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偉
2016年,是空想社會主義代表作《烏托邦》發(fā)表500周年。這本早已淡出人們視線的著作,被媒體和學者重新提上公共議程。
與之相呼應的,是2015年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作家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烏托邦之聲”系列,其五部作品的中譯本在歲末年初相繼問世,一時間飽受關(guān)注。
從理想國到烏托邦,再到共產(chǎn)主義,人類對“完美世界”的追求從未止步。阿列克謝耶維奇筆下的“烏托邦”,意指蘇聯(lián)的共產(chǎn)主義實驗室,在這個實驗室里,“要把亞當以來的舊人類改造為新人類”。
這是一項史無前例的人種改造工程,人類第一次如此大規(guī)模地將對烏托邦的想象當作信仰去實踐,他們企圖在地球上建起天堂。當然,這場以美好愿望出發(fā)的實驗,在1991年的圣誕節(jié)宣告失敗。蘇聯(lián)解體了,“紅色帝國”消失了,但“紅色人類”——蘇維埃人挺了過來。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筆下,蘇維埃人“執(zhí)著于理想,將理想深深根植于自己內(nèi)心,決不妥協(xié)——國家成了他們的宇宙,取代了他們的一切,甚至生命。他們無法擺脫偉大的歷史,無法和那段歷史告別,否則就失去了幸福?!?/p>
25年前,蘇聯(lián)人在咒罵聲和淚水中告別了“紅色帝國”,但關(guān)于蘇聯(lián)社會主義的爭論還沒有平息。后蘇聯(lián)時代的新興人類,在全然不同的世界里成長,他們對共產(chǎn)主義歷史興味索然,但也有年輕人重新找出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將斯大林和切·格瓦拉視作偶像,“蘇聯(lián)的一切重新成為時尚”。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眼里,這是一個被西方人棄置又被蘇聯(lián)人拾起的時代。從十月革命至今,“一百年過去了,未來又一次沒有到位,出現(xiàn)了一個二手時代?!痹谶@個時代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苦難的受害者,而不是罪惡的參與者。
生于烏克蘭、長于白俄羅斯的阿列克謝耶維奇,也是億萬蘇維埃人中的一員。她歷時30余年,跑遍了蘇聯(lián)各國,采訪了數(shù)以千計的小人物,從衛(wèi)國戰(zhàn)爭中的女兵到幸存的兒童,從阿富汗戰(zhàn)爭中的“娃娃兵”到切爾諾貝利事件的幸存者,從蘇聯(lián)解體的紅場游行者到白俄反對總統(tǒng)選舉的人們......千萬個小人物的口述歷史,匯集成一部鮮活的蘇聯(lián)精神史詩。
與歷史學家的宏大敘事不同,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口述系列更關(guān)注小人物的生活和情感,并從中挖掘出無邊無際的人性真相。在她看來,歷史只關(guān)心事實,而情感被排除在外,人的情感是不會被納入歷史的。她要以一雙人道主義的眼睛,而不是歷史學家的眼睛看世界。
這一套“烏托邦之聲”五部曲:《戰(zhàn)爭中沒有女性》(1985年首版,2005年出版全版,中文譯本書名《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最后的證人》(1985年出版,中文譯本書名《我還是想你,媽媽》)、《鋅皮娃娃兵》(1989)、《切爾諾貝利的悲鳴》(1997)和《二手時間》(2013),被譽為“紅色人類的百科全書”。
日前,《鳳凰周刊》記者采訪了《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二手時間》的譯者呂寧思先生,呂先生現(xiàn)任鳳凰衛(wèi)視執(zhí)行總編輯、副臺長,曾主修俄羅斯文學,并長期關(guān)注俄羅斯時事政治,他的解讀別有一番深意。
“她砸碎了文化鐵幕”
記者:隨著《二手時間》中文版的問世,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烏托邦之聲”系列已全部被引進中國。她的作品極富感染力,也頗具歷史文獻價值,但口述體是否應該被納入文學范疇并被授予最高的文學獎項仍存爭議,你如何看待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
