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偉

以儒家士子標準反觀《蘇秦始將連橫》中蘇秦形象

梅偉

《蘇秦始將連橫》中蘇秦的言行時時展現(xiàn)儒家士子精神風貌。首先，蘇秦身上有著《論語》中所詮釋的“士”精神。其次，蘇秦與《論語》中的孔子一樣執(zhí)著于自己的道。第三，以家人前后對蘇秦之態(tài)度，反襯蘇秦形象的挺拔、堅韌。蘇秦的形象隨著《戰(zhàn)國策》的流傳而逐步深入人心，本文根據(jù)《論語》中提出的“士”精神嘗試對蘇秦形象進行重新解讀。

《蘇秦始將連橫》 蘇秦 儒家士子形象

《蘇秦始將連橫》作為《戰(zhàn)國策》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它生動敘述了蘇秦遭遇縱橫生涯中的首次失利后，面對失敗，自我砥礪，不怨天尤人，終于一說動乾坤、放馬走天下的輝煌故事。同時，它最大的文學價值在于塑造了一個不畏人生疾苦，執(zhí)著理想追求的蘇秦形象。通過游說成功前后之對照，借助蘇秦之口抒發(fā)的人生感嘆，使得蘇秦作為士子的形象更加鮮活起來，影響至今。然而，蘇秦因為最終不得善終而頗受后人詬病。對蘇秦的批評歷來眾說紛紜，尤指蘇秦作為策士急功近利的思想要不得，更有甚者，直指其朝秦暮楚無原則的卑劣性。本文只是從文學的角度通過《論語》中對士的定義與要求來探析蘇秦的形象。

蘇秦作為本篇的主人公，也是《戰(zhàn)國策》中最為生動的藝術形象之一。緣于蘇秦取得了士人最為矚目的成就，便一直為后人津津樂道，但同時也的確受到不少儒家正統(tǒng)學士的非議。曾鞏駁劉向云：“戰(zhàn)國之游士則不然，不知道之不可信，而樂于說之易合。起設心注意，偷為一切之計而已。故論作作便而諱其敗，言戰(zhàn)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卒至蘇秦、商鞅、孫臏、吳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諸侯及秦用之，亦亡其國，其為世之大禍明矣，而俗猶莫之悟也?！保ā稇?zhàn)國策》目錄序）此后，鮮有言其成就者，往往從道德層面便一語封殺。然而事實的確如此么？作為縱橫戰(zhàn)國的時代巨子，其身上必定有著閃光的精神感召。那就穿過歷史的迷霧去挖掘策士的魅力所在。

首先，蘇秦身上有著《論語》中所詮釋的“士”精神。蘇秦作為鬼谷子的學生，習縱橫之術，志在出世，有所為于天下。然而其首戰(zhàn)便以失敗而告終，且境遇十分難堪。當年孔子困于陳、蔡之時，身邊尚有學生跟隨，然而蘇秦說秦失利歸家后，卻是“妻不下絍，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奔冶臼菧嘏母蹫?，此時對于蘇秦而言卻如同寒冷的冰窖，可是蘇秦并未去抱怨人情冷暖，更沒有自暴自棄，而是“乃夜發(fā)書，陳篋數(shù)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真可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蘇秦沒有怨天尤人，而是把家人的表現(xiàn)歸結到自己說秦失敗上，從而更加砥礪自己，展現(xiàn)了策士應有的隱忍與決心。在《論語·泰伯》中，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碧K秦雖沒有學習儒家，卻大力彰顯了儒家“士”的精神。當蘇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縢履蹻，負書擔橐，形容枯槁”之際，他只是“狀有愧色”，沒有因為粗衣惡食而憤懣，更沒有悲觀失落對自己喪失信心?！墩撜Z·里仁》篇中，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其次，蘇秦與《論語》中的孔子一樣執(zhí)著于自己的道。為了實現(xiàn)縱橫學說、鼓動天下風云，忍受一下人間困苦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士堅持的是自己安身立命的道，又豈能在意生活一時的貧苦呢？孔子如此，蘇秦也如此，雖然他們道不同，但是為了自我信仰去兼濟天下的決心是一樣的。后之學者多從其取利上來厚責蘇秦，卻忽視其成長為一代縱橫家的人生閱歷，這種評價是不全面的。從和儒家一樣積極入世這一方面而言，蘇秦之成功絕非偶然。只是儒家固守仁德而沒有從具體國情出發(fā)，最終成就之區(qū)別顯而易見。誠然，沒有誰一出山就馬到功成的，當年孔夫子率領弟子游走列國時，因處處碰壁，十幾年而不被用于天下，最后竟被人譏笑為“喪家之犬”?？墒?，孔子雖壯志未酬，依舊故我，堅持士的價值取向，在道德層面達到極致。而蘇秦卻立足七雄之現(xiàn)狀，轉移視線，二次出山從趙國開始。結果卻是“故蘇秦相于趙而關不通。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接欲決蘇秦之策?！薄墩撜Z·子路》中，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碧K秦從趙國開始，一路出發(fā)，使六國如同一國，這需要何等高超的外交智慧，非大智慧不能為也。不僅不辱君命，而且贏得了“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的巨大聲譽，這不僅是儒家士子的渴望，更是諸家士子的心愿，所以從精神層面講，蘇秦提升了戰(zhàn)國士子的高度，刷新了儒家對士子的一般要求。更重要的是，蘇秦以縱橫捭闔之智慧使儒家士子對“達”和“仁”的要求擴展到無限。在《論語·顏淵》篇中，子曰：“夫達也者，質直而要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庇秩纭墩撜Z·憲問》篇，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痹唬骸叭缢苟押酰俊痹唬骸靶藜阂园舶傩?。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儒家士君子的宏愿是修養(yǎng)自己來使百姓安樂。而蘇秦做的是“不費斗糧，未煩一兵，未戰(zhàn)一士，未覺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于兄弟?！彪m然此處描寫有些夸張，但也充分肯定了蘇秦對天下大勢的影響以及對天下蒼生的貢獻。如果孔子在《論語》中對士的期待和要求在蘇秦這里全部得到展現(xiàn)，而且蘇秦還大大書寫了士子對天下影響的風采，這是孔子所想不到的，也是后輩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也許功太高、威太盛，使得同時代的思想巨子相形見絀，故而來褒貶一番以泄胸中不平。

