的自我批判文章一樣,豐子愷已經(jīng)開始掌握這種自延安整風以來的自我批判技巧,文章的最后,豐子愷將自己在1949年前的藝術(shù)生涯形容為一場“肺病”,而“整風的X光檢查出了我的病狀”,而“馬列主義結(jié)合中國革命實際的毛澤東思想,好比空氣和日光,是我的最良好的營養(yǎng)品”,“我確信,在黨的領(lǐng)導之下,在群眾的監(jiān)督之下,我認真學習,必能改正過去一切錯誤思想,而成為一個能為人民服務(wù)的文藝工作者”。
1958年,也就是豐子愷畫下《交換看報》的那一年,為了表達對新政權(quán)開展的“大躍進”的支持,豐子愷再一次拿起了沉默了7年的畫筆,以期完成黨在“三面紅旗”口號下要求文藝工作者完成的“多快好省”的“大躍進”。3月26日,豐子愷寫下了自己的《決心書》:“我完全擁護‘上海市無黨派民主人士社會主義自我改造決心書”。
他表示,將在自己的工作上實現(xiàn)大躍進:“我本來決心在本年內(nèi)完成著作和翻譯共六十萬字,創(chuàng)作新畫八十幅;現(xiàn)在也來個躍進,增加為著作和翻譯八十萬言,創(chuàng)作新畫一百幅,這工作必須在一九五八年年底以前完成”。在這篇《決心書》的最末,豐子愷寫下了自己生活在這個“君子國”里的座右銘:“徹底改造自己,將心交給人民”。
尾聲:“君子國”的難民
豐子愷曾經(jīng)在1950年寫過一則名為《赤心國》的童話,童話里,豐子愷虛構(gòu)了一個名為“赤心國”的國家,這個國家的人民每個人“胸前突出一個很大的心形,鮮紅得非??蓯邸保谶@個國家里,每一個人的想法,都會被別人知道,因此,人人都對彼此感同身受,在豐子愷看來,“這正是一個理想的國家的縮形”。
但當這個理想國真的來臨時,豐子愷卻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盡管他一再批判否定自己的過去,歌頌他所生活的“君子國”般的新政權(quán),但當他真的坦承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而不是跟隨政治口號亦步亦趨時,他的災(zāi)難也就降臨了。
1962年,在挺過了反右斗爭、“大躍進”等政治運動之后,已經(jīng)65歲的豐子愷,破例在“上海市第二屆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發(fā)言。根據(jù)在場的作家王西彥的觀察,豐子愷“以激憤的語調(diào),做了一個譴責‘大剪刀的發(fā)言”:
“種冬青作籬笆,本來是很好的。株株冬青,或高或低,原是它們的自然狀態(tài),很好看的。但有人用一把大剪刀,把冬青剪齊,仿佛砍頭,弄得株株冬青一樣高低,千篇一律,有什么好看呢?倘使這些花和冬青會說話,會暢所欲言,我想它們一定會提出抗議?!?/p>
豐子愷的這場真正“交心”的發(fā)言,讓每一個知識分子都像“赤心國”里的人一樣感同身受,但童話的結(jié)局卻并不美滿,他很快成為了新一輪批判運動的標靶。就在三個月后,有人終于找到了一份可資批判的材料,在豐子愷一篇描寫他家小貓的短文《阿咪》中,豐子愷將小貓阿咪稱為“貓伯伯”,并且與“賊伯伯”并列。在某些人看來,這是以“貓”來影射“毛”。盡管豐子愷在社會上的榮耀地位為他暫時抵擋住了這一輪進攻,但這不過是大戰(zhàn)前的喘息罷了。
1966年6月6日,豐一吟在父親任職院長的畫院墻壁上看到了“一張很長很長的大字報,幾乎從天花板一直到地板”,這張大字報的批判內(nèi)容正是豐子愷的《阿咪》。在之后的幾個月里,豐子愷所做的每一件事,所畫的每一幅畫,都遭到嚴厲的指控。在一本名為《打倒美術(shù)界反共老手豐子愷》的小冊子里,這個將近70歲的老藝術(shù)家被指控,“是一個一貫反共反人民的老手,民族敗類,在各個不同的歷史時期,他都利用詩、畫、文密切配合國民黨反動派進行反共反人民的罪惡勾當,干盡了壞事”。
1975年9月15日,豐子愷去世,臨死前他已經(jīng)失去了話語的能力,再也無法用語言表達他的真實看法了。意味深長的是,他留下的絕筆,是幾個不成方圓的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