呂寧思:我最早接觸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是在1985年,在《十月》雜志上看到她的《戰(zhàn)爭中沒有女性》(今譯《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起初我以為那是一本小說,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是當時蘇聯(lián)流行的一種文學形式,叫紀實文學。而她的作品又有其特點,口述成分特別多,讀者很容易被內(nèi)容的真實性所震撼。
阿列克謝耶維奇能創(chuàng)造一種良好的氛圍,讓受訪者敞開心扉,談?wù)撘恍└静豢赡茉诠矆龊?,特別是在當時蘇聯(lián)的政治環(huán)境下談?wù)摰脑掝},讓他們說出心里話。不過,這本書的內(nèi)容當初在雜志上發(fā)表的時候,包括后來出書的時候,還是刪掉了很多,一方面是為了作品能順利出版,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她的采訪量特別大,要從眾多的被采訪者當中,找出那些最震撼、最慘烈、最高潮的部分,再把這些碎片化的材料,連綴成一部完整的作品,可謂煞費苦心。
這些作品的最大意義不在于文體創(chuàng)新,也不在于讓人們了解一段歷史,而在于它沖破了當時蘇聯(lián)“斯大林式文學”的禁區(qū)。當然,不是她首先沖破的,此前已有一些紀實文學作家在前仆后繼地突破著,她算是第二代紀實文學作家,她不一樣的地方在于用完全真實自述的方式,闖得更深入也更慘烈一些。
記者:口述體這類非虛構(gòu)文體,是不被納入傳統(tǒng)文學范疇的,此次評獎,是否也帶來文學觀念上的更新?
呂寧思:對,在她獲獎之后,隨之而來的是有很多關(guān)于非虛構(gòu)作品是否該被納入文學范疇的爭議。而且,在一般的紀實文學當中,也沒有像她這樣幾乎通篇都是主人公口述的。一般的紀實文學或者報告文學,作者創(chuàng)作的成分還是比較高,但在她的書中,自己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很少,只有一些感嘆和獨白。
我認為,阿列克謝耶維奇能獲得諾貝爾獎,或許主要不在于文學上的成就,而在于她用文字掙脫了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桎梏,砸碎了“文化鐵幕”,這種“文化鐵幕”不是隨著政治體制的改變就能馬上改變的,它具有滯后性,文化習慣更是如此。在翻譯的時候,我覺得它太過沉重,以至于常被書中的內(nèi)容感動得熱淚盈眶,處于一種低潮的壓抑當中,它在政治上的沖撞力太強了。
打開心靈閘門的方式
記者:這正是口述體的力量,相對于虛構(gòu)類的小說,口述體的紀實文學能傳遞更多真實信息,因此具有歷史文獻價值,可以作為學者的考據(jù)資料。但僅憑受訪者口述,提供的真相也只能是局部的,受制于談話氛圍、個人情感、記憶偏差等因素,他們講述的內(nèi)容與真實的情況還是會有差距,很多人事后承認沒完全講實話。你如何看待這種體裁的優(yōu)劣勢?
呂寧思:用口述體書寫蘇聯(lián)歷史,可以說是阿列克謝耶維奇開辟的一片獨特天地,它在歷史文獻意義上的優(yōu)勢,或許也是在文學意義上的劣勢。但作為一個蘇聯(lián)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首先希望突破的是真實,而非文法上的技巧。
至于真相問題,首先我認為并不存在絕對的真相。當一個人在講述自身經(jīng)歷的時候,有些隱私可能一輩子都不愿意提及,此外,還有個人榮辱、個人情感、政治風險等因素,也可能讓人不想再回憶或者說真話,甚至旁人也會勸他們不要說。所以,有人在接受采訪時要求不寫真名,或者某些話不能寫,還有的甚至事后不承認自己說過某些話。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五本書都是使用同一種文法來寫的,它們的共同特點在于都是采訪那些飽受苦難的人,這種采訪涉及到的,有的是對時代的譴責,有的是對自身的譴責,還有的是對私生活的暴露。在這種情況下,她能夠?qū)懗鲞@么多故事,已經(jīng)是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做出了很大成績,這項工作是前無古人的。但是,她畢竟不可能獲得全部真相,沒有人可以,因為人類有一種掩飾自己最隱蔽的東西的本能。由此而言,不管她揭露了多少,至少它揭露了一部分。
作為一個女新聞工作者,她堅韌不拔地走遍了蘇聯(lián)全國各地,就是為了追求心目中的真相,四十年如一日,這種毅力是常人難以達到的。
記者:書中的受訪者們,愿意跟她這樣一個陌生人聊許多極其私密或可能存在政治風險的話題,這是很了不起的,她是如何尋找和突破受訪者的?