楊公驤先生《中國文學史》云：

蘇秦在人生觀上和他的令尊令堂令嫂令正并沒有根本差別……從《戰(zhàn)國策》所記載的蘇秦所有的“說辭”中看來，他第一次說秦王的說辭是老實的，他雖然失敗歸來，然而他“狀有愧色?！彼募覍僖矊⑺醋骺蓯u的人物。等到他發(fā)憤揣摩了計謀權術之后，他游說六國。要是六個敵對的國王賞識他，不說謊是不行的。所以，當他“勝利”歸來，他已是奸詐的政客。

自古以來，奸臣、奸雄皆是為個人之私欲，又有哪個為天下著想？若說蘇秦是奸詐之人，而文中又有哪一句為其張目。而“諸侯相親、賢于兄弟”的斷語又豈是隨意之語？劉向在序中指出：然當此時，秦國最雄，諸侯方弱，蘇秦結之，時六國為一，以儐背秦。秦人恐懼，不敢窺兵于關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如此豐功偉績又豈是一介書生所能為之。

最后，看其游說成功歸家時家人的表現(xiàn)：“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而謝?！弊髡哂冒酌璧氖址ㄖ苯映尸F(xiàn)當時人們對成功者仰視的嘴臉，不用說，作者對人情冷暖是深有體會的。否則，又如何把世間人的冷漠、自私、愚蠢描摹得淋漓盡致。這種情況在千百年來的現(xiàn)實中并不少見。若是親戚鄰居此種態(tài)度還可接受，卻是家人如此，真?zhèn)€是冰冷的世界。蘇秦也必定是心中起伏，而其嫂的回答更是讓人感嘆，你現(xiàn)在地位富貴，又有那么多的金錢。發(fā)人深省，以家人前后對蘇秦之態(tài)度，反襯蘇秦用縱橫智慧使天下和平二十多年，蘇秦的形象如同一株紅蓮盛開在淤泥之中，挺拔、堅韌。而蘇秦的最后一句話，更具有震撼力：“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人生在世，權勢地位和金錢財富怎么可以忽視呢？至此一句就壓倒后學多少人。所以以儒家“義利之辨”來評價蘇秦的學人們當注意人的社會性問題以及大環(huán)境下的價值取向?！墩撜Z·憲問》中，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碑斎唬K秦并未留戀安逸的富貴，而是為天下和平積極奔走。同在《論語·憲問》中，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筆者以為這句話正好為蘇秦游說成功前后兩次到家時的表現(xiàn)作注。真正士子的風范在蘇秦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也許蘇秦沒有想到自我奮斗時的精神竟是高揚儒家士子風貌的大旗。誰也否定不了蘇秦在面對人生困厄時表現(xiàn)出的士子氣象，也許這正是千百年來儒家精神深入人心的原因之一。

綜上所述，蘇秦的言行時時展現(xiàn)儒家士子精神風貌。從積極進取的“人能弘道”到最后士應當為天下有所擔當，蘇秦作為縱橫家不是僅僅靠口舌之能而是運籌帷幄的大智慧和“欲治天下，舍我其誰”的豪氣面對殺伐不斷的戰(zhàn)國。從某種層面上講，蘇秦是綜合了孔子的“仁”、孟子的“浩然之氣”和荀子的王霸之志而成就人生的。毫無疑問，蘇秦永遠是飄揚在戰(zhàn)國諸子中一面誰都仰視的大旗，坦蕩、剛毅。正如太史公在《史記》中說的那樣：“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太史公秉筆直書，其贊譽是中肯的，蘇秦“真傾危之士哉！”而《戰(zhàn)國策》的整理者劉向也在序中說道：“戰(zhàn)國之時，君德淺薄，為之謀策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jù)時而為畫。其謀扶急持傾，為一切之權，雖不可以臨國教化，兵革救急之勢也，皆高才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出奇策異智，轉危為安，運亡為存，亦可喜，皆可觀?！毕病⒂^俯仰之間，蘇秦的形象隨著《戰(zhàn)國策》的流傳而逐步深入人心，本文根據(jù)《論語》中提出的士精神嘗試對蘇秦形象進行解讀，希望能挖掘出更多的精神財富來還原歷史。

[1]劉向.戰(zhàn)國策[M].山西：三晉出版社,2008.

[2]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3]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熊憲光.《戰(zhàn)國策》研究[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4.

[5]郭丹.左傳戰(zhàn)國策演講錄[M].廣西：廣西師大出版社，2008.

（作者介紹：梅偉，鄭州成功財經(jīng)學院文傳系助教，主要從事近先秦兩漢文學研究）