呂寧思:她會通過許多“蛛絲馬跡”去找尋采訪對象,比如說從報紙上看到一些她感興趣的人,她就前往預約采訪;或者通過朋友和采訪對象的介紹,通過人找人的方式。寫《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主要是因為她的家庭也切實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她所成長的村莊,當時幾乎只有女人,沒有男人,她從小就立志要把所見到的真相寫出來。
在《二手時間》里,她找人的層次就更廣了,有克里姆林宮的高官,有民工,有中亞國家來的打工者,有邊遠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還有自殺者和所謂變態(tài)的女人。她有超強的尋找新聞線索的能力,也有與人交談的能力。作為女性,可能天然地具備一種親近感,有打開他人心靈閘門的方式。她還善于在街頭找各種采訪對象,特別是在《二手時間》里,不管是在伊爾庫茨克街頭,還是莫斯科紅場,她拿著錄音機隨機做了大量采訪,找各種不同年齡、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來談對“8·19政變”、對蘇聯(lián)解體和休克療法的看法。
俄羅斯文學的精神土壤
記者:從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到阿列克謝耶維奇,俄羅斯的作家和知識分子一直有深重的苦難意識,也有批評極權(quán)體制的勇氣和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傳統(tǒng),這種精神傳統(tǒng)的土壤何在?
呂寧思:俄羅斯民族在接受東正教以后,逐漸形成貴族和農(nóng)奴兩個階層。在貴族莊園的生活也是很苦的,因為落后的生產(chǎn)力和極寒的氣候,冬天長久的陰暗寒冷,使人心理上容易抑郁。因此,俄羅斯的貴族不像西歐貴族那樣驕奢淫逸,他們的日常生活也很壓抑,從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中描寫的“四大家族”就能看出來。因為地廣人稀、氣候惡劣,人們很容易產(chǎn)生對大自然、對自身、對人道、對生活真諦的思考,產(chǎn)生一種悲天憫人和自我憐憫的情懷。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對人活著的意義,對真理、真相和正義等問題的思考極深。
另外,從彼得大帝開始,俄羅斯民族一直在向西方學習,強迫貴族學跳舞、剃掉大胡子、穿西式軍裝、訓練軍隊,知識精英們也一直在追問“俄羅斯該向何處去?”。從民族而言,他們是東西方結(jié)合,那么到底是該斯拉夫化,還是西方化?從政治而言,是應該更人性化,還是專制極權(quán)化?這些命題一直困擾著俄羅斯的貴族知識分子。
相較于西方國家,俄羅斯的貴族對自身的道德要求更高,比如說,從《戰(zhàn)爭與和平》中能看到貴族階層的愛國主義,各家皇族和貴族子弟一定要上前線當兵,而且要自己購置軍裝、馬匹,和普通列兵一起沖殺。所不同的是,普通列兵把貴族軍官稱為“老爺”,尊重貴族,認為老爺要比自己高一等。世襲貴族家族都有保衛(wèi)祖國的榮譽和驕傲感,貴族子弟在戰(zhàn)場上有英勇無畏的傳統(tǒng),如同當時維護尊嚴的決斗習俗一樣。那個時代的俄羅斯作家多出身于貴族,經(jīng)常沉浸于從宗教到民族性的思考。越是災難性的、落后的環(huán)境,反而越會產(chǎn)生偉大的作家。順境出詩人,苦難出作家。
記者:你曾經(jīng)說,阿列克謝耶維奇是蘇聯(lián)文學的一種延續(xù),而非俄羅斯文學的延續(xù),該如何理解?
呂寧思:她是對蘇聯(lián)文學的一種批判性繼承。由于政治高壓,蘇聯(lián)時期沒有產(chǎn)生像十月革命前的“白銀時代”那么多在世界領(lǐng)先的文學大師,但仍然出現(xiàn)了一些大作品,從世界范圍來看,像肖洛霍夫、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都是大師級的,前兩者的文學性很強,而索氏作為一名持不同政見者,對苦難的揭露和對極權(quán)的批判是極為深邃的。
阿列克謝耶維奇是對蘇聯(lián)文學的延續(xù),沒有繼承到俄羅斯古典文學那樣的高度,因為她是做紀實文學的,如果她寫長篇小說,不知道會寫成什么樣。她生于1948年,屬于十月革命后的第三代,所受的教育已經(jīng)不是沙皇時期的傳統(tǒng)教育,她自稱“蘇維埃人”或“蘇聯(lián)分子”,與那些在自由而又苦難的社會里產(chǎn)生的文學巨匠是不一樣的。
她的作品有很強的政治性,她的政治勇氣和創(chuàng)作筆法,對西方人來說,是新鮮而可貴的。但是,像她這樣的作家,在蘇聯(lián)文學當中也是鳳毛麟角,這一代作家不可能再像“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那樣群星燦爛了。而現(xiàn)在的俄羅斯文學,就只寫些偵探小說、情景小說,寫作的理想、沖動和才華都比較欠缺。
苦難就是美麗和幸福
記者:在《二手時間》里,有受訪者談道,“俄羅斯人喜歡痛苦,這是俄羅斯精神的焦點。痛苦是‘個人的斗爭,是‘救贖之路?!蹦阋苍f,“在俄羅斯文學中,苦難就是美麗。”該如何理解這種苦難意識,它是否跟東正教的受難情結(jié)有關(guān)?
呂寧思:的確,東正教作為基督教的一個分支,在俄羅斯百姓中是根深蒂固的。甚至在十月革命以后,家里供耶穌和沙皇的像還非常普遍。俄羅斯人認為,苦難是上帝對他們的垂青和愛護,人在現(xiàn)實中吃的苦越多,將來升天國后的回報就越多?!翱嚯y就是美麗和幸福”的情懷,就源自于此。
我去過幾次以色列,在耶穌誕生和成長的地方,有基督教、天主教和東正教的教堂,從俄羅斯去東正教教堂朝拜的人絡(luò)繹不絕。去年莫斯科大閱兵,我再次很有感觸地看到紅場上那個小小的東正教教堂,里面香火非常旺盛,第二天就要舉辦勝利日大閱兵,當天晚上普通老百姓照樣聽牧師講道,聽神父祈禱,場面非常虔誠。近在咫尺:一邊是世俗的權(quán)力象征,另一邊是對上帝無比的信仰。方圓20米內(nèi),就是兩個世界。
這種受難情結(jié)跟自然環(huán)境也有關(guān)聯(lián),在茫茫大草原上,在戈壁上,在大雪皚皚的深山老林里,生存條件是很艱苦的,但他們認為只要有面包、鹽、火、水和上帝就可以活。信仰東正教的民族,對苦難、來世、救贖的信念,還有對抽象的無條件的愛,似乎要比別的民族更普遍和深刻一些。
記者:《二手時間》是以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人的生活和心理為主題的,但是書中采訪的主要是蘇聯(lián)解體前后的失意者或受難者,更多的是來自底層的聲音,而改革的獲利者的聲音很少,為何會這樣選擇?
呂寧思:阿列克謝耶維奇將這本書定義為“紅色人類的終結(jié)篇”,寫的就是深陷烏托邦理想和懷念的人,她稱之為“馬克思列寧主義實驗室里制造出來的蘇維埃人”,或者叫“蘇聯(lián)分子”。之所以寫這類人,是因為“我懂得這種人,熟悉這種人,我和他們共同生活了多年。他們就是我自己,是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父母......(蘇聯(lián)解體后)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國家,說著不同的語言,但我們不會和其他人混淆?!?/p>
今年是蘇聯(lián)解體25周年,可能再過十來年,這一代人都已退出歷史舞臺,隨之而起的是蘇聯(lián)解體后的新興人類,新一代完全沒有共產(chǎn)主義的集體化、組織化印象,他們對紅色歷史根本不感興趣,這類人不是她想寫的?,F(xiàn)在,俄羅斯的年輕人中間,出現(xiàn)了崇拜斯大林、列寧、格瓦拉的回潮,蘇聯(lián)的一切又都成為時尚,雖然他們并不懂得什么是共產(chǎn)主義,對這種現(xiàn)象阿列克謝耶維奇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
蘇聯(lián)時代,人們躲在廚房里偷聽BBC、議論時政,那是一種壓抑得到釋放的快感。但現(xiàn)在可以隨便聽、隨便說了,大家反而不感興趣了。那時候,斯大林殺人、流放、高壓,但它有一個統(tǒng)一的集體信仰。而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失去了共同的信仰,許多“蘇聯(lián)分子”為失去信仰而痛苦,進而詛咒新時代,不管這種信仰是否落后,是否是烏托邦,它現(xiàn)在沒有了。
烏托邦的致命誘惑
記者:這是一個吊詭的現(xiàn)實,人們在政治高壓下偷聽敵臺或者發(fā)表異見,能獲得一種不自由狀態(tài)下的快感。但現(xiàn)在言論相對自由了,人們反而覺得空虛和迷惑,出版社也不再對這類東西感興趣。
呂寧思:這正是《二手時間》傳遞出來的一種狀態(tài),一種形而上的悖論。當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自由和民主的時候,就會覺得它已經(jīng)不像當初稀缺時那么渴望了,也不覺得它怎么稀奇了。
“野蠻的”資本主義進來之后,作為人都會希望生活得更好,希望香腸和面包更多,但是,當他們?yōu)榱司鹑「嗟南隳c和面包而要去侵奪和損害別人利益的時候,人性的野蠻、陰暗一面便暴露出來,有些人采取強盜式的做法,獲得了解體后的第一桶金,這就是當時的狀況。所以,在“紅色人類”看來,只有保持貧窮和苦難的烏托邦式生活,才能產(chǎn)生一種美感,以及一種祖國和家園的感覺,這就是之前所說的“苦難就是美麗”。
記者:《二手時間》的采訪跨越了蘇聯(lián)解體后的20年,對蘇聯(lián)的情感和評價存在明顯的代際差別,這部書和整個“烏托邦之聲”系列對“蘇聯(lián)分子”意味著什么?
呂寧思:在我看來,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烏托邦之聲”系列,是在為“紅色人類”樹碑立傳。可能再過十年,“紅色人類”就已逐漸凋零,但她用文字記錄了他們的心靈和思想,這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蘇聯(lián)精神史。這個系列的歷史價值和政治價值,可能比它的文學價值還要高,當然,這三種價值也是分不開的。“烏托邦之聲”系列為后人留下一份寶貴的財富,讓后人能看到幾代人的苦難,從而理解人生和人性的某些真諦。
19世紀和20世紀是世界范圍革命風云激蕩的兩百年,人們經(jīng)受的苦難很多?,F(xiàn)在是戰(zhàn)后70年,進入相對和平的時期,物質(zhì)變得越來越豐富。但當全球利益爭奪白熱化、民族生存競爭白熱化之后,人類未來會遭遇什么,沒有人能預測。從某種程度而言,苦難是人類永恒的話題,永遠不會過時。因此,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書具有恒久的警示意義。不管未來的危機或苦難以何種形式出現(xiàn),她的書都會提醒人們,思想可能會劍走偏鋒,進入某種烏托邦境地,美好的愿望也可能是苦難的開始。
所有的苦難,都是整個人類共